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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瘸腿女人

群魔 陀思妥耶夫斯基 23856 2018-03-18
沙托夫並沒有鬧彆扭,而是按照我留條上所說,於中午到了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家。我倆幾乎同時進門;我也是頭一回登門拜訪。他們全坐在大廳裡,即麗莎、她母親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他們正在爭論什麼。媽咪讓麗莎在鋼琴上彈一首華爾茲舞曲,可是當麗莎開始彈要她彈的那支舞曲時,她又硬說她彈得不對,不是她讓她彈的那一首。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由於心地單純替麗莎辯護,說她彈的就是她要她彈的那首華爾茲;老太婆一怒之下竟大哭起來。她有病,甚至走路都困難。她兩腿浮腫,已經好幾天了,她動不動就發脾氣,對所有的人都沒碴找碴,儘管她一向怕麗莎。對我們的登門拜訪,他們都很歡迎,麗莎高興得臉都紅了,對我說了聲merci,她所以謝我自然是因為我終於把沙托夫請來了。她走到他身邊,好奇地端詳著他。

沙托夫在房門口笨拙地駐足不前。她先對他的光臨表示感謝,然後把他帶去見媽咪。 “這就是我跟您說過的沙托夫先生,而這一位是-夫先生,是我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好友。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昨天也跟他認識了。” “哪位是教授呀?” “教授根本沒來,媽咪。” “不,來了,你自己說教授要來,大概就是這一位吧。”她厭惡地指了指沙托夫。 “我從來沒有跟您說過教授要來。-夫先生在衙門里當差,而沙托夫先生過去是大學生。” “大學生和教授都來自大學,還不都一樣。你就會頂嘴。而在瑞士見到的那個人則留著小鬍子和絡腮鬍子。” “媽咪一直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兒子叫教授。”麗莎說,說罷就領沙託大到大廳的另一頭,讓他坐在沙發上。

“只要她的兩腿浮腫了,她就老這樣,您明白嗎,她有病。”她悄聲對沙托夫說,一面繼續非常好奇地端詳著沙托夫,尤其是他頭上翹起來的那一綹頭髮。 “您是軍人?”老太太問我,麗莎那麼無情地撇下我,讓我跟她待在一起。 “不,您哪,我在機關供職……” “-夫先生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好友。”麗莎立刻回答道。 “您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助手?他不也是教授嗎?” “啊呀,媽咪,您大概半夜做夢也夢見教授了。”麗莎嗔怪地叫道。 “即使不做夢我見到的教授也夠多的了。你就會跟你媽抬摃。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四年前來的時候,您在這裡嗎?” 我回答說在這裡。 “有沒有什麼英國人跟您在一起?”

“沒有。” 麗莎笑了起來。 “啊,你瞧,根本就沒有英國人,可見,淨胡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倆淨胡扯。而且所有的人都在胡扯。” “這是阿姨和昨天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認為,似乎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很像莎士比亞《亨利四世》中的哈利太子,所以媽咪才說沒有英國人。”麗莎向我們解釋道。 “既然沒有哈利,當然也就沒有英國人。只有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一個人在惡作劇。” “請您相信,媽咪是故意這樣的。”麗莎認為有必要向沙托夫解釋一下,“她對莎士比亞很熟。我還給她念過《奧賽羅》的第一幕呢;但是她現在有病,病得很重。媽咪,聽見了嗎,敲十二點了,您該吃藥啦。” “大夫來了。”一名侍女出現在門口。

老太太微微站起身來,開始叫小狗:“澤米爾卡,澤米爾卡,哪怕就你呢,陪我走一趟吧。” 那隻又老又醜的小狗澤米爾卡不聽話,它鑽進麗莎坐的那張沙發底下去了。 “不肯去?我還不要你去哩。再見,先生,我不知道您的大名和父稱。”她向我說。 “安東·拉夫連季耶維奇……” “反正一樣,我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別送我,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我叫的只是澤米爾卡。謝謝上帝,我自己還走得動,明天還要坐馬車出去兜風呢。” 她怒氣沖沖地走出了大廳。 “安東·拉夫連季耶維奇,您先跟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隨便聊聊,我敢保證,你倆進一步認識後,對雙方都有好處。”麗莎說,對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友好地微微一笑,由於她的美目顧盼,巧笑傳情,他頓時容光煥發。沒有辦法,我只好留下來跟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聊天了。

我感到奇怪,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找沙托夫來果然只是讓他搞一些文字工作。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我老以為,她找他來另有他事。我們,也就是我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看到,他倆並沒有瞞著我們,而且說話的聲音很大,我們就開始側耳傾聽;後來,他們又請過我們去,想听聽我們的意見。整個事情在於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早就想出版一部在她看來大有裨益的書,但是由於她沒有經驗,需要一名助手。她很認真地向沙托夫解釋自己的計劃,那股認真勁兒連我都感到奇怪。 “想必是個新女性,”我想,“怪不得在瑞士呆過。”沙托夫注意地聽著,兩眼盯著地面,對上流社會的這位有閒情逸致的小姐居然想做這樣一件並不適合她做的事一點也不感到驚奇。

這是這樣一種文字工作。俄國各地出版有許多京城和外省的報章雜誌,每天都要報導許多事。一年過去了,報紙堆在書櫃裡,放得到處都是,就跟一堆垃圾似的,不是撕了,就是拿去包東西和糊紙帽子了。報刊上登載的許多事都給公眾留下了印象,留在人們的記憶中,但是年代一久也就忘了。許多人後來想查閱一下,但是要在浩如煙海的報章雜誌中查找,而且還常常不知道日期、出處,甚至也不知道某件事發生在何年何月——這樣查來查去要花費多大力氣?然而,如果把全年發生的事按照一定的體例,按照一定的想法,按月按日地分門別類,加上標題和索引,彙編成一部書,這樣化零為整地彙編成冊,就可以把整個這一年的俄國生活特徵勾畫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儘管見諸報章的事與實際上發生的事相比只是非常小的一部分。

