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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六

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1820 2018-03-18
列別傑夫的別墅不大,但是很舒適,甚至很漂亮。用於出租的那部分,更是裝修一新。在一個相當寬敞的涼台上,即由室外進入室內的入口處,列別傑夫擺了好幾棵栽種在綠色大木桶裡的橙子樹、檸檬樹和茉莉花,使人看了賞心悅目。其中有好幾棵樹是他連同別墅一起買下來的。這些花木擺放在涼台上產生的效果,使他大為讚賞,也是機緣湊巧,他便打定主意,趁他處拍賣,添置了一些栽種在木桶裡的同樣的花木,藉以配套成龍。當這些花木最後都運到別墅,並且一一擺好之後,列別傑夫在那天一連好幾次跑下涼台的台階,從室外翹首欣賞自己的這塊領地,每次都在盤算,並且逐步加碼,向來此承租別墅的未來的房客索取租金的數目。公爵的身體很弱,心裡也很悶,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但是他很喜歡這座別墅。可是,公爵搬到帕夫洛夫斯克來的那天,即癲癇病發作後的第三天,僅從公爵的外表看,已與健康人相差無幾,雖然他心中感到自己尚未完全復原。在這三天裡,他對在自己周圍看到的所有的人都很喜歡,他喜歡與他幾乎寸步不離的科利亞,喜歡列別傑夫全家(那個不知去向的外甥除外),也喜歡列別傑夫本人,甚至還很高興地接待了在城裡就曾拜訪過他的伊沃爾金將軍。在他搬到這裡來的當天(當時已近傍晚),來了許多客人,都圍著他坐在涼台上:最先來的是加尼亞,公爵差點都認不出他來了,——在這段時間裡他變了許多,也瘦了許多。接著來的是瓦里婭和普季岑,他倆也是帕夫洛夫斯克的避暑客。伊沃爾金將軍則幾乎一直住在列別傑夫家,甚至好像還是跟他一起搬來的。列別傑夫盡量不讓他到公爵那裡去打擾,讓他待在自己住的那一邊,他對將軍的態度很友好,看來,他倆早就認識了。公爵發現,在這三天裡,他倆有時候常常促膝長談,也常常吵吵嚷嚷和發生爭論,甚至談的好像還是學術問題,這顯然使列別傑夫很高興。可以設想,他甚至很需要將軍,離不開將軍。但是,他對保護公爵所採取的種種防範措施,自從搬到別墅來以後,即使對於自己的家屬,也同樣遵守:他以不許打擾公爵為名,不許任何人接近他。儘管公爵再三請他不要趕走任何人,可是他只要稍有懷疑,疑心他的女兒們想到公爵所在的涼台上去,他就朝她們跺腳,向她們撲過去,追趕她們,連那個抱著孩子的薇拉也不例外。

“第一,如果由她們去,就太不禮貌了;第二,她們也太不成體統了……”公爵開門見山地追問他,他才被迫解釋道。 “那又何必呢?”公爵不以為然地說道,“真的,您採取的這一套監視和保衛措施,只會使我感到難受。我一個人待著,很悶,我好幾次對您說過,您自己也老是不停地擺手,踮起腳尖走路,這只會使我感到更煩悶。” 公爵說這話是在暗示,列別傑夫雖然藉口病人需要安靜,把家裡的孩子統統趕走,可是他自己在這三天裡卻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偷偷地進來看公爵,而且每次都是先開門,把頭伸進來,打量一下房間,彷彿想檢查一下:人在這兒嗎?沒有逃跑嗎?然後就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慢慢走到安樂椅旁,因此有時候,倒冷不防把公爵嚇一大跳。他不斷問公爵是不是需要什麼,而當公爵忍無可忍,開始向他指出,請讓他安靜一下的時候,他又順從地、不聲不響地轉過身子,踮起腳尖回到門口,而且他每次出去的時候總是連連擺手,好像向人家表示,他不過隨便進來看看,決不說一句話,現在他出去了,下次決不會再來了,可是過了十分鐘,或者,極而言之,過了一刻鐘,他又出現了。只有科利亞可以隨便進來看公爵,這使列別傑夫非常傷心,甚至又氣又惱。科利亞發現,列別傑夫常常站在門外,偷聽他和公爵說話,而且一站就是半小時,不用說,科利亞也把這個情況告訴了公爵。

