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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9121 2018-03-18
我的希望未能完全實現——我碰到的不僅是她們倆:雖然韋爾西洛夫不在,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卻坐在母親那裡,——她畢竟是外人。我那寬容的心態一下子去掉了一半。奇怪,在這類情況下,我這人怎麼會這麼快地變化無常;一粒沙子或一根頭髮,就足以把我的好心情驅散,代之以壞心情。遺憾的是,留給我的壞印象並不會這麼快就被驅散,雖然我這人並不記仇。我走進去時,彷彿看到,母親立刻中斷了她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正在熱烈進行的談話。妹妹下班回來,只比我早到了一分鐘,她還沒來得及從自己的小屋裡走出來。 這套居所由三間屋組成。大家平常起坐的中間那屋,或者叫客廳,相當大,也還像樣。其中畢竟有幾張放了軟墊的紅色長沙發,不過,已經磨損得很厲害(韋爾西洛夫不喜歡用沙發套),還有幾塊地毯、幾張桌子和幾張沒用的茶几。其次是韋爾西洛夫的房間,在右邊,又擠又窄,只有一扇窗戶;其中放著一張很差勁的書桌,桌上堆放著幾本不用的書和幾封早已忘在腦後的文件,書桌前放著一把同樣差勁的軟椅,彈簧已斷,尖角凸出,韋爾西洛夫經常被這尖角咯得叫疼,罵人。他就睡在這書房裡,睡在這張軟和的、也已用得十分破舊的長沙發上;他恨透了自己的這書房,而且,似乎,他在裡面什麼事也不做,他寧可無所事事地坐在客廳裡,一坐就是幾小時。由客廳出去,往左,也是同樣的小房間,是母親和妹妹睡覺的地方。通往客廳的是一條走廊,走廊的另一頭則是廚房,廚娘盧克里亞就住在那裡,她做飯的時候則油煙熏天,弄得滿屋都是燒糊了的油煙味。因為這廚房的油煙味,有時韋爾西洛夫會大聲地詛咒自己的生活和命運,也僅僅在這點上,我完全同情他的看法;我也恨透了這氣味,雖然這氣味並沒有傳到我屋裡去:我住在屋頂下的一間明亮的閣樓上,要上去,就得爬一段非常陡峭和吱嘎作響的小樓梯。我那裡值得一提的東西是——一扇半圓形的窗戶,一個非常低的天花板和一張漆布面的長沙發,一俟過夜,盧克里婭就來給我鋪上被褥,放上枕頭,至於其他家具,只有兩樣東西——一張極普通的木板桌和一把滿是破洞的藤椅。

話又說回來,我們家畢竟還保留著一些過去舒適生活的痕跡。比如,客廳裡掛著一盞很不壞的瓷吊燈,牆上掛著一幅非常好的大型板畫——德累斯頓聖母像,而在這對面,在另一面牆上,則掛著一幅珍貴的大照片——佛羅倫薩大堂的銅鑄大門。這房間的犄角處,則掛著一個很大的神龕,裡面供奉著幾幀古老的祖傳聖像,其中一幀(都是聖徒像)有一大襲鍍金的銀質衣飾,也就是母親想拿出去抵押的那幀,而在另一幀上(聖母像上)則是一襲嵌有珍珠的天鵝絨衣飾。聖像前則掛有每逢節日前夜都要點亮的神燈。韋爾西洛夫對待聖像的態度(就它們的意義而言),顯然十分淡漠,只在有時候,因神燈的光照在鍍金衣飾上的反光,他才皺起眉頭,顯然在克制自己不要無端發作,僅止於微微抱怨道,這會損害視力的,但是儘管如此,他並沒有阻止母親點神燈。

我總是板著臉,默默地走進房間,眼睛望著屋角,有時候,進門也不向大家問好。我一向回來得比這回要早,她們就把飯菜端到樓上來給我吃。如今,我進屋後突然說了聲:“您好,媽媽”,這是我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雖然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這回我也未能強迫自己抬起頭來看看她,而是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坐了下來。我感到很累,但是我並沒有去想它。 “你這愣小子還同從前一樣,進門時沒規沒矩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埋怨我道;過去她就愛對我罵罵咧咧,這已經成了我與她之間的常規。 “你好……”母親回答,我向她問好,倒像使她不知所措似的。 “吃的早做好了,”她又加了一句,幾乎有點難為情似的,“菜湯可能還沒冷,肉餅我就叫盧克利婭拿來……”她開始急急忙忙地站起來想到廚房去,也許這整整一個月,我還是頭一次忽地感到不好意思,因為我看到她那麼急匆匆地站起來,伺候我,為我效勞,而在這以前我總是一再催促,讓她快點。

“多謝,媽媽,我已經吃過了。如果不妨礙你們,我就在這裡歇會兒。” “啊……哪能呢……幹嗎呢,你儘管坐……” “您放心,媽媽,我再不會頂撞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了。”我一下子打斷了她的話。 “啊,主啊,他多麼寬宏大量啊!”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叫道。 “親愛的索尼婭,——難道你還繼續對他稱您嗎?他是誰呀,你對他這麼恭恭敬敬,而且你還是他親媽呢!瞧,在他面前,你整個人都忸怩不安起來,丟人哪!” “如果您對我稱你,媽媽,我自己也感到高興。” “啊呀……那好吧,就這樣吧,”母親急忙道,“我也不是一向這樣,好吧,從現在起,我知道了。” 她整個臉都紅了。有時,她的臉簡直十分動人……她的臉很忠厚,但完全不是那種傻裡傻氣的樣子,臉有點蒼白,沒有血色。她的雙頰很瘦削,甚至有點凹陷,腦門上已經開始積聚起幾道很深的皺紋,但是眼睛兩側還沒出現魚尾紋,眼睛相當大,很開朗,永遠閃爍著一種平靜而又安詳的光,而這光打從最初的第一天起就吸引著我,使我對她抱有好感。