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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二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5366 2018-03-18
令人肅然起敬的季莫菲·謝苗內奇接見我時有點匆促不安,似乎有些心煩意亂。他把我引進窄小的書房,嚴嚴實實地關上門,神情顯然很不自在,開口說道:“免得孩子們來搗亂。”然後讓我坐在寫字台旁的椅子上,自己在安樂椅裡落了座,掩好身上長棉袍的衣襟,擺出一副官氣十足,甚至有些嚴厲的面孔,準備應付各種公事,儘管他既不是我的上司,也不是伊凡·馬特維伊奇的上司,但一直被認為是個關係一般的同事,也可以說是個熟人。 “首先,”他先開了腔,“請您務必注意,我不是什麼上司,而是下屬,跟您和伊凡·馬特維伊奇一樣……我是局外人,不想介入任何事。” 他顯然已經知道了全部情況,這使我很感驚異。儘管如此,我還是把整個事件的經過又細細地向他講了一遍。我說話時不禁心情激動,因為這時我正在履行一個好朋友的職責。他聽我說話時並不特別驚訝,只是帶著顯而易見的懷疑神氣。

“您看,”他聽完後說道,“我早料到,他必定會出這種事。” “請問是何原因,季莫菲·謝苗內奇,這可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情哪……” “所見極是。不過,伊凡·馬特維伊奇在整個供職期間的所作所為正應得此結果。他為人浮躁,且自命不凡。總是侈談'進步'和諸如此類的各種思想,這就是進步給他帶來的下場!” “但是,需知此事頗不尋常,對他絕不可以用進步人士遵循的一般規律加以衡量……” “不,完全可以。您看得出,這是文化素養過高的結果,您盡可相信我的話。因為文化水平過高的人總是到處亂鑽,特別是有些地方他們往往不請自去。不過,也許您早已清楚地知道,”他好像有些生氣,接著說道,“我文化不高,有了一把年紀;本是個士兵的兒子,此後擔任公職,至今已是五十年了。”

“噢,不,季莫菲·謝苗內奇,不必客氣。恰恰相反,伊凡·馬特維伊奇渴望聆聽您的高見,萬望多加指點。可以說,他含著眼淚切盼賜教。” “'可以說,他含著眼淚。'嗯。這是鱷魚的眼淚,不可全信。喏,請問,他怎麼動了出國的念頭?再說款項從何而來?他不是沒有財產嗎?” “季莫菲·謝苗內奇,他最近領到獎金,所以有些積蓄,”我訴苦般地回答說,“他總共只想出國三個月——前往瑞士……訪問威廉·退爾的故鄉。” “威廉·退爾?哼!” “他想去那不勒斯賞春。參觀博物館,了解民間習俗,還要觀看動物……” “哼!觀看動物?我認為,這不過是妄自尊大罷了:觀看什麼動物?什麼動物?難道我們這兒還缺少動物?有的是動物園、博物館、駱駝。彼得堡近郊還有熊。而他自己卻鑽進了鱷魚的肚子……”

“季莫菲·謝苗內奇,得啦,人家遭了難,來向一位朋友、一位年長的親人求助,渴望聽到指點,而您——卻一味斥責……但願您多少可憐一下不幸的葉蓮娜·伊万諾芙娜也好!” “您是說他的夫人吧?一個迷人的小娘們。”季莫菲·謝苗內奇嘟噥道,態度顯然軟了些,津津有味地嗅了嗅鼻煙,“一個嬌滴滴的女人。再說她有多麼豐滿,小腦袋總是歪向,歪向一邊……非常惹人喜歡。安德烈·奧西貝奇前天還談到過她呢。” “談到過她?” “談到過,簡直贊不絕口,他說,那樣的胸脯、眼神、發式……他說,那不是個小娘們,簡直是一塊糖果,說到這裡我們都笑了。他們還很年輕哪。”季莫菲·謝苗內奇大聲擤了擤鼻涕,“可是,他們這種年輕人多麼會向上爬啊……”