“您好像把我佔為己有,鎖起來了似的,”公爵抗議道,“起碼在別墅的時候,我希望不要這樣,您心裡要有數:我可以接見任何人,而且愛上哪兒上哪兒。” “這是毫無疑問的。”列別傑夫擺著手說。 公爵把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遍。 “我說盧基揚·季莫菲耶維奇,您過去釘在床頭的那隻小壁櫥搬到這裡來了嗎?” “沒有,沒搬來。” “難道留那裡了?” “沒法搬,除非從牆裡撬出來……釘得很牢,很牢固。” “也許,這裡也有同樣的壁櫥?” “甚至比那還好,比那還好,我買這幢別墅的時候,原先就有壁櫥。” “啊——啊。您方才不讓進來找我的那人是誰?一小時前。” “這……這是將軍。我的確沒讓他進來,他也沒必要來找您。公爵,我對此公非常尊敬,這……這是一位偉人,您哪,您不信?好,以後您會看到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公爵大人,您還是不見他為好,您哪。”

“請問為什麼要這樣?列別傑夫,您現在為什麼老踮著腳尖,而且每次來看我總好像有什麼秘密要悄悄告訴我似的?” “低微,我感到自己地位低微,”列別傑夫出乎意料地答道,邊說邊激動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可是您不覺得將軍對您太殷勤、太好客了嗎,您哪?” “太殷勤、太好客?” “是太殷勤、太好客了點,您哪。第一,他已經準備住在我這兒了,想住就住吧,不過也太過分了,立刻跟我攀起了親戚。他跟我已經攀過幾次親戚了,照他的說法,我們倆是姻親。他昨天還對我說明,細細排起來,您還是他外甥。既然您是他外甥,那這樣排下去,公爵大人,咱倆也是親戚了。這還沒什麼,小小的一個弱點罷了,可是緊接著他又說,他這一輩子,從當陸軍準尉起直到去年六月十一日,每天在他家吃飯的人從來就沒有少於二百人。最後竟天花亂墜地瞎吹一通,說什麼這些人一坐下來就不動窩了,連續三十年毫不間斷地吃完午飯吃晚飯,吃完晚飯又喝茶,每晝夜十五小時連續吃喝,好容易才抽出點時間來讓人更換桌布。一個人站起來,剛走,另一個人就來了,而在逢年過節和皇家大慶,前來吃飯的人竟達三百人之多。而在俄羅斯建國一千年之際,竟多達七百人。吹牛也是一種嗜好,說大話說到這種地步,是很不好的跡象。請這樣殷勤好客的人到舍下來,甚至讓人覺得可怕,所以我想,對於你我來說,這樣的人是不是太殷勤、太好客了點兒?”

“但是,您跟他的交情大概非常好吧?” “跟親兄弟一樣,我把這當作玩笑,就算我們倆是姻親吧:我有什麼,——不勝榮幸之至。即使他吹什麼二百名客人和俄羅斯建國一千年,我從中也看出他是一個很出色的人。我說的是真心話。公爵,您剛才談到秘密,似乎我來看您,是想告訴您一件秘密,秘密倒有一件:有一位太太剛才告訴我,她很想跟您秘密地會上一面。” “幹嗎要秘密會面呢?那不行。我可以親自去拜訪她嘛,哪怕今天去都可以。” “絕對,絕對不行,”列別傑夫連連擺手,“倒不是她怕您以為她怕那個人。順便說說:那惡棍每天都來打聽您的健康情況,您知道嗎?” “您幹嗎常常管他叫惡棍呢,這讓我感到可疑。” “您不必有任何懷疑,不必,”列別傑夫趕快把話題岔開,“我只想說明,這位太太不是怕他,她怕的是完全另一個人,完全另一個人。”

“怕誰,快說呀。”公爵望著列別傑夫鬼鬼祟祟、扭扭捏捏的樣子,不耐煩地追問道。 “秘密就在這兒。” 說罷,列別傑夫微微一笑。 “誰的秘密?” “您的秘密。公爵大人,您自己禁止我在您面前談起這件事的……”列別傑夫嘟囔道,他看到已經把公爵的好奇心撩撥到心急火燎的不耐煩的程度,心裡很得意,然後,猛然一語驚人:“她怕阿格拉婭·伊万諾芙娜。” 公爵皺了皺眉頭,沉默了大約一分鐘。 “真的,列別傑夫,我要離開您的別墅了,”他驀地說道,“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和普季岑夫婦在哪兒?住在您那一邊嗎?您把他們也勾引到您那邊去了?” “他們馬上就來,馬上就來,您哪。連將軍也跟他們一塊兒來。我要把所有的門統統打開,把我的幾個女兒都叫出來,統統叫出來,而且立刻去叫,立刻去叫。”列別傑夫害怕地低語道,他揮著兩手,從一扇門奔向另一扇門。