我也喜歡看到她臉上毫無悲傷和受到損害之態的表情,相反,她臉上的表情甚至是很愉快的,如果她不是經常擔驚受怕的話,其實,有時候這毫無必要,大可不必怕兮兮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有時這完全是無事忙,或者她常常驚惶地傾聽別人說起的一個新的話題,直到她深信一切都平安無事,跟過去一樣為止。一切都平安無事——在她心裡就意味著“一切都跟過去一樣”。但願一切都沒變,但願沒出現任何新鮮事,哪怕,甚至是好事! ……可以想見,她小時候一定是受到什麼驚嚇。除了她的眼睛外,我還喜歡她那橢圓形的瓜子臉,如果她的顴骨能稍許窄一點,那似乎,不僅在她年輕時候,甚至現在,她也可以稱得上是漂亮的。而現在,她還沒到三十九歲,但是她那深褐色的頭髮裡已經明顯地躥出了些許銀絲。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非常惱火地瞅了她一眼。 “對這麼個小胖墩兒客氣什麼!在他面前還發抖!你太可笑了,索菲婭;你真讓我看了生氣,真是的!” “啊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現在幹嗎對他這麼兇呀!該不是您在開玩笑吧,也許,是這樣,對吧?”母親看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笑容,又加了一句。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罵人,有時的確不能當真,可是她現在微微一笑(如果她真的笑了一下的話),當然,是沖我母親笑的,因為她非常讚賞她的善良,而現在她無疑看到,因為我的孝順,這時我母親正感到十分幸福。 “偏偏在我進屋後說了句'您好,媽媽'的時候(這是我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就跳出來罵人,當然,對此我不會不有所感覺。”最後,我認為有必要回敬她一句。

“你們想想,”她立刻又火了,“他還認為這是什麼了不起的功德呢?因為你一輩子就這麼一次表現出了一點兒敬意,就該向你作揖下跪嗎?你進來時干嗎瞅著房犄角?難道我不知道你經常沖她又吼又叫嗎!你滿可以向我也說聲'你好'嘛,我還給你換過尿布哩,我是你教母。” 不用說,我不屑回答。妹妹正好在這時候進來了,於是我趕快同她攀談起來: “麗莎,我今天看見瓦辛了,他問你好。他認識你?” “是的,在盧加,在去年。”她十分自然地回答道,坐在我身旁,親切地看了看我。我覺得,我向她講到瓦辛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她騰的一下臉紅了。妹妹長著一頭金發,一頭靚麗的金發,她的頭髮完全不像母親,也不像父親;可是眼睛,橢圓的臉型,卻幾乎跟母親一模一樣。鼻子筆直,不大,很端正;不過,還有一個特點——臉上有幾粒細小的雀斑,這是母親完全沒有的。韋爾西洛夫般的相貌很少,除了纖細的腰身,並不矮小的身材,以及在舉手投足步態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同我則一點都不像;兩兩相對,正好相反。

“我認識他們兩三個月了。”麗莎又加了一句。 “你說的他們指瓦辛嗎,麗莎?應該說他,而不是他們。對不起,妹妹,我糾正了你的錯誤,但是我覺得很難過,他們似乎完全忽視了對你的教育。” “可是,你當著母親的面說這樣的話,也太低劣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又火了,“你這是胡說,根本沒有忽視。” “我根本就沒說到母親的事,”我厲聲插話道,“要知道,媽媽,我把麗莎看成是第二個您。在善良和性格上,把她培養得這麼美,這麼好,想必您自己從前就是這樣的,現在是這樣,從現在起,將來也永遠是這樣……我只是講外表和風度,講那些上流社會的蠢事,但是這又必不可少。我惱怒的只有一點,韋爾西洛夫聽到你提到瓦辛時說他們,而不是說他,根本就不予糾正——他對我們是多麼傲慢和滿不在乎啊。正是這點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

“自己又粗又笨,像頭熊,居然還教別人風度。以後不許你,先生,再當著母親的面說'韋爾西洛夫'長'韋爾西洛夫'短的,有我在場也不許,——我受不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兩眼圓睜地喝道。 “媽媽,我今天領到薪水了,五十盧布,您收下吧,勞駕,給!”我走過去,把錢交給了她;她又立刻驚慌起來。 “啊呀,我不知道該不該拿!”她說,彷彿生怕碰到錢似的。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媽媽,如果你們倆承認我是這家的一分子,是兒子和哥哥的話,那……” “啊呀,我對不住你,阿爾卡季,我得向你承認,我很怕你,怕……” 她說這話時帶著一種膽怯而又巴結的微笑,我又不明白了,於是打斷了她的話:

“順便說說,您知道嗎,媽媽?今天法院已經判決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和索科爾斯基家的那場官司?” “啊,知道!”她叫起來,由於害怕,她舉手當胸,合掌作恐懼狀(她慣有的姿勢)。 “今天?”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整個身子猛地抖了一下,“這不可能呀,他會先告訴我們的呀。他告訴你了?”她轉過身來問母親。 “啊,沒有,沒說是今天,沒說這事。我擔心了整整一星期。哪怕輸了也不要緊,我也會祈禱上蒼,只要心裡能放下這塊石頭,跟過去一樣就行。” “那麼說,他也沒告訴您,媽媽!”我叫道。 “這人呀,真是的!是對我們滿不在乎和傲慢無禮的典範;我剛才怎麼說來著?” “怎麼判決的,判決什麼了?誰告訴你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氣勢洶洶地問道。 “快說呀!”