“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季莫菲·謝苗內奇。” “自然,自然。” “季莫菲·謝苗內奇,有什麼辦法可想嗎?” “不過我能有什麼辦法?” “請您出些主意,多加指點,您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一個親人!下一步怎麼走?是否要去求見上司?或者……” “求見上司?大可不必,”季莫菲·謝苗內奇連忙說道,“如果您想讓我出主意,那麼頭一條,這事應當暗中了結,就是說,應當私人出面。事情令人疑竇叢生,而且是前所未聞。主要是前所未聞,沒有先例,並且難以置信……因此首先應持慎重態度……不妨讓他在那裡躺著去吧。我們必須等等再說……” “怎麼能等等再說呢,季莫菲·謝苗內奇?要是他在那裡頭憋死了呢?” “怎麼會憋死呢?我好像記得,您不是說過他過得相當舒服嗎?”

我把整個事件又重複了一遍。季莫菲·謝苗內奇沉吟起來。 “哼!”他嘟噥道,手裡轉動著鼻煙壺,“我看呀,他沒去國外,暫時在那裡躺著倒是好事。讓他能有工夫思量一番;當然不要讓他憋死,因此必須採取相應的保健措施;比如說,在那裡要提防患上咳嗽和別的什麼病……至於那個德國人,我個人的看法是,他很有理,甚至比他的對方還要有理,因為是別人未經允許鑽進他的鱷魚的肚子,而不是他未經允許鑽進伊凡·馬特維伊奇的鱷魚的肚子,而且據我記憶所及,伊凡·馬特維伊奇並沒有什麼鱷魚。好啦,鱷魚既然是私人財產,可見不付賠償費就不能把它切開。” “要救人哪,季莫菲·謝苗內奇。” “這是警方公務。您應當前往警局報案才對。”

“不過,我們可能很需要伊凡·馬特維伊奇,也許要查詢一下他的下落。” “很需要伊凡·馬特維伊奇?哈哈!還有一事奉告,他已在公認休假之列,因此我們可以不聞不問,讓他在那裡盡情觀光歐洲各地。如若他假期已滿尚未報到,那就另當別淪,屆時我們自會查問打聽……” “還有三個月哪!季莫菲·謝苗內奇,發發慈悲吧!” “他是咎由自取。哼,誰把他塞到那兒去的?這麼一來,公家大概非得為他僱一個保姆不可,但是人員編制並無此類名額。而關鍵在於——鱷魚原屬私人財產,因此,這裡應適用所謂經濟原則。經濟原則可是至高無上的。前天在魯卡·安德烈伊奇家舉行的晚會上,伊格納吉·普羅柯菲伊奇就說過這話,您認識伊格納吉·普羅柯菲伊奇嗎?他是個資本家,經營著大企業,您知道嗎,他的話講得頭頭是道,他說:我們需要工業,我們的工業不發達。應當建立工業。應當弄到資本,就是說,應當形成中產階級,也就是所謂的資產階級。由於我們資本短缺,所以要引進外國資本。首先,應當扶植外國公司,讓它們分段購買我國土地,目前國外均有此種規定。他說,村社所有製是毒藥,是毀滅!您知道,他講得這樣激烈;嗯,他們是體面人,他們是大富翁……可不是小職員。他說,實行村社制,工農業都不能得到發展。他說,應當讓外國公司盡量分段買下我國的全部土地,然後再盡量劃分、劃分,劃分為極小的地段,您知道——他說'劃……劃分'二字時語氣非常堅定,他說,然後再出售成為私人財產。其實也不是出售,不過是租賃。他說,一俟全部土地落入引進的外國公司之手,那麼,它們就可以任意規定租金數額。因此,農民要想勉強糊口,就必須多幹兩倍的活兒,而且隨時會被趕走。這就是說,農民必須兢兢業業、馴服、勤勉,為取得同樣的報酬要多幹兩倍的工作。目前村社里的農民成了什麼樣子!他們知道不會餓死,就經常偷懶,酗酒。其實我們可以吸收資金,掌握資本,形成資產階級。英國一家政治和文學性的報紙《泰晤士報》分析了我國的財政狀況,不久前發表過評論,說我國財政拮据,原因就在於我國沒有中產階級,沒有大宗財產,沒有甘願效勞的無產階級……伊格納吉·普羅柯菲伊奇講得實在精彩。真是一位演說家。他要親自向上司遞交呈文,然後送《彼得堡新聞》發表。這種文章和伊凡·馬特維伊奇寫的歪詩可大不一樣……”

