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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殺死一隻知更鳥 哈珀·李 9334 2018-03-18
“傑姆,”我問,“坐在樓下那邊的是尤厄爾家的人嗎?” “噓,別出聲,”傑姆說,“赫克· 泰特先生在做證。” 泰特先生特意為出庭換了裝束。他穿著一套普通西裝——去掉了高筒皮靴、短夾克和嵌子彈的皮帶之後,他看上去無異於其他人。從那一刻起,我對他的畏懼就煙消雲散了。他坐在證人席上,身體前傾,雙手緊握在一起,夾在膝蓋中間,全神貫注地聽著地方檢察官的問話。 擔任控方律師的地方檢察官是吉爾莫先生,我們對他不太熟悉。他來自阿伯茨維爾,只有在開庭的時候我們才會見到他,因為我和傑姆對法庭事務沒有什麼特別的興趣,所以見面的機會少而又少。他是個禿頂,臉頰光溜溜的,年齡呢,可以是四十到六十之間的任何一個數字。雖然他此時背對著我們,我們也知道他有一隻眼睛略微有點兒斜視,不過他把這個缺陷轉化成了自己的優勢:有時候他似乎在盯著某個人,但實際上全無此意,就因為這個,陪審員和證人都畏懼他三分。陪審員們以為自己正處在密切監視之下,會更加專心致志;證人們也一樣,因為他們也有同樣的錯覺。

“……泰特先生,請你用自己的話說一遍。”吉爾莫先生說道。 “好的,”泰特先生扶了扶眼鏡,對著自己的膝蓋說了起來,“我是被叫去……” “泰特先生,你可以對著陪審團說嗎?謝謝。是誰把你叫去的?” 泰特先生答道: “是鮑勃把我叫去的——鮑勃· 尤厄爾先生,那是一天晚上……” “哪天晚上?” 泰特先生說: “十一月二十一日晚上。我正要離開辦公室回家去,鮑勃……尤厄爾先生走了進來,情緒非常激動,讓我趕緊去他家,說有個黑鬼強奸了他的女兒。” “你去了嗎?” “當然去了。我開上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現場。” “你在那裡發現了什麼?” “我發現她躺在客廳正中間的地板上,就是進屋後靠右那間。她被打得遍體鱗傷,不過等我把她扶起來之後,她在牆角的桶裡洗了把臉,說自己沒事兒。我問是誰打的,她說是湯姆· 魯賓遜……”

泰勒法官一直在專注於自己的指甲,此時他抬起了頭,好像在等人提出反對,但阿迪克斯保持沉默。 “……我問她是不是湯姆把她打成這樣,她說是他打的。我又問她,湯姆有沒有佔她便宜,她說有。於是我就去了魯賓遜家把他帶回現場。她指證說,就是湯姆幹的,我就把他抓了起來。整件事情就是這樣。” “謝謝你。”吉爾莫先生說。 泰勒法官開口問道: “阿迪克斯,你有什麼問題嗎?” “有。”我父親說。他坐在桌子後面,椅子斜向一側,蹺著二郎腿,一隻胳膊搭在椅背上。 “警長,請問你找過醫生嗎?有任何人找過醫生嗎?”阿迪克斯問道。 “沒有,先生。”泰特先生說。 “根本沒有找過醫生?” “沒有。”

“為什麼不找?”阿迪克斯有些咄咄逼人。 “哦,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芬奇先生,因為沒有必要。她傷得很重。顯然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可你沒有找醫生?你在現場的時候,有人打發別人去找,或者自己去找過醫生嗎?要么有人帶她去看過醫生嗎?” “沒有,先生……” 泰勒法官插話了: “阿迪克斯,這個問題他已經回答三遍了。他沒有找過醫生。” 阿迪克斯說: “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法官。”法官微微一笑。 傑姆的手先是搭在看台欄杆上,這時候一下子攥得緊緊的,還猛地深吸了一口氣。我掃了一眼樓下,發現人們並沒有做出和他相同的反應,於是我懷疑傑姆有可能是為了引人注意。迪爾一直是個平靜的旁觀者,坐在他身旁的塞克斯牧師也和他一樣。 “怎麼回事兒?”我小聲問傑姆,他的回應只是簡短的一聲“噓——”。