“這不是,他不是自己回來了!他會告訴你們的也說不定。”我聽見走廊里傳來他的腳步聲,說道,說罷便趕緊在麗莎身旁坐了下來。 “哥哥,看在上帝分上,別嚇著媽媽了,對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要忍讓些……”妹妹對我悄聲道。 “行,行啊,我就是因為這事回來的。”我握了握她的手。 麗莎很不信任地望瞭望我,她說的也對。 他揚揚得意地走了進來,得意得甚至認為根本無需隱瞞自己的心情。一般說來,在最近這段時間,他在我們面前已經習慣於熟不拘禮地暢所欲言了,不僅暴露自己做的壞事,甚至也暴露人人都害怕的荒唐的事;而且他也完全意識到,我們將會了解一切,直到最後一個細節。最近一年來,按照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說法,他在衣著上變得不修邊幅了,很邋遢:他一向衣冠楚楚,但穿的都是舊衣服,不夠講究。這是實話,他情願兩天換一次內衣,這使母親很難過;她們認為這是一種犧牲,這在那些忠心耿耿的女人們看來,簡直是一種壯舉。他戴的禮帽,一向都是那種黑色的寬邊軟禮帽;當他在門口脫禮帽的時候——他那十分濃密但又明顯斑白的頭髮中,總會有一整綹頭髮在頭上豎起來。我很愛看他脫帽時豎起的頭髮。

“你們好,大家全在座,連他也廁身其中?還在前屋,我就听到了他的聲音,似乎,在罵我吧?” 他心情愉快的特徵之一,就是開始挖苦我。自然,我沒有回答。盧克里婭走進來,捧著一大紙袋買來的東西,放桌上。 “勝利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官司打贏啦,至於上訴,當然,公爵家是不敢的。這場官司我打贏啦!我立刻就找人借了一千盧布。索菲婭,放下手裡的活,別費眼神啦。麗莎,剛下班?” “是的,爸爸。”麗莎掛著親切的笑容,回答道。她管他叫父親;我是無論如何不肯屈從的。 “累了?” “累了。” “把活辭了,明天不干了,徹底辭了。” “爸爸,我這樣做不好。” “請你……我非常不喜歡女人幹活,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怎麼能不干活呢?居然讓女人不干活!……” “我知道,知道,這一切都很好,也很對,我預先表示同意;但是——我主要指手工活。您想想,這似乎是我童年時代一種病態的或者說是錯誤的印象。在我小時候五六歲時的模糊記憶裡,我經常會想起(當然是厭惡地想起)——圍著一張圓桌,一群聰明的女人,一本正經地板著臉,彷彿在選舉教皇似的,剪刀呀,布料呀,紙樣呀,以及時裝圖片呀,等等。大家在七嘴八舌地討論和商量,一本正經地、慢條斯理地搖著頭,又是量又是算的,準備裁剪。所有這些那麼喜歡我的臉,——突然變得高不可攀;我一淘氣,就立刻過來把我領走。甚至我那可憐的保姆,一邊用手拉著我,一邊對我的喊叫和撕扯不予理解,只是聚精會神地看著和聽著彷彿天堂極樂鳥般的歌唱。正是這些聰明女人的嚴肅表情,以及開始裁剪的神氣活現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甚至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來就感到痛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非常愛裁剪!不管這多麼符合貴族的氣派,我還是更喜歡根本不干活的女人。我不是說你,索菲婭……哪能呢!女人即使不干活,也有巨大的魅力。話又說回來,這,你也是知道的,索尼婭。足下高見,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大概不贊成吧?” “不,沒什麼,”我回答。 “'女人具有巨大的魅力'這話說得尤其好,我不懂您幹嗎要把這跟幹活連在一起?至於沒有錢不干活不行——您自己也知道。” “但是現在夠咱們花的了,”他轉過頭去對我媽媽說,她滿臉喜形於色(當他轉身同我說話時,她全身都打了個哆嗦),“至少開始的時候,不要讓我看見你們在做手工活,為了我,我求你們了。阿爾卡季,你是當代青年,大概也有點社會主義思想吧;好,那你信不信,我的朋友,最喜歡游手好閒的人——恰恰是出身於永遠幹活的勞動人民。” “也許,最喜歡休息吧,而不是遊手好閒。” “不,正是遊手好閒,完完全全,什麼事情也不干,這就是他們的理想!我認識一位永遠的勞動者,雖說並非出身平民;他是一個思想相當發達的人,善於概括和總結。他整個一生,也許每一天都在心向神往地幻想什麼時候能過上完全遊手好閒的生活,可以說吧,他把理想發展到絕對——發展到無邊無際的獨立,發展到幻想的永遠自由和無所事事的靜觀默想。就這樣,一直到他積勞成疾,一病不起;病入膏肓,不治身亡,死在了醫院。我有時候認真地想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關於勞動是享受,是那些無所事事的好心人杜撰出來的。這是上世紀末的一種'日內瓦思想'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前天我從報紙上剪下一則啟事(他從坎肩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條)。——這是數不清的'大學生'中的一個,他們懂古典語言和數學,願意外出授課,上閣樓或上任何地方。現在請聽:'茲有女教師願為各類學校(請聽:各類)的報考者補習功課,並教算術',——就一行字,但這行字是經典的!為各類學校的報考者補習功課——豈不是也包括算術課嗎?不,她特別標明算術。這——這已經是純粹的飢餓,已經是需要的極限了。這裡,正是這種退而求其次的說法令人感動:顯然,她從來沒想過要去當女教師,而且她也未必能教什麼課。但是,要知道,她寧可跳河自殺,也要把最後一個盧布送去報館,拿去登報,說她願為各類學校的報考者復習功課,此外,她還能教算術。Per tutto mondo e in altri siti。” “啊呀,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幫幫她吧!她住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驚呼道。 “唉,這種人多了去了!”他把求職信塞進口袋。 “這紙包裡全是好吃的——有你的,麗莎,也有您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索菲婭和我,我們不喜歡甜食。沒準也有你的,年輕人。全是我親自到葉利塞耶夫商店和巴雷商店買的。正如盧克里婭所說,我們已經'挨餓'挨得太久了(注意,我們還從來沒有人捱過餓)。這裡有葡萄、糖果、洋梨和草莓餅,我甚至還買了些上好的果子酒,還有鬆子兒。有意思的是,我從小到現在就愛吃堅果,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而且,您知道,應該是那些最普通的堅果。麗莎隨我;她也跟松鼠一樣愛嗑松子兒。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再沒什麼比這更美的了,有時候,在眾多的童年回憶中,你會無意中想像自己在樹林中,在灌木叢裡,採摘堅果的那些瞬間……已是幾乎應該是秋雨綿綿的日子了,但風和日麗,有時候空氣是那麼新鮮,你躲在草木叢生的地方,信步走進樹林,散發出一股樹葉的清香……我看到,在您的目光裡似乎有某種表示同感的表情,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我童年的頭幾年,也是在鄉下度過的。” “怎麼,要知道,您好像是住在莫斯科的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您回國的時候,他當時住在莫斯科的安德羅尼科夫家;而在那以前,他住在您已故的姑姑瓦爾瓦拉·斯捷潘諾芙娜家,在鄉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接口道。 “索菲婭,給你錢,你先收起來。有人答應過幾天再藉給我五千。” “那麼說,公爵家已毫無希望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問。 “毫無希望,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我一向支持您,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支持你們全家,我是你們的通家之好,但是,雖說公爵家對我是外人,可我還真可憐他們。您別生氣,安德烈·彼得羅維奇。” “我無意同他們瓜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您當然知道我的想法,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如果您一開始就建議同他們對半平分,他們也就不會打這官司了;現在,當然,說也晚了。不過,我也不敢妄加評論……我這樣說,是因為死者在自己的遺囑裡,恐怕不會把他們漏掉的。” “如果他們會辦事,知道該怎樣寫遺囑的話,不僅不會漏掉他們,恐怕全留給他們也說不定,漏掉的恐怕只有我一個人。但是現在法律站在我一邊——這就是結果。我不能,也不想分給他們,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他說這話的口氣甚至是惡狠狠的,這在從前很少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閉上了嘴。母親則有點傷感地垂下了眼睛:韋爾西洛夫知道,其實她是讚成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意見的。 “這是因為他忘不了他在埃姆斯捱的那記耳光!”我心中尋思。克拉夫特給我拿來的、當時放在我口袋裡的那份文件,如果落到了他手裡,恐怕就要遭殃了。我突然感到這一切成了我的一個累贅,這想法再加上其他等等,當然,都對我起著刺激作用。 “阿爾卡季,我希望你能穿得好一些,我的朋友;你穿得不壞,但是,為今後著想,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位很好的法國裁縫,他的做工非常認真,而且很有審美力。” “我請您以後不要再給我提這一類建議了。”我突然發作。 “這又怎麼啦?” “當然,我並不認為這低人一等,但是我們的看法也並不完全一致,而是相反,甚至意見分歧,因為最近,也就是說明天吧,我就要辭職不到公爵家去了。因為我看不出那裡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去做。” “你去,陪他坐坐,這就是事兒!” “這樣想是低下的。” “我不明白;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你那麼愛面子,你可以不拿他的錢呀,只管去就成了。你會使他非常難過的;他已經離不開你了,請相信……不過,隨你便……” 他顯然感到不高興。 “您說別向他要錢,可是承蒙關照,我今天做了件等而下之的事:因為您沒有事先交代,我今天向他索取了一個月的薪水。” “既然你已經這麼做了;不瞞你說,我還以為你不會向他要錢呢;不過,你們一個個現在也太精明了!現如今,已經沒有年輕人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他憤憤不已;我也非常惱火。 “我本來想同您清算一下舊賬……這是您逼我的,——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正好,索菲,你立刻把阿爾卡季的六十盧布還給他;我的朋友,這麼匆匆地跟你結賬,請勿見怪。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你腦子裡正在籌劃一件大事,你需要……流動資金……或者諸如此類的什麼東西吧。” “我不知道我臉上的表情怎樣,但是我怎麼也沒料到,媽媽會把這錢的事告訴您,儘管我一再請她別說。”我兩眼冒火地看了看母親,說不出我當時有多生氣。 “阿爾卡沙,親愛的,請你原諒,看在上帝分上,我無論如何不能不告訴……” “我的朋友,別責怪她向我公開了你的秘密,”他轉過身來,對我說道,“再說,她完全是好意——無非是做母親的想誇耀一下兒子的孝心。但是,請你相信,即使她不說,我也能猜到你是個資本家,手裡有錢。你的全部秘密都在你那誠實的臉上寫著。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對您說過,他有'自己的思想'。” “別拿我誠實的臉來說事,”我繼續發作道,“我知道,您雖然在別的事情上鼠目寸光,可是卻往往能看透一些事,——我讚賞您的洞察力。不錯,我是有'自己的思想'。您這麼說,當然純屬偶然,但是我並不怕承認:我的確有'思想'。我不怕,也不害臊。” “主要是,毋須害臊。” “可是我永遠不會向您公開。” “也就是說,你不屑向我公開。那就不公開吧,我的朋友,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思想'到底是什麼;至少這是: “我要遠走高飛, “躲進荒漠……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的想法是——他想……成為羅斯柴爾德,或者諸如此類的人吧,然後遠走高飛,得道升天。不用說,他會慷慨大度地給你們(包括您)留下一筆贍養費,——至於給我,恐怕就未必了,——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剛一看見他,他就不見了。他就像我們看到的一彎新月——剛一露面,就下山了。” 我心裡怦地一跳。當然,這一切純屬偶然:他什麼也不知道,他講的也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雖然我曾經提到過羅斯柴爾德。但是他怎麼能這麼準確地看准我的心思呢:跟他們一刀兩斷,然後遠走高飛?他已經預先猜到了一切,於是他就想先用他的玩世不恭來玷污事實的悲劇性。至於說他憤憤然,非常生氣,那是毫無疑問的。 “媽媽!請原諒我剛才發火了,再說,即使你不說,也瞞不過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開始佯笑,竭力想把一切暫時打亂,歸之於玩笑。 “你能笑,我的親愛的,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了。簡直難以想像,每個人用這辦法贏得了多少好處,哪怕是表面上的。我說這話是非常嚴肅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他總是擺出一副樣子,似乎他心裡裝著一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似的,由於這情況,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我嚴肅地請求您放謙虛一點,安德烈·彼得羅維奇。” “你說得對,我的朋友:但是必須一勞永逸地把話說透,免得以後又回過頭來舊話重提。你從莫斯科來看我們,就為了立刻大吵一場——這就是我們目前知道的你此來的目的。至於您這次來是為了用什麼事情來使我們大吃一驚,——關於這,我自然就不提了。接著,整整一個月,你在我們這兒住,而又對我們嗤之以鼻,——然而,你顯然是個聰明人,既然聰明,那就應該把這種對人嗤之以鼻的態度,讓那些由於自己無能,沒有別的辦法可以報復他人的人去幹。你總是藏著掖著,真人不露相,可是你那誠實的面孔和紅紅的臉蛋,就足以證明,你完全可以坦坦蕩盪地看著別人的眼睛。