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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

白痴 陀思妥耶夫斯基 9759 2018-03-18
伊万·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將軍,站在自己的書房中央,十分好奇地看著走進來的公爵,甚至還向前走了兩步。公爵走到他跟前,作了自我介紹。 “好,”將軍答道,“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呢?” “我沒有什麼急於要辦的事,我的目的不過是跟您見見面,認識認識。我並不想來打擾您,因為我不知道您何時會客,也不知道您的其他安排……但是,我剛下火車……從瑞士來……” 將軍本想微微一笑,但是想了想,欲笑又止;後來又想了想,先是瞇起眼睛,從頭到腳把客人打量了一遍,接著又指著椅子匆匆給他讓座,他本人則稍稍斜過身子,先坐了下來,然後又不耐煩地向公爵轉過身去,等候他有什麼話要說。加尼亞則站在書房一角的書桌旁整理文件。 “一般說,我用來跟人家見見面,認識認識的時間是不多的,”將軍說,“但是,因為您此來當然另有目的,那麼……”

“我早料到了,”公爵打斷他的話道,“您一定會認為,我這次來訪具有某種特殊的目的。但是,我向上帝起誓,除了有幸認識一下閣下外,我毫無個人目的。” “當然,我也感到十分榮幸,但是人生在世,畢竟不會全是消閒解悶,有時候,您知道,也難免有些事情……話又說回來,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看到我們之間有什麼共同之點……即所謂夤緣吧……” “沒有夤緣,這是無可爭議的,共同點自然也很少。因為,即使我是梅甚金公爵,尊夫人又與我同族,這自然也算不上什麼夤緣。對此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前來拜訪的理由也僅在於此。我離開俄國差不多四年多了吧,我是怎麼出國的:我幾乎精神失常。當時我什麼也不知道,現在就更不用說了。我需要找些好人來幫幫我的忙,甚至還有件事,但是我不知道向誰請教。還在柏林的時候,我就想:'既然差不多是親戚,那就從他們開始吧,也許我們會彼此有用的,他們對我有用,我對他們也有用,——如果他們是好人的話。'可是我聽說,你們都是好人。”

“非常感謝,”將軍很驚奇,“請問,您在哪裡下榻?” “我還沒有住的地方。” “這麼說,您一下火車就到舍下來了?還……帶著行李?” “我的行李就是一小包換洗衣服,除此以外就沒有別的了,我總是隨身帶著它。即使到晚上,去住旅館也來得及。” “那麼說,您還打算去住旅館?” “噢,是的,那當然。” “聽您的口氣,我還以為您是直接來投靠鄙人的呢。” “這也是可能的,但是,除非您邀請我。不過說實話,即使您邀請我,我也不會住下來,並不是因為什麼,就這樣……天生這性格。” “嗯,這麼說,偏巧我沒有邀請您,也不想邀請您。還有件事,公爵,請允許我把醜話說在頭里:因為我們剛才已經交代清楚了,關於我們之間的親戚關係,請您休提,這是不可能的,——雖然,自然囉,鄙人感到不勝榮幸,——因此……”

“因此,就該站起身來告辭?”公爵微微欠起身子,雖然他的處境顯然很窘,但他似乎還是愉快地開懷大笑起來。 “瞧,將軍,我敢向上帝起誓,雖然我對這裡的風俗實際上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這裡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可是我早就料到,我們的事一定會發生現在這樣的結局的。沒什麼,也許,這樣倒好……過去,不是也沒給我回信嘛……好吧,打攪了,請多包涵。” 這一刻,公爵的目光十分和藹可親,他的微笑也毫無半點隱蔽的不快,這倒使將軍頗感意外,他驀地站住,忽然換了副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客人,他的眼神的整個變化,全發生在一剎那。 “聽我說,公爵,”他幾乎完全換了一副腔調說道,“要知道,你我素昧平生,不過,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也許想見見自己的本家……如果您願意,而且又有時間的話,請稍候。”

“噢,我有的是時間,我的時間完全歸我自己支配(於是公爵立刻把自己那頂軟軟的圓簷禮帽放回桌子上)。不瞞您說,我早就估計到,也許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會記起來,我曾經給她寫過一封信。剛才,我在外邊等候的時候,貴府的僕人也曾懷疑過,我這次到府上是來告窮的。我看出了這一點,府上對此大概有嚴厲的訓令。但是,說真格的,我並不是為了這個才來的,真的,我只是為了跟大家聚聚。我只是有點擔心,我打擾你們了,為此心裡很不安。” “我說,公爵,”將軍帶著愉快的笑容說道,“如果您的確表裡如一,那同您認識還是令人十分愉快的。不過您瞧,我是個大忙人,一會兒又得坐下來批閱公文和簽署文件,然後又得去見王公大臣,又要去公司上班,結果呢,雖然我樂於見人……也就是說,樂於見好人……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堅信您受過極好的教育,因此……閣下貴庚,公爵?”