“出幾本大書來代替許多報章雜誌,不就是這樣嗎。”沙托夫說。 但是,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熱烈地堅持自己的創意,儘管她難以和不善於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書只需出一本,甚至用不著很厚——她堅持道。但是就算比較厚吧,看上去一目了然,因為主要在於編纂體例和提供事實的方法。當然,不是照單全收,全部轉載。政府的命令和舉措,地方上的指令和法規,這一切雖然也十分重要,但是在我們計劃出的這類書中,這些事可以完全不收。許多事都可以不收,僅限於挑選那些多少能反映當前人民的精神生活、俄國人民特點的事例。當然,一切都可以收:奇聞逸事、火災、捐獻、各種各樣的好事和壞事,各種各樣的言論和談話,甚至哪怕有關江河氾濫的消息,甚至也不妨收一些政府的法令,但是在這一切當中必須挑選那些能夠反映時代特點的東西;選錄的一切都必須代表一定的觀點,都應當有所指,都應當有用意、有思想,足以說明整個一切和全部總和。最後,這部書還應當編得很有趣味,甚至可以供人消遣閱讀,至於它應當為參考所必備,那就更不用說了!可以這樣說吧,這應當是一幅描繪俄國全年精神、道德和內心生活的圖畫。 “必須做到讓大家來買,讓這部書變成一部案頭必備的參考書,”麗莎肯定地說,“我明白關鍵在於編纂體例,因此我才來向您求助。”她最後說。她說得很熱烈,儘管解釋得很含糊,道理也說得不充分,但是沙托夫還是聽懂了。

“這就是說,要出一種帶有傾向性的東西,挑選事實必須有一定傾向。”他喃喃道,仍舊沒有抬起頭來。 “絕對不是,挑選事實不要有傾向,任何傾向都不要。不偏不倚——這就是傾向。” “其實傾向也不是什麼壞東西,”沙托夫動了動身子,“其實,既然要挑選,既然是選編,就難免有傾向。挑選哪些事實就會有所指,讓您怎樣來理解這些事。您的想法不壞。” “那麼說,編一部這樣的書是可行的囉?”麗莎很高興。 “還要再看看和好好想想。這事工程很大。一下子是什麼也想不出來的。需要經驗。即使真要出版這書,我們也未必能學會怎樣出版它。除非經過多次試驗以後,但是這想法值得考慮。這想法很好。” 他終於抬起了眼睛,甚至高興得兩眼閃出了亮光,他非常感興趣。

“這主意是您自己想出來的嗎?”他親切地,又似乎有點忸怩地問麗莎。 “想出來倒不難,要命的是怎麼編選,怎麼出,”麗莎笑道,“我是外行,人也不很聰明,我只追求我自己清楚的事……” “追求?” “大概,用詞不當?”麗莎迅速問道。 “這樣說也未嘗不可,我無所謂。” “還在國外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也可以做點什麼成為一個有用的人。錢我有,而且是自己的,卻白白地放在那兒,為什麼我不能為共同事業做點什麼呢?再說,這想法是突如其來地自然而然產生的;我根本就沒有挖空心思去想,對這個想法我感到很高興;但是我馬上看到沒有助手不行,因為我自己什麼也不會。不用說,這個助手也是我出版這部書的合作出版者。咱倆對半:您來製訂計劃和做具體工作,我來策劃和支付出版費用。這書能收回成本嗎?”

“如果我們能製訂出一個確實可行的計劃,這書會有銷路的。” “我要預先聲明,我不是為了賺錢,但是我很希望這書暢銷,能賺錢更好,我將以此感到自豪。” “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不是讓您做我的助手嗎……工作彼此分擔。您來製訂計劃。” “您怎麼知道我能擬定這個計劃呢?” “我聽見有人談起過您,在這裡我也聽說了……我知道您很聰明,而且……您正在從事一種事業,而且……想得很多;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韋爾霍文斯基在瑞士的時候也跟我談起過您。”她急忙又加了一句。 “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不是嗎?” 沙托夫抬起頭來匆匆偷覷了她一眼,但又立刻垂下了眼睛。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也對我說過關於您的事……” 沙托夫驀地臉紅了。 “不過,還有報紙,”麗莎從椅子上匆匆拿起一包準備好和捆好了的報紙,“我在這裡試著挑選了一些事,做了記號,作了篩選,編了號……您會看到的。” 沙托夫拿起了那捆報紙。 “您可以拿回家去看,請問,您住哪兒?” “住在上帝顯靈街,菲利波夫公寓。” “我知道。聽說,那裡,在您附近,似乎還住著一位大尉列比亞德金先生,是嗎?”麗莎仍舊像方才那樣急匆匆地問道。 沙托夫手裡拿著那摞報紙,就跟方才接過那捆報紙時那樣,舉著,這樣坐了整整一分鐘,一言不發,看著地面。 “這事您最好另請高明,我對您根本不合適。”他終於說道,不知怎麼非常奇怪地壓低了聲音,幾乎像耳語。 麗莎頓時面紅耳赤。 “您要說什麼事?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她叫道,“請您把方才收到的那封信拿來。” 我也跟著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走到桌旁。 “您瞧瞧這個,”她驀地對我說,非常激動地打開信,“您什麼時候見過像這樣的玩意兒?請您大聲念一念;我要讓沙托夫先生也聽聽。” 我不無驚愕地念了下面的信函: ·尼古拉耶芙娜小姐: ,儘管他們認為理應憐憫狗和馬,可是他們卻瞧不起小小的鞭毛蟲,根本不提它們,因為它們還沒有長到令人關愛的程度。我也沒長到這個程度。結婚云云看上去似乎令人噴飯,但是我很快就會通過您所蔑視的那個仇恨人類的人擁有過去統計在冊的二百名農奴。我還有許多事可以告訴您,為了一些文件的事我甚至不惜流放西伯利亞。不要蔑視我的求婚。此信由一隻懂點詩的鞭毛蟲手書。 “這是一個喝醉酒的人和混賬王八蛋寫的!”我憤怒地叫道,“我認識他!” “這封信我是昨天收到的,”麗莎漲紅了臉,急忙向我們解釋,“我立刻就明白,一定是什麼混賬東西寫的,為了不讓Maman更加難過,我直到現在都沒有把這封信給Maman看。但是,如果他繼續這樣,我就不知道怎麼辦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想去製止他。因為我把您看做是我的助手,”她對沙托夫說,“何況您又住在那裡,因此我想問問您,聽聽您的高見:他還會幹出什麼混賬事來?” “一個醉鬼和混賬王八蛋。”沙托夫彷彿不樂意似的喃喃道。 “怎麼,他總是這麼渾嗎?” “不,他沒喝醉的時候一點也不渾。” “我認識一位將軍,他也寫過跟這一模一樣的詩。”我笑著說。 “甚至從這封信也看得出來,這人還是很有城府的。”一向沉默寡言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突然插嘴道。 “有人說,他跟什么妹妹住一起?”麗莎問。 “是的,跟妹妹。” “有人說,他虐待她,這話當真?” 沙托夫又瞧了瞧麗莎,雙眉深鎖,嘀咕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說罷便向門口走去。 “啊呀,請您等一等,”麗莎驚慌地叫道,“您上哪呀?咱們還有許多事要談呢……” “有什麼可談的?我明天給您答复……” “談最重要的事,談印刷廠。請相信我,我不是開玩笑,而是認認真真地想做點事。”麗莎越來越惶恐不安地說服他道。 “假如我們決定出版,那,上哪兒印呢?要知道,這是最重要的問題,因為我們總不能為了這點事去莫斯科吧,而在這裡的印刷廠印這種東西是不成的。我早就拿定主意想自己辦一家印刷廠,哪怕由您出面,我知道,由您出面,媽媽會同意的……” “您怎麼知道我會辦印刷廠呢?”沙托夫板著臉問。 “還在瑞士的時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就向我提到過您,說您會辦印刷廠,而且很懂行。他甚至還想用他的名義寫封信由我交給您,可是我忘了。” 據我現在回憶,沙托夫的臉色陡變。他又站了幾秒鐘,突然走出了房間。 麗莎很生氣。 “他總是這樣拂袖而去嗎?”她轉過身來問我。 我聳了聳肩膀,但是沙托夫又突然回來了,一直走到桌旁,把他剛才拿走的那捆報紙放在桌上: “我不想做您的助手,我沒有時間……” “為什麼,為什麼呢?您大概生氣了吧?”麗莎用傷心而又央求的聲音問道。 她說話的聲音使他彷彿吃了一驚;片刻間,他凝神注視著她,彷彿想看透她的靈魂似的。 “反正,”他低聲嘟囔,“反正我不干……” 說罷,他就徹底走了。麗莎大吃一驚,甚至好像有點小題大做似的。我這麼認為。 “一個非常怪的怪人!”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大聲說。 這人當然“很怪”,但是這一切當中卻有許多令人猜不透的地方。這裡似乎影射著某件事。我根本不相信會出版這樣一部書;然後是這封混賬信,但是其中非常清楚地說他要去告密,因為有這麼一些“文件”,但是他們卻絕口不提這事,而是顧左右而言他;最後,還有這個印刷廠,以及沙托夫的拂袖而去,而他之所以拂袖而去正是因為談到了印刷廠。這一切都使我不由得想到,還在我到這裡來以前,這裡一定發生過某種我所不知道的事,可見我在這裡是多餘的,這一切都與我無關。再說我也該走了,作為初次拜訪,做到這樣也就夠了。我走過去向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鞠躬告辭。 她好像忘了我在這屋子裡,她一直站在原地,站在桌旁,深深地陷入沉思,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地毯上她選中的某一個點。 “啊,還有您,再見。”她用慣常的親切的聲音含混不清地說。 “請代我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問好,讓他快點來看我。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安東·拉夫連季耶維奇要走了。請原諒,媽咪不能出來跟您告別了……” 我走了出來,甚至已經下了樓梯,走上了台階,這時突然有個用人追上了我: “女主人請您千萬回去一趟……” “是太太還是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 “是小姐,您哪。” 我看到麗莎已經不是在我們剛才坐過的那座大廳了,而是在相鄰的一間接待室。現在只有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一個人待在那座大廳裡,這里通大廳的門被緊緊地關上了。 麗莎對我笑了笑,但是面色蒼白。她站在房間中央,顯然在猶疑不決,在進行鬥爭;但是她突然挽起我的一隻胳膊,把我默默地、迅速地帶到窗口。 “我要立刻見到她,”她悄聲道,把她那熱烈、有力、急切的目光投到我臉上,不允許我有半點抗拒,“我必須親眼見到她,請您助我一臂之力。” 她完全發狂了——似乎處於絕境。 “您要見誰呀,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我恐懼地問道。 “那個列比亞德金娜,那個瘸子……她果真是瘸子嗎?” 我吃了一驚。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不過我聽說她是瘸子,昨天還聽說了。” 我匆匆地而又很樂意地喃喃道,也壓低了聲音。 “我一定要見到她。您能夠安排我們見面嗎,就在今天?” 當時,我非常可憐她。 “這是不可能的,再說我根本不知道這事應該怎麼辦,”我開始說服她,“我可以去找一下沙托夫……” “如果您明天還不能安排好,那我就親自去見她,一個人,因為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不肯陪我去。我只能寄希望於您了,除您以外,我就沒有任何人了;我剛才跟沙托夫說得很蠢……我堅信您是個光明正大也許還是個對我很熱心的人,不過請您務必安排好。” 我非常願意在各方面幫助她。 “我想這麼辦,”我稍許想了想,“我親自去一趟,今天我一定,一定能夠見到她!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一定想辦法見到她;不過——請允許我讓沙托夫從中協助。” “請您告訴他,我有這樣的願望,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但是我方才並沒有欺騙他。說不定他之所以拂袖而去,因為他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他不喜歡似乎我在騙他。我真沒有騙他;我真的想出版這樣一部書,並且開辦一家印刷廠……” “他為人正直,很正直。”我熱烈地肯定道。 “話又說回來,如果到明天還不能安排好,那我就自己去,不管鬧出什麼事來,哪怕鬧得人人皆知我也不管。” “明天三點以前我不能到您這裡來。”我說,有點清醒過來。 “三點就三點吧。這麼說,昨天我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裡想,您是一位熱心人,對我不無好感,沒有看錯吧?”她向我嫣然一笑,急忙伸出手來同我握別,便匆匆去找被她撇在大廳裡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了。 我從那裡出來,對自己剛才答應麗莎的事感到很沮喪,而且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看到這女人處在真正的絕望中,她不怕自己的名譽受到影響,居然信任一個她幾乎還不認識的人。她在她如此困難的時候對我柔媚地微微一笑,並且暗示她昨天就注意到我對她有好感,彷彿在我的心上捅了一刀;但是我可憐她,可憐她——如此而已!她的秘密對於我突然成了某種神聖的東西,如果有人向我公開這秘密,我說不定會塞起耳朵,堅決不願意往下聽。我只是預感到有什麼事……然而,我一點不明白,我到底應該怎樣來安排這事。此外,直到現在我還弄不清到底要我安排什麼:會面?但這是什麼樣的會面呢?再說,怎樣才能把她倆弄到一塊呢?