這時候,科利亞從外面進來,出現在涼台上,他宣布,有幾位客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和她的三千金,隨後就到。 列別傑夫一聽這消息吃了一驚,他連蹦帶跳地走上前來,問道: “現在讓不讓普季岑夫婦和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進來呢?讓不讓將軍進來呢?” “幹嗎不讓?谁愿意進來,讓他們統統進來好了!老實告訴您,列別傑夫,您一開頭就把我跟大家的關係理解錯了,您總是一錯再錯。我毫無理由躲著藏著。”公爵笑了。 列別傑夫望著他,認為自己責無旁貸也應當跟著笑。儘管他心裡非常不安,可是看來也非常得意。 科利亞通報的消息是真實的,為了提前通知他們,他比葉潘欽母女早走了兩步,因此兩家客人突然從兩邊一起駕到,從涼台上進來的是葉潘欽母女,從屋裡出來的是普季岑夫婦、加尼亞和伊沃爾金將軍。

葉潘欽母女剛剛從科利亞口中得知公爵病了,他就在帕夫洛夫斯克,在此以前,將軍夫人一直心事很重,而且困惑不解。還在前天,將軍就把收到公爵名片的事告訴了自己的家庭,這張名片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心裡喚起了信心,她十拿九穩地相信公爵一定會緊跟著這張名片之後親自前來帕夫洛夫斯克看她們。儘管小姐們說,一個半年都不寫信的人,也許根本就不著急,也許,即使不來看她們,他在彼得堡的事也夠他忙活的了,可是她們的話她根本不聽,——你們怎麼知道他有事?將軍夫人非常生氣,甚至要跟她們打賭:公爵第二天準來,這是極而言之,雖然“這已經晚了”。第二天,她等了整整一上午,中午等,傍晚等,天已經全黑了,還在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看見什麼都有氣,跟所有的人都吵了個遍,不用說,在吵架的動因中,一個字也沒提到公爵。在整個第三天也沒有一個字提到公爵。吃飯的時候,阿格拉婭無意中脫口說出,Maman所以生氣,是因為公爵沒有來,對此,將軍立刻指出:“這也不能怪他嘛。”——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聽到這話後就站起來,憤憤然離開了飯桌。最後,傍晚時分,科利亞來了,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新聞以及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公爵的種種遭遇。結果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取得了勝利,但是科利亞還是被狠狠地數落了一頓:“要不一連好幾天,整天在這裡轉悠,攆也攆不走,可這會兒,哪怕自己不想來,也給我們捎個信呀。”科利亞聽到“攆也攆不走”這句話後,本想立刻生氣,但後來決定還是留到下次再說吧,要不是這話本身太氣人了,說不定他也就完全原諒這句冒昧的話了:因為他看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聽說公爵病了,就顯得十分激動和不安,這使他很高興。她一再堅持必須立刻派人到彼得堡去把醫學界的某某泰斗請來,請他乘坐明天早晨的第一趟火車立刻趕到此地,但是幾位小姐勸阻了她。話又說回來,當她們看到媽媽眨眼之間就收拾好了,要去探望病人的時候,她們也不甘落後,要跟她一起來。

“他都快嚥氣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面忙亂著,一面說道,“我們還在這裡遵守什麼勞什子的禮節!他是不是我們家的朋友?” “不過也不應該不問青紅皂白地闖了去呀。”阿格拉婭說。 “好吧,那你就甭去了,這樣倒好:要不,葉夫根尼·帕夫雷奇來了,沒人接待。” 聽到這話後,不用說,阿格拉婭也就立刻跟著大家一起去了,其實不說這話,她也打算這麼做。希公爵本來同阿傑萊達坐在一起,她請他一起去,他就立刻同意陪女士們一道前往。從前,還在他跟葉潘欽家交往之初,他就听她們說起過公爵,因此對公爵非常感興趣。原來,他認識公爵,他倆是不久前在某地認識的,而且在某個小城市還同住過一兩個星期。這已是兩三個月以前的事了。希公爵還跟她們講了許多有關公爵的事,總之對他的印像極好,因此他現在非常樂意去拜訪一下老相識。伊万·費奧多羅維奇將軍恰好不在家。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還沒有光臨。