“伊凡·馬特維伊奇的事怎麼辦呢?”等老頭兒嘮叨夠了,我插嘴道。季莫菲·謝苗內奇有時候喜歡聊聊閒天,好表現一番他並不落後,而是知道很多事情。 “伊凡·馬特維伊奇的事怎麼辦?我就要談到這個問題。我們自己也要設法把外國資本引進俄國,您想想看:既然引進的鱷魚所有主的資本通過伊凡·馬特維伊奇成倍地增加了,那麼,我們就應當保護外國資本家,可是現在呢,恰恰相反,卻要想方設法在他的原始資本——鱷魚的肚子上開刀。這合適嗎?我認為,伊凡·馬特維伊奇既然是祖國的忠實兒子,就應該為通過自己使外國鱷魚的價值增加一倍,也許會增加兩倍,而感到高興和自豪。這是引進資本的需要。請注意,只要一個人獲得成功,第二個人就會再運進一條鱷魚,第三個人會一下子運來兩條或三條鱷魚,他們手頭的資本就逐漸積累起來了。這就有了資產階級。應當予以鼓勵才是。”

“算了吧,季莫菲·謝苗內奇!”我喊道,“您是要求不幸的伊凡·馬特維伊奇做出幾乎是不近人情的自我犧牲呢!” “我沒有提出任何要求,首先我要請您——剛才我已經說過——想到我並不是上司,因而我不能向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我是以祖國的兒子的身份講話,就是說,不是以《祖國之子》的名義,而是純粹以祖國的兒子的身份講話。我還得提一提,是誰讓他鑽進鱷魚肚子裡去的呢?一個擔任一定官職的體面人,一個合法結過婚的人,突然間——弄到這種地步!這說得過去嗎?” “可是,他弄到這種地步全是出於偶然呀!” “誰知道他是怎麼回事?此外,您說說看,哪兒能弄到款項去向鱷魚主人支付賠償金呢?” “可不可以用他的薪水支付,季莫菲·謝苗內奇?”

“薪水夠嗎?” “不夠,季莫菲·謝苗內奇,”我發愁地回答道,“鱷魚主人最初嚇了一跳,唯恐鱷魚會脹破肚皮,後來他看清一切都很順利,於是便神氣起來,由於能把參觀費提高一倍而樂不可支。” “也許會提高兩三倍呢!觀眾馬上會蜂擁而來,展出鱷魚的人全是機靈鬼。何況還沒到大齋期,人們正想尋歡作樂,首先要讓伊凡·馬特維伊奇用個假名,叫他不必著急。也可以讓大家都知道他正待在鱷魚的肚子裡,可又不是來自官方消息。這麼一來,伊凡·馬特維伊奇甚至會處於一種特別有利的地位,因為大家都認為他已經出國了。要是有人說他在鱷魚肚子裡,我們就表示不能置信。這就可以把事情掩飾過去。關鍵是——要讓他等等再說,他幹嗎要這麼著急呢?”