他有疑心病,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大家現在都犯起了疑心病呢?” “如果你連我在哪長大的都不知道,——您又怎麼知道一個人為什麼犯起了疑心病呢?” “這就是謎底:你不高興的是,因為我可能把你在哪長大的事都給忘了!” “根本不是,您就別把這種傻念頭硬往我身上貼了。媽媽,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剛才誇我笑了:那咱們就笑吧——幹嗎這樣幹坐著!我給你們講幾件關於我的笑話,你們愛聽嗎?更何況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對我的坎坷經歷還一無所知呢。” 我一提起來就有氣。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了,一走出這家門,我就永遠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正因為如此,我才在離家出走的前夜,再也忍受不下去。是他自己逼我,讓我走到這結局的。 “這當然太好了,如果這的確很可笑的話,”他目光銳利地註視著我,說,“我的朋友,你在你長大的地方變得有些粗魯了,不過,你仍舊很懂禮貌。他今天很可愛,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做得很好,終於把這個紙包打開了。” 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皺著眉頭,甚至都沒有轉過身去對他的話作出反應,而是繼續拆紙包,並把裡面好吃的東西一一擺到遞給她的盤子裡。母親也完全莫名其妙地坐在那裡,當然,她明白,也預感到,我們家可能要出事了。妹妹則再一次捅了捅我的胳膊肘。 “我只是想講給你們大家聽聽,”我以一種十分隨便的姿態開口道,“講講一個父親怎麼第一次跟自己可愛的兒子見面的;這事正是發生'在他生長的地方'。” “我的朋友,這……不會很枯燥嗎?你知道:tous les genres……” “別皺眉頭,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樣。我無非是想讓大家笑笑罷了。” “願上帝能聽見你說的話,我的親愛的。我知道你愛我們大家,而且……不想擾亂我們這個晚會。”他有點做作和漫不經心地嘟囔道。 “當然,您現在也從我的臉上看得出來我是愛你們的?” “是的,從臉上也多少看得出來。” “唔,而我從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臉上早就看得出來她愛上我了。不要這樣惡狠狠地望著我,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還是笑好!還是笑好!” 她突然向我轉過頭來,目光銳利地盯著我,看了大約半分鐘。 “你要小心!”她舉起一根手指威脅我,但神態十分嚴肅,根本不像沖我剛才說的愚蠢的玩笑而來,而是在另一種什麼事情上警告我:“你是不是想開戰啊?”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難道您真不記得咱倆生平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了嗎?” “上帝作證,我忘了,我的朋友,我打心眼裡覺得抱歉。我只記得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發生在什麼地方……” “媽媽,而您是不是記得,當時您住在鄉下,住在我長大的地方,似乎,一直到我長到六七歲的時候,主要是您是否當真什麼時候在鄉下住過,或者我只是在夢中彷彿看到我在那裡第一次見到您似的?我早就想問您了,有沒有這事,可總是開不了口;現在恰好機會來了。” “那還用說嗎,阿爾卡申卡,那還用說嗎!是的,我在那裡,在瓦爾瓦拉·斯捷潘諾芙娜家做過三次客;我第一次去時,你才滿周歲,第二次去時——你已經三歲多了,而後來——你已經過六周歲了。” “這就對了,我整整一個月一直想問您這件事。” 母親由於回憶的波瀾洶湧而來,猛地漲紅了臉,接著又動情地問我: “阿爾卡申卡,難道那時候你就記住了我的樣子嗎?” “我什麼也不記得,也不知道,但是,你臉上的某種神態留在我心裡,使我終生難忘,此外,還留下一個認知,你是我母親。這整個農村,我現在彷彿在夢中見過似的,我甚至連我的保姆都忘了。這個瓦爾瓦拉·斯捷潘諾芙娜,我之所以還有點記得她,也僅僅因為她常鬧牙疼,臉上總綁著紗布。我還記得屋旁有許多大樹,好像是椴樹,然後就是有時候強烈的陽光照進敞開的窗戶、種滿鮮花的花圃和林間小道,而媽媽,我清楚地記得的只是在那一瞬間的您,即在那兒的教堂裡有一回領聖餐的時候,您把我舉起來接受聖餐、吻聖杯的那一剎那;那時是夏天,有一隻鴿子飛過穹頂,從一扇窗戶飛到另一扇窗戶……” “主啊!當時就是這樣的呀,”母親舉起手來一拍,“連那隻鴿子我也記得很清楚。你在吻聖杯前猛地激靈了一下,叫道:'小鴿子,小鴿子!'” “您的臉,或者這臉的某種表情,就非常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裡了,直到四五年以後,在莫斯科,我立刻就認出了您,雖然那時候誰也沒有向我說起過您是我母親。而當我第一次見到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之後,人家就把我從安德羅尼科夫家帶出來了;我在他們家,直到那以前,一直平靜而快樂地過了五年。他們家住的那套公房,直到每個細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還記得所有那些太太們和姑娘們,她們現在大概都老了,還有她們全家人和安德羅尼科夫本人,他怎麼把整包整包的食品,雞呀,魚呀,乳豬呀,等等,親自從城裡帶回來,而在飯桌旁,他總愛代替自以為了不起的太太,給我們一份份地舀菜湯,而我們全桌人總愛就這事取笑他,而他總是頭一個先笑。在那裡,小姐們教會了我說法語,但是我最愛的還是克雷洛夫寓言,他的許多寓言我都會背,而且每天都要直接跑到安德羅尼科夫的小書房裡,不管他有空沒空,都要朗誦一篇寓言給他聽。就這樣,就因為朗誦寓言,我認識了您,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看出來,您開始有點記起來了。” “多少記起來了點,我的親愛的,正是你那時候給我講了一則故事……好像是寓言,或者《聰明誤》裡的什麼故事?你的記性真好,真了不起!” “記性!那還用說!這件事我記住了一輩子。” “好了,好了,我的親愛的,你甚至勾起了我一連串的回憶。” 他甚至笑了笑,母親和妹妹也跟在他後面笑了起來。又恢復了相互間的信任,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把一件件糖果、點心擺在桌上以後,在屋角里坐了下來,繼續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注視著我。 “後來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我繼續道,“突然有一天上午,我童年時代的朋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來接我了(她總是在我的生命中突然出現,就像戲裡似的),用馬車把我帶走,來到一個老爺家,走進一套豪華的房間。您那時下榻在法納里奧托娃家,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在她的一座空宅里(這宅子是她從前向您買的,她當時在國外)。我一向穿的都是夾克衫;這時候突然讓我穿上了一件漂亮的藍色常禮服和上好的內衣。