“二十六。” “嗬!我還以為您小得多哩。” “是的,人家說,我長得年輕。至於不來打擾您,我會很快學會的,也會很快明白這個道理,因為我自己也很不喜歡別人打擾我……最後,我覺得,從許多情況看,我們在外表上是這樣不同,我們也許沒有,也不可能有許多共同點,但是,您知道,我自己也不相信剛才的想法,因為經常有這樣的情況,所謂沒有共同點云云,只是看來這樣罷了,其實共同點還是有的,而且很多……這都是由於人們懶惰,只粗粗一看,就把人分成三教九流,找不到任何共同的地方……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許說得太枯燥無味了吧?您好像……” “還有兩句話相問:您是不是多少有點財產?也許,您有意找點什麼工作做吧?對不起,請恕直言……”

“哪裡哪裡,您的問題我很重視,也很理解。我暫時還沒有任何財產,也沒有任何職業,當然這也是暫時的,的確應當找點事情做。我身邊的幾個錢也是別人給的,是施奈德給我的路費,也就是在瑞士給我治病和教我讀書的那位教授。他給我的錢正好夠路費,因此現在,不怕您見笑,我身邊的錢只剩下幾戈比了。說真格的,我倒有件事,需要別人替我拿拿主意,但是……” “請問,眼下,您想指靠什麼為生呢,您究竟有何打算?”將軍打斷他的話道。 “我想找點活干。” “噢,您真是個想入非非的人,不過……您知道您有什麼足以謀生的才華和能力嗎?哪怕就一點也行啊!請您再次恕我直言……” “噢,不必道歉。我想我沒有,既沒有才華,也沒有特殊的能力;甚至正好相反,因為我是病人,沒有受過正規教育。至於說謀生,我覺得……”

將軍又打斷他的話,開始盤問,公爵又把說過的話再說了一遍。原來,將軍非但聽說過已故的帕夫利謝夫,而且跟他很熟,為什麼帕夫利謝夫要關心對他的撫養和教育,公爵自己也說不清——也許,不過是因為跟他已故的父親是世交。父母雙亡後,公爵還是個不點大的小孩,因為他身體有病,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所以他一直住在鄉下,並在那里長大。帕夫利謝夫把他託付給自己的親戚——兩位年老的女地主,先是給他雇了名家庭女教師,後來又給他找了個家庭男教師,但是他聲稱,雖然所有的事他都記得,可是許多事卻說不大清了,因為許多事情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病常常發作,因此幾乎完全成了個白痴(公爵就是這樣說的:白痴)。最後,他說道,有一次,帕夫利謝夫在柏林遇見一位瑞士人——施奈德教授。施奈德專治這種病,而且在瑞士的巴勒州開了一家義診所,按照他自己的方法用冷水和體操進行治療,非但治白痴病,也治精神病,在治療的同時,還進行教育,以提高病人的精神素質。因此,大概五年前吧,帕夫利謝夫就打發他到瑞士去找這位醫生就醫,可是他自己卻在兩年前死了,是突然死的,沒有做任何安排。施奈德又留他治了兩年病,他沒有能治好他的病,但是病情卻大有好轉。最後,按照他自己的願望,也因為遇到了一個情況,就打發他現在回俄國來了。

將軍感到很驚訝。 “那您在俄國沒有任何人嗎?壓根兒沒有任何人?”他問。 “現在沒有任何人,但是我希望……況且我還收到一封信……” “至少,”將軍沒聽清他提到信的事,打斷了他的話,“您總學過點什麼東西吧,您的病總不至於妨礙您找一點,比如說,在某個機關找點不太費力的事做做吧?” “噢,大概不會妨礙的。我倒非常想找個事做,因為我自己也想看看我到底能幹些什麼。四年來我一直在學習,從未間斷,雖然學得不完全正規,而且是按照他的辦法學的,不過倒讀了不少俄文書。” “俄文書?這麼說,您認識字,您能夠沒有錯誤地寫字嗎?” “噢,能夠的,太能了。” “好極了,那書法呢?” “書法也屬上乘。我的才能也許就在這裡,在這方面,我算得上是個書法家。請讓我,我現在就可以給您寫點什麼,作為試筆。”公爵熱烈地說道。