“警長,”阿迪克斯繼續說道,“你說她傷得很重,究竟是什麼情況?” “怎麼說呢……” “描述一下她的傷勢就好,赫克。” “哦,她頭部周圍全都是被毆打留下的傷痕。胳膊上已經出現了瘀腫,事情發生在三十分鐘以前……” “你是怎麼知道的?” 泰特先生笑了一下。 “對不起,那是他們告訴我的。不管怎麼說,反正我到那兒的時候,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有一隻眼睛眼圈發黑。” “哪隻眼睛?” 泰特先生眨了眨眼,用手指攏攏頭髮。 “讓我想想。”他輕聲說著,抬起頭望著阿迪克斯,好像是覺得這個問題很幼稚。 “你想不起來了嗎?”阿迪克斯問。 泰特先生指著自己面前五英寸處的一個隱形人說: “是她的左眼。”

“等一下,警長,”阿迪克斯說,“是她面對你的左邊,還是她和你面朝同一方向的左邊?” 泰特先生答道: “哦,那就應該是她的右邊了。是她的右眼,芬奇先生,我現在想起來了,她那半邊臉傷得比較嚴重……” 泰特先生又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之間明白了什麼。他扭過頭去看湯姆· 魯賓遜;彷彿是心有靈犀,湯姆· 魯賓遜也抬起了頭。 阿迪克斯也悟出了什麼,他站起身來,說: “警長,請再重複一下你剛才的話。” “我剛才說,是她的右眼。” “先停一下……”阿迪克斯走到法庭書記員桌前,對著那隻正在狂寫不止的手彎下了腰。那隻手停住了,把速記簿往回翻,接著法庭書記員念道: “'芬奇先生,我現在想起來了,她那半邊臉傷得比較嚴重。'”

阿迪克斯抬頭看著泰特先生。 “請再說一遍,是哪邊,赫克?” “是右邊,芬奇先生,不過她還有別的傷——你想听我說嗎?” 阿迪克斯似乎正打算轉到下一個問題,不過他沉吟片刻,說道: “好吧,她還有什麼傷?”在泰特先生回答的同時,他扭頭看了看湯姆· 魯賓遜,好像在說,這是他們原先沒敢指望的。 “……她的兩隻胳膊上都有瘀青。她還給我看了她的脖子,咽喉處有明顯的指印……” “喉嚨周圍一圈全都有,還是只有脖子後面有?” “我看是整個一圈全都有,芬奇先生。” “你確定?” “是的,先生。她脖子很細,任何人都能一把掐住……” “警長,請你只回答'是'或者'不是'。”阿迪克斯冷冷地說。泰特先生陷入了沉默。

阿迪克斯坐下來,朝地方檢察官點了點頭,地方檢察官轉而對法官搖搖頭,法官又向泰特先生點了點頭,於是他動作僵硬地站起身,走下了證人席。 樓下的觀眾腦袋轉來轉去,鞋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噪音;嬰兒們趴在大人肩膀上;還有幾個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法庭。坐在我們身後的黑人發出一陣陣竊竊私語聲。迪爾問塞克斯牧師,這是怎麼回事兒,塞克斯牧師說他也不知道。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那麼沉悶無趣:沒有人大發雷霆,雙方律師之間沒有唇槍舌劍,也沒有出現戲劇性場面,這似乎讓所有在場的人大失所望。阿迪克斯一派溫和地進行辯護,好像他經手的是一樁所有權糾紛案。憑著把狂暴的大海平息下去的無窮力量,他可以把一起強奸案變得像佈道會一樣枯燥乏味。我腦海中那些可怕的記憶全都消失了——熏人的酒氣和豬圈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睡眼惺忪的男人們一臉陰沉,還有夜空中傳來的沙啞聲音: “阿迪克斯,他們走啦?”——這一切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踪。我的噩夢隨著天光大亮一去不復返,一切都會好起來啦。

所有的觀眾都跟泰勒法官一樣輕鬆,只有傑姆例外。他的嘴微微翹起,似笑非笑,很耐人尋味,眼睛閃爍著愉悅的光芒,言語中還提到了“加強證據”之類的字眼兒,這讓我更加確信他是在炫耀。 “……羅伯特· E.李· 尤厄爾!” 隨著傳訊員一聲低沉的呼喊,一個小鬥雞模樣的男人應聲站起,大搖大擺地走向證人席。一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的後脖子立刻就紅了。等他轉過身來宣誓的時候,我們看見他的臉也跟脖子一樣紅。我們還發現,他和與自己同名的那位將軍毫無相似之處。他額頭上豎著一蓬纖細的頭髮,看樣子剛剛洗過,尖細的鼻子閃著油光,而且他簡直說不上有下巴——他的下巴和皺巴巴的脖子連成了一體。 “……願上帝幫助我。”他像公雞打鳴一樣念完了誓詞。