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那天一整天都圍著我轉,給我買了許多東西,我則一直在所有的空屋裡走來走去,碰到鏡子就對鏡顧盼。就這樣,到第二天上午十時許,我正在這套房間裡溜達來溜達去,突然完全無意識地走進您的書房。其實,我在頭天晚上就看見您了,那時我剛來,但只是匆匆一瞥,在樓梯上。您正下樓,準備坐上馬車到什麼地方去;您那時是獨自一人來莫斯科的,在長時間地離開這里後,僅在此作短暫停留,因此到處都爭相迎候,您幾乎不在家住。您遇到我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之後,只是拖長聲音,說了一聲:啊!甚至都沒停下腳步。” “他帶著一種特別的愛來描寫,”韋爾西洛夫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說;她扭過身子沒有回答。 “我像現在看見您那樣看到那時的您,紅光滿面,英俊瀟灑。在這九年中,您驚人地變老了,變醜了,請原諒我的這種坦率,不過,您那時也已經三十七歲啦,但是我望著您甚至都望出了神:您那頭髮令人驚嘆,幾乎完全是黑的,而且黑得發亮,沒有一絲兒白髮;鬍鬚和兩側的絡腮鬍,就像首飾般經過精心加工過似的——捨此,我實在沒法表達;臉呈乳白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顯出病態的蒼白,就像現在令嬡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樣(我有幸在不久前見到過她);炯炯有神的深色眼睛,雪白髮亮的牙齒,特別是在您笑的時候。那天,我走進去後,您把我打量了一番,就大笑起來;當時我的識別能力還很差,但是看到您的笑容,我的心還是蠻開心的。那天上午,您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天鵝絨上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紫紅色圍巾,上好的襯衫上鑲有一圈阿朗鬆的花邊,您站在鏡子前,手裡拿著一個劇本,正在邊練習邊朗誦恰茨基的最後的獨白,尤其是最後一聲呼喊:給我備車,備車!” “啊,我的上帝,”韋爾西洛夫叫道,“還當真有這麼回事!當時,因為日雷科病了,儘管我在莫斯科停留的時間不長,我還是答應在亞歷山德拉·彼得羅芙娜·維托夫托娃家的家庭舞台上扮演恰茨基!” “難道您忘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笑道。 “他提醒了我!我得承認,當時的那幾天也許是我整個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我們大家還那麼年輕……,那時大家都熱切地期望……那時我在莫斯科出乎意外地遇見了那麼多……但是,你接著說下去,我的親愛的:這回,你做得很好,那麼詳細地讓我回憶起了……” “我站著,望著您,忽然喊道:'啊,多好呀,真正的恰茨基!'您突然向我轉過身來,問道:'難道你已經知道恰茨基了?'——說罷,您就坐到沙發上,開始喝咖啡,心情好極了,——我真想熱烈地親吻您。這時,我告訴您,安德羅尼科夫家的所有人都讀過很多很多書,而小姐們還會背詩,許多詩她們都會背,至於《聰明誤》,有幾場戲她們還經常你一句我一名地練台詞,上星期,每天晚上,大家還聚在一起,朗誦《獵人筆記》,而我最喜歡克雷洛夫的寓言了,還會背。您就讓我隨便背一首寓言給您聽,我給您背的是《一個待嫁的姑娘》: “一個待嫁的姑娘,想找個如意郎。” “沒錯,沒錯,現在我全記起來了,”韋爾西洛夫又叫起來,“但是,我的朋友,我也清晰地想起了你:你當時是那麼可愛,甚至是那麼活潑、機靈的一個小屁孩,我敢發誓,這九年中,你也大不如前啦。” 這時所有的人,連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內,都笑了。很清楚,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在開玩笑,並且因為我剌了他一句,說他變老了,他就用同樣的調侃“報復”我。大家都十分開心;而且說得妙趣橫生。 “我一邊背,您一邊笑,但是我還沒背到一半,您就讓我停下來,搖了一下鈴,吩咐進來的僕人有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立刻笑容滿面地跑了進來,笑得我差點都認不出她來了,雖然頭天晚上我還見過她。當著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面,我又從頭背誦《一個待嫁的姑娘》,而且一直背到完,背得好極了,連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微微一笑,而您,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您甚至大聲叫了聲'好!'您還熱情地說,要是我能背《蜻蜓與螞蟻》,那就更不足為奇了,因為一個乖巧的孩子,在我這年齡,肯定能背得十分精彩,但是能背這首寓言: “一個待嫁的姑娘,想找個如意郎, “這並沒有錯呀…… “'你們聽,他怎麼背來著:“這並沒有錯呀”!'總之,您十分欣賞。這時,您突然跟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說起了法語,她立刻皺起眉頭,開始反駁您,甚至發起火來;但是,因為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想要做什麼,別人是沒法違拗的,所以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急急忙忙地把我領到她自己的房間:在那裡給我重新洗了臉,洗了手,換了內衣,抹了雪花膏,甚至還給我捲了頭髮。然後,傍晚,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自己也打扮起來,打扮得相當華貴,打扮得出乎我的意料,接著,她就帶我坐上馬車,出去了。我還是生平第一次去看戲,去看維托夫托娃家的業餘演出;燈燭輝煌,一盞盞枝形吊燈,女士們,將軍們,武官們,妙齡少女們,大幕,以及一排排椅子——我今生今世還從來沒見過類似的排場。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後排佔了個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來,並讓我坐在她身旁。當然,那裡也有些像我一樣的孩子,但是我已經顧不上看別的東西了,我凝神屏息地等著看演出。等您出場的時候,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簡直大喜若狂,喜極而泣,——為什麼,由於什麼,我也弄不清。幹嗎要喜極而泣呢?——後來,在這九年中,每當我想起這事,我就覺得奇怪!我屏住呼吸,緊張地註視著劇情的發展;當然,其中我只看懂一點,她對他變了心,那些愚蠢的、抵不上他一根腳趾頭的人卻在笑話他。當他在舞會上朗誦那段獨白的時候,我明白他受到了傷害和侮辱,他在指責所有那些卑鄙小人,但是他怎樣呢——偉大,偉大!當然,我在安德羅尼科夫家受的教育,我對該劇的理解,但是——還有您的演技,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是頭一次看戲!在舞會快散場時,恰茨基一聲吆喝:'給我備車,備車!'(而您吆喝得多好呀),我從座位上忽地站了起來,全場掌聲雷動,我也跟大家一起熱烈鼓掌,拼命叫'好'。我清楚地記得,就在這一瞬間,從我背後,'在腰的下部',像針扎似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狠狠地擰了我一下,但是我視若無睹,毫不在乎!