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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九

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7646 2018-03-18
頓時鴉雀無聲,大家望著公爵,好像不明白,也不願意明白他的話似的。加尼亞嚇得目瞪口呆。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來訪,尤其在眼下這時刻光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感到十分奇怪,也感到非常棘手。僅就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頭一次光臨,就夠意外、夠奇怪、夠棘手的了,因為在此以前,她的態度十分傲慢,跟加尼亞談話時從來就沒有表示過她有意與他的親人見見面,認識一下,而在最近,甚至壓根兒沒有提到過他們,好像他們在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似的。就他來說,能把這樣棘手的談話推後,未始不覺得高興,雖然如此,他對她的這種傲慢仍耿耿於懷。總之,他能從她那裡等到的無非是她對他家的嘲笑和挖苦,決不會是專誠拜訪。對此他一清二楚:由於他的求親,他家裡發生了什麼,以及他的親人現在用什麼眼光來看她,她心裡是有數的。現在,在送過照片之後,在她的生日,在她答應決定他命運的這一天,她的突然來訪,本身就幾乎說明了這決定是什麼。

大家莫名其妙地望著公爵,這情況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本人隨即出現在客廳門口,她走進房間時,又把公爵往一邊稍微推了推。 “總算進來了……你們裝門鈴是乾什麼用的?”她快樂地說,這時加尼亞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她把手伸給了加尼亞,“您拉長了臉幹什麼?請給我引見一下……” 完全不知所措的加尼亞,把她給大家一一作了介紹。先是介紹給瓦里婭。這兩個女人在相互伸出手來以前,先交換了一下異樣的目光。不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還是笑了笑,裝出一副笑模樣,但是瓦里婭不願裝假,板著臉,兩眼緊盯著她,連一點普通禮貌所要求的笑模樣都沒有。加尼亞傻了,懇求她既沒必要,也沒時間,於是他向瓦里婭投去一瞥威脅的目光,她也由這咄咄逼人的目光頓時領悟,這一刻對於她哥哥多麼重要。這時,她才好像下定了決心,對他作些讓步,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微微一笑(在家裡,他們大家畢竟還是彼此相愛的)。得以稍稍挽回局面的還是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加尼亞把規矩全弄亂了:先介紹妹妹,後介紹母親,接著又把母親領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面前。但是當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剛開口說“非常榮幸”還沒說完時,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就急匆匆地向加尼亞扭過身去,不等主人邀請,就坐到牆角里靠窗的一張小沙發上,叫道:

“您的書房呢?還有……房客住哪兒?你們不是出租房屋嗎?” 加尼亞霎時滿臉通紅,結結巴巴地想回答什麼,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又立刻接下去說道: “這裡哪能住房客呀?您連書房都沒有。能收點房錢?”她猛地問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 “是麻煩了點兒,”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剛答道,“自然,多少有點收益。不過,我們也剛……” 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又不聽下去了,她望著加尼亞,笑著向他喊道: “您的臉怎麼這樣?噢,我的上帝,您這會兒的臉多難看呀!” 她笑了片刻,加尼亞這時的臉色確實很難看:他那目瞪口呆的模樣,他那又可笑又膽怯的慌亂神情,從他臉上霎時消失了,但是他的臉倏地變得非常蒼白,嘴唇一陣陣抽動,歪到一邊。他用令人不快的目光目不轉睛地、默默地望著這位女客的臉——她還在笑個不停。

這裡還有一位旁觀者,他一看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差點沒有呆若木雞,這時他也沒有完全擺脫這副傻樣。但是他雖然“呆呆地”站在原來的地方,站在客廳門口,他還是看到加尼亞的蒼白的臉和臉上的惡劣的變化。這位旁觀者就是公爵。他差點害怕起來,忽然無意識地走上前去。 “喝點水吧,”他向加尼亞低語,“也不要這樣看人……” 顯然,他說這話沒有任何打算,也沒有任何特別的用意,不過是靈機一動,想到什麼說什麼罷了,但是他的話卻產生了異常的效果。加尼亞的滿腔怨憤似乎猛地爆發,劈頭蓋臉地發到公爵身上:他一把抓住公爵的肩膀,默默地望著他,一副報仇雪恨、咬牙切齒的模樣,又似乎有話說不出來。一時群情嘩然: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甚至輕輕地喊了起來,普季岑擔心地跨前一步,科利亞和費德先科剛走到門口也吃驚地站住了,只有瓦里婭照舊板著臉,在註意觀察。她沒有坐下,而是站在一旁,挨著母親,兩手抱在胸前。