任何一個和梅科姆一樣大小的鎮子上都有類似尤厄爾家這樣的家族。不管經濟怎樣波動,不管是繁榮還是大蕭條的低谷,他們的處境都絲毫不會改變,永遠靠吃縣里的救濟過活。沒有一個考勤員能讓尤厄爾家那一大群的孩子留在學校裡讀書;沒有一個公共衛生員能讓他們家的人擺脫各種先天缺陷、形形色色的寄生蟲,還有在污穢環境中免不了要染上的種種疾病。 生活在梅科姆的尤厄爾家族住在鎮上的垃圾場後面,那裡曾經是座黑人木屋。房屋的木板牆上加了瓦楞鐵皮,房頂上的瓦是錘扁的罐頭盒,所以只有它的大體形狀能體現出原貌:房子呈四方形,四個小小的房間開向一條從前門直通後門的過道,整座木屋局促地坐落在四個形狀不規則的石灰墩上。窗戶只能算是開在牆上的幾個洞,到了夏天就用油膩膩的紗布遮起來,好阻擋那一群群在垃圾堆上舉行歡宴的蒼蠅。

蒼蠅的日子也很不好過,因為尤厄爾家的人每天都要對垃圾場來一次徹底的大掃蕩,他們如此賣力換來的成果(都是不能吃的東西)散佈在木屋周圍,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精神失常的孩子營造出的遊戲場:充當籬笆的是樹枝、掃把和工具的柄,上面頂著生鏽的錘子頭、缺齒的耙子頭、鐵鍬頭、斧頭和刨土的鎬頭,用零零碎碎的帶刺鐵絲網纏絞在一起。籬笆圍起了一個骯髒的院子,裡面有一輛廢棄的福特T型汽車的殘骸,丟在碎石塊堆上,還有一把被拋棄的牙醫手術椅、一台老掉牙的冰櫃,外加一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兒:舊鞋、壞了的收音機、相框和罐頭瓶。在這堆破爛底下,有幾隻骨瘦如柴的黃毛雞正滿懷希望地東啄西啄。 然而,院子的一角讓梅科姆的人們大惑不解——沿著籬笆,有六個搪瓷剝落的泔水桶一字排開,裡面種著艷麗的紅色天竺葵,一看便知是精心伺弄的成果,好似出自莫迪小姐之手,不過前提是莫迪小姐願意屈尊在自家院子裡種天竺葵。大家說那是屬於馬耶拉· 尤厄爾的。 沒人說得清楚那塊地盤上到底有多少孩子——有人說是六個,有人說是九個,從他家房前經過的人總能看到窗前擠著幾張臟兮兮的小臉。除了聖誕節,平日里很少有人打這兒經過,因為在聖誕節期間,教堂要來送慈善籃,此外,梅科姆鎮的鎮長還號召大家自己來扔聖誕樹和垃圾,好減輕垃圾工的負擔。 去年聖誕節,阿迪克斯響應鎮長的號召,自己來扔聖誕樹,把我和傑姆也帶上了。從高速路上下來是一條土路,經過垃圾場,通向一個小小的黑人村,離尤厄爾家約摸有五百米遠。回來的時候,我們必須把車倒回高速路上,或者一直開到底再掉頭,人們多半都會開到黑人的前院去掉頭。在十二月寒冷的黃昏時分,淡藍色的炊煙從一座座小木屋的煙囪裡裊裊升起,屋裡的爐火把門洞映得黃澄澄的,讓木屋看起來又整潔又舒適。空氣中瀰漫著誘人的香氣:烤雞和乾煎熏豬肉就像傍晚的空氣一樣鬆脆。我和傑姆能嗅到燉松鼠的香味,不過只有像阿迪克斯這樣在鄉下生活過很多年頭的人才能分辨出燉負鼠和兔子的味道。當我們開車再次經過尤厄爾家的時候,這些香味都聞不到了。 站在證人席上的這個小個子和自己的近鄰相比,唯一的長處就是,如果用肥皂和熱水使勁兒搓洗一番,他的皮膚會顯現出白色。 “是羅伯特· 尤厄爾先生嗎?”吉爾莫先生問。 “是我,長官。”證人答道。 吉爾莫先生的後背僵了一下,我也替他感到為難。也許我最好先解釋一下。我聽說有些律師的孩子,看見他們的父親在法庭上和人針鋒相對,誤以為對方律師是自己父親的仇敵,因此心裡會經受痛苦的煎熬;可是,等看見他們剛到第一次休庭就和自己的對手手挽手走出法庭,這些孩子更是驚訝不已。我和傑姆卻不是這樣。不管父親是輸是贏,我們在旁觀過程中都沒有受到過任何心靈創傷。很抱歉,我在這方面講不出任何戲劇化的情節,如果要講的話,只能是憑空杜撰。不過,當辯論變得異常激烈,超出了律師應該保持的風度,我們還是能夠感覺到的——這是我們通過觀察其他律師體會到的,而不是通過觀察我們的父親。