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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二章濕雪紛飛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57986 2018-03-18
那時,我才二十四歲。當時,我的生活就已經鬱鬱寡歡,雜亂無章,並且煢煢孓立,形影相吊。我不和任何人交往,甚至避免跟任何人說話,越來越深地龜縮進自己的角落裡。在辦公室上班時,我甚至極力不看任何人,我也十分清楚地發現,我的同事們不僅把我當作怪人,而且——我一直覺得就是這樣——似乎還用某種厭惡的目光在看我。我不禁深思:除了我,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感到別人是用厭惡的目光在看他呢?在我們辦公室裡,有個同事形貌醜陋,滿臉麻子,甚至似乎還頗有強盜相。要是我長著這麼一副有礙觀瞻的面容,定然不敢抬起頭來看任何人一眼。另一個同事,身上的製服又髒又破,一挨近他身邊就能聞到一股臭味兒。然而,這兩位先生中竟然沒有哪一位感到不好意思——無論是因為衣服,或是因為尊容,還是因為品性方面的什麼問題。無論是這一位,還是那一位,都不會想到,別人會用厭惡的目光看他們;而且他們即使想到了,也毫不在乎,只要不是上司如此看他們就行。而今,我完全明白了,由於自己那有加無已的虛榮心,以及由此而來的對自己的苛求,因而對自己不滿到了極點,進而由不滿發展為厭惡,於是,就在內心裡把自己的看法強加給了每一個人。比方說,我對自己的臉深惡痛絕,覺得它醜陋不堪,甚至還懷疑它上面有某種下流無恥的表情,因此,每次上班時,我都要停辛貯苦地讓自己擺出一副獨立不羈的姿態,使別人不致懷疑我下流無恥,同時也盡可能讓臉上的表情顯得高貴一些。 “臉長得不美就讓它去吧,”我心想,“不過,要讓它顯得高貴,表情生動,而最重要的是極其聰明。”然而,我確切又痛苦地意識到,所有這些優點永遠無法用我這張臉表現出來。而最為可怕的是,我發現這張臉真是蠢笨不堪。但我心裡還是完全能夠容忍的。我甚至可以承認臉上的表情下流無恥,只要別人同時認為我的臉聰明絕頂就行。

自然,我憎恨我們辦公室的所有同事,從上到下,概莫能外,而且鄙視所有人,然而與此同時,我又似乎害怕他們。常常,我甚至會忽然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那時不知怎麼會出現這種情形:我時而鄙視他們,時而又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一個富有修養、作風正派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對自己無盡無休地求全責備,並在某些時候蔑視自己達到憎惡的程度,那他就不可能產生虛榮心。可是,鄙視他們也好,認為他們遠遠高於自己也好,我在遇到的每一個人面前都會低下目光。我甚至做過實驗:我能否經受住某個人射向我的目光,可總是我第一個垂下目光。這使我痛苦得幾乎發瘋。我生怕自己顯得可笑,甚至害怕到病態的程度,因此我奴性十足地崇拜有關儀態舉止的一切成規慣例;我真心喜愛循規蹈矩,並且打心眼裡害怕自己有任何標新立異的行為。然而,我又怎麼能熬受得住呢?我是一個病態的富有教養的人,就像當今時代所要求成為的富有教養的人那樣。而他們大家卻全都渾渾噩噩,而且彼此就像羊群中的羊那樣何其相似乃爾。也許,在整個辦公室裡,只有我一個人常常覺得自己是膽小鬼和奴才;而這正是因為,我是個富有教養的人。不過,這不僅是感覺,而事實上也果真是這樣:我是個膽小鬼和奴才。我這麼說,並不感到絲毫的不好意思。當代任何一個作風正派的人都是,而且應該是膽小鬼和奴才。這——才是他的正常情形。我對此深信不疑。他們生來如此,老天就是這麼安排的。而且不僅在當代,也不僅是由於某些偶然因素造成的,而是總的說來,在任何時代,一個作風正派的人都應該是膽小鬼和奴才。這是世上所有作風正派者的自然規律。如果他們中偶爾有誰麻起膽子乾了什麼事情,那可千萬不要以此自我安慰並沾沾自喜:因為他在別人面前終究會心虛膽怯的。這是唯一而永恆的出路。只有蠢驢和他們的低能子孫才會硬充好漢,然而,須知這也只有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如此。對他們無須關注,因為實在不值一提。