但是加尼亞差不多在自己那種魯莽行動的最初一分鐘就立刻醒悟過來,開始神經質地哈哈大笑。他完全清醒了。 “您怎麼啦,公爵,您難道是大夫?”他叫道,並儘可能擺出一副快樂和忠厚的樣子,“竟把我嚇了一跳。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來給您介紹一下,這是一位非常珍貴的人物,雖然我也是今天上午才認識他的。”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大惑不解地望著公爵。 “公爵?他是公爵?你們想想,我方才在外屋竟把他當傭人了,還叫他進來通報哩!哈哈哈!” “不要緊,不要緊!”費德先科接口說,他走上前來,高興地看到大家開始笑了,“不要緊:se non e vero……” “我還差點沒罵您,公爵。請您多多包涵。費德先科,您怎麼在這兒,而且在這時候?我還以為起碼不會在這裡碰見您哩。他是誰?什麼公爵?梅甚金公爵?”她又問了一遍。加尼亞這時還抓住公爵的肩膀不放,但是已經對他作了介紹。

“我們的房客。”加尼亞又重複了一遍。 大家顯然把公爵當成了珍奇物品(可以用他來打破僵局),總算差點沒硬塞給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公爵甚至清楚地聽到背後有人低聲說“白痴”,這話似乎是費德先科給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說明他是何許人時說的。 “請問,我剛才犯了那麼大的錯誤……把您錯當成傭人了,您為什麼不對我說明情況呢?”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接著說道,她毫不拘禮地從頭到腳打量著公爵,迫不及待地等他回答,似乎堅信不疑,他的回答肯定愚蠢無比、令人噴飯和忍俊不禁。 “我猛然看到是您,吃了一驚……”公爵訥訥道。 “您怎麼認出是我呢?您從前在哪兒見過我的呢?這是怎麼回事,我好像當真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似的。請問,您方才為什麼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不動?我身上到底有什麼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方?”

“說呀,說呀!”費德先科繼續擠眉弄眼地出洋相,“您倒是說呀!噢主啊,讓我來回答這個問題的話,我有多少話好說啊!你倒是說呀……公爵,你真是個大笨蛋,讓我怎麼夸你呢!” “我要是您的話,也有許多話好說,”公爵對費德先科笑了笑,“不多會兒前,我看到了您的照片,使我十分吃驚,”他繼續對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說,“後來,我就跟葉潘欽家的人談到您……一大早,還在火車開進彼得堡之前,在火車上,有一位叫帕爾芬·羅戈任的給我講過許多關於您的事……當我給您開門的那會兒,我正好在想您,可是您冷不防出現了。” “您怎麼認出是我呢?” “看了照片,認出來的,還有……” “還有?” “還因為我想像中的您就是這樣的……就彷佛我在哪兒見過您似的。”

“在哪兒,哪兒呀?” “您這雙眼睛,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但這是不可能的!我不過隨便說說罷了……我從來沒有到這裡來過。也許是夢中吧……” “公爵還真行!”費德先科叫道,“不,我收回我說的:se non e vero,不過……不過,他這一切十分自然,全出於無心!”他遺憾地加了一句。 公爵說上面這幾句話時,語調很不平靜,說話時斷時續,還常常喘不過氣來。這一切都表明他非常激動。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好奇地看著他,但是已經不笑了。就在這時候,驀地從緊緊圍住公爵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人群後面,傳來一個新的洪亮的聲音,好像把人群劈開,一分兩半。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面前赫然站著這裡的一家之主——伊沃爾金將軍。他身穿燕尾服和乾淨的胸衣,他的鬍子也染了。