不用說,《聰明誤》一演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立刻帶我回家了:'你總不至於要留下來跳舞吧,就因為你,連我也不能留下,'您在馬車上,一路嘟嘟囔囔地埋怨我,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一整夜我都在說胡話,而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已經站在您的書房門口了,但是書房門虛掩著:您屋裡有人,您正在跟他們談事兒;後來您又突然出去了一整天,一直到深夜才回來——就這樣,我都沒能見到您!那時候,我到底想跟您說什麼呢——現在當然忘了,即便那時候,我也不知道到底想說什麼,但是我卻熱切地希望能盡快見到您。而第二天一早,從八點起,您就出發到謝爾普霍夫去了:您當時剛賣掉您在圖拉省的領地,以便清償債務,但是您手頭畢竟還保留著一大筆誘人的巨款,這就是您那時枉駕到莫斯科來的原因,而在這以前,因為怕人逼債,您是不會到那裡去的;當時,在所有的債主中,就有這麼一個叫謝爾普霍夫的混蛋,不同意用半數來清償全部債務。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甚至都不屑回答我的問題:'不關你的事,後天我就送你上寄宿學校去;準備一下,把自己的練習本拿好,把書整理好,同時要養成自己收拾衣箱的習慣,您總不能長成一個好吃懶做的人吧,先生',還有這般那般的,在這三天裡,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就這麼沒完沒了地數落我。後來的結局是把我送進了寄宿學校,把一個愛上您而且天真爛漫的孩子送到了圖沙爾手裡,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就算是湊巧,咱倆稀里糊塗地遇上了,可是,您信不信,後來,已經過了半年,我還念念不忘地想從圖沙爾那兒逃跑,逃出去找您! ” “你講得很好,而且使我生動地想起了一切,”韋爾西洛夫一字一頓地說道,“但主要是,你的故事使我十分詫異,其中竟有這麼多古怪的細節,比如說我欠了許多債。我們且不說這些細節已經有傷大雅,我不明白,這些細節你到底是怎麼蒐集到的?” “細節?怎麼蒐集到的?我再說一遍,這整整九年,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千方百計地蒐集有關您的各種細節。” “真是奇怪的供認和奇怪的消磨時間的方法!” 他轉過身子,半躺在安樂椅上,甚至還稍微打了個哈欠,是不是存心,我不知道。 “怎麼樣,繼續說下去?繼續講我怎麼想從圖沙爾那兒逃跑,去找您?” “不許他講,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讓他閉嘴,把他趕出去。”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發作道。 “不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韋爾西洛夫威嚴地回答道,“阿爾卡季顯然有什麼打算,因此必須讓他把話說完。您就讓他說吧!說出來了,也就卸下了包袱,對他來說,主要是要把肩上的這包袱給卸下來。開講吧,我的親愛的,開始說你的新的經歷,我只是說:新的經歷;你不用擔心,我知道它的結局。” “我逃跑,也就是我想逃出去找您,這事很簡單。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記得不記得,我入學後過了約莫兩星期,圖沙爾給您寫過一封信,——不記得了?後來,這封信,瑪麗亞·伊万諾芙娜給我看過,它也在已故的安德烈尼科夫的文件裡。圖沙爾忽然醒悟過來,他收的學費太少了,因此他在自己的信中向您'鄭重'宣告,在他的學校裡受教育的都是公爵和樞密官們的子弟,因此他認為收留一個像我這樣出身的人做學生,有失他的學校的身份,除非給他加錢。” “Mon cher,你本來可以……” “噢,沒什麼,沒什麼,”我打斷道,“我不過是稍許說兩句關於圖沙爾的事。您答复他的時候,已經過了兩星期,您已經下鄉,您是從鄉下給他回信的,您堅決拒絕了。我記得,當他跑進我們教室時,滿臉漲得通紅。這是一個十分矮小、長得十分結實的法國佬,年約四十五歲上下,的確出身巴黎,不用說,是出身鞋匠,但是很早以前他就來到莫斯科,正式擔任法語教師,甚至還有文職官銜,為此我曾經感到非常驕傲,——不過,這是一個非常不學無術的人。至於我們這些學生,在他那裡,一共就六名;其中倒的確有一個學生是莫斯科某樞密官的什麼外甥,而我們全都住在他家,完全像是他的家庭成員,而且大半由他夫人來照管;他夫人是某個俄國官吏的女兒,是個慣會裝腔作勢的女人。在這兩週內,我在同學們面前大大地擺闊了一番,自吹自擂地誇耀我有一件藍色的常禮服,和我有一個好爸爸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他們問我,為什麼我姓多爾戈魯基,而不是姓韋爾西洛夫。——我一點都不感到尷尬,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幾乎用威脅的聲音叫了一聲。相反,我母親卻目不轉睛地註視著我,她顯然希望我繼續說下去。 “Ce圖沙爾……現在我還真的想起來了,這是一個十分矮小和手腳不肯停的主兒,”韋爾西洛夫懶洋洋地嘟囔道,“但當時卻有人向我大力推薦他……” “Ce圖沙爾手裡拿著信,走到我們坐的那張大橡木桌子跟前(當時我們六個人都坐在這桌旁背誦什麼東西),緊緊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從椅子上拽了出來,又吩咐我拿起自己的練習本。'你的位置不在這裡,在那裡。'他向我指了指由前室往左的一間很小的屋子,那裡只有一張普通桌子,一把藤椅和一張漆布面的長沙發——就像我現在住的樓上那間閣樓一樣。我驚奇地搬了過去,心裡很膽怯:還從來沒人對我這麼粗暴過。過了半小時,當圖沙爾走出教室後,我又跑過去與同學們眉來眼去地耍笑;當然,他們在笑我,但是我沒有察覺,還以為我們笑是因為我們開心。這時候,圖沙爾猛地衝進來,一把揪住我的頭髮,就把我往外拽。'不許你跟貴族子弟坐一起,你出身卑賤,跟用人差不多!'接著他就非常疼地朝我那胖乎乎的、紅紅的臉蛋上打了記耳光。他頓時覺得,這很解氣,於是又打了第二下,第三下。我放聲大哭,我感到十分驚奇。我用兩手摀著臉,坐了整整一小時,哭呀,哭呀,哭個不停。我怎麼也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明白,一個像圖沙爾這樣並不是壞人的人,一個甚至十分擁護俄國農民解放的外國人,竟會打一個像我這樣的傻孩子。然而,我只是感到驚奇,而不是感到受了侮辱。當時,我還不會感受侮辱。我覺得,我可能是做了什麼壞事,淘氣了,但是只要我改了,他們就會原諒我,於是我們大家又會忽然變得很開心,又可以到院子裡去玩耍,又可以十分快樂地生活了。” “我的朋友,要是我知道這事……”韋爾西洛夫拖長了聲音說,臉上露出一絲有點疲乏的人的漫不經心的笑容,“不過,這個圖沙爾也真混蛋!不過,我還是沒有失去希望,希望你能設法振作起來,終於能原諒我們這一切,那咱們又可以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了。” 他毫不含糊地打了個哈欠。 “我又沒有責怪您,根本沒有呀,而且,請相信,我並不抱怨圖沙爾!”我叫道,有點語無倫次,“再說,他打我也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我記得我總想用什麼辦法去討好他,跑過去吻他的手,一邊吻一邊哭。同學們都笑話我,看不起我,因為有時候圖沙爾便開始趁機利用我做他的奴僕,讓我在他穿衣的時候給他遞衣服。這時,我的奴性就本能地對我起了作用:我拼命巴結他,一點也不感到屈辱,因為我還不懂什麼叫屈辱,甚至直到現在,我還感到奇怪,當初我竟會笨到這樣的地步,竟不懂得我和他們大家是不平等的。