當時還有一種情況讓我苦惱不堪:具體地說,就是沒有一個人與我相似,我也不與任何人相像。 “我只是唯一,而他們是全體。”我思忖著,接著便陷入深思。 由此可見,我還完全是個小頑童呢。 也時常出現截然相反的情形。須知有時我甚至對上班辦公都深惡痛絕,以致達到如此地步:許多次我下班回家,竟像大病了一場。可是突然之間,又會無緣無故地升起一股疑神疑鬼、漠不關心的情緒(我的情緒總是變幻不定),於是我自己也嘲笑自己的過於偏執和吹毛求疵,責備自己沉醉於浪漫主義。我時而不願跟任何人說話,可時而又不僅要跟他們暢所欲言,而且恨不得和他們相互視為知己。所有的吹毛求疵會突然之間無緣無故地雲消霧散。誰知道呢,也許我從來就不曾有過這種吹毛求疵,而只是裝腔作勢,從書本上照搬的?我至今還沒有搞清這個問題。有一次,我甚至跟他們成了莫逆之交,開始對他們登門拜訪,和他們一起打牌,一起喝酒,談論職務升遷……不過,在這裡,請允許我說幾句題外話。

一般說來,在我們俄國人中,從來沒有那種德國式的尤其是法國式的愚不可及、超凡脫俗的浪漫主義者,他們對什麼都無動於衷,即便是天崩地裂,即便整個法國都戰死在街壘上——他們也依然故我,甚至為了體面而安之若素,並且依舊高唱他們那超然物外的歌,也就是說,會一直唱到壽終正寢,因為他們全都是傻瓜。而我們這裡,在俄羅斯大地上,就沒有傻瓜;這是眾所周知的;因此我們也就不同於德國等其他國家。這樣,我們也就沒有那種純粹超凡脫俗的人物。那都是我們當時那些“積極的”政論家和批評家一心追星,把科斯坦若格洛們和彼得·伊万諾維奇大叔們傻乎乎地崇奉為我們的理想,並臆造出一大堆我們的浪漫主義者,認為他們就是那些超凡脫俗的人,一如在德國或法國那樣。恰恰相反,我國浪漫主義者的特性,與超凡脫俗的歐洲浪漫主義者截然不同,而且日月交食,歐洲的任何一種尺度在我們這裡都不適用。 (還請允許我使用“浪漫主義者”這個詞——一個古老的、可敬的、名副其實而又眾所周知的詞。)我國浪漫主義者的特性是:了解一切,洞察一切,而且常常比我們那些最最積極的賢哲之士都無可比擬地看得更為清楚;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妥協,但與此同時又對任何東西都不嫌棄;一切都盡量迴避,事事都極力退讓,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總是緊盯著有利的、實際的目標(比如某些公家住宅、退休金、星形勳章)——透過熱情洋溢和一本本抒情詩集來盯住這一目標,與此同時又至死不渝地胸懷“美與崇高”,而且還順便像悉心愛護什麼珍寶一樣保養好自己的身體,而這樣做至少比方說還是為了有利於那“美與崇高”。我國的浪漫主義者是豪放不羈的人,又是我們所有騙子中的頭號騙子,我可以向你們保證……甚至就憑經驗。當然,這一切還取決於浪漫主義者是否聰明。我這到底說的什麼話呀!浪漫主義者永遠是聰明的,我只是試圖指出,即使我們這裡也有過浪漫主義傻瓜,那也是不能算數的,其唯一的原因是,他們還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搖身一變,完全變成了德國人,而且為了更妥善地保存自己的珍寶,都已遷移到國外的什麼地方,大多數都定居在魏瑪或黑森林了。比方說,我打心底里鄙視自己的這份公務,只是迫不得已才沒有棄之如敝屣,因為我本人坐在那裡,就可以領到薪水。結果就是——請你們注意,我最終並沒有棄之如敝屣。我國的浪漫主義者寧願發瘋(不過,這極其罕見),而不會棄之如敝屣,如果他沒有謀定另一份職業,而又始終沒有人趕他走的話,除非他被當作“西班牙國王”而送進瘋人院,但那也得等到他已經徹底瘋了的時候。然而,須知我們這裡只有弱不禁風和乳臭未乾的人才會發瘋。不知凡幾的浪漫主義者——後來都獲得了高官厚祿。真是八面玲瓏,非同尋常!左右逢源於各種最最矛盾的感覺,本領多高!我那時就為此深感欣慰,而且至今仍抱著同樣的想法。正因為如此,我國才會有這麼多“豪放不羈的人”,他們甚至在極其墮落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喪失自己的理想;雖然他們不會為這一理想動一動手指頭,雖然他們是罪大惡極的強盜和竊賊,但他們依舊十分尊重自己最初的理想,而且內心非常誠實。是的,只有在我們這裡,徹頭徹尾的無恥之徒才可能完全內心誠實,品德高尚,與此同時,又絲毫不妨礙他仍舊是個無恥之徒。我再說一遍,我國的浪漫主義者中常常會不斷地出現一些能幹的惡棍(我喜歡用“惡棍”這個詞),他們會突然表現出驚人的現實感和對實際情況的熟知,以致使上司和公眾驚愕得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他們變化多端的能力確實令人驚異,而且只有上帝知道這種變化多端,在今後的環境下將會轉變成什麼,還會磨練成什麼,在我們的將來它又會給我們帶來什麼?但這材料可真不錯!我這樣說,絕非出於某種可笑的愛國主義或克瓦斯愛國主義。不過,我確信,你們必定又認為我是在說笑話了。可誰知道呢,也許恰恰相反,也就是說,你們確信我真是這麼想的。無論如何,先生們,你們這兩種看法我都將認為是給我的一種榮譽,並因此感到特別的快樂。 當然,我和同事們的友誼沒能保持多久,我很快就和他們吵翻了,而且由於當時年輕氣盛,沒有經驗,甚至見了他們連招呼都不打了,就像是從此一刀兩斷了。不過,這種情況總共只出現過一次。總的來說,我一向都是孤身獨處的。