全部希望都只能寄託在沙托夫身上了,雖然我事先知道他決不肯幫任何忙,但是我還是急匆匆地去找他。 直到晚上,已經七點多了,我才在他家碰見了他。我感到驚奇的是他家有客——一位是阿列克謝·尼雷奇,另一位是我半認識半不認識的先生,一位名叫希加廖夫的人,他是維爾金斯基的小舅子。 這位希加廖夫大概已經在敝城客居兩個月左右了,我不知道他從哪裡來,關於他我只聽說,他在彼得堡的一家進步雜誌上發表過一篇文章。維爾金斯基偶然在大街上見到我,給我作了介紹。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在一個人的臉上見過這樣的陰陽怪氣、愁眉深鎖和悶悶不樂。他那模樣就像在等候世界毀滅似的,而且還不是根據預言有朝一日要毀滅但是這預言也可能不應驗,而是完全確定了的,比如說後天上午十點二十五分整這世界非毀滅不可。然而,當時,我倆幾乎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彼此握了握手,就像兩個陰謀家那樣。最使我吃驚的是他那大得出奇的兩隻耳朵,又長又寬又厚,像兩隻招風耳似的,特里特別地支楞著,分列兩邊。他的動作笨拙而緩慢。如果說利普京幻想法倫斯泰爾有朝一日會在敝省實現,那麼這主兒肯定知道實現這一理想的日期和鍾點。他留給我的印像是這人很陰險;現在,我居然在沙托夫家遇見他,覺得很奇怪,一般說沙托夫並不好客呀。 我還在樓梯上就听到他們在大聲說話,三個人一齊開口,彷彿在爭論什麼問題,可是我一進去他們就閉上了嘴。他們爭論的時候都站著,可現在霍地全坐下了,因此我也只好坐下。尷尬的沉默足有三分鐘無人打破。希加廖夫雖然認出是我,但是他卻裝做不認識,倒不是對我抱有什麼敵意,而是因為他就是這麼個人。我跟阿列克謝·尼雷奇微微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話,不知為什麼也沒有彼此握手。希加廖夫終於開始望我了,但是板著臉,皺著眉,彷彿十分天真地相信我會突然站起來離開他們似的。最後,沙托夫從椅子上欠起了身子,大家也霍地一躍而起。他們沒有告辭就走了出去,只有希加廖夫,已經走到房門口了,才對送他的沙托夫說: “記住,您務必寫一份總結。” “我才不管你們那總結呢,我對任何人都沒有義務,關我屁事。”沙托夫把他送走後便關上門,掛上了門鉤。 “這幫烏合之眾!”他說,瞧了瞧我,似乎露出一絲苦笑。 他面帶怒容,我覺得奇怪:他居然先開口說話。過去,通常的情況是,我去找他(不過這很難得),他總是皺起眉頭坐到一個犄角上,慍怒地回答我的問話,只在過了很長時間以後才會完全活躍起來,開始談笑自若。然而每到分別的時候,他又一定雙眉深鎖,送您出去就像把自己的冤家對頭給攆出家門似的。 “昨天,我在這位阿列克謝·尼雷奇家喝茶,”我說,“他好像被無神論弄得神經錯亂了。” “俄國的無神論從來沒有超出說俏皮話的範圍。”沙托夫悻然說道,他重新點了一支蠟燭以代替原來點剩的蠟燭頭。 “不,我覺得這人不像是個說俏皮話的人;他好像連普通說話都不會,更談不上說俏皮話了。” “都是些紙糊的人,這一切都是由於思想上的奴顏婢膝。”沙托夫平靜地說道,他坐到牆角的一把椅子上,用兩隻手掌支在膝蓋上。 “這裡還有仇恨,”他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後說道,“假如俄國不知怎麼突然進行了改革,甚至是按照他們的主張進行改革的,而且不知怎麼一來俄國突然變得無比富強和幸福,那麼首先感到非常不幸的必定是他們。因為那時候他們就沒有可以仇恨的人,沒有可以唾棄的人,也沒有事情可以嘲笑了!這裡只有一種對俄國禽獸般的、無休止的恨,一種侵入骨髓的恨……到處是歡聲笑語,再也看不到在笑聲掩蓋下為世人所看不到的任何眼淚了!在俄國還從來沒有說過比這些看不見的眼淚更虛偽的話了!”他幾乎狂怒地叫道。 “天知道您倒是怎麼啦!”我笑了起來。 “而您是個'溫和的自由主義者'。”沙托夫笑道。 “您知道嗎,”他又突然接口道,“我剛才說到'思想上的奴顏婢膝',也許讓您笑話了;大概,您會立刻對我說:'你才是奴才生的家生子哩,我可不是奴才。'” “我根本無意說這話……您怎麼啦!” “您不用道歉,我不怕您。那時候我還不過是奴才所生,現在自己也成了奴才,跟您一樣的奴才。我們俄國的自由主義者首先是奴才,他正在張望:可以給誰擦皮靴。” “擦什麼皮靴?您是不是話中有話?” “什麼話中有話!我看,您在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得對,我壓在一塊石頭底下,壓趴下了,但還沒有被壓死,還在垂死掙扎;這比喻說得好。”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您對德國人都入了迷,”我笑道,“咱們從德國人身上畢竟撈到了好處,裝進了自己的腰包。” “拿了他們二十戈比,卻把自己的一百盧布拱手相送。” 我們沉默了大約一分鐘。 “他這是在美國躺出來的毛病。” “誰?躺出了什麼毛病?” “我是說基里洛夫。我跟他在那裡的一間農舍的地板上躺了四個月。” “難道你們去過美國?”我很詫異,“您從來沒說過呀。” “有什麼好說的。前年,我們三個人用最後一點錢乘上一艘移民船到美利堅合眾國去,想親身體驗一下美國工人的生活,想用這樣的方式以自己的切身經驗親自檢驗一下一個人處在最艱苦的社會地位到底是什麼狀況。我們就是抱著這樣的目的到美國去的。” “主啊!”我笑了起來,“您要'以切身經驗來體驗',還不如在農忙時節到咱們省的什麼地方去呢,偏要瞎折騰跑到美國去!” “我們在那里當工人,受僱於一個剝削者,在他那裡的俄國人一共六人——有大學生,甚至還有從自己莊園裡跑出來的地主,甚至還有軍官,大家到這裡來都抱著同樣宏偉的目的。於是大家就乾活,風裡來雨裡去,受苦受累,最後我和基里洛夫走了——我們病了,受不了了。那個剝削我們的老闆在結賬的時候剋扣我們的工資,按合同本應給我們每人三十美元,可是他只付給我八美元,付給他十五美元;在那裡他們還不止一次地打我們。失業後,我和基里洛夫臥病不起,只能在那個小鎮的地板上躺了四個月;他想他的心事,我想我的心事。” “難道老闆還打你們,在美國?這是怎麼回事,想必你們罵他了吧!” “絕對沒有。相反,我和基里洛夫立刻認定:'在美國人面前,我們俄國人不過是不點大的小孩,必須生長在美國,至少也應當跟美國人多年相處,才能與他們平起平坐。'結果怎樣呢:買一件只值一戈比的東西,他們卻動輒要我們付一美元,我們不但高高興興地照付不誤,甚至還自以為買了便宜貨。我們對一切都讚不絕口:招魂術、私刑拷打、左輪手槍、流浪漢。有一回我們坐車出去,可是一個人把手伸進了我的口袋,掏出我的梳頭刷,竟梳起頭來;我只能與基里洛夫面面相覷,認定這很好,這做法我們很喜歡……” “奇怪的是,這些事不僅灌輸進了我們的腦海,而且還照此辦理。”我說。 “我們都是紙糊的人。”沙托夫又說了一遍。 “不過話又說回來,搭乘移民船遠涉重洋,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儘管抱著'以切身的經驗去了解'這種目的,說真的,這樣做總必須抱有某種捨身忘我的堅定精神……可你們是怎麼從那裡逃出來的呢?” “我寫信到歐洲去給一個人,他給我寄來了一百盧布。” 沙托夫說話的時候,按照他的老習慣,兩眼一直死死地盯著地面,甚至發火的時候也這樣。這時他突然抬起頭來。 “您想知道這人的姓名嗎?” “他是誰?” “尼古拉·斯塔夫羅金。” 他突然站起身來,轉過身去面向他的那張椴木寫字台,並開始在桌上翻尋著什麼。我們這裡流傳著一則雖然不甚清楚,但卻十分可靠的謠言,說他的妻子在巴黎有一段時間曾與尼古拉·斯塔夫羅金同居,而且就在兩年前,也就是沙托夫在美國的時候——誠然,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早就在日內瓦拋棄了他。 “既然這樣,那他現在幹嗎還要鬼迷心竅地主動提到他的名字,還大加渲染呢?”我想。 “直到現在我還沒把錢還他。”他又突然向我轉過身來,定睛看了看我,又坐到角落裡他原先坐的地方,已經完全換了一種聲音急促地問道: “您當然是有所為而來,您要我幹什麼?” 我立刻精確地按照先後順序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說罷又補充道,在方才的心急火燎之後,現在我已經清醒過來,但思緒反倒更亂了:我明白,這裡一定有什麼對於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十分重要的事,我很想幫助她,但糟糕的是我不僅不知道怎樣履行我對她的承諾,甚至現在我都不明白我對她究竟承諾了什麼。接著我又鄭重其事地再一次向他證明,她無意騙他,也不想騙他,這里肯定發生了什麼誤會,又說她對他方才非同尋常拂袖而去感到很難過。 他十分注意地聽完了我的話。 “也許,我方才按照自己的習慣,確實又乾了一件蠢事……嗯,既然她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麼那樣走了,那……對她更好。” 他站起來,走到門口,把門微微打開了一點,開始聽樓梯上有沒有動靜。 “您希望親自見到這女人嗎?” “我需要的就是這個,怎麼才能做到這點呢?”我高興地跳了起來。 “很簡單,趁她一個人在家,咱們去找她就是。他回來了,知道我們來過,肯定會狠狠地揍她。我常常偷偷去看她。不久前,他又開始打她的時候,我把他狠揍了一頓。” “您真揍了?” “沒錯。我揪住他的頭髮把他從她身邊拽開,為此,他本想揍我一頓,可是我把他嚇住了,事情就這麼了了。我怕他喝醉了酒回來,想起這事,會把她狠揍一頓。” 說罷,我們就立刻下了樓。 列比亞德金家的房門只是虛掩著,並沒有上鎖,因此我們隨隨便便地就進去了。他們的整個住房由兩個臟兮兮的不大的小房間組成,牆壁已被煤煙熏黑,骯髒的壁紙斑斑駁駁,簡直成了碎紙片,東一塊西一塊地掛在牆上。從前,這裡曾開過幾年小酒館,直到房東菲利波夫把小酒館搬到新房子去為止。過去開酒館用的其他房間現在都鎖著,只有這兩間租給了列比亞德金。室內的家具不過是些很普通的長凳和木板釘的桌子,此外就只有一把缺了扶手的舊圈椅。在第二個房間的一個角落放著一張床,上面放著一床印花布被子,這是屬於Mademoiselle列比亞德金娜的,至於大尉,夜裡睡覺,每次都是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常常連衣服都不脫。滿地都是碎屑、垃圾和髒水;一塊又大又厚、整個兒濕漉漉的抹布,就撂在第一個房間的地板中央,就在這裡的一攤水中還扔著一隻後跟踩壞了的舊皮鞋。看得出來,這裡任何事都沒人照料;爐子沒有生,飯也沒有做;正如沙托夫比較詳細地介紹的,他們家甚至連茶炊也沒有。大尉和妹妹到這裡來的時候完全是個叫花子,正如利普京所說,起初他們還當真到有些人家去要過飯;但是當大尉出乎意料地得到一筆錢之後,就立刻喝起酒來,以至完全喝昏了頭,因此也顧不上收拾這家了。 我非常想見到的Mademoiselle列比亞德金娜,規規矩矩、不聲不響地坐在第二個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坐在一張廚房用的木板桌旁。當我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沒有喝問我們來幹什麼,甚至坐在那裡都沒動彈一下。沙托夫說,他們連門也不鎖,有一回,通過道屋的門敞開著,一夜都沒有關。一隻鐵製的蠟燭台上插著一支細細的蠟燭,在昏暗的燭光下,我看到一個女人,可能有三十歲上下,面黃肌瘦,病懨懨的,穿著一件深色的舊印花布連衣裙,長長的脖子上沒有圍任何東西,稀疏的深色頭髮在腦後綰了個髻,只有兩歲孩子的拳頭那麼大。她相當愉快地看了看我們;她前面的桌子上,除了燭台以外,還放著一面鄉下人用的小鏡子,一副舊撲克牌,一本看得十分破爛的什麼歌本,還有一隻已經咬過一兩口的德式白麵包。看得出來,Mademoiselle列比亞德金娜搽了粉,搽了胭脂,嘴上還抹過什麼唇膏。眉毛也描過了。在她那又窄又高的前額上,儘管抹了粉,還是相當分明地呈現出三道長長的皺紋。我已經知道她是瘸子,但是這回她在我們的面前並沒有站起來,也沒有走路。從前,當她還是少女的時候,這張清瘦的臉也許還不難看,但是她那雙文靜、和藹的灰眼睛,即使現在也十分好看,在她那文靜的、幾乎是歡樂的目光中映射出一種耽於幻想的、真誠的光。在我聽到她哥哥常常用哥薩克馬鞭抽她以及對她的種種胡作非為後,再看到她的微笑中流露出的那種文靜而又安詳的歡樂,使我不由得很驚訝。奇怪的是,每當我們看到這一類有先天生理缺陷的人,通常總會有一種難受的,甚至是畏懼的厭惡,但是我看到她卻沒有這種感覺,相反,從頭一分鐘起,我看到她就幾乎感到很愉快,除非後來兼有一種憐憫感(但絕不是厭惡)充塞了我的心坎。 “孤孤單單,簡直整天整天地就這麼坐著,也不動彈,用紙牌算卦或者照鏡子,”沙托夫一進門就向我指著她說,“他甚至都不給她飯吃。廂房裡有一位老太太,有時候看在基督分上,給她拿點吃的;怎麼能這樣讓她一個人伴著蠟燭坐在這裡呢!” 我感到奇怪,沙托夫說話的聲音很大,倒像這屋子裡根本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你好,沙圖什卡!”Mademoiselle列比亞德金娜和藹可親地說。 “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我給你帶來一位客人。”沙托夫說。 “好,歡迎貴客。你帶來的這人我不認識,我好像不記得這人了。”她隔著蠟燭注意地看了看我,接著又立刻跟沙托夫說話(在以後的整個談話中,她再也沒有理會我,就像她身旁根本沒有我這個人似的)。 “一個人在你樓上那明亮的小屋裡踱來踱去,踱厭煩了,是吧?”她笑道,同時露出兩排非常好看的牙齒。 “是厭煩了,因此想來看看你。” 沙托夫端過一張長凳,靠近桌子,自己先坐下來,並讓我坐在他身旁。 “能跟你聊聊,我一向很高興,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挺逗的,沙圖什卡,你像修士一樣。你什麼時候梳的頭呀?讓我來再替你梳梳,”她從兜里掏出一把梳子,“沒準,自從我上次給你梳過頭以後,你都沒有梳過吧?” “我連梳子都沒有。”沙托夫笑道。 “是嗎?那我把自己的送給你,不是這把,而是另一把,不過你要提醒我。” 她以一種非常認真的樣子開始給他梳頭,甚至還給他在一邊留了個分頭,梳罷,她把身子微微地向後仰,看看梳得好不好,接著又把梳子放進了口袋。 “我說沙圖什卡,”她搖了搖頭,“你也許是個是非分明的人,可是卻百無聊賴。我瞧著你們大夥都覺得奇怪,我真不明白有人怎麼會百無聊賴。煩惱並不等於百無聊賴。