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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十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3481 2018-03-18
過了一刻鐘,我非常不耐煩地在房間裡跑來跑去,還不時跑到屏風旁,從縫隙裡張望麗莎在做什麼。她坐在地板上,頭靠在床上,想必在哭。但是她仍舊不走,這就激怒了我。這一回她已經全知道了。我徹底侮辱了她,但是……就不必說了吧。她明白,我的慾火沖動不過是報復,是對她新的侮辱,方才我只是近乎無對象的恨,現在又加上了一種對她本人的、充滿忌妒的恨。話又說回來,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清楚地明白了這一切;不過她完全明白我是個小人,主要是我沒有能力愛她。 我知道有人會對我說,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像我這樣既壞又傻;說不定還會加上一句,不可能不愛她,起碼不可能不珍惜她的這片癡情。為什麼不可能呢?首先,我已經不能夠再愛了,因為,我再說一遍,我的所謂愛就意味著虐待和精神上的優勢。我一輩子都無法想像還能有與此不同的愛,甚至有時候我想,所謂愛就是被愛的人自覺自願地把虐待他的權利拱手贈予愛他的人。我在自己地下室的幻想中想像的所謂愛,也無非是一種搏鬥,由恨開始,以精神上的征服結束,至於以後拿被征服的對象怎麼辦,我就無法想像了。再說這有什麼不可能呢,我已經道德敗壞到這樣的地步,我已經不習慣見到“活的生活”了,方才我還想責備她和羞辱她,說她來找我是為了聽我說“可憐的話”;而我自己居然沒想到,她此來根本不是為了聽我說“可憐的話”,而是為了愛我,因為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愛就是全部復活,愛就是全部再生,不再墮落(不管是怎樣的墮落),全部新生,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話又說回來,當我在屋裡跑來跑去,在屏風後窺視她的時候,我並不十分恨她。我只是因為她在這裡感到難受,感到受不了。我希望她銷聲匿跡。我想要“安靜”,我想要一個人呆在地下室。由於不習慣,“活的生活”使我感到一種壓力,甚至呼吸都感到困難。

但是又過去了幾分鐘,而她還是沒有站起來,彷彿處在昏迷不醒的狀態中。我也太沒良心了,竟過去輕輕地敲了敲屏風,想給她提個醒……她突然打了個激靈,從原地站了起來,跑過去找自己的頭巾、自己的帽子和皮大衣,倒像她急於要離開我,逃到什麼地方去似的……兩分鐘後,她慢慢地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心情沉重地看了看我。我惡狠狠地微微一笑,不過笑得很牽強,為了禮貌,隨即避開了她的目光。 “別了。”她向門口走去時說道。 我突然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一隻手,掰開她手指,塞進……然後又握上。接著又立刻轉過身去,盡快跑到另一個角落,起碼可以不看見…… 我本來想立刻撒個謊——說我這樣做是無意的,是一時忘乎所以,張皇失措,是犯傻。但是我不想撒謊,因此我只好直說,我掰開她的手,塞到她手裡……是一種惡意的嘲弄。當我還在屋裡跑來跑去,她還坐在屏風後面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但是我可以肯定:我做出這種殘酷的舉動,雖然是故意的,但不是出自內心,而是由於我的惡劣的腦袋。這個殘酷的舉動是我故意做出來的,純屬異想天開,故意捉弄,十分迂腐,甚至我自己也立刻後悔不迭——起先為了看不見,我躲進一個角落,後來我又帶著羞恥和絕望跑出去追麗莎。我推開通過道屋的門,開始傾聽。

“麗莎!麗莎!”我向樓梯上喊,但是不敢大膽喊,而是壓低了聲音…… 沒有回答,我覺得我似乎聽到下面樓梯上有她的腳步聲。 “麗莎!”我又比較響地喊了一聲。 沒有回答。但是就在這時候我聽到樓下關得很緊的那扇通大街的玻璃門嘎吱一聲沉重地打開了,接著又砰的一聲緊緊地關上了。響聲一直傳上了樓梯。 她走了。我沉思著回到了房間。我心頭感到非常難受。 我站在桌旁,站在她剛才坐過的椅子旁,失神地望著前面。過去了大約一分鐘,我突然打了個寒噤:在我的正前方,在桌上,我看到了……總之,我看到了一張揉皺的藍色的五盧布票子,也就是一分鐘前我讓她握在手裡的那張票子。肯定是那張票子;不可能是別的票子;我家也沒有別的票子。可見,當我躲進另一個角落的時候,她把手裡的票子扔到了桌上。

那又怎麼啦?我早該料到她會這樣做的。我早該料到了?不。我這人自私自利到這種程度,實際上我是那麼不尊重人,甚至我都想像不到她會這麼做。這,我受不了。頃刻間,我像發瘋一樣,急忙跑去穿衣服,倉促間隨便披上了一件什麼衣服,就急忙衝出去追她。當我跑上大街的時候,她還沒來得及走出二百步。 大街上靜悄悄的,在下雪,雪幾乎垂直落下,在人行道和空曠的大街上好像鋪上了一隻大枕頭。沒有一個行人,也聽不到一點聲響。街燈在憂鬱地、無益地閃爍著。我跑出去二百步,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停了下來。 “她上哪去了呢?我追她想幹什麼呢?幹什麼呢?向她下跪,因懺悔而痛哭流涕,親吻她的腳,求她原諒!我想做的也就是這個;我的心整個兒都碎了,我永遠,永遠不會漠然地想到這一刻。但是'我要幹嗎呢?'我不由得想道。難道因為我今天親吻了她的腳,明天也許我就不會恨她了?難道我能夠給她幸福嗎?難道我今天不是第一百次地再次認清了自己的價值嗎?難道我不會把她折磨至死嗎?”