在家裡,首先我主要是讀書。我試圖用外來的感覺抑制住我內心中不斷累積的憤懣。而對於我來說,外來的感覺只能來自閱讀。閱讀,當然對我大有助益——它使人心潮起伏,使人心花怒放,也使人痛苦不堪。不過,有時也使人感到乏味至極。我畢竟想活動活動,於是便突然陷入陰鬱的、地下的、卑劣的狀況之中——並非放蕩,而是墮落。我的情慾由於我經常的、病態的憤懣而變得異常勁悍,十分熾烈。時常歇斯底里地發作,還伴隨著熱淚滾滾,渾身痙攣。除了閱讀,我無處可去——也就是說,當時在我周圍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尊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吸引我。此外,苦悶又日益深重;於是歇斯底里地渴望矛盾、對立,就這樣,我便放縱自己荒淫起來。我現在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可絕對不是在為自己辯解……然而,不!我在撒謊!我正是試圖替自己辯解。先生們,我記下這些,是為自己立此存照。我不願說謊。我做過保證。

我去荒淫總是獨自一人,偷偷摸摸、心驚膽戰、卑鄙下流地趁著夜色,但羞恥之心即使在最醜惡的時刻也沒有離開我,而且在這樣的時刻甚至發展成為一種詛咒。早在當時,我心裡就已經有了一個地下室。我栗栗危懼,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看到,被人碰上,被人認出來。我於是專挑各種最為隱蔽的場所出入。 有一次,我在夜間路過一家小飯館,透過燈光照亮的窗戶,看見一群先生正在台球桌邊揮舞著台球桿打架,其中的一位還被人從窗戶裡推了出來。要是在別的時候,我定會深感厭惡;可當時我卻突然心血來潮,竟然羨慕起這位被推出窗外的先生來,甚至羨慕得走進這家小飯館的台球室,心想:“好啊,我也來打一架試試,就讓他們也把我從窗戶裡推出去吧。” 我並未喝醉,可你們叫我怎麼辦吧——須知有時候苦悶竟能把人逼得歇斯底里大發作!然而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結果是我既沒有能力跳出窗戶,也沒有打架就往外走了。

