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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3007 2018-03-18
要知道,那些善於替自己復仇以及一般善於保護自己的人——比如說,他們是怎麼做到這點的呢?我們假定,他們陡地充滿了復仇情緒,除了這種感情外,這時在他們身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別的感情。這樣的先生會像一頭髮狂的公牛似的,低下犄角,直奔目標,除非前面有一堵牆才會使他止步。 (順便說說,這樣的先生,即不動腦子的實干家們,撞牆後就只好真心實意地認輸。對於他們,牆不是一種遁詞,比如說,不像對我們這樣一種只會想卻什麼事情也不做的人;對於他們,牆也不是一種走回頭路的藉口,對於這樣的藉口,像我們這樣的人雖然自己也不信,但卻總是很歡迎碰到這樣的藉口。不,他們是真心實意地認輸。這牆具有一種使他們平靜,道義上使他們釋然和一了百了的力量,很可能還具有某種神秘的魔力……但是關於牆我們下面再說。)對,您哪,這樣一種不動腦子的人,我才認為是真正的、正常的人,他的慈母——把他仁慈地生養到人世間來的造化,希望看到他的也正是這樣。對於這樣的人我十分嫉妒,嫉妒到肝火上升,不能自己。這樣的人很蠢,對此我無意同你們爭論,但是,也許,一個正常人就應當是愚蠢的,你憑什麼說不呢?這甚至太美了也說不定。我更加堅信我的這一懷疑是正確的,比如說,我們試舉正常人的反題為例,即這人具有強烈的意識,當然,他不是來自自然的懷抱,而是來自蒸餾罐(這已經近乎神秘主義了,諸位,但是,我也對此存有懷疑),那這個從蒸餾罐裡出來的人,有時候在自己的反題面前甘拜下風到這樣的地步,儘管他帶著自己強烈的意識,卻心甘情願地認為自己不是人,而是只耗子。儘管他是一隻具有強烈意識的耗子,但他畢竟是一隻耗子,而這裡說的是人,因此……如此等等。主要是,他自己,他自己硬要認為自己是一隻耗子;誰也沒有請他非做耗子不可;而這一點十分重要。現在我們就來看看這只行動中的耗子。比如說,我們假定,它也受到了侮辱(而它幾乎總是覺得受了侮辱),也想報復。它滿腔怨憤,甚至積蓄的怨憤比I'homme de la nature et de la verite還多。那種對侮辱它的人以惡報惡的卑劣而又低下的願望,在它身上心癢難抓的程度也許比在I'homme de la nature et de la verite的身上更卑劣,因為I'homme de la nature et de la verite由於自己與生俱來的愚蠢,認為自己的報復無非是一種正義行為;可是這耗子,由於它那強烈的意識,卻否認這是什麼正義不正義的問題。它終於到了採取行動,實施報復的時候了。這個不幸的耗子除了自己起先的卑劣以外,又在自己周圍以問題和疑慮的形式製造了一大堆其他的卑劣:它給每一個問題又加上了許許多多沒有解決的問題,不由得在它周圍積聚了一大片要命的、腐爛發臭的污泥濁水,即由它的疑慮構成的污泥濁水,最後,還有莊嚴地站在它周圍、大聲嘲笑它的不動腦子的實干家們以審判者和獨裁者的身份向它身上連聲啐出的輕蔑。不用說,它只好揮一下自己的爪子,對一切不予理睬,臉上掛著連它自己都不相信的、假裝輕蔑的微笑,可恥地溜進自己的洞穴。那裡,在它那個極端惡劣的、臭不可聞的地下室裡,我們這只受人侮辱、慘遭毒打和被人譏誚的耗子,便立刻陷入一種冷酷、惡毒,主要是無休止的怨憤之中。它會連續四十年一點一滴地回想起它受過的一切侮辱,直到最後一個讓它感到奇恥大辱的細節,而且每次還憑藉自己的想像故意增添一些更加可恥的細節來惡毒地撩撥自己和刺激自己。它自己也將為自己的想像感到羞恥,但它還是把一切細加回味,逐一琢磨,還憑空捏造,把一些不曾發生過的事硬加到自己頭上,藉口是“莫須有”,因此它什麼也不寬恕。也許,它也會動手報復,但常常是雞零狗碎,小打小鬧,躲在爐子後面,偷偷摸摸,連它自己都不相信它有資格報復,更不相信它的報復會取得成功,而且它預先知道,由於它的這種想要報復的企圖,它本身所受的痛苦將會百倍於它想要報復的人,而被它報復的那人恐怕連感覺都沒有。