我就很快活。” “跟你哥在一起也快活?” “你說列比亞德金?他是我的奴才。他在不在我身邊,我完全無所謂。我向他吆喝:'列比亞德金,給我端杯水來,列比亞德金,給我拿雙鞋來,'他就得趕快照辦;有時候也真作孽,瞧著他那樣兒都覺得可笑。” “倒的確是這樣,”沙托夫又大聲和熟不拘禮地對我說,“她對他完全跟對奴才一樣,我親耳聽見她向他吆喝:'列比亞德金,端杯水來。'而且邊說邊哈哈大笑,區別僅僅在於,他不是趕快去拿水,而是為此狠狠地揍她,但是她一點也不怕他。她幾乎每天都要發作一次神經病,使她喪失記憶,因此每次發病以後把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忘了,甚至還常常把時間弄錯。您以為她記得我們進來的情況嗎,也許她記得,可是她肯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一切都改變了,現在她準把我們當成什麼別的人,而不是真實的現在的我們,雖說她記得我是沙圖什卡。我現在大聲說話根本就無所謂,只要不跟她說話,她就立刻不聽,而且立刻陷進自我幻想之中;正是立刻陷入幻想。她是一個非常愛幻想的幻想家,她能一連八小時,整天坐在原地不動。瞧,這麵包放在這裡,她也許從早晨起就咬了一口,一直要到明天才吃完。瞧,她現在又開始用紙牌算卦了……” “我是在算卦,沙圖什卡,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老算不准。”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聽到了最後一句話,突然接口道,接著她看也不看地伸出左手去拿麵包(可能也是因為沙托夫提到了麵包)。她終於抓住了麵包,但是她用左手拿了一會兒,大概又被重新開始的談話所吸引,又不知不覺地把麵包放同桌上,一口也沒有咬。 “算來算去總是這些東西:旅途呀,壞人呀,什麼人在耍陰謀呀,死人睡的床呀,什麼地方來的信呀,出乎意料的消息呀——我看全是胡說,沙圖什卡,你看呢?既然人們可以撒謊,為什麼紙牌就不能撒謊呢?”她突然把牌弄亂了。 “有一回,我對普拉斯科維婭大嬸也說過同樣的話,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女人,常常瞞著修女院院長跑到我的修道室來,讓我替她用紙牌算卦。而且常來找我算卦的也不止她一個人。她們又是搖頭,又是嘆氣,議論開了,我笑道:'普拉斯科維婭大嬸,既然二十年都不來信了,您怎麼會收到信呢?'她女兒被她丈夫帶到土耳其去了,二十年來,毫無音信。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修女院院長(她出身公爵)那裡喝茶,她那兒還坐著一位外地來的太太,她是一位大幻想家,那兒還坐著一位來掛單的聖山來的小修士,依我看,沙圖什卡,就是這個修士在這天上午從土耳其給普拉斯科維婭大嬸帶來了她女兒的信——你瞧,紅方塊傑克——預示有出乎意料的好消息!我們喝著茶,而聖山來的那位小修士對修女院院長說:'可敬可佩的院長大嬸,最要緊的是主賜福於貴院,因為您把無比珍貴的寶物保存在修女院內。''什麼寶物?'院長大嬸問道。'聖愚利扎韋塔大嬸呀。'而這個聖愚利扎韋塔被關閉在我們院的一堵牆裡,關閉在一隻一俄丈長兩俄尺高的籠子裡,她在鐵柵欄裡待了快十七年了,無論冬夏,都穿一件粗麻布襯衫,老是用一根麥稈或者小樹枝什麼的往自己的襯衫,往粗麻布里戳,一句話也不說,十七年了,也不梳頭,也不洗臉。冬天有人塞給她一件皮襖,每天有人塞給她一點麵包皮和一茶缸水。來朝聖的人看見她,驚嘆不已,布施一些錢。'原來是這麼個寶物,'院長大嬸回答(她很生氣,因為她非常不喜歡利扎韋塔),'利扎韋塔的閉關修行是在跟我較勁,僅僅是由於自己固執,還不是裝模作樣。'我不喜歡她這麼說,因為那時候我自己也想閉關修行,我說:'我看呀,上帝和造化都一樣。'她們都異口同聲地對我說:'是嗎!真沒想到!'院長笑了起來,開始跟一位太太悄聲說著什麼,然後叫我過去,和藹可親地說了幾句話,那位太太則送給我一個玫瑰紅的蝴蝶結,要不要我拿出來給您看看?嗯,那個小修士則立即對我說了些開示的話,說得那麼和藹可親,說得那麼謙卑,想必還說得很有道理;我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你懂了嗎?'他問。我說:'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聽懂,請讓我徹底安靜一下吧。'於是從那時候起他們讓我一個人徹底安靜了,沙圖什卡。當時,我們那兒有位女長老,因為擅自預言被罰強制懺悔,有一回,她走出教堂時,悄悄問我:'你認為聖母是什麼?'我答道:'聖母是偉大的母親,是人類的希望。'她說:'對,聖母就是偉大的大地母親,一個人最大的歡樂也就在此。因此任何地上的煩惱,任何地上的眼淚——我們都視同歡樂;如果你能用自己的眼淚把你腳下的土地浸透半俄尺深,你就會對一切立刻感到欣喜。而你也就再不會有任何,任何悲傷了,'她說,'這就是預言。 '從此我就牢牢地記住這句話。從那時起,每當我磕頭禱告,我都要親吻大地,一邊親吻,一邊哭。聽我告訴你,沙圖什卡,這些眼淚裡沒有任何壞東西,哪怕你並沒有任何傷心事,反正你僅僅因為歡喜也會流淚的。是眼淚自動流出來的,這話沒錯。我常常到湖邊去:一邊是我們的修道院,另一邊則是我們那兒的尖尖的山峰,因而大家都管它叫尖山。我爬上這座山峰,臉朝東,匍匐在地,我哭呀哭呀,也不記得哭了多長時間,反正當時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什麼也不知道。後來我站起身來,往回一看,夕陽西下,它是那麼大,那麼燦爛,那麼美麗——沙圖什卡,你愛看太陽嗎?心曠神怡,但又很悲傷。我又轉過身去面向東方,影子,我們那座山的影子,像利箭一樣飛過湖面,它窄窄的、長長的,遠遠地伸出一俄里遠一直到湖中的那座小島,於是那座石島就像被完全劈成兩半似的,一等它劈成了兩半,太陽就完全落下去了,一切便突然熄滅。這時我就開始感覺十分苦惱,也就在這時我恢復了記憶,我怕天黑,沙圖什卡。我哭得最多的還是我那孩子……” “難道你有過孩子?”沙托夫一直非常用心地聽著,這時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那還用說:小小的、紅撲撲的、手指甲和腳趾甲都小極了,不過我感到十分難過的是我不記得這是男孩還是女孩了。一會兒覺得是男孩,一會兒又覺得是女孩。我把他一生下來,就把他直接裹到細麻紗和花邊裡,用粉紅色的緞帶把他捆起來,在他身上撒上鮮花,給他打點好,給他作了祈禱,這孩子還沒有受洗我就把他抱走了,我抱著他穿過森林,我在森林裡感到害怕,我覺得可怕,我哭得最多的還是我雖然生下了他,但是我不知道誰是我的丈夫。” “說不定你真有過?”沙托夫小心翼翼地問。 “我覺得你這樣說真可笑,沙圖什卡。有過,也許還真有過,如果有也等於沒有,有又能怎麼樣呢?這謎並不難猜,你猜吧!”她笑道。 “你把孩子抱哪兒去了?” “扔到池塘里了。”她嘆了口氣。 沙托夫又用胳膊肘捅了捅我。 “假如你壓根兒不曾有過孩子,這一切不過是癡人說夢,咋辦呢?” “你給我提了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沙圖什卡,”她沉思地、對這樣的問題絲毫也不感到奇怪地回答道,“對這一點我什麼也不告訴你,沒有也說不定;我看呀,這不過是你的好奇心罷了;反正我不會不哭他,我該不是在夢中看見他的吧?”