“那就有勞大駕了。這很必要……我很喜歡您這種有問必答,有求必應的態度,公爵,說真的,您很可愛。” “府上有這麼好的文具用品,府上有多少鉛筆,多少鵝毛筆啊,紙又這麼結實、這麼好……府上的書房多漂亮啊!這幅風景畫我認識,這是瑞士風光。我相信,這畫家是實地寫生畫下來的,我相信,這地方我見過:這是在烏里州……” “很可能,雖然這是在國內買的。加尼亞,給公爵一張紙,這是筆和紙,請到這張小桌子上來寫。這是什麼?”將軍問加尼亞。加尼亞這時正從自己的公文包裡取出一張放大了的照片,遞給將軍,“嗬!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這是她親自,親自送給你的,是她親自送的嗎?”他興致勃勃、非常好奇地問加尼亞。

“剛才,我前去祝賀的時候,她送的。我老早就問她要過。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一種暗示:我前去給她祝賀生日,居然兩手空空,沒有送禮。”加尼亞苦笑著加了一句。 “嗯,不會的,”將軍堅信不疑地打斷他的話道,“你想到哪裡去了!她才不會暗示呢……她根本不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女人。再說,你拿什麼送禮:要知道,非有幾千盧布不可!難道送張照片嗎?順便問問,她怎麼還沒問你要照片呢?” “沒有,她還沒要,也許永遠也不會要。伊万·費奧多羅維奇,您當然記得今天的晚會囉?您可是特邀來賓呀。” “記得,當然記得,我一定去。還用說嗎,這是她的二十五歲生日!……聽我說,加尼亞,也好,乾脆對你直說了吧,你要做好準備。她答應阿法納西·伊万諾維奇和我,今天晚上在她家裡,她將會作出最後決定:行還是不行!你可要當心啊。” 加尼亞忽然驚慌起來,甚至臉色都有點發白。 “她當真說這話了?”他問,聲音都好像哆嗦了一下。 “她是前天作出保證的。我們倆死乞白賴地纏著她,硬要她這麼做。不過她請我們不要提前告訴你。” 將軍仔細端詳著加尼亞,加尼亞驚慌的神態顯然使他不高興。 “您別忘了,伊万·費奧多羅維奇,”加尼亞驚慌不安和猶豫不定地說道,“要知道,在她本人拿定主意以前,她給予我作出決定的完全自由,即使到那時候,我也可以自己拿主意……” “難道你……難道你……”將軍忽然害怕起來。 “我倒沒什麼。” “得了吧,你想跟我們開什麼玩笑?” “我並沒有拒絕呀。我也許沒有把話說清楚……” “還用說嗎,你敢拒絕!”將軍惱怒地說,甚至無意克制這種惱怒,“小老弟,現在的問題不是你不拒絕就行了,問題在於你必須心甘情願、歡天喜地地接受她的決定……你家出了什麼事?” “我家怎麼啦?我家里人都聽我的話,就是我父親愛胡鬧,簡直成了個地地道道的搗亂分子,我已經不理他了,但是仍舊對他嚴加管束,真的,要不是我母親,我早就叫他滾蛋了。當然,母親老哭,妹妹也常常發脾氣,我曾經對她們直截了當地說,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希望家裡的人……都能聽從我的決定。起碼,當著母親的面,我已經把這一切向我妹妹說清楚了。” “不過小老弟,我還是弄不明白,”將軍稍微聳了聳肩膀和略微攤開兩手,若有所思地說道,“你記得嗎?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前些日子來的時候也是唉聲嘆氣的。我問她:'您怎麼啦?'原來,她們覺得這事好像不光彩。請問,這有什麼不光彩的?誰能指責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有什麼不是,或者指出她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難道就因為她和托茨基同居過嗎?但這完全是胡說八道,在某種情況下尤其如此!她說:'您不是也不讓她見府上的千金嗎?'哼!去她的!這位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還真有她的!