我站在雪地裡,凝視著白茫茫的雪夜,想著這事兒。 “倒不如,倒不如,”後來,已經在家裡了,我幻想道,我用幻想壓下了心頭的劇痛,“倒不如讓她現在把這屈辱永遠帶走的好?要知道,屈辱能蕩滌一切:這是一種最厲害、最痛苦的意識!明天我就可能用自己的所作所為玷污她的靈魂,使她心力交瘁。而現在這屈辱將永遠不會在她心中泯滅,不管將來等待著她的污濁多麼可憎——這屈辱將會用……恨……唔……也許還有寬恕……提高和淨化她的靈魂……話又說回來,這一切將會使她心頭輕鬆些嗎?” 說真的:我現在要給自己提一個無聊的問題:什麼更好——廉價的幸福好呢,還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說,什麼更好? 那天晚上,我坐在自己家裡,內心痛苦得差點活不下去,我精神恍惚地想了許多。我還從來沒有經受過這麼大的痛苦和懊悔不迭;但是難道還能有任何懷疑嗎,我跑出家後,難道就不會在半道上再回來嗎?以後我再沒有見到過麗莎,也沒有聽說過關於她的任何消息。我還要加上一句,儘管當時我差點沒有煩惱得病倒,但是對於那句屈辱和恨將會帶來什麼好處的空話,我還是感到很得意,而且得意了很長時間。

甚至現在,過去瞭如許年,一想起這一切,我都感到非常不舒服。現在有許多事我想起來都覺得難受,但是……寫到這裡是不是該結束我的這部《手記》了呢?我覺得我動手寫這部《手記》,就犯了個大錯誤。起碼,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一直感到很可恥:由此可見,這已經不是文學,而是改造犯人的刑罰。要知道,比如說,講一些冗長的故事,描寫我怎樣獨處一隅,因道德敗壞,環境缺陷,在地下室裡脫離活的生活以及追求虛榮和憤世嫉俗因而蹉跎了一生——說真的,這也太沒意思了;小說裡應當有英雄,可這裡卻故意收集了反英雄的所有特點,而主要是這一切將給人以非常不快的印象,因為我們都脫離生活,大家都有缺陷,任何人都或多或少有這方面的毛病。甚至脫離生活到這樣的程度,有時候對真正的“活的生活”反而感到某種厭惡,因此當有人向我們提到它時,我們就會覺得受不了。要知道,更有甚者,我們幾乎把真正的“活的生活”當作就是勞動,幾乎就是在衙門里當差,我們都暗自同意,還是照書本上做為好。有時候我們幹嗎要蠅營狗苟,幹嗎要胡鬧,幹嗎要孜孜以求呢?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幹嗎。如果按我們那些乖戾的要求照辦不誤,我們只會更糟。嗯,你們不妨試試,嗯,比方說,你們不妨多給我們一些獨立自主,給我們中間的任何人都放開手腳,擴大我們的活動範圍,放鬆對我們的監護,那我們……我敢肯定:我們會立刻請求還不如回到有人監護的情況為好。我知道,你們也許會因此而生我的氣,向我嚷嚷,向我跺腳,說什麼“您說的是您一個人和您在地下室的那幫窮光蛋,因此不許您說:'我們大家'。”對不起,諸位,要知道,我並不是用大家二字為自己辯護。至於我本人,要知道,我不過是在我的生活中把你們都不敢實行一半的事發展到極端罷了,而且你們還把自己的怯懦當成了明智,你們自欺欺人,並以此自慰,因此較之你們,我可能還多一些“活氣”。請你們用心看看!要知道,我們甚至都不曉得,現在這活的東西在哪兒,它是什麼,叫什麼名字?你們假如撇下我們不管,叫我們離開書本,我們就會立刻暈頭轉向,張皇失措——不知道加入哪一邊,遵循什麼,愛什麼,恨什麼,尊重什麼和蔑視什麼了?我們甚至連做人,做個真正有自己血肉之軀的人都感到累,引以為恥,認為是恥辱,竭力想做一個並不存在的泛人。我們都是些死胎,而且生我們養我們的人早就不是那些有生氣的父輩了,可我們卻喜歡這樣,越來越喜歡。我們的興趣越來越濃。很快,我們就會設法讓思想把我們生出來。但是夠了;我不想再寫《地下室》了……

不過,這位奇談怪論者的《手記》寫到這裡還沒寫完。他忍不住繼續秉筆直書。但是我們倒覺得也可以到此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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