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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十三章結尾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0977 2018-03-18
現在這一幕已經過去將近半年了,從那時起,許多事已成了過去,許多事都徹底變了,而我也早已開始了新生活……但是我也該向讀者有個交代,讓讀者鬆口氣。 當時以及很久以後,對於我,至少有一個首要問題還沒有解決:韋爾西洛夫怎麼會和蘭伯特這樣的人沆瀣一氣的呢,當時他抱有什麼目的呢?慢慢、慢慢地我得出了某種解釋:依我看,韋爾西洛夫在那些時刻,亦即在那整個最後一天及其前夜,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固定的目的,甚至,我認為,這時候他根本就沒有思考,而是處在某種旋風般的感情影響下。話又說回來,我根本不認為他真的瘋了,更何況,即使現在,他也根本不是瘋子。但是我卻毫無疑問地認為有“另一個他”在起作用。說實在的,這另一個他又是什麼意思呢?後來,我特意讀了一本某專家寫的醫學書,至少在這本書看來,這另一個他不是別的,而是他心靈已經嚴重失常的初級階段,這種心靈失常會導致相當不良的後果。再說,韋爾西洛夫本人也在媽媽家的那次爭吵中,曾經非常真誠地向我們解釋過,他當時的感情和意志“分裂”了。但是我還要重複一遍:媽媽那兒的那場爭吵,那幀被劈開的聖像,雖然無可爭議地是在那個真正的“另一個他”的影響下發生的,但是從那時起我總覺得,這裡也多少有某種幸災樂禍的寓意,似乎對這幾個女人的期待有某種恨,對她們享有的權利和她們的審判,懷有某種怨恨,就是這個他,與他的另一半,合在一起,砸碎了那幀聖像!這似乎在說:“連你們的期待也將一起被粉碎!”總之,即使有另一個他在起作用,但也有純粹胡鬧的成分……但是這一切——不過是我的揣測;要準確無誤地說透它——也難。

誠然,儘管他十分崇拜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但他心中卻始終根深蒂固地埋藏著對她精神優勢的發自內心的深深不信任。我敢肯定,他當時躲在門背後,等的就是看到她在蘭伯特面前低三下四。但是,等待歸等待,他是不是真希望她這樣呢?我要再重複一遍:我堅信,他什麼也沒有希望,甚至連想也沒有想。他想要做的僅僅是待在那裡,然後跳出去,對她說些什麼,也可能——也可能,侮辱她,也可能殺了她……當時什麼都可能發生;但是,只有一點,他和蘭伯特進去後,他對將要發生的事一無所知。我還要補充一點,手槍是蘭伯特的,他自己來時並沒有帶任何凶器。他看到她高傲的自尊,而主要是他無法忍受威脅她的無恥小人蘭伯特,他跳了出來——接著便失去了理智。在那一瞬間,他是不是想開槍打死她呢?我看,他也不知道,但是,假如我們沒有把他的手推開,他肯定會開槍打死自己的。

他的槍傷並不致命,後來就痊癒了,但是他躺了相當長的時間——不用說,是在媽媽那兒。現在,當我在寫這幾行文字的時候,——外面已經春色滿園,時當五月中旬,風和日麗,我們家的窗子全敞開著。媽媽坐在他身旁;他撫摩著她的臉和頭髮,而且深情地看著她的眼睛。噢,這不過是從前韋爾西洛夫的一半;他已經離不開媽媽了,而且永遠離不開了。他甚至學會了“流淚的本事”,這話是令人難忘的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在他的商人故事中講的;不過,我覺得,韋爾西洛夫一定會長壽。他現在同我們相處時就像孩子一樣,心地單純而又襟懷坦白,但是又不失分寸,不苟言笑,不說多餘的話。他的整個智慧和整個精神氣質,一如既往,始終未變,雖然他身上所有理想主義的表現,更加凸顯了出來。我要直截了當地說,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他,我感到遺憾的是我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來更多地談他。不過,我可以講一件不久前發生的趣聞(而這樣的趣聞很多):將近大齋期時,他的槍傷已經全好了,到第六週,他忽然宣布他要守齋了。我想,他已經大約三十年或者更多的時間沒有持齋了。媽媽很高興;開始給他準備素食,然而這素食卻相當昂貴和精緻。我從另一個房間聽見,他在星期一和星期二,在低聲哼唱《新郎將要光臨》——他對曲調和歌詞都十分陶醉。在這兩天中,他好幾次談到宗教,談得非常好;但是到了星期三,守齋突然中斷了。有什麼事情突然激怒了他,因為某種“滑稽的對比”,正如他笑著形容的那樣。