這可真叫加尼亞受不了啦。 他自尊心很強,虛榮到了神經過敏和犯疑心病的地步。這兩個月來,他一直在尋找一個支點,讓生活過得體面些,也顯得有身份些。他感到,在他所選定的這條路上,他還是名新手,弄不好興許就栽了,因為他在家裡一向獨斷專行,所以橫下心來,撕破臉皮,蠻不講理,但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面前,他還不敢造次,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直到最後一分鐘都讓他摸不准吃不透,而且把他無情地玩弄於股掌之上。有人告訴他,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自己的話來說,他不過是名“沒有耐心的窮要飯的”。他一再指天發誓,將來一定要為這一切狠狠地報復她,與此同時,有時他又孩子氣地私下里幻想將來能夠應付裕如,化解所有的矛盾,——可是現在,他還必須喝下這杯苦酒,特別是此時此刻,必須硬著頭皮喝下去!還有件事是他始料所不及的,這也是對於虛榮心很強的人的最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為自己親人而感到臉紅這種痛苦,居然落到了他的頭上。 “說到底,我所取得的報酬,能彌補我為此而付出的代價嗎?”這一想法在這一瞬間閃過了加尼亞的腦海。

就在這時候,出現了他最近這兩個月來僅在夜裡做噩夢時才夢見、使他毛骨悚然而又羞愧無地的事。他父親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家中相遇的這齣折子戲終於演出了。他有時候為了自尋煩惱,也曾設想過將來舉行婚禮時將軍的模樣,但是他從來不敢把這一令人痛苦的畫面想到底,想了會兒就趕緊丟開。也許,他過分誇大了自己的災難。但是,虛榮心很強的人從來都這樣。這兩個月來,他左思右想,終於拿定了主意,他向自己保證,無論如何要想個辦法約束一下父親,讓他銷聲匿跡,如果可能,甚至讓他暫時離開彼得堡,而不管他母親是否同意這樣做。十分鐘前,也就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剛進來的時候,他都嚇糊塗了,因此完全忘記了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可能出場這件事,因此沒有做任何安排。可現在,將軍赫然出現在大家面前,而且鄭重其事地做了準備,穿上了燕尾服,而且恰好出現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尋找機會來盡情嘲笑他和他的家屬”(他對此深信不疑)的時候。說真格的,她這次來訪不是為了這個,還能來幹什麼呢?她到這兒來是為了同他母親和妹妹親近親近,還是到他家來存心侮辱她們呢?但是,從雙方的態勢來看,已經毫無疑問:他的母親和妹妹受盡人家糟蹋地坐在一邊,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卻似乎忘了她們母女倆跟她在同一間屋裡……她既然旁若無人地抱著這樣的態度,自然另有目的!