除了在對耳背的證人提問的時候,我從未見過阿迪克斯提高嗓門。此時,吉爾莫先生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就跟阿迪克斯一樣。除此之外,尤厄爾先生還是吉爾莫先生的證人,他更沒理由對自己的證人粗暴無禮。 “你是馬耶拉· 尤厄爾的父親嗎?”這是吉爾莫先生的第二個問題。 “噢,如果我不是她父親,這事兒我就管不著了。她媽早死了。” 泰勒法官坐不住了。他坐在轉椅裡,慢慢掉轉方向,用慈祥的目光看著證人。 “你是馬耶拉· 尤厄爾的父親嗎?”他問,那語調讓我們下面的笑聲戛然而止。 “是的,先生。”尤厄爾先生恭順地答道。 泰勒法官繼續用友善的語氣問: “這是你第一次上法庭嗎?我不記得在這兒見過你。”見證人點頭肯定了他的說法,他又說道: “那好吧,我們把事情講清楚。在這個法庭上,只要我坐在這兒,誰也不許在任何話題上做任何猥褻的隨意發揮。你明白嗎?” 尤厄爾先生點點頭,但我懷疑他根本沒聽明白。泰勒法官嘆了口氣,說: “就這樣吧。吉爾莫先生?” “謝謝您,法官先生。尤厄爾先生,請你用自己的話告訴我們,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傍晚發生了什麼,好嗎?” 傑姆咧嘴笑了一笑,向後攏了攏頭髮。 “用你自己的話”是吉爾莫先生的口頭禪。我們經常感到納悶,吉爾莫到底擔心證人會用什麼人的話來發言呢? “哦,十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晚上,我從林子裡背回來一捆引火柴,剛走到籬笆邊上,就听見馬耶拉在屋子裡尖聲號叫,像殺豬一樣……” 聽到這裡,泰勒法官用尖銳的目光瞟了證人一眼,看樣子肯定是認為他的隨意發揮並非居心不良,因為他又恢復了睡眼矇矓的模樣。 “當時是什麼時間,尤厄爾先生?” “就在太陽落山之前。噢,我剛才正說到馬耶拉的叫聲簡直把老天爺都驚到了……”法官席上又投過來一瞥,嚇得尤厄爾先生不敢吱聲了。 “是嗎?她當時在尖叫?”吉爾莫先生問。 尤厄爾先生不知所措地看著法官。 “哦,馬耶拉叫得越來越兇,我扔下柴火趕緊跑過去,結果撞在了籬笆上,等我掙脫出來跑到窗戶前,發現……”尤厄爾先生的臉漲得通紅,他站起來用手指著湯姆· 魯賓遜說, “……我看見那個黑鬼正在和我的女兒馬耶拉交配!” 泰勒法官主持的法庭一向很安靜,他幾乎從來用不上法槌,可今天他敲了足足五分鐘。阿迪克斯站起身來,走到法官席前跟他說著什麼;赫克· 泰特先生是縣里的首席警官,他站在中間的過道裡,試圖讓人聲鼎沸的法庭歸於平靜。我們身後的黑人也群情激奮,發出一陣低沉的吼聲。 塞克斯牧師探著身子,越過我和迪爾,拽了拽傑姆的胳膊肘。 “傑姆先生,”他說,“你最好帶瓊· 露易絲小姐回家去。聽見了嗎,傑姆先生?” 傑姆轉過頭來看著我。 “斯庫特,你回家去。迪爾,你和斯庫特回家去。” “你得讓我心服口服才行啊。”我想起了阿迪克斯那句至理名言。 傑姆非常惱火,沖我皺起了眉頭,然後對塞克斯牧師說: “我覺得沒什麼關係,牧師,她聽不懂。” 這句話擊中了我的要害。 “我當然能聽懂,只要你能懂我就能懂。” “餵,別吭聲兒。牧師,她根本不懂,她還不到九歲呢。” 塞克斯牧師的黑眼睛裡充滿了憂慮。 “芬奇先生知道你們都在這兒嗎?瓊· 露易絲不適合待在這種場合,你們男孩子也不適合。” 傑姆搖了搖頭。 “離得這麼遠,他看不見我們。放心吧,牧師。” 我斷定傑姆會贏,因為我知道,此時此刻什麼也無法讓他離開。我和迪爾安全了,不過這是暫時的:阿迪克斯能從他那裡看見我們,如果他往這兒望的話。 泰勒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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