她怎麼就不明白,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就不明白自己的地位嗎?”加尼亞幫助難於措辭的將軍把他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她明白,您別生她的氣。不過,我當時就了她們一頓,讓她們少管閒事。話又說回來,我們家至今所以風平浪靜,無非因為最後那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可是暴風雨會來的。如果今天作出最後決定,一切就會總爆發。” 公爵坐在一角進行書法試筆的時候,聽見了他倆的全部談話。他寫完後,走到書桌前,把寫好的那張紙遞了過去。 “這就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嗎?”他注意而又好奇地看了看照片,“太漂亮了!”他立刻又熱烈地加了一句。照片上拍的是一位美貌異常的女人。她在拍照片時穿著一件黑色的綢衣綢裙,款式非常樸素而又異常高雅;頭髮看上去像深褐色的,梳理得很素淨,一副家常打扮;眼珠是深色的,眼窩很深,前額似蹙非蹙,若有所思;臉部表情是熱烈的,又似乎很高傲。她的臉略顯清瘦,也許還有點蒼白……加尼亞和將軍詫異地看了看公爵…… “怎麼,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難道您連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知道了?”將軍問。 “是的,回到俄國才一晝夜,可是已經知道這位絕色美女了。”公爵回答,接著便把他同羅戈任邂逅相遇的事告訴了他們,而且把羅戈任講的故事也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瞧,又出新聞了!”將軍非常注意地聽完公爵的話後又擔心起來,他看了看加尼亞,想看看他的反應。 “大概,不過是胡鬧吧,”加尼亞也有點不知所措了,嘟囔道,“一個買賣人家的少東家在外面荒唐。他幹的那事,我也聽說了些。” “我也聽說了,小老弟,”將軍接口道,“在發生耳墜那件事以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把這件趣聞全告訴我了。不過現在的情況不同。也許他當真有百萬家私也說不定,而且……還有那股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勁兒,即使說他胡鬧也罷,反正有這麼一股勁兒,要知道,這幫先生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是什麼事都乾得出來的!……可別鬧出什麼笑話來!”將軍若有所思地說出他擔心的事。 “您是擔心他的百萬家私吧?”加尼亞齜牙咧嘴地笑道。 “您當然不怕囉?” “閣下高見,公爵?”加尼亞突然迴轉身來問公爵,“這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還是這人不怎麼樣,就愛胡鬧?閣下對此有何高見?” 加尼亞提出這個問題時,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他腦子裡正燃起一個新的、特別的想法,開始迫不及待地在他的眼睛裡閃耀。將軍則是真心地和老老實實地感到擔心。這時,他乜斜過眼去,看了看公爵,但是他對公爵的回答似乎並沒抱多大希望。 “我不知道怎麼跟您說才好,”公爵答道,“不過,我倒覺得,他很熱情,甚至是一種病態的熱情。他本人也似乎完全是個病人。很可能,回彼得堡沒幾天就會重新病倒,特別是他沒完沒了地喝酒的話。” “是這樣嗎?您覺得是這樣?”將軍抓住這個想法不放。 “是的,我覺得是這樣。”