他不喜歡神父的外表和教堂環境的某種氣氛;但是,他從教堂回來後,突然微笑著說:“朋友們,我很愛上帝,但是——我幹不了這一套。”當天吃午飯的時候,他就吃起了烤牛肉。但是我知道媽媽常常(現在也一樣)坐到他身邊,低聲細語地,帶著溫煦的笑容,同他說話,有時候還講一些十分抽象的事:現在她忽然在他面前膽大起來,但這是怎麼發生的——我就不知道了。她坐在他身邊,同他說話,大多是低聲細語。他則笑吟吟地聽她講,撫摸著她的頭髮,親吻著她的手,他臉上煥發出一種幸福極了的表情。有時候,他也會舊病復發,幾乎像歇斯底里。那時候,他會拿起她的照片,也就是那天晚上他曾經親吻過的照片,眼淚汪汪地看著它,親吻它,回憶著往事,還常常把我們大家都叫過來,但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很少說話……關於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似乎完全忘了,一次也沒有提到過她的名字。關於他和媽媽結婚的事,我們也絕口不提。她們本來想帶他出國度夏,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堅持說不必,況且他自己也不願意。今年夏天,他們想在彼得堡郊縣的一處鄉村別墅裡過。順便說說,我們暫時全靠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錢過活。我要補充一點:我感到非常難過,因為我在寫作這部紀事的過程中,在談到這個人時,經常流露出十分放肆的不恭敬和傲慢的態度。但是,我寫作時往往惟妙惟肖地想像我當時的心態。當我寫完這部紀事,寫完最後一行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正是在這個追憶和追記的過程中,我改造和重新教育了我自己。現在,我對我寫的許多內容都持否定態度,尤其是對某些詞句和某些篇章所使用的語氣,但是我一個字也不想更改。

我曾經說過,他隻字不提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但是,我甚至認為,也許,他的心病已經徹底痊癒了。有時只有我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談到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情況,而且還只能秘密地、悄悄地講。現在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國外;在她出國前,我曾經同她見過面,而且到她那裡去過幾次。我從國外也收到過她的兩封信,我都寫了回信。但是關於我們來往信件的內容,以及關於她出國前我們臨別時說了些什麼,我現在不想說:這已是另一個故事,一個全新的故事了,也許,甚至這整個故事還在將來。有些事情,我甚至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隻字未提;但是夠了。我要補充的只有一點: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沒有嫁人,現在她正跟佩利謝夫一家出國旅遊。她的父親去世了,於是她就成了所有遺孀中最富有的人。眼下她在巴黎。她和比奧林格的決裂發生得很快,彷彿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也就是說最自然不過了。我就來講講這故事吧。

在發生那可怕一幕的上午,麻臉,也就是特里沙托夫和他的朋友投靠的那個麻臉,已經把即將發生的罪惡陰謀告知了比奧林格。這事是這麼發生的:蘭伯特始終想拉麻臉一起幹,因此他掌握了憑據之後,就告訴了他所有的細節,以及他們所策劃的事情的全部情況,最後,甚至告訴了他,他們計劃的最後一招,即韋爾西洛夫想出來的把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騙出去的那個花招。但是到了關鍵時刻,麻臉卻選擇了不如背叛蘭伯特更好,因為他比他們大家都明智,並預見到在他們這一方案中很可能會觸及刑事犯罪。主要是他認為比奧林格的酬謝,比無能而又急躁的蘭伯特,以及由於自己的癡情而變得近乎瘋狂的韋爾西洛夫的幻想計劃,要可靠得多。這一切我都是在事後聽特里沙托夫告訴我的。順便說說,我至今也不知道,也不明白蘭伯特跟麻臉的關係,為什麼蘭伯特離開了他就不行。但是,我覺得奇怪得多的是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蘭伯特需要韋爾西洛夫?