費德先科攙扶著將軍,把他領到前面。 “在下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伊沃爾金,”將軍微笑著,彎了彎腰,神氣活現地說道,“一個落魄的老兵,一家之主。寒捨不勝榮幸,能夠接納如此美艷絕倫……” 他沒有說完,費德先科急忙把椅子塞在他身後,因為將軍剛吃過飯,兩腿有點發軟,所以他撲通一聲跌到,或者不如說,跌坐在椅子上,但是這並沒有使他臉紅。他端坐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對面,擺出一副愉快的面容,然後慢悠悠地、裝腔作勢地拿起她的手指貼到自己嘴唇上。總之,要使將軍難為情,那是相當難的。他的外表,除了有些邋遢以外,看上去還相當體面,這點,他自己也很清楚。他過去也曾躋身於上流社會,他被徹底排除出上流社會總共也才兩三年工夫。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才肆無忌憚地放縱自己的某些弱點。但是他至今還保留有一種圓熟而又雍容愉快的風度。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對於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出現似乎感到異常高興,關於此公,她當然已有耳聞。 “聽說小兒……”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道。 “是的,令郎!您這當爸爸的倒好!為什麼從來不看見你到舍下來?您自己躲起來了呢,還是令郎把您藏起來了?您盡可以去找我嘛,不會損害任何人的名譽的。” “十九世紀的兒女及其雙親……”將軍又開口道。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請您讓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出去一下,有人找他。”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大聲說。 “放他走?哪能呢,我久聞將軍大名,早思一見!他有什麼事?他不是退伍了嗎?您不會離開我吧,將軍,您不會走吧?” “我向您保證,他一定會親臨府上拜訪,但是現在他需要休息。” “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他們說您需要休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就好像一個被搶走玩具、愛使性子的小傻瓜似的,做了一個表示不滿和討嫌的鬼臉,叫道。將軍正好在努力使自己的地位變得更可笑。 “寶貝兒!寶貝兒!”他莊重地轉向妻子,把一隻手按住胸口,責怪地說。 “她,您不想離開這裡嗎?”瓦里婭大聲問。 “不,瓦里婭,我要坐到底。”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可能不聽到她們母女間的一問一答。但是她心頭的快樂有增無減,似乎變得更開心了。她立刻又向將軍問了一連串問題,五分鐘後,將軍已變得心花怒放,興高采烈,在一片哄堂大笑中大發宏論。 科利亞拉拉公爵的後襟。 “您想個辦法把他弄走吧!不行嗎?勞您駕了!”這個可憐的男孩的兩眼甚至燃燒著憤怒的眼淚。 “噢,該死的甘卡!”他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 “我的確同伊万·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是至交,”將軍對納斯塔西娜·菲利波芙娜提出的一連串問題信口開河地答道,“我、他,以及已故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梅甚金公爵(今天,在闊別二十年之後我又擁抱了他的公子),我們三人可以說是形影不離的三騎士:阿多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但是,可嘆,一個已長眠地下,被誹謗和子彈擊中,另一個端坐在諸位前面,還在同誹謗和子彈鬥爭……” “同子彈!”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叫道。 “子彈就在這裡,在我胸膛裡,不過我中彈是在卡爾斯。天氣不好就感到疼。而在所有其他方面,我仍舊過著優哉游哉的生活,隨便出去走走,散散步,在我常去的咖啡店裡,像公餘之暇的資產者一樣,玩玩跳棋,看看Ind pendance。至於我們那位波爾多斯,也就是葉潘欽,自從前年在火車上發生那樁哈巴狗事件以後,我就同他一刀兩斷了。” “哈巴狗?這是怎麼回事兒!”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非常好奇地問,“哈巴狗事件?慢,而且在火車上!……”她好像在回想似的。 “噢,這件事很無聊,不值得再提:全是別洛孔斯卡婭公爵夫人的家庭教師施密特太太惹出來的,不過……不值得再提它了。” “您一定要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快樂地喊道。 “我也沒聽說過!”費德先科說,“C'est du nouveau.” “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又發出懇求的聲音。 “爸,有人找您!”科利亞喊道。 “一件無聊的事,兩句話就說完了。”