“嗯,不過要是……” “別擔心,他的身體結實得很……” “嗯,那麼以後他要等到什麼時候呢?” “好,不瞞您說,這件事可是複雜透頂。難以揣測,而且最糟糕的是至今沒有先例。要是我們有過先例,就可以想個辦法循例處理了。既然如此,怎麼能馬上解決呢?需要仔細考慮一下。事情只好拖一陣子。” 一條妙計在我的腦海裡閃現出來。 “能不能這麼辦?”我說,“既然他待在怪物的肚子裡是命該如此,他能夠維持生命也是天意使然,那麼能不能替他遞個呈子,請求按上班對待呢?” “嗯……除非按休假論,不要薪水……” “不,能不能薪水照發呢?” “什麼理由?” “算是出差……” “出什麼差?去什麼地方?” “就說到內部去,到鱷魚內部去……這麼說吧,去進行考察和就地研究各種情況。這自然是件新鮮事兒,但它是進步事物,同時還可以表現出對啟蒙事業的熱心……” 季莫菲·謝苗內奇沉思起來。 “指定一名特派官員,”他終於說道,“到鱷魚內部去執行一項特殊任務——我個人認為,這事荒唐得很。編制上不許可。再說到那種地方能執行什麼任務呢?” “比方說,為了在生物體內部就地對其特性進行切實的研究。當前很時興自然科學,還有植物學……他可以住在那裡,根據情況……對,報告消化過程或是僅僅介紹生物的習性。目的是積累實際材料。” “這已經是統計學的事了。得啦,我不擅長統計學,也不是哲學家。您提到實際材料——我們積累的實際材料本來就夠多了,真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場。再說搞這種統計危險哪……” “為什麼?” “就是危險嘛。還有,您總該同意吧,他準是側身躺著報告所謂的實際材料。可是怎麼能側身躺著辦公呢?這又是一件新鮮事兒,而且很危險;這種事情同樣沒有先例。如果我們有一個稍微近似的先例,我認為,也許就能算他是出差了。” “不過,以前從未運來過活鱷魚呀,季莫菲·謝苗內奇。” “嗯,不錯……”他又沉吟起來,“如果您願意提出的話,您的這個反駁意見倒是滿有道理,甚至可以成為進一步處理問題的依據。但是,您還得考慮到,如果不斷運來活鱷魚,公務員們開始一個個溜掉,然後藉口那裡又暖和又軟和,都要求前去出差,然後在那裡側身躺著……您自己也會承認這是個壞榜樣。這麼一來,大概每個人都願意鑽到那裡去白拿薪水了。” “您幫幫忙吧,季莫菲·謝苗內奇!順便說件事,伊凡·馬特維伊奇託我把他欠您的賭賬交給您,七個盧布,是玩牌輸的……” “哎呀,這還是他前兩天在尼基弗爾·尼基弗雷奇家輸的呢!我記得。他當時是多麼快活啊,還逗樂,再看現在!……” 老頭兒真的受了感動。 “幫幫忙吧,季莫菲·謝苗內奇。” “一定盡力而為。我私下出面說說情,打聽打聽。不過,您也非正式地從側面問一問,那個德國人究竟要多少錢才肯賣他的鱷魚?” 季莫菲·謝苗內奇的心顯然軟了下來。 “一定照辦,”我回答道,“我很快就會給您回音。” “他的太太……現在是孤身一人吧?她寂寞嗎?” “您該去看望看望她,季莫菲·謝苗內奇。” “一定去,我前天就想去,這真是個好機會……他為什麼,為什麼會鬼迷心竅偏要看什麼鱷魚!其實呢,我自己也想看看鱷魚。” “還是去看看那個可憐的人吧,季莫菲·謝苗內奇。” “一定去。當然,我不想用這種辦法使他產生得救的希望。要以私人身份去看他……好,再見!我又要去見尼基弗爾·尼基弗雷奇了,您也去嗎?” “不,我要看那個囚徒去!” “好吧,現在您去看的竟是囚徒!……哎——呀,這都是輕舉妄動的結果啊!” 我向老頭兒告了別,腦子裡的思緒亂紛紛的。季莫菲·謝苗內奇是個善良的、非常正直的人,但是我跟他分手後,想起他已經供職五十個年頭,當前像季莫菲·謝苗內奇這種人在我國已經不多了,不禁感到一陣高興。不用說,我隨即飛快地跑進遊廊市場,把這些情況全告訴了伊凡·馬特維伊奇。同時我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他在鱷魚肚子裡怎麼過活呢?他在鱷魚肚子裡怎麼能夠生存呢?難道真能在鱷魚肚子里活下去嗎?我有時真覺得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稀奇古怪的夢,尤其因為這個事件涉及的竟是一頭大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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