既然憑據已經捏在蘭伯特手中,他完全可以單幹,根本無需他的幫助。這答案我現在清楚了:他之所以需要韋爾西洛夫,首先因為他熟悉情況,而主要是他之所以需要韋爾西洛夫,因為萬一亂了陣腳或者遭遇不測,可以把全部責任推到他身上去,更因為韋爾西洛夫不要錢,因此蘭伯特認為,他的幫助甚至決不是多餘的。但是比奧林格在當時卻沒有準時趕到。他是在開槍後過了一小時,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住處已經完全變了樣的時候才趕來的,具體說,就是韋爾西洛夫滿身鮮血倒臥在地毯上後,過了大約五分鐘,我們大家認為已被打死的蘭伯特,卻撐起了身子,爬了起來。他先是驚訝地環顧四周,忽然很快明白了過來,走了出去,進了廚房,然後就一句話不說地在那裡穿上大衣,永遠消失了。他把那“憑據”留在了桌上。我聽說,他甚至沒有病倒,只是稍許感到有點不適而已。他被手槍擊打了一下腦袋,受了點驚嚇,流了點血,此外並無大礙。與此同時,特里沙托夫已經跑出去請醫生了;還在醫生到來之前,韋爾西洛夫就清醒了過來,而在韋爾西洛夫清醒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又讓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恢復了知覺,而且已經把她送回家了。因此,當比奧林格跑到我們這裡來的時候,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住處,只有我、醫生、受傷的韋爾西洛夫和媽媽,媽媽還病著,可是她一聽到這消息後就喪魂失魄地跑了過來,媽媽也是那個特里沙托夫跑去請來的。比奧林格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可是當他一聽說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已經走了之後,就立刻跑去追她,他在我們這裡沒說一句話。

他惶恐不安;他清楚地看到,現在醜聞以及這醜聞的四處張揚,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了。然而,大的醜聞倒也沒有發生,只是傳出了一些流言蜚語。開槍的事沒能瞞住——這是實話;但是這整個主要的故事,就其主要的實質而言,卻幾乎無人知曉;調查的結果也僅僅是,有一個韋某人,墜入了情網,而且此人已有家室,年近半百,由情而痴,由痴而癲狂,竟向那個值得高度尊敬的女士求愛,但是這女士卻完全不為所動,於是他就在癲狂發作的情況下,向自己開了一槍。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洩露,於是這條消息也就以這樣的形式,作為一種不明不白的流言,登在了報紙上,但是並沒有指名道姓,僅用了當事人姓名的第一個字母。至少,我知道,比如蘭伯特,就根本沒人去找他的麻煩。雖然如此,知道真相的比奧林格卻嚇壞了。就在這時候,真是無巧不成書,他忽然聽人說,就在那件災難發生的前兩天,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竟同愛上了她的韋爾西洛夫,面對面地進行了一次幽會。這就把他的肺氣炸了,於是他就相當冒失地向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指出,既然如此,她之所以會發生這樣離奇的故事,他也就不覺得奇怪了。於是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便立刻拒絕了他,同他解除了婚約,既沒有動怒,也沒有動搖。關於跟這個人結婚最為明智的整個先入之見,也就煙消雲散了。也許,在這以前很久,她就看透了他,但是也可能,經歷了這番刺激和震動之後,她的某些觀點和感情發生了突變。但是說到這裡,我又要保持沉默了。我只想補充一點:蘭伯特去了莫斯科,我又聽說,他在那裡不知因為什麼事落入了法網。至於特里沙托夫,我幾乎從那時起直到現在,很長時間都沒有發現他的踪跡,儘管我千方百計地在到處尋他。他是在他的朋友“le grand dadais”死了之後不見的:他那朋友是開槍自殺的。