從葉潘欽家到列別傑夫家的別墅總共不到三百步。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看到公爵後第一個不愉快印像是,她碰到一大幫客人圍在公爵周圍,更不用提在這幫人中有兩三個人是她深惡痛絕的了;第二個不愉快印像是驚訝:她原以為公爵應當是一個奄奄一息、快要斷氣的人,可是她看到迎上前來歡迎她們的卻是一位看起來完全健康、衣著考究、笑嘻嘻的年輕人。她甚至莫名其妙地站住了,這使科利亞看了非常高興。他其實在她還沒有從她自己的別墅動身之前,就可以向她說清楚,根本沒有什麼人奄奄一息,也根本沒有人要斷氣,可是他硬不說明,他估計,她一見到自己的知心好友公爵很健康,一定很生氣,他早就調皮地預感到將軍夫人那副滑稽而又可笑的生氣模樣。而且科利亞竟公開把自己的猜測當眾說了出來,這就顯得太不客氣了,這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大為惱火。他跟將軍夫人雖然有交情,誰也離不開誰,但是又經常互相挖苦,有時還挖苦得很厲害。

“且慢,親愛的,你別著急,先別得意得太早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面在公爵讓她坐的那把安樂椅上坐下,一面答道。 列別傑夫、普季岑、伊沃爾金將軍急忙給小姐們端椅子。阿格拉婭坐的那把椅子是將軍端來的,列別傑夫又給希公爵端來了一把椅子,在端椅子的時候,他彎腰曲背,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瓦里婭則跟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和小聲地向小姐們一一問好。 “這倒是真的,公爵,我原以為你臥病在床,一害怕,就把你的病情誇大了,我決不跟你撒謊,我方才看到你紅光滿面,心裡很惱火,但是我敢對上帝起誓,這總共才一分鐘,很快就想通了。我只要肯動腦筋,凡事想一想,那就無論說話或者做事,都會變得聰明些,我想你一定也這樣。說真格的,看見你已經痊癒,我別提多高興了,即使我的親生兒子(如果我有親生兒子的話)病好了,也許還沒有看到你病好更使我高興呢。如果你不相信我方才說的話,那丟人的是你,而不是我。可是這壞小子卻跟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你大概想袒護他吧,那我要警告你,將來總有一天,請相信我,我會忍痛割愛,拒絕跟他來往的。” “我又錯在哪裡呢?”科利亞叫道,“即使我再三再四地告訴您,公爵幾乎已經復原了,您也不會相信,因為想像他快嚥氣了,要有趣得多。” “您到我們這兒來長住嗎?”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問公爵。 “住一個夏天,也許再長些。” “你不是就一個人嗎?沒結婚吧?” “沒有,沒有結婚。”公爵對這種天真而帶刺的話微微一笑。 “沒什麼可笑的,這是常有的事,我是講別墅,你幹嗎不住到我們家去呢?我們那兒整個廂房都是空的,不過,隨你便。這是向他租的嗎?跟這個人?”她用頭指了指列別傑夫,小聲加了一句,“他怎麼老是點頭哈腰,裝腔作勢的?” 這時,薇拉跟往常一樣抱著孩子從里屋走到涼台上。列別傑夫一直在椅子周圍轉來轉去,巴結逢迎,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又非常不願意離開,這時他看見薇拉來了,便猛地向她撲過去,向她連連揮手,讓她離開涼台,甚至忘形地向她跺起腳來。 “他是瘋子?”將軍夫人忽然加了一句。 “不,他……” “也許喝醉了吧?你的這幫人太不登大雅之堂了,”她不客氣地說,瞥了一眼其他客人,“不過這姑娘倒挺可愛的!她是誰?” “她叫薇拉·盧基揚諾芙娜,是這位列別傑夫先生的千金。” “啊!……很可愛。我倒想跟她認識認識。” 但是列別傑夫聽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誇獎後,已經親自把女兒拽過來,向將軍夫人引見。 “都是些沒娘的孩子,沒娘的孩子!”他一面走過來,一面感慨系之地說道,“她手裡抱的這孩子也沒了娘,是她的妹妹,也是我的女兒,叫柳博芙,她是賤內,剛剛去世的葉琳娜生的,賤內在六星期前,蒙我主恩召,在分娩時死了……是的,您哪……只能由她來當媽了。雖然她只是姐姐,不過是姐姐……不過是,不過是……” “可是,先生,你不過是傻瓜,請恕我直言。