不錯,同學們當時已經使我明白了許多道理,是個很好的教訓。到後來,圖沙爾已經不愛打我的耳光了,他更愛從背後用膝蓋頂我的屁股,而過了半年,有時候甚至還對我很親熱;只是間或,每月一次,他肯定會揍我一頓,為了提醒我,別忘乎所以了。很快,他也讓我和其他孩子坐一起了,也讓我同他們一起玩了,但是,在這整整兩年半中,圖沙爾一次也沒有忘記我們在社會地位上的差別,雖然不很經常,但還是常常使喚我替他做這做那,我想,他這樣做,正是為了提醒我別忘了我是誰。 “我逃跑,也就是說我想要逃跑,已經是在這兩個月之後又過了五個月的時間。一般說,我這人一輩子都優柔寡斷,拿不定主意。當我躺到床上,鑽進被窩,我就開始想您,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而且只想您一個人;我也莫名其妙這究竟是怎麼搞的。我甚至做夢都夢見您。主要是我一直在熱切地盼望,有一天,您會走進來,我撲到您身上,您就會把我帶走,離開這鬼地方,把我帶到您那兒,帶進那間書房,於是我們又可以去看戲了,等等,等等。主要是我們再不分開了——這才是最主要的!可是第二天一早,睡醒過來,又忽然開始了同學們的嘲笑和蔑視;其中有個人甚至還乾脆打我,硬逼我把靴子遞給他,替他穿靴子;他用最難聽的話罵我,尤其是竭力向我說明我出身低微,給所有的聽眾尋開心。後來,圖沙爾這人終於出現了,我心里便油然升起一種忍無可忍的感覺。我感到,這裡的人是永遠不會原諒我的,——噢,我已經開始稍許懂得,他們不能原諒我的到底是什麼,而我又究竟錯在哪!於是我終於決定要逃跑。我朝思暮想地足足幻想了兩個月,終於拿定了主意;那時是九月。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同學們都回家過週末了,這時我就悄悄地、仔細地包了一個包袱,帶上我最必需的東西;錢我有,兩個盧布。我想等到天黑:'那時候我就下樓,'我想,'先走出去,然後就遠走高飛。'到哪去呢?我知道,安德羅尼科夫已經搬到彼得堡去了,於是我決定先去找到法納里奧托娃住在阿爾巴特街的那座公寓;'夜裡就隨便找個地方度過一宿或者坐一宿,到早晨,再在那棟公寓的院子裡隨便問個什麼人:現在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住哪兒,如果不在莫斯科,那在哪座城市或者哪個國家?沒準,會告訴我的。我就去找他,然後就在另一個什麼地方隨便問個人,應當出哪個城門,如果必須到某某城市去,那我就先出城,然後再走呀,走呀。我要一直走下去;要過夜,就隨便找個什麼地方,在灌木叢裡過一夜,而吃,那我就只吃麵包,兩個盧布的麵包足夠我吃很長時間了。'但是,星期六,怎麼也跑不出去;不得不等到第二天,到星期天再說,好像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圖沙爾和他老婆星期天到什麼地方去了;全家就只剩下我同阿加菲亞兩個人。我苦苦地等待天黑,我記得,我坐在我們那間客廳的窗前,看著滿是木屋、塵土飛揚的街道,以及不多的幾個行人。圖沙爾住的地方很偏僻,從窗子裡就看得見城門:該不是就是這城門吧?——我恍恍惚惚地想。太陽正在下山,紅紅的,天很冷,風很大,就像今天這樣,刮起了沙塵暴。天終於全黑了,我站在聖像前,開始祈禱,不過要快,要快,我急忙付諸行動;拿起包袱,踮起腳尖,從吱嘎作響的我們的樓梯上下來,心裡直打鼓,可別讓阿加菲亞在廚房裡聽見我的腳步聲。房門用鉤子鉤上了,我開了門,突然——漆黑的夜,黑糊糊地展現在我面前,像一大片無邊無際、不可知的凶險,而北風吹來,猛一下刮走了我的帽子。我已經走出了門;但是在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個罵罵咧咧的行人走過,發出嗄啞的、醉醺醺的吼叫;我站住了一會兒,看了看,又悄悄地回來,悄悄地上了樓,悄悄地脫了衣服,放下包袱,臉朝下趴在床上,既沒有流淚,也沒有思想,於是就從這一刻起,我開始懂得一個道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也就是從這一刻起我認識到,我除了是個奴才以外,還是個懦夫,於是,也就從這一刻起開始了我真正的、正確的成長之路! ” “也就是從這一刻起,現在我算把你看透了,看得透透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猛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她那麼猝不及防地跳起來,我毫無準備,“你不但那時候是個奴才,現在也是個奴才!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如果送你去當鞋匠,那又費他什麼事?甚至是對你做了件大好事,讓你學會一門手藝!誰會為了你向他提出更多的請求或者要求呢。你父親馬卡爾·伊万內奇不僅請求,幾乎是要求,不要把你們,把他的孩子從下等人裡提拔上來。不,你絲毫不珍惜他把你培養到能夠上大學,而且通過他,你又得到了種種權利。你瞧,同學們逗了他……他就發誓要向整個人類報仇……你呀,真是個渾球!” 我得承認,我對她的這一舉動感到很吃驚。我站起來,一時間看著她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要知道,的確,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對我說了一些我過去聞所未聞的話,”我終於堅定地回過頭去對韋爾西洛夫說,“的確,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奴才,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僅僅滿足於韋爾西洛夫沒有把我送去當鞋匠;甚至這'種種權利'也沒能打動我,我要的是整個韋爾西洛夫,我要的是父親……這才是我要求的——我怎麼不是奴才呢?媽媽,您在我心頭已經八年了,您當時獨自一人到圖沙爾中學來看我,當時我接受了你,但是現在沒有時間談這事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不讓我說下去。明天見,媽媽,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倒說說,假如我絕不容許一個人的妻子還健在,卻停妻另娶他人,難道我還是個十足的奴才嗎?要知道,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在埃姆斯就差點沒幹出這種事來!媽媽,如果您不想跟丈夫待在一起,因為這丈夫明天就會娶別人為妻,那您要記住,您還有個兒子,他已經承諾要永遠做一個孝順的兒子,您要記住,咱們可以一起離開,不過有個條件:'有他沒有我,有我沒有他',您願意嗎?我並不是要你立刻回答;因為我知道,對這樣的問題,是沒法立刻回答的……” 但是我未能把話說完,首先因為我太激動了,心慌意亂。母親的臉變得煞白,好像驟然失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提高了嗓門,說了一些什麼話,說了很多,因此我都聽不清她到底說什麼了,她用拳頭捶了我兩下,捶我的肩膀,我只記得,她大聲嚷嚷,說我的話“是造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無中生有”。韋爾西洛夫一動不動地坐著,很嚴肅,毫無笑容。我拂袖而去,回到樓上。最後目送我走出房間的是妹妹責備的目光;她望著我的背影,嚴厲地搖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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