我曾經提到過老公爵尼古拉·伊万諾維奇的死。那樁事故發生以後,這位善良而又討人喜歡的老人很快就死了,不過,還是過了整整一個月——他是夜裡去世的,死在臥榻上,死於中風。自從那天他住到我的住所以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有人說到他的情況時告訴我,似乎他在這一個月中變得腦子非常清楚,甚至十分嚴厲,再也沒有感到害怕,也沒有再哭,甚至在整個這段時間裡一次也沒有提到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壓根兒沒提到過她一個字。他的整個愛都轉移到了女兒身上,在他臨死前一星期,有一回,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曾建議他把我叫來,替他解解悶兒,但是他甚至皺起了眉頭:這一事實,我如實寫來,不作任何解釋。他的領地經營得井井有條,此外,他還有一筆非常大的資產。根據老人的遺囑,這筆資產的多達三分之一,都應分給他難以數計的教女;但是,令大家非常奇怪的是,在這份遺囑中,居然根本沒有提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根本沒有她的名字。但是,我卻知道一件千真萬確的事:在他臨死前幾天,他把女兒,自己的朋友佩利謝夫和B公爵都叫了去,當面吩咐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萬一他即將死去,務必從這筆資產中分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六萬盧布。他把自己的這一意願說得準確、清楚而又簡短,既沒有任何感嘆,也未作任何說明。他死後,事情都已弄清楚之後,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通過自己的代理人,通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可以在她願意的任何時候領取這六萬盧布;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冷冷地,沒多說一句話,拒絕了這一遺贈:她拒絕領取這筆錢,儘管大家一再勸她,這確是公爵的意願。現在這筆錢還放在那兒,等她領取,直到現在,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還希望她能改變決定;但是這事決不會發生,而且這事我知道得千真萬確,因為我現在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最親近的熟人和朋友之一。她的拒絕引起了稍許轟動,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她的姨媽法納里奧托娃太太先是對她與老公爵間的醜聞十分惱火,在她拒絕了這筆錢以後,又突然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向她鄭重其事地表示了自己的敬意。可是她哥哥卻為這事與她徹底吵翻了。但是,雖然我常常去看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但是,也說不上我們的關係十分親密;我們根本就不談往事;她很樂意在自己家裡接待我,但是同我說的話都有點抽象。順便說說,她曾堅定地向我宣稱,她一定要出家進修道院;這還是不久前的事;但是我不相信她的話,認為這不過是她說的傷心話而已。

但是傷心話,真正的傷心話,卻應該由我來說,尤其是談到我妹妹麗莎的時候。這才是真正的不幸,比起她的苦命來,我遇到的種種挫折又算得了什麼呢!事情開始於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的病沒有好轉,沒有等到開庭,他就死在醫院裡了。只剩下麗莎一個人以及她未來的孩子。她沒有哭,從外表看,甚至很平靜;變得很溫順和平和;但是她心靈中過去的那種熱情,卻彷彿一下子在她身上整個兒被埋葬掉了,變得不知去向。她心情平和地幫助媽媽操持家務,伺候患病的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但是,她卻變得非常不愛說話,對任何人和任何事都視若無睹,彷彿她對什麼事都無所謂,彷彿她只是一名來去匆匆的過客。等韋爾西洛夫的傷勢轉輕後,她就開始睡大覺。我常常給她拿些書去,可是她不看;她開始變得越來越瘦,而且瘦極了。我想安慰她,但又不敢,雖然我常常去看她,也想安慰她;但是,在她面前,我又覺得對她有點難於接近,再說我搜索枯腸,也找不到這樣的話,可以跟她談論這個。這種狀態一直繼續到出了件十分可怕的事:她從我們的樓梯上摔了下去,不高,總共才差三級樓梯,但是她流產了,她的病持續了整整一冬天。現在她已經能夠下床了,但是她的健康卻受到了損害,而且是長期的。她跟過去一樣,對我們沉默寡言,若有所思,但是跟媽媽已經開始稍許說說話了。在最近的所有這些日子裡,一直是艷陽高照,春色滿園,我總是默默地想起那個陽光普照的早晨,那是去年秋天,我同她一起走在大街上,兩人都歡天喜地,滿懷希望,彼此相愛。唉,從那以後還留下了什麼呢?我並不抱怨,我開始了新生活,可是她呢?她的未來是個謎,而現在,我連瞧她一眼,都不能不感到心酸。