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類笑話可能不是在幾天之內發生,而是就在今天,也許就在傍晚前。會突然弄出點什麼花樣來。”加尼亞向將軍苦笑了一下。 “!……當然……到那時候就全看她腦子裡怎麼想了。”將軍說。 “您又不是不知道她有時候會怎麼樣?” “你說呀,怎麼樣呢?”將軍心裡非常亂,又沖他氣勢洶洶地說道,“你聽我說,加尼亞,今天你不要太跟她作對了,要努力做到,你知道嗎……一句話,盡可能順著她點……你撇什麼嘴?我說,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實話告訴你吧,而且現在說這話還正是時候:我們這麼忙前忙後的,究竟為了什麼?你明白嗎?至於我這方面的個人利益,那是早就有保障的。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把事情解決得對己有利。托茨基也毫不動搖地作了決定,因此,我完全有信心。所以,如果說我現在還希望什麼的話,那也無非是怎樣做才能對你有好處。你好好想想,你還信不過我嗎?再說你是個……你是個,一句話,你是個聰明人,我曾經寄希望於你……而這,在當前情況下,這……這……” “這才是主要的。”加尼亞又幫助難以措辭的將軍把話說完,他嘬起嘴唇,透出一副獰笑,他對此也並不想掩飾。他用他那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將軍,彷彿想讓將軍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整個心思似的。將軍漲紅了臉,升起一股無名火。 “可不是嗎,放聰明點兒,這才是主要的!”他點頭道,兩眼圓睜,逼視著加尼亞,“你也太可笑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我看,你對半中間殺出了這個買賣人,似乎感到高興,以為給自己找到了出路。這事應當用腦子好好想想,而且從頭想起,你心裡對這事要有數……雙方的做法都應當誠實和直截了當,要不然……也應當預先打個招呼,不要損害別人的名譽,再說還有的是時間,即使現在,剩下的時間也是足夠的(將軍別有用意地揚了揚眉毛),儘管只剩下幾小時了……你明白嗎?明白嗎?你倒是願意不願意啊?如果不願意,就直說,——我們歡迎。誰也沒攔著你,不讓你說話呀,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誰也沒有硬拽你往陷阱裡跳呀,如果你認為這是陷阱的話。” “我願意。”加尼亞小聲地,但是堅決地說道。說完便垂下眼睛,板著臉,不再作聲。 將軍滿意了。將軍發了一陣子火,但是顯然後悔做得太過火了。他突然向公爵轉過身來,他臉上似乎閃過一絲不安,要知道,公爵在這兒畢竟都聽見了呀。但是他霎時便放下心來:只要一看公爵那模樣,便可以完全放心了。 “嗬!”將軍看著公爵遞給他的書法字樣,驚呼道,“這簡直是法帖!而且是少有的法帖,你瞧,加尼亞,他的字寫得多好!” 公爵在一張重磅道林紙上用中世紀的俄文字體寫下瞭如下一句話: “這字體呀,”公爵異常高興而且興奮地解釋道,“這是帕夫努季院長的親筆簽名,是按十四世紀的摹本摹寫的。咱們這些老修道院長和都主教都簽得一手好字,有時候寫得風骨灑脫,筆力遒勁!將軍,難道府上連波戈金出版的摹本也沒有嗎?後來,我又在紙上用另一種字體寫了一行字:這是上世紀的粗圓型法國字體,有些字母甚至連寫法也不一樣,這是一種市井體,茶坊書肆的寫手常用的字體,我是仿照他們的字帖臨摹的,我有一本這樣的法帖——您不難看出,這種字體也不無優點。您瞧這些圓圓的和a。我把法文的寫法轉用於俄文,雖然很難,但結果卻是成功的。這兒還有一種優美、別緻的字體,瞧這句句子:'勤奮足以戰勝一切'。這是俄國的司書字體,也可以說是軍界司書的字體。給達官要人的公文就是這樣寫的,也是一種圓形字體,是一種優美的黑色字體,寫得黑而粗,但是筆力遒勁。