好,夠了,我想,什麼意思你自己明白。”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忽然非常惱怒地打斷他的話道。 “千真萬確!”列別傑夫畢恭畢敬地深深鞠了一躬。 “我說列別傑夫先生,有人說您會講解《啟示錄》,真有這回事嗎?”阿格拉婭問。 “千真萬確……都講十五年了。” “您的情況我聽說過。您的事蹟似乎也在報上登過?” “不,這是講另一位詮釋家,另一位,您哪,不過他死了,我留下來代替他。”列別傑夫得意忘形地說道。 “勞您駕,看在咱們是鄰居的分上,過兩天給我講解一下好嗎?我對《啟示錄》一竅不通。” “我不能不警告您,阿格拉婭·伊万諾芙娜,這一切,無非是他冒充內行,招搖撞騙罷了,請相信我。”伊沃爾金將軍突然插進來說道,他如坐針氈,一直在等待時機,千方百計地想要發表高論,他挨著阿格拉婭·伊万諾芙娜坐了下來,“當然,在別墅賦閒有自己的權利,”他接著說道,“也有自己的娛樂,接見這麼一個非同一般的冒牌貨,請他講解《啟示錄》,應當說,跟其他娛樂一樣,也是一種娛樂,甚至是一種啟迪智慧、別開生面的娛樂,但是我……您似乎在很詫異地看著我?我有幸自我介紹一下,鄙人是伊沃爾金將軍。我還抱過您呢,阿格拉婭·伊万諾芙娜。” “很高興能認識您。我認識令愛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和尊夫人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阿格拉婭嘟嘟囔囔地說道,她極力忍住,以免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下子火了。早就鬱結在她心頭的什麼東西突然想乘機發洩一下。她最討厭這個伊沃爾金將軍了,雖然從前也認識他,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先生,你撒謊都成習慣了,你從來沒有抱過她!”她憤怒地對他說道。 “您忘了,Maman,他當真抱過我,在特維爾,”阿格拉婭忽然證實道,“那時候,我們住在特維爾。我記得,我當時大概六歲。他給我做了一支箭和一面弓,他還教我射箭,我射死了一隻鴿子。您記得嗎,咱倆一起射死過一隻鴿子?” “我也記得,當時,他還給我拿來了一頂用硬紙板做的頭盔和一把木頭做的劍!”阿傑萊達也叫了起來。 “我也記得這事,”亞歷山德拉證實道,“當時,你們倆還為這只受傷的鴿子吵起來,大人讓你們罰站,阿傑萊達罰站時,還戴著頭盔和拿著劍。” 將軍向阿格拉婭宣稱他抱過她,也不過是隨便說說,不過是為了借題發揮,大發宏論,因為他一旦覺得有必要與年輕人認識一下,交個朋友,幾乎一向都是用這個辦法入手和開始交談的。但是這一回他偏偏說對了,而他又偏偏把這件確實發生過的事忘記了。因此當阿格拉婭現在忽然證明確有此事,並且說他們還一道射死過一隻鴿子的時候,他的記憶一下子豁然開朗,自己想起了一切,而且連最小的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就像一些人雖然年邁,也會想起一些遙遠的往事似的。很難表達,在這個回憶中,到底是什麼竟能如此強烈地打動可憐的、照例有幾分醉意的將軍,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忽然不勝唏噓,大受感動。 “我記得,什麼都記得!”他叫起來,“我當時還是名陸軍上尉。您還是小不點,長得很漂亮。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加尼亞……我在府上……承蒙接待。伊万·費奧多羅維奇……” “瞧你現在落魄到什麼地步了!”將軍夫人接口道,“你既然這樣感動,這說明,你還沒有把自己的高尚的情感統統喝光!你太太受了你多大的罪。你本來應當用這種感情教育孩子們,可是你卻在債務監獄裡蹲班房。出去,先生,從這兒出去,隨便找個地方,站到門背後的犄角里,好好痛哭一場,想想自己過去是多麼純潔無瑕,說不定,上帝會饒恕你的。去吧,快去,我是正經八百地跟你說這話的。回憶過去,悔不當初,若要洗心革面,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其實,也無須一再跟他說什麼人家是正經八百地勸他,因為將軍像所有常常喝得醉醺醺的人一樣,非常容易動感情,也像所有過分落魄的醉鬼一樣,想到幸福的過去,就會百感交集。