然而,大約三星期前,我告訴她的一則關於瓦辛的消息,卻引起了她的興趣。他終於獲釋,完全恢復了自由。據說,這個很有頭腦的人作了最確切的解釋,並提供了最有意義的材料,從而在他的命運取決於那些人的心目中,完全證明了他無罪。至於他那本震驚朝野的手稿,不過是從法文翻譯過來的一篇譯文而已,也可以說,是他蒐集來僅僅為了供自己使用的一份材料而已,他想以後利用它來撰寫一篇有益的文章,供報刊使用。他現在已經到某省去了,至於他的繼父斯捷別爾科夫,至今還因他犯的那件案子在繼續坐牢,我聽說,他那件案子竟越來越大,越來越複雜化。麗莎臉上掛著異樣的笑容,聽完了關於瓦辛的消息,甚至指出,他的事出現這樣的結果自在情理之中。但是她顯然很滿意——當然,她感到滿意的是,已故的謝爾蓋·彼得羅維奇的告發,並沒有造成傷害。至於傑爾加喬夫和其他人的情況,我在這裡無可奉告。

我寫完了。也許某位讀者想知道,我的“思想”到哪兒去了,我那麼謎一般預告過的新生活,對於我現在才剛剛開始的那新生活,究竟指什麼?但是,這新生活,這新的、展現在我面前的路,也就是我那“思想”,也就是我過去的那個思想,不過形式完全變了,以至於都認不出來了。但是,這一切已經沒法寫進我這部“紀事”中去了,因為這已經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舊的生活已經完全過去,而新生活才剛剛開始。但是,我還要補充兩句必不可少的話: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的這位真誠而又可愛的朋友,幾乎每天都纏住我不放,一再勸我非上大學不可,而且要盡快:“以後,等你完成學業以後,再胡思亂想不遲,而現在先把書念完。”不瞞你們說,我是在仔細考慮她的建議,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我會怎麼決定。順便說說,我曾經反駁過她,我現在甚至沒有權利去上學,因為我必須勞動,來養活媽媽和麗莎,但是她提出她有錢,她可以養活她們,她還一再要我相信,她的錢足夠供我上完整個大學。最後,我決定徵詢一下旁人的意見。我環顧四周,仔細而又有分辨地選定了一個人。這人就是尼古拉·謝苗諾維奇,我過去在莫斯科的寄養人,瑪麗亞·伊万諾芙娜的丈夫。倒不是我亟需聽取別人的意見,但是我卻單純而又不可遏制地想听聽這個完全不相干的,甚至有幾分冷血的利己主義者,但無疑又是個聰明人的意見。我把我的整部手稿都寄給了他,請求他保密,因為我還沒把它給任何人看過,尤其是還沒有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看過。寄出去的手稿,兩星期後又寄回來了,還附有一封相當長的信。我只想從這封信中摘錄幾段,因為我發現在這些段落中有某種較為共同的看法,似乎是某種解釋。下面就是這些摘錄。

“……難忘的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的閒暇時光從來沒有利用得像現在這樣,像寫成您的這部'紀事'這樣,更有益的了。您在人生舞台上邁出的最初幾步,就充滿了暴風驟雨,歷盡艱險,可以說,您對此已經自覺地意識到了。我堅信,您這樣的紀敘,正如您自己所說,的確有助於您在許多方面'改造自己'。說實在的,我自然不敢對您冒昧地提出絲毫批評性的評論:儘管您寫的每一頁都發人深思……比如說,您那麼長久又那麼頑強地一直把那份所謂'憑據'保存在身邊這一情況,就非常有特色……但是,這僅僅是我允許說出的數百條意見中的一條。我也極為珍視您決定把'您思想的秘密'(按照您自己的說法)告訴我,而且看來還只告訴我一個人。但是您請求我對這一思想本身發表我的個人看法,我必須堅決拒絕:第一,一封信容納不下;第二,我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作出回答,我還需要對此反复琢磨。我想指出的只有一點,您的'思想'頗有新意,而不是像當代大多數年輕人那樣,飢不擇食地追求一些預先給定的,而不是自己經過深思熟慮後得出的思想,而這些現成的思想又極其有限,而且還常常很危險。傑爾加喬夫及其同伙的思想,無疑就不如您的思想那樣具有新意,因此,比如說,您的'思想'倒保護了您(至少是暫時保護了)免受他們的影響。