書法家不允許寫這種花筆道,或者不如說,不允許使用這種簽名方法,例如這種沒有寫完的半截尾巴,——看到了吧,——這是總的說,您瞧,字如其人,真的,這種寫法可以看出軍界司書的靈魂:既想瀟灑自如,不拘一格,也顯得很有才氣,可是軍服領子上的風紀扣又扣得緊緊的,甚至書法上都透出嚴格的紀律,太美了!不久前,有一本法帖使我拍案叫絕,是偶爾發現的,您猜在哪兒?在瑞士!瞧,就是這種簡單、平常、非常純粹的英國字體:不可能比這更美的了,這裡的一切都美,猶如一串珍珠,晶瑩剔透、無與倫比。但是還有一種變體,也是法國的,我是從一位外出辦事的法國推銷員那裡學來的:同是英國字體,但是黑線比英國字體略濃,略粗,這就破壞了明暗對比。您再瞧:弧形變了,稍圓,再加上花筆道,而花筆道是最危險的東西!花筆道需要有一種不平常的風格:如果寫好了,明暗度也找對了,那麼這種字體將是無與倫比的,甚至人見人愛。” “嗬!您研究得真是細緻入微、入木三分啊,”將軍笑道,“我說小老弟,您不僅是位書法家,而且是位有很高造詣的人,對不對?加尼亞?” “令人拍案叫絕,”加尼亞說,“甚至還意識到自己的使命。”他又嘲弄地加了一句。 “別取笑啦,別取笑啦,這也是一種職業嘛,”將軍說,“公爵,您知道,我們現在要給您抄寫的公文是寫給什麼人的?一開始,就可以給您每月三十五盧布的薪俸。不過已經十二點半了,”他看了看手錶說,“咱們談正事吧,公爵,因為我的時間不多,也許咱們今天就見不著了!請稍坐片刻。我已經對您說過,我不能常常接見您,可是我真心希望能夠幫您一點忙,幫您一點小忙,當然,我是指必需的、非幫不可的忙,至於以後,那就悉聽尊便了。我可以給您在辦事處謀個小小的差使,不太難做的差使,但要求辦事認真,不能出錯。現在嘛,再說另一件事:這位先生名叫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伊沃爾金,他是我的忘年之交,請您跟他認識一下,在他家,也就是在他的家庭,他媽媽和妹妹在他們自己住的寓所裡騰出了兩三間帶家具的房屋,準備出租給有人作保的可靠的房客,兼管包飯和家務照料。我相信,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肯定會接受我的推薦的。對您來說,公爵,這是求之不得的,因為,首先,您就不會是一個人了,而是,可以說吧,處在一種家庭的氛圍中,依我看,您初來乍到,決不能獨自一人出現在像彼得堡這樣的首善之區。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的母親,而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則是他的妹妹,這兩位都是我非常尊敬的女士。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是退伍將軍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夫人。我初登仕途的時候曾與將軍共過事,但是後來由於某種情況同他終止了交往,然而,這並不妨礙我在某一點上繼續尊敬他。我所以向您說明這一切,公爵,為的是讓您明白,您是我親自推薦的,因此也就是替您作保了。房租適中,不多不少,我希望您的薪俸很快就可以對此綽綽有餘。當然,一個人總需要有點零花錢,哪怕不多一點也是需要的,但是,公爵,如果我勸您最好不要有零花錢,口袋裡根本不必放錢的話,請您千萬別見怪。我所以說這話,是出於我對閣下的看法。但是,因為您現在囊中羞澀,作為見面禮,請允許我先借給您這二十五盧布。這賬,當然,我們可以以後再算,因為從您的談吐來看,您是一位非常真摯誠懇的人,那麼,你我之間,在這件事上,是不會出現什麼麻煩的。我所以對您如此關心,因為我對您也抱有某種目的,到底抱有什麼目的,您以後會知道的。您瞧,我對您十分隨便,我希望,加尼亞,你不至於反對讓公爵住在你們家吧?” “噢,恰好相反!