他站起來,老老實實地向門外走去,這一來倒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立刻可憐起他來了。 “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雷奇先生!”她在他身後叫道,“請稍候,我們大家都是有罪的,你一旦感到你的良心責備輕了點,就來舍間一敘,讓我們坐在一起,聊聊往事。要知道,我自己也許比你還罪孽深重。好,現在再見了,你走吧,不必待在這裡了……”她忽然怕他再回來。 “您還是別跟他去的好,”科利亞想跟著父親出去,公爵攔阻道,“要不過會兒他會埋怨您的,這工夫就完全白費了。” “這話也對,別理他,過半小時後再去。”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肯定道。 “他雖然一輩子就說了這一次真話,結果卻大不相同,——被感動得掉下了眼淚!”列別傑夫大著膽子插嘴道。 “倘若我聽到的話是真的,先生,你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立刻堵住他的嘴。 聚集在公爵身旁的客人的相互狀況漸漸明朗了。不用說,公爵能夠看到,也確實看到了將軍夫人及其女兒們對他十分關心,因此他也就真心誠意地告訴她們,在她們來訪之前,儘管他有病,而且時間也晚了,他還是打算今天非到她們的府上去拜訪不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看了看他的客人,回答說,哪怕現在,要這樣做也是可以的。普季岑是個有禮貌而且非常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他一聽這話,很快就站起來,悄悄溜進了列別傑夫住的廂房,他也非常想把列別傑夫一起帶出去。列別傑夫答應馬上就來。這時候,瓦里婭跟幾位小姐談得正投機,因此也就留下了。她和加尼亞看見將軍走了,感到非常高興,加尼亞也很快跟在普季岑後面出去了。他在涼台上,面對葉潘欽母女度過的那幾分鐘,舉止很謙虛,也很得體,儘管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兩遍,目光嚴峻,他也絲毫沒有驚慌失措。說真的,過去認識他的人一定會覺得他變化很大。阿格拉婭看到這點後也很高興。 “剛才出去的不就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嗎?”她忽然像有時候常常愛做的那樣,打斷別人的話,大聲而又不客氣地發問道,但是又不具體問什麼人。 “對。”公爵回答。 “差點認不出他來了。他變得很厲害,……變得好多了。” “我替他很高興。”公爵說。 “他生了一場病,病得很重。”瓦里婭帶著快樂的同情加了一句。 “他哪點變好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氣憤地、感到莫名其妙地、幾乎非常驚恐地問道,“憑什麼說他變好了。一點沒變好。你認為他究竟哪一點變好了?” “沒有比'可憐的騎士'更好的了!”科利亞一直站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椅子旁,這時突然宣稱。 “我也這麼想。”希公爵說,說罷笑了起來。 “拙見也完全相同。”阿傑萊達也莊重宣告。 “什麼'可憐的騎士'?”將軍夫人問,她莫名其妙而又懊喪地打量著所有說話的人,但是一看見阿格拉婭的臉騰地紅了,便生氣地加了一句:“淨胡說八道!什麼叫'可憐的騎士'?” “難道這個渾小子,您的寵兒是頭一回歪曲別人的話嗎!”阿格拉婭以一種傲慢的憤怒答道。 每當阿格拉婭突如其來發怒的時候(而她發怒是很經常的),儘管她表面上一本正經地板著面孔,似乎心如鐵石,但是幾乎每次都要露出若干孩子氣的、小學生般急躁的表情,她想掩飾這種表情,但又掩飾得不好,因此瞧著她那副模樣,使人忍俊不禁,不能不笑,可是使阿格拉婭非常氣惱的是,她又不懂人家在笑什麼,“他們怎麼敢笑,怎麼笑得出來”。這一回她的姐姐和希公爵也都笑了,連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也不知道為什麼先是臉一紅,後來也微微一笑。