最後,我還非常同意備受人們尊敬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看法,雖然我本人認識她,但是我至今還未能對她給予她應當受到的足夠重視。她主張您進大學深造,這對您是十分有益的。大學的學業與生活,無疑會更廣地拓展您的思想和追求的境界,即使您在大學畢業後想要重操舊業,繼續鑽研您的'思想',那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礙您。 “現在,請允許我本人不請自來,自告奮勇地向您坦陳幾點想法和感受,這是我在拜讀足下如此坦率的紀事時,在我的腦海和心靈裡油然產生的幾點想法和感受。是的,我同意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看法,對您以及您那孤獨的少年時代,的確應當擔心。像您這樣的年輕人的確不少,他們的才能的確常有向壞的方面發展的危險,——或者發展成為莫爾恰林式的奴顏婢膝,或者發展成為隱蔽地希望天下大亂。但是這種對天下大亂的希望,甚至最經常地產生於也許是對天下大治和'好品相'(我用的是您的說法)隱蔽的渴望也說不定?少年時代之所以純潔,就因為它是少年時代。也許在這些如此早就萌生的瘋狂和衝動中,正蘊含著這種對天下大治的渴望和對真理的追求,某些當代的年輕人,居然在這麼混賬和這麼荒謬的事物中,看到了這真理和看到了這天下大治,甚至您都弄不清他們怎麼會相信這些東西的,但這又是誰之過呢!我要順便指出,從前,在相當不久以前,總共才過去了一代人,對這些有意思的年輕人尚未預感到如此遺憾,因為在那個時代,他們幾乎總是這樣收場的,他們最後總是成功地依附於我國擁有高度文化的階層,並與他們融為一個整體。比如說,即使在他們步入社會之初,就已意識到自己的全部混亂和偶然性,意識到即使在他們的家族環境中也缺少高尚的情懷,也缺少名門世家的傳統和完美的形式,那,這樣甚至更好,因為他們往後就會自覺地去追求這種境界,進而逐漸學會珍惜它。現在的情形已略有不同——正因為現在已經幾乎無可依靠。 “我想通過比較,或者,可以說吧,通過譬喻來說明這一點。假如我是一個俄國小說家,而且很有才華,那我一定會從俄國的世襲貴族中選取我的主人公,因為唯有在這一類型的有文化的俄國人中,才能找到哪怕是美的秩序和美的印象的外貌,而這正是小說對讀者進行審美影響所不可或缺的。我說這話,毫無玩笑之意,雖然我本人根本不是貴族(不說這話您也知道)。還在過去,普希金就曾打算把'俄國家庭的傳統'作為自己未來小說的題材,而且,請您相信,這的確就是我們至今擁有的一切美的東西。至少,這就是我們多少完成了的一切。我所以這麼說,並非因為我已經無條件地同意這美是正確的和真實的;但是這裡,比如說,已經有了榮譽感與責任感的完備形式,而這,除了貴族以外,在我們俄國,不僅還沒有在任何地方完成,甚至也沒有在任何地方開始過。我是作為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和追求平靜的人才說這番話的。 “至於這種榮譽感是否好,這種責任感是否對——這是次要問題,但是對於我更重要的正是這種完備的形式,以及這好歹是一種秩序,而且這秩序不是已經有人事先規定好了的,而是自己終於熬出來了的秩序。上帝啊,我們認為最重要的是,最後好歹有一種秩序,而且是自己的秩序!這就是我們希望做到的,也可以說,我們希望這時能休息一下,鬆口氣,哪怕有什麼東西終於建設好了,而不是一味破壞,不是到處都是飛舞的碎木片,不是垃圾和糟粕,眼看著已經過去兩百年了,仍舊一事無成。 “別指責我是斯拉夫派;我這樣說——僅僅是因為憤世嫉俗,因為我心裡沉重!現如今,從不久前開始,在我國,正在出現一種與上述描寫截然相反的情形。已經不是垃圾依附於那些高層人士,而是相反,從那些美的體形上高高興興、匆匆忙忙地剝落下一塊塊、一團團東西,並與那些製造混亂的、心懷嫉妒的垃圾混成一塊。這絕非個別現象:那些曾屬於有文化家庭的父輩和祖輩,正在嘲笑他們的子孫也許想繼續信仰下去的某些東西。不僅如此,他們還興高采烈地不再隱瞞自己的子孫,因為他們忽然有權胡作非為而感到十分高興,而這種權利他們不知道憑什麼理由推導出了許許多多。我說的不是那些真正進步的人士,最親愛的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說的僅僅是一群難以數計的敗類,正如俗話所說:'Grattez le russe et vous verrez le tartare',請相信,真正的自由派,真正的、捨己為人的人類之友,並不像我們乍一覺得的那麼多。 但是這一切都是空談,讓我們回過頭來談我們想像中的小說家吧。