家母一定很歡迎……”加尼亞很有禮貌而又非常客氣地同意道。 “你們家好像還有一間屋子租出去了。這人叫什麼來著,費德……費……” “費德先科。” “嗯,對了。我不喜歡住在你們家的這個費德先科:一個下流的小丑。我不懂,為什麼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這麼由著他?他當真是她的什麼親戚嗎?” “噢不,全是開玩笑。連親戚的影兒都沒有。” “哼,見他的鬼!那麼,公爵,您覺得怎麼樣,是否滿意呢?” “謝謝您,將軍,您對我實在太好了,我甚至沒有提出這個請求,您就想到了。我說這話並非出於自尊心,我真不知道到哪裡去安身呢。不過,方才,羅戈任倒是讓我去來著。” “羅戈任?嗯,不,我就像您的父輩一樣,或者說得您更愛聽一點,我友好地奉勸閣下,您把羅戈任先生給忘了吧。我勸您還是把您即將跨入的那個家庭視同一家,方是上策。” “承蒙您如此厚愛,”公爵開口道,“我倒有一事相求。我收到一份通知……” “好了,請原諒,”將軍打斷道,“現在,我再沒有時間了,我這就把您來訪的事告訴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如果她願意現在就接見您的話(我一定極力舉薦),我勸您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並讓她喜歡您,因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會對您大有用處的,你們是本家。如果她不願意,請勿見怪,咱們再另找時間。你呢,加尼亞,先看看這些賬,這是方才我跟費多謝耶夫費了老大勁才算出來的。可別忘了把它加進去……” 將軍走出了書房,而公爵始終未能說出他已開口提到差不多四次的那件事。加尼亞點了支煙,並把另一支遞給了公爵,公爵接受了,但他不想妨礙加尼亞辦事,所以沒有開口說話。他開始打量書房,但是,加尼亞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將軍指給他看的那張寫滿數字的紙。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在公爵看來,當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加尼亞的微笑、眼神和沈思,似乎顯得更加心事重重了。他突然走到公爵身旁。這時,公爵正站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照片前低頭端詳。 “看來,您很喜歡這樣的女人,是嗎,公爵?”他突然問道,目光炯炯地望著公爵。似乎他有什麼特別的用意似的。 “一張令人驚奇的臉!”公爵答道,“我相信,她的命運一定很不一般。臉是快樂的,但是她一定受過很大的痛苦,對不對?這雙眼睛,這副顴骨,以及臉頰上端,眼睛下面的這兩個點,都說明了這一點。這是一副高傲的臉,非常高傲,就是不知道她是否善良?唉,如果善良就好啦!一切就有救啦!” “您願意娶這樣的女人嗎?”加尼亞兩眼佈滿血絲,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公爵,繼續問道。 “我有病,不能娶親。”公爵說。 “那麼,羅戈任會娶她嗎?閣下高見?” “那還用說,我想,會娶的,甚至明天就可以娶;娶了她,過一星期,說不定就會殺了她。” 公爵剛說完這話,加尼亞就突然打了個哆嗦,公爵看到這模樣差點沒喊出聲來。 “你怎麼啦?”他抓住他的手,問道。 “公爵大人!將軍大人請您去見將軍夫人。”一名僕人出現在門口禀報導。公爵便跟在僕人後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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