它在臨死的時候又會重新回想起一切,並加上整個這段時間積攢的利息和……但是,正是在這種冷酷的、令人極端厭惡的半絕望半信仰中,在這種因痛苦而故意把自己活埋在地下室長達四十年之久的歲月中,在這種刻意營造,但畢竟令人覺得多少有點可疑的自己處境的走投無路中,在這種龜縮進自己內心的願望得不到滿足的怨天恨地中,在這種不斷動搖,痛下決心,可是過了一分鐘又追悔莫及的忽冷忽熱的焦躁中——正是這包含著我所說的那種異樣快感的精髓。這事是這麼奧妙,有時候是如此地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以致於智力稍嫌遲鈍的人或者甚至於神經堅強的人,對此都可能莫名其妙。 “也許那些從來沒有捱過耳光的人,也會莫名其妙的,”你們也許會齜牙咧嘴地加上一句,從而向我有禮貌地暗示,我這輩子說不定也曾經捱過耳光,因此我說這話才會像個行家里手。我敢打賭,你們一定是這樣想的。但是,請諸位少安毋躁,我沒有捱過耳光,雖然你們對此怎麼想我完全無所謂。也許我自己還覺得惋惜呢,因為我這輩子還很少左右開弓地讓別人吃過耳光。但是夠了,休要再提你們非常感興趣的這個話題了。

我想繼續心平氣和地談談那些對某種微妙的快感一竅不通的神經堅強的人,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比方說,這些先生雖然可以像公牛般大聲吼叫,而且我們姑且假定,這還可能給他們帶來極大的榮譽,但是我已經說過,因為不可能,他們也只好立刻偃旗息鼓。這“不可能”是否意味著遇到一堵石牆呢?這石牆究竟又是什麼呢?唔,不用說,這就是自然規律,是自然科學的結論,是數學。比如說,他們會向你證明,你是猴子變的,於是你也只好接受這一事實,大可不必因此皺眉。他們還會向你證明,實際上,你身上的一滴脂肪,在你看來,勢必比別人身上的與你同樣的東西貴重十萬倍,由於這一結果,一切所謂美德和義務,以及其他的妄想和偏見,最終必將迎刃而解,你就老老實實地接受這一事實吧,沒有辦法,因為二二得四是數學。是駁不倒的。

“對不起,”他們會向您嚷嚷,“反對是辦不到的:這是二二得四!自然界是不會向您請示的;它才不管您的什麼願望,它才不管您是不是喜歡它的什麼規律呢。您必須接受它,因此它引起的一切結果,您也必須如實接受。既然是牆,那它就是牆……以及等等、等等。”主啊上帝,要是我由於某種原因根本就不喜歡這些自然規律和二二得四,這些自然規律和算術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自然,我用腦門是撞不穿這樣的牆的,即使我當真無力撞穿它,但是我也絕不與它善罷甘休,其原因無非是因為我碰上了一堵石牆,而我又勢單力薄,無能為力。 似乎這樣一堵石牆還當真成了我的一種安慰,其中還當真包含著某種刀劍入庫,馬放南山的和好之意,而其惟一的理由無非是二二得四。噢,真是荒唐已極!如果把一切都弄個明白,把一切,把一切不可能和石牆都認識清楚,那就完全不同啦;你們厭惡容忍、遷就,那你們就同這些不可能和這些石牆鬥到底,一個也不遷就好啦;如果利用不可避免的最符合邏輯的推斷居然得出令人最厭惡的結論,似乎說來說去,甚至連碰到石牆也是你自己不對,雖然顯而易見,而且一清二楚,你根本沒有任何不對之處,因此你只能默默地、無能為力地咬牙切齒,在惰性中變得麻木不仁而又自得其樂,想到甚至你想遷怒於人,結果卻無人可以遷怒;甚至連對像也找不到,也許永遠也找不到,這裡出現了偷天換日,出現了掉包搗鬼,總之這裡簡直亂成了一鍋粥——既不知道什麼是什麼,也不知道誰是誰,可是儘管你們什麼也不知道,和出現了掉包搗鬼,你們還是會感到痛苦,你們不知道的事情越多,你們心裡就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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