她說罷,大滴大滴的淚珠便在她的眼睛裡閃耀。 “沙圖什卡,沙圖什卡,聽說你妻子撇下你跑了,真有這事嗎?”她突然把兩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傷心地看了看他。 “你別生氣,我也很難過。聽我說,沙圖什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又來找我了,向我招手,喊我:'我的小貓咪,小貓咪,到我身邊來!'我最喜歡他叫我'小貓咪'了:我覺得他愛我。” “他真會來看你也說不定。”沙托夫低聲喃喃道。 “不會的,沙圖什卡,這不過是夢……他不會當真來看我的。你知道這首歌嗎: “我不需要高大的新樓, “我要留在這間修道室裡, “我要在這里居住,修行, “為你禱告上帝。 “唉,沙圖什卡,沙圖什卡,我親愛的,你怎麼從來也不問我任何問題呢?” “你反正不會說的,所以就不問了。” “我不會說,不會說的,哪怕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她急忙接口道,“燒死我,我也不會說。不管讓我受多大罪,我什麼也不會說,就是不讓別人知道。” “唉,你瞧,每人都有自己的隱私。”沙托夫聲音更輕地說道,越來越低地垂下了腦袋。 “要是你請我說,我也許會說的;我也許會說的!”她興高采烈地一再說道。 “為什麼你不請我呢?求我,好好兒求我,沙圖什卡,也許我會說的;求我呀,沙圖什卡,一直求到我同意……沙圖什卡,沙圖什卡!” 但是沙托夫不做聲,兩人默然相對持續了約摸一分鐘。眼淚靜靜地在她那擦了粉的面頰上流淌;她坐在那裡,都忘了自己的兩隻手還放在沙托夫的肩膀上,但是她的眼睛已經不看他了。 “唉,我哪有心思管你的事呀,再說硬要你說也罪過。”沙托夫驀地從長凳上站起來。 “把身體抬起來點!”他怒氣沖沖地從我身下抽出了長凳,端起來,把它放回了老地方。 “他快回來了,別讓他看出來;我們也該走了。” “啊呀,你老是忘不了我那奴才!”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霍地笑道,“怕他!好吧,再見了,兩位嘉賓;不過請等片刻,我有話告訴你。不久前,這個尼雷奇跟房東菲利波夫那個紅鬍子到這兒來看我,那時候我哥正沖我嚷嚷。房東就一把抓住他,把他在房間裡拖著走,我哥就叫:'不能賴我,我是代人受過!'就這樣,你信不信,我們大家簡直笑彎了腰……” “哎呀,季莫費耶芙娜,要知道,這是我呀,不是那紅鬍子,不久前是我拽住他的頭髮,把他從你身邊拽開的;那房東,前兒個來找你們,對你們罵罵咧咧的,你搞混了。” “讓我想想,我還真弄混了,也許真是你。好了,為這些小事爭什麼呀;誰把他拽開的,在他還不全一樣。”她笑道。 “咱們走吧,”沙托夫驀地拽了我一下,“大門響了;碰到咱倆,又得揍她。” 我們還沒來得及跑上樓梯,大門處就傳來了醉醺醺的喊叫聲以及一連串的罵人聲。沙托夫讓我回到他的房間,鎖上了門。 “如果您不想惹出是非來的話,那您就在我這裡稍坐片刻。聽,像個豬崽子似的狂叫,想必又絆在門檻上了;每次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但是,不鬧出點事情來,他是不會幹休的。 沙托夫站在鎖著的房門旁,側耳向樓梯傾聽;他驀地跳到一邊。 “上樓了,我早料到會這樣!”他悄聲道,怒形於色。 “說不定現在要吵到半夜,甩都甩不開。” 響起了幾聲有力的敲門聲。 “沙托夫,沙托夫,開門!”大尉吼道。 “沙托夫,朋友…… “我來向你問好, “我要告訴你太陽已經升起, “它那熾——熱的光, “已在……林間的樹梢……跳躍。 “我要告訴你我已經醒了,鬼把你抓了去。 “我整個兒醒了……在那樹枝下…… “好像挨樹條鞭抽似的,哈哈! “每隻小鳥……都口渴。 “說什麼我要喝, “喝……不知道要喝啥。 “啊,讓這混賬的好奇心見鬼去吧!沙托夫,你明白,活在世上有多好嗎!” “別理他。”沙托夫又對我悄聲道。 “開門呀!你明白嗎,在人類中……還有比打架更高級的東西了;也有正——人——君——子時來運轉的時候……沙托夫,我心好;我原諒你……沙托夫,讓那些傳單見鬼去吧,啊?” 沉默。 “你明白嗎,蠢驢,我愛上了個人,我買了燕尾服,你瞧,凝聚了愛的燕尾服,十五盧布;大尉的愛要求恪守上流社會的禮儀……開門呀!”他突然野蠻地吼道,用拳頭瘋狂地打門。 “見你的鬼去,滾!”沙托夫猛地吼道。 “奴——隸!農奴,你妹妹也是個女奴和婢女……女賊——!” “可你出賣了自己的妹妹。” “胡說!我受了冤枉,其實,我只要一句話就能說明白……你明白她是什麼人嗎?” “什麼人?”沙托夫突然好奇地貼近門縫。 “你明白嗎?” “我會明白的,你說吧,什麼人?” “我就敢說!我任何時候都敢當眾說出一切……” “我看你未必有這膽量。”沙托夫激他,同時向我點頭示意,讓我也注意聽。 “你說我不敢?” “你要是不怕老爺的鞭子,你說呀……你是個膽小鬼,還大尉呢!” “我……我……她……她是……”大尉用發抖的、激動的聲音含糊不清地說道。 “說呀?”沙托夫把一隻耳朵湊上去。 出現了沉默,至少達半分鐘之久。 “卑鄙,混賬!”門外終於發出了聲音,接著大尉匆匆朝樓下退縮,一面走還一面像茶炊似的呼哧呼哧喘氣,每下一級樓梯都發出沉重的響聲。 “不,他很狡猾,連喝醉酒也不會說漏嘴。”沙托夫離開了房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 沙托夫搖了搖手,開開門,又開始傾聽樓梯上的動靜;聽了很長時間,甚至還悄悄地下了幾級樓梯。最後他回來了。 “什麼也聽不見,沒打人;說明他乾脆倒在地上睡著了。您該走了。” “我說沙托夫,現在根據這一切我能作出什麼結論呢?” “唉,聽便,你愛怎麼作結論就怎麼作結論!”他用疲憊而又厭惡的聲音回答道,說罷又坐到自己的寫字台旁。 我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地佔據了我的想像。我煩惱地想到了明天的事…… 這個“明天”,也就是將要無可挽回地決定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命運的那個星期天,也是在我這部紀事中有重大意義的一天。這是充滿意外事件的一天,這是舊事收場、新事開場、需要作突出說明而又更加混亂的一天。正如讀者已經知道的那樣,這天中午我先要陪我的忘年交去看望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是她自己定的時間,而下午三點我必須到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那兒去告訴她——我也不知道該告訴她什麼,幫助她——我也不知道該幫助她什麼。與此同時,一切卻迎刃而解了,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總之,這是許多偶然事件驚人地巧合的一天。 這一天是這樣開始的,我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按照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規定的十二點整先去看她,可是她不在家;她去做日禱了,還沒回來。