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這位小說家的處境,應是完全被確定了的:他將不可能寫其他類型的小說,而只能寫歷史小說,因為美的典型在我們當代已經沒有了,即使還剩下一點殘餘,那根據現在的主導意見,也無法保持自身的美了。噢,在歷史小說中,還可以描寫許多非常賞心悅目的細節!甚至於還可以使讀者看得入迷,讓他把歷史畫面當成在當今這個社會還可能出現的情景。這樣的作品,即使才華橫溢,那與其將它列入俄國文學,還不如把它列入俄國歷史更為妥當。這是一幅在藝術上十分完美的圖畫,是一幅俄國式的海市蜃樓,但是,在讀者沒有看穿它之前,在讀者沒有看出它是海市蜃樓之前,它的確存在過。這畫面,描寫了一個處在中上等文化圈子裡的俄國家庭,接連寫了三代人,以及他們與俄國歷史的聯繫,——可是這些主人公的孫子輩,即這些祖先的後裔,卻不能不被描寫成他們的當代典型,有點憤世嫉俗,有點孤獨,又無疑有點憂鬱。甚至應該讓他一出場就像個怪物,讓讀者一眼就看出他是個下野的人物,並相信,在他身後已經沒有戲了。再往後……連那個憤世嫉俗的孫子也將消失不見;將出現新的人,還不認識的人,和新的海市蜃樓,但這些人又怎樣呢?如果不美,那以後的俄國小說也不可能有了。但是,嗚呼?難道到那時候僅僅是小說不可能有嗎? “何必跑遠呢,談談你的手稿不更好嗎。試看韋爾西洛夫先生的兩個家(這一回,請允許我斗膽直言)。首先,關於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本人,我就不想多說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他畢竟出身名門世家。他是一位有遠古世系的貴族,同時又是一位巴黎公社社員。他是一個真正的像詩人般對現實有所感悟的人,他熱愛俄羅斯,但是又全然否定俄羅斯。他不信仰任何宗教,同時又準備為某個模糊不清的信仰去死,他甚至都叫不出它的名字,可是他卻熱烈地信仰它,就像俄國歷史上的彼得堡時期許多俄羅斯傳播歐洲文明的志士仁人一樣。但是對他本人,我們談了這些也就夠了;但是,對他那個世襲的貴族家庭倒應該談談:關於他的兒子我就不想說了,而且他也不配得到這樣的榮譽。那些明眼人早就看出,我們的這一類混賬東西會落得個什麼下場,他們不僅害自己,而且還帶壞了別人。他的女兒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憑什麼說她不是個有個性的姑娘呢?她是一個很有氣魄的,類似於修女院院長米特羅方尼婭嬤嬤那樣的物——自然,我並不是說,她將來會犯什麼刑事罪,我這樣說,那就有欠公道了。如果您告訴我,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這家庭是個偶然現象,我將感到十分欣喜。但是,恰好相反,下面的結論豈不更公允些呢:已經有許多這樣的俄國家庭,無疑是世襲的貴族家庭,它們正以不可阻擋之勢,大批地轉為偶合家庭,並在普遍的無序和混亂中與後者融為一體。您在您的手稿中也多少指出了這類偶合家庭的存在。是的,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就是這種偶合家庭的一員,您與我們前不久出現的世襲貴族的典型正好相反,他們有著與您截然不同的童年和少年。 “不瞞您說,我可不願做一個描寫出身偶合家庭的主人公的小說家! “這工作吃力不討好,而且又沒有美的形式。何況,這些典型,不管怎麼說,——還只是發生在當前的事,因此它們也不可能成為藝術完美的典型。很可能會出現重大的錯誤,也很可能會出現誇張和疏忽。不管怎麼說,需要太多的揣測。但是,那麼,一個不想僅僅寫歷史類小說,而是一心想寫當前現實的作家,怎麼辦呢?那就只能揣測和……出錯了。 “但是,我倒覺得,像您這樣的'紀事',倒可以為未來的文學作品,為未來的圖畫——雖然是一片混亂,但卻已經成為過去的那個時代的圖畫,提供素材。噢,等當前的問題一旦成為過去,未來降臨之後,那未來的藝術家就可以為甚至已經成為過去的無序和混亂,找到美的形式。瞧,到那時候就需要您寫的這一類'紀事'了,它可以提供素材——儘管其中一片混亂,而且充滿了偶然性,但它畢竟是真實的……至少可以保留某些真實的特點,並從中推斷出,在當時那個混亂的時代,在某個少年的心中到底可能隱藏著什麼想法,——掌握這類狀況並非完全微不足道,因為一代一代人都是從少年成長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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