科利亞則得意非凡地哈哈大笑。阿格拉婭這一回當真生氣了,可是她一生氣就顯得加倍嫵媚,她一不好意思就顯得分外動人,再加上她還為這不好意思在自己生自己的氣,就顯得更嬌嗔可愛了。 “他歪曲您的話還少嗎。”她又加了一句。 “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這根據就是您自己發出的一聲長嘆!”科利亞叫道,“一個月前,您在翻閱《堂吉訶德》時,十分感慨地說了這句話,您說沒有比'可憐的騎士'更好的了。我不知道您當時說誰:說堂吉訶德,還是說葉夫根尼·帕夫雷奇,或者還是說另一個人,反正是說一個人吧,這就說來話長了……” “你別瞎猜了,親愛的,我看,你也太放肆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懊惱地打斷他的話。 “難道就我一個人嗎?”科利亞不肯善罷甘休,“當時大家都這麼說,而且現在還在說。剛才希公爵、阿傑萊達·伊万諾芙娜,所有的人都讚成'可憐的騎士'這一說法,可見'可憐的騎士'是存在的,也是確有其人的,依我看,要不是阿傑萊達·伊万諾芙娜呀,我們大傢伙兒早就知道誰是'可憐的騎士'了。” “怎麼怪起我來了呢?”阿傑萊達笑道。 “叫您畫一幅肖像,您不肯畫嘛——這就應該怪您!阿格拉婭·伊万諾芙娜當時就請您畫一幅'可憐的騎士'的肖像,甚至還給您講了這幅畫的整個題材,這題材是她自己編的,記得這題材嗎?您硬是不肯嘛……” “你叫我怎麼畫呀,畫什麼人呢?根據題材,這位'可憐的騎士'應該是: “從此再也不從臉上 “摘除那鋼質的面罩。 “這臉怎麼畫法呢?畫什麼:就畫面罩?畫一個看不見尊容的人?” “簡直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什麼面罩長面罩短的!”將軍夫人火了,其實她已經不言自明,這個“可憐的騎士”(大概早就彼此心照地這麼稱呼他了)指誰。但是使她特別惱火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竟也不好意思起來,而且最後竟像個十歲的孩子似的鬧了個大紅臉。 “怎麼,這種愚蠢的玩笑是不是該收場了?能不能給我說說這個'可憐的騎士'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這是什麼秘密,竟這麼可怕,可怕到不容許別人過問嗎?” 但是,大家繼續笑而不語。 “只不過是一首令人奇怪的俄國詩,”希公爵終於出來解圍,他顯然想趕快岔開和變換一下話題,“說的是一位'可憐的騎士',無頭無尾,是一首長詩的一部分。約莫一個月前,大家在飯後說笑,照例為阿傑萊達·伊万諾芙娜未來的畫尋找題材。您是知道的,為阿傑萊達·伊万諾芙娜的畫尋覓題材,早就成了我們全家的共同任務:當時就有人想到這個'可憐的騎士',至於是什麼人第一個想起來的,我就記不清了……” “是阿傑萊達·伊万諾芙娜!”科利亞叫道。 “也許是吧,我同意,不過我記不清了,”希公爵繼續說道,“一些人嘲笑這個題材,另一些人則宣稱沒有比這更高雅的了,但是不管怎麼說吧,要畫這個'可憐的騎士',總得有張臉才行。大家便開始逐一挑選所有熟人的臉,結果沒一個人適合,這事也就擱下了,就這些。我不明白為什麼尼古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又要舊事重提,並把這件事搬出來?其實當時覺得很可笑,很合適,現在就感到索然無味了。” “因為別有所指,是一種愚蠢的新的惡作劇,氣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不客氣地說道。 “除了表示深深的敬意以外,根本不是什麼愚蠢的惡作劇。”阿格拉婭完全出人意料地用一種嚴肅而又一本正經的語調說道,她已經完全恢復過來了,剛才那種又窘又急的神態已經一掃而光。不僅如此,瞧她那副模樣,從某些跡像看得出來,她看到這玩笑越開越離譜,越開越有勁,現在甚至覺得很高興,而且她心情的這一轉變,正是在已經非常明顯地可以看出公爵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好意思了,而且他的不好意思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一時刻發生的。 “一會兒像瘋子似的哈哈大笑,現在又突然冒出了深深的敬意!真是些瘋子!為什麼要表示敬意?快說,你為什麼平白無故地突然冒出了這個深深的敬意?” “我所以要對他表示深深的敬意,是因為,”阿格拉婭繼續嚴肅而又一本正經地回答她母親的近乎挖苦的問話,“是因為在這首詩裡直接描寫了一個人,他富有理想,其次,一旦樹立了理想,便堅信不疑,不僅堅信,而且盲目地把自己的整個生命獻給了它。這種情況在我們這個時代並不是總能遇到的。那兒,也就是在這首詩裡,並沒有具體說明這位'可憐的騎士'的理想究竟是什麼,但是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光輝的形象,'純真之美的形象',於是在熱戀中的騎士便用念珠代替圍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不錯,那兒還有一個含義模糊而又隱晦的銘文——字母AH,他把它寫在自己的盾牌上……” “是AH.。”科利亞糾正說。 “我說的是AH,我偏要這樣說,”阿格拉婭惱火地打斷道,“無論如何有一點很明顯,這位可憐的騎士已經無所謂了:不管她的心上人是誰,也不管她過去做過什麼事。他既然看上了她,相信她那'純真之美',有這點也就夠了,以後便終身崇拜她。他好就好在,哪怕她後來當了小偷,他仍舊對她堅信不疑,為她那純真之美而捨生忘死,拼殺到底。詩人大概想把一個純潔而高尚的騎士那種中世紀富有騎士之風的柏拉圖式的愛這一大概念,通通納入一個無與倫比的形像中。不用說,這一切不過是理想。在'可憐的騎士'身上,這種情感已經發展到頂點,發展到禁慾主義。應當承認,一個人能有這樣的情感是難能可貴的,而且這樣的情感定將在自己身後留下深深的,一方面也可以說極可讚許的痕跡,更不用說堂吉訶德了。'可憐的騎士'就是堂吉訶德,不過他是嚴肅的堂吉訶德,而不是滑稽可笑的堂吉訶德。我起初並不明白這個道理,取笑過他,可是現在我愛這位'可憐的騎士',主要是景仰他的豐功偉績。” 阿格拉婭結束了自己的講演,瞧她那模樣,甚至很難相信,她在說正經話還是存取笑人。 “哼,他一定是傻瓜,他的豐功偉績也傻得出奇!”將軍夫人斷言,“還有你,小姐你也是信口開河,竟給我們長篇大論地上起課來了。我看,你這樣做很不合適。不管怎麼說,是不許可的。什麼詩?讀出來給我聽聽,你肯定背得出來!我一定要知道這首詩。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詩,我好像有預感似的。看在上帝分上,公爵,你就忍耐一下吧,看來,現在咱倆都只能耐下性子聽了。”她對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說她聽了阿格拉婭的這席話後感到非常懊喪。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本來想說什麼,但是因為他的窘態還沒有消除,所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那位放肆地在大發“宏論”的阿格拉婭,非但毫不害羞,反而顯得很高興似的。她立刻站起身來,依舊一本正經而又裝腔作勢地,那模樣似乎早就做好準備,只待人家邀請她似的,她走到涼台中央,站在仍舊坐在自己那把安樂椅上的公爵對面。大家都帶著幾分驚訝望著她,幾乎所有的人,希公爵、兩位姐姐和母親,全都帶著一種不愉快的感覺望著這個正準備開場的新的惡作劇,這無論如何鬧得有點過火了。但是看得出來,阿格拉婭喜歡的正是她要一本正經地朗誦詩的那種裝模作樣的架勢。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差點沒把她轟回她原來坐的地方去,但是就在阿格拉婭剛要開始朗誦這首著名的抒情敘事詩的時候,兩位新客人一面大聲交談著,一面從外面走上了涼台,他倆是伊万·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將軍和跟在他後面的一名年輕人,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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