將軍躊躇滿志地開口道。 “兩年前,是的!差一點快兩年了,在某條新鐵路剛通車之後,我(已經穿上便服)正為一些對於我非常重要亦即解甲歸田之後的事奔走,因此我買了一張頭等車票:我走進車廂後就坐下抽煙。就是說繼續抽煙,因為我早就點上了煙。火車包廂裡就我一個人。當時火車上既不禁止抽煙,也不允許抽煙,照例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看你是什麼人了。車窗開著。驀地,在快要開車的時候,上來了兩位太太,帶著一隻哈巴狗,就坐在我對面。她們來晚了。其中一位太太,穿得十分華麗,穿一身淺藍色服裝;另一位比較樸素,穿一身有點褪色的黑色綢裙。兩人長得都不難看,但神態倨傲,說英國話。我也無所謂,我抽我的煙。也就是說,我也想了想,但是仍舊繼續抽煙,因為車窗開著,便把臉朝著窗外。那隻哈巴狗躺在那位穿淺藍色衣服的太太的膝蓋上,不點大,連頭帶尾也只有我的拳頭大。一身黑,就爪子是白的,倒真是一隻稀罕動物。項圈是銀的,刻著銘文。我仍舊視而不見。但是我注意到兩位太太好像在生氣,自然因為我抽雪茄煙的緣故。其中一位還舉起玳瑁邊的單眼鏡,瞪了我一眼。我還是視若無睹:因為她們什麼話也沒說嘛!如果說了話,預先關照我,請求我,那又當別論,因為她們有嘴,而且是人,要不然,一聲不吭……突如其來——老實告訴你們吧,連一點警告都沒有,真是連最起碼的警告都沒有,好像完全發了瘋似的,那個穿淺藍衣服的女人伸出手來,一把將我手裡的雪茄煙搶走,扔出了窗外。火車在飛奔,我都傻眼了。這女人可真野蠻。真是個野蠻女人,完全處於一種野蠻狀態。然而,這女人身材高大,又胖又高,金黃色的頭髮,紅彤彤的臉(甚至紅過了頭),她怒眼圓睜,瞪著我。我也一言不發,異常客氣地、彬彬有禮地,甚至可以說,非常文雅地,伸出兩個手指,靠近哈巴狗,溫文爾雅地抓住它的後脖頸,把它猛地一扔,跟著那根雪茄煙,飛出了窗外!只聽見它一聲尖叫!火車在繼續飛奔……” “您這人也太惡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像小女孩一樣拍著手,叫道。 “太棒了,太棒了!”費德先科叫道。普季岑對將軍的出現本來非常厭惡,這時也微微一笑。連科利亞也笑了,還叫了聲:“棒極了!” “我這樣做是對的,對的,非常對!”洋洋得意的將軍繼續熱烈地說道,“因為,車廂裡禁止吸煙,狗更在禁止之列。” “棒極了,爸!”科利亞興高采烈地叫道,“太棒了!換了我,一定,一定也這樣做!” “但是那位太太又怎麼樣呢?”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她嗎?唉,一切不愉快的根子也就在這兒,”將軍皺起眉頭,繼續說道,“她一句話不說,沒有一點警告,給了我一巴掌!一個野蠻的女人,完全處於一種野蠻狀態!” “那您呢?” 將軍垂下眼睛,揚起眉毛,抬起肩膀,閉緊嘴唇,攤開兩手,默然有頃,驀地說道: “我也火了!” “打得疼嗎?很疼嗎?” “真的,打得倒不疼!雖然打了人,但是並不疼。我不過揮手扇了她一下,僅僅扇了她一下。但是,真是活見鬼:那個穿淺藍色衣服的女人,原來是別洛孔斯卡婭公爵夫人家的一位英國家庭教師,甚至可以說是她們家的一位朋友,至於那位穿黑綢裙的女的,原來是別洛孔斯卡婭公爵夫人的長女,別洛孔斯卡婭小姐,一位約莫三十五歲的老處女。大家都知道,葉潘欽將軍夫人跟別洛孔斯卡婭家是什麼關係。這家的所有小姐聽到這事後都暈了過去,眼淚汪汪,為她們的愛犬——那隻哈巴狗舉哀,六位千金痛哭失聲,那英國女人也號啕大哭——真是世界末日到了!有什麼辦法呢,當然只好登門道歉,請求原諒,還寫了封信,但是她們既不肯接見我,也不肯收下這封信,從此葉潘欽就與我不和,閉門逐客,拒人於千里之外。” “但是,對不起,這是怎麼回事呢?”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猛地問道,“五天,還不知道六天以前,我在Ind pendance(我經常閱讀Ind pendance)讀到過一則完全相同的故事!簡直一模一樣!這事發生在萊茵河畔的一條鐵路上,在火車裡,發生在一個法國男子和一個英國女人之間:也同樣被搶走雪茄,哈巴狗也同樣被扔到窗外,最後,故事的結局也同您說的一模一樣。甚至衣服也是淺藍色的!” 將軍被她問得臉紅耳赤。科利亞也滿臉通紅,用兩手使勁抱住腦袋。普季岑也忙扭過身去。只有費德先科仍在哈哈大笑。至於加尼亞,那就不用說了:他一直站在那裡,忍受著無言的、難堪的痛苦。 “請相信我,”將軍訥訥道,“我也發生過完全相同的事……” “我爸的確跟別洛孔斯卡婭家的家庭教師施密特太太發生過一樁不愉快的事,”科利亞叫道,“我記得的。” “怎麼!一模一樣?同樣的故事發生在歐洲的東西兩端,連細節也完全一樣,甚至還包括那件淺藍色衣服!”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講情面地講道,“我可以把Ind pendance送來給你們看!” “但是,請注意,”將軍還在堅持,“我這件事是在兩年前發生的。” “啊,除非就這點差別!”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爸,我請您出來一下,說兩句話。”加尼亞無意中抓住父親的肩膀,用發抖的、痛苦萬分的聲音說道。他的目光中沸騰著無限憎恨。 就在這當兒,前室裡響起了非常響的門鈴聲。這樣使勁拉門鈴,非把鈴繩拉斷不可。這預示著將有一場非同一般的拜訪。科利亞跑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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