我可憐的朋友情緒一下子大變,或者不如說一下子垮了,這情況立刻使他跟丟了魂似的:他近乎癱軟地跌坐在客廳裡的單人沙發上。我問他要不要來杯水;但是儘管他臉色蒼白、兩手發抖,他還是儼然謝絕了。順便說說,今天他穿的衣服非常講究:一件幾乎可以上舞會的、繡了花的細麻紗襯衫,一條白領帶,兩手拿著新禮帽,一副顏色鮮豔的淺黃色手套,甚至還稍稍灑了點香水。我們剛坐定,沙托夫就由聽差領著進來了,顯然,他也受到了正式邀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本想欠起身來跟他握手,但是沙托夫注意地看了看我們,接著便走到一個角落,在那裡坐了下來,甚至都沒有向我們頷首致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又驚懼地看了看我。 我們就這樣在完全的沉默中又坐了幾分鐘。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開始向我悄悄地、急促地說著什麼,但是我沒有聽清;再說他由於激動也沒有把話說完,又停下不說了。這時聽差又一次進來在桌上收拾著什麼;其實,他是進來看看我們到底在幹什麼。沙托夫忽地大聲問他: “阿列克謝·葉戈雷奇,您是否知道,達里婭·帕夫洛芙娜是不是跟她一起出去了?”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是一個人上大教堂的,您哪,而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則留在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裡,她不大舒服,您哪。”阿列克謝·葉戈雷奇教訓人似的、儼乎其然地禀告道。 我那可憐的朋友又匆匆地、驚恐不安地與我面面相覷,因此我只好乾脆扭過頭去不理他。突然,大門口響起了馬車的隆隆聲,房子里遠遠傳來一陣騷動,這聲音告訴我們:女主人回來了。我們仨立刻從沙發上匆匆起立,但是又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傳來了許多腳步聲,可見女主人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因為這個時間是她自己親自給我們指定的,這可真叫我們覺得有點納悶了。最後終於聽到有人走了進來,步伐出奇地快,像跑似的,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是不可能這樣進來的。驀地,她幾乎飛也似的跑進了房間,氣喘吁籲,神情異常激動。跟在她後面,稍稍落在後面一點,步子也慢得多,進來了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而跟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手拉手進來的則是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列比亞德金娜!即使我做夢夢見這個,我也不相信真會有這樣的事。 為了說明這個完全出乎我們意料的事,必須倒回去一小時,詳細說說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在大教堂裡發生的一件非同尋常的奇遇。 首先,幾乎全城人都去做日禱了,所謂全城人當然是指敝城上流社會的最高層。大家知道省長夫人將會光臨,這是她到我們這裡來以後的首次露面。我要指出的是,已經風傳,她是一個有自由思想和奉行“新規矩”的人。所有的太太小姐也都曉得,她將穿得十分華貴和非常高雅;因此這次敝城女士們的穿戴,也就特別講究和華麗。只有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一個人穿得很樸素,像往常一樣一身黑衣黑裙;最近四年來她一直都穿這樣的衣服,從不變換。她來到大教堂後就站到她習慣站的老位置上,在左側第一排,穿著鑲邊僕役制服的跟班在她面前放了一隻絲絨拜墊,供她跪拜用,總之,一切都是老樣子。但是大家也發現,她在做禮拜的整個過程中不知何故一直在非常熱誠地祈禱;後來當大家回憶起這一切的時候,甚至有人說,她眼裡甚至噙著淚花。最後日禱結束了,敝城大司祭帕維爾神父出來進行莊嚴的佈道。敝城人都很喜歡聽他佈道,並且對他的佈道給予很高評價;甚至有人勸他把佈道稿印出來,但是他始終不肯。這一回他的佈道不知何故特別長。 就在已經開始佈道的時候,有位女士坐著老式的輕便出租車駛近了大教堂——女士們坐這樣的馬車只能側著身子,還得抓住馬車夫的寬腰帶,隨著馬車的顛簸就像田野上隨風擺動的小草一樣前後晃動。這種名之為“萬卡”的老牛破車式的出租馬車至今仍在敝城行駛。這位女士在大教堂的拐角處停了下來(因為大門旁停著許多馬車,甚至還有憲兵),跳下馬車後遞給趕“萬卡”的馬車夫四個銀戈比。 “怎麼啦,嫌少,萬尼亞,”她看到馬車夫不滿的神色,叫道,“我只有這些錢。”她可憐巴巴地加了一句。 “好啦,拉倒吧,怪我讓你上車的時候沒講好價錢,”萬卡揮了一下手,看了看她,似乎在想:“再說真要跟你過不去,也作孽。”接著他就把皮錢包塞進懷裡,策馬驅車而去,引起站在附近的馬車夫一陣哄笑。嘲笑聲,甚至驚嘆聲也一直伴隨著這女士,直到她穿過一輛輛馬車和正在等候老爺太太即將出來的跟班們中間,終於走到教堂大門口為止。再說,這麼一個女人,不知從何而來,突然出現在街上的人群中,倒也的確是件非同尋常的、出人意料的事。她面黃肌瘦,病懨懨的,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臉上擦了很厚的粉,搽了紅紅的胭脂,脖子長長的,完全裸露在外,既沒有包頭巾,也沒有披斗篷,只穿著一件舊的深色連衣裙,儘管時值九月,天氣晴朗,但是天很冷,還有風;她的頭完全裸露在外,頭髮則在腦後綰了個很小的髮髻,髮髻右側還斜插著一朵月季花,不過這花是假花,一般是用來裝飾復活節天使的。昨天,我在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家牆角的聖像下,就曾看到過這種戴著由紙花扎的花冠的複活節天使。此外,這位女士走進教堂時雖然謙遜地低垂著眼睛,但與此同時卻又流露出一種愉快而又調皮的微笑。假如她再晚點來,說不定就不會讓她進教堂了……但是她乘機溜了進來,走進教堂後又悄悄地擠到了前面。 雖然佈道已進行了一半,站滿教堂的密集的人群正在全神貫注和鴉雀無聲地聆聽佈道,但是還是有幾雙眼睛好奇而又疑惑地斜過去看了看進來的這個女人。她雙膝跪下,匍匐在教堂的平台上,把她那搽滿脂粉的臉低垂在上面,趴了很久,大概在哭泣;但是,當她又抬起頭,站起身來之後,很快就恢復了常態,而且變得很快活。她開心地,而且分明非常快樂地開始東張西望,眼睛溜來溜去地逐一打量著大家的臉和教堂的四壁;她特別好奇地註視著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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