在那裡我剛一邁步,就有一個軍官攔住了我。 我站在台球桌旁,而他正想從這裡走過去,因此我無意中擋了他的道;他抓住我的雙肩,一言不發——既不預先告知,也不做任何解釋——就把我從原來站著的地方挪到了另一個地方,而他自己卻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就連打我一頓,我原本都可以原諒的,可我怎麼也不能原諒他把我挪了個地方,卻又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鬼才知道,我當時該怎樣來挑起一場真正的、更為正規的爭吵,一場更為體面也即更富文學性的爭吵!別人對待我就像對待一隻蒼蠅。這個軍官身高兩俄尺十俄寸左右;而我卻是矮矬矬又瘦懨懨的。不過,是否爭吵卻完全取決於我:只要我提出抗議,當然,別人就會把我推出窗外。然而,我改變了主意,認為最好是……怒恨恨地溜之大吉。

我萬般羞愧而又心慌意亂地離開小飯館,徑直回到家裡,可第二天我又比以往更縮手縮腳,更畏首畏尾,也更鬱鬱寡歡地繼續我的荒淫,眼裡似乎滿含著熱淚——然而卻依舊繼續荒淫。不過,你們可不要認為,我是因為膽小才怕那個軍官的:就天性而言,我從來不是膽小鬼,儘管事實上我常常膽小如鼠,可是——請你們等會兒再笑,我會對此加以解釋;我會對一切都加以解釋,請你們相信。 啊,如果這個軍官是一個能同意跟我決鬥的人那就好了!然而不,他剛好是這類先生(唉!這類先生早已絕跡人間了),他們寧可揮動台球桿奮力一擊,或者像果戈理筆下的皮羅戈夫那樣——按上級的指令行事。他們可不會參加決鬥,而且認為跟我們老百姓、非軍人決鬥,無論如何是不體面的事情——甚至,一般而言,他們都認為決鬥是某種不可思議、自由色彩濃厚、法蘭西式的玩意兒,而他們卻放肆地欺侮別人,特別是在他們乃是身高兩俄尺十俄寸的彪形大漢的情況下。

我此時害怕並非由於膽小如鼠,而是漫無邊際的虛榮心。我畏懼的並非他那兩俄尺十俄寸的高大,也並非被痛打一頓並被扔出窗外;說實話,肉體上的勇敢,我還是足夠多的;但精神上的勇敢卻很不夠。我害怕的是,一旦我提出抗議,並且溫文爾雅地開始與他們理論時,在場的所有人,從那個恬不知恥的台球記分員一直到那個滿身臭氣熏人、臉上長滿粉刺、衣領滿是油膩、在這里阿諛獻媚的最低級小官吏,都會大惑不解,並且嘲笑我。因為這是榮譽攸關之事,也就是說,並非關於榮譽本身,而是關於榮譽攸關之事(point d'honneur),在我們這裡迄今為止一直是不能用其他方式來談論的,而只能用溫文爾雅的語言來交談。 “榮譽攸關之事”是不能用日常普通語言來談論的。我百分之百地相信(儘管我是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但畢竟還有那麼點現實感),他們大家都只會笑痛肚子,而那個軍官卻絕不會只是簡單地揍我一頓了事,也就是說,他絕不會不帶惡意地揍我一頓,他肯定會用膝蓋頂住我,並用這種方法推著我繞台球桌打轉,直到後來他突發慈悲之心,才把我一把推出窗外。不消說,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我來說是不可能就此風平浪靜的。後來,我常常在街上遇見這位軍官,並且一眼就清楚地認出他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我。也可能沒有認出我來;我是根據某些跡像做出這種判斷的。可是我,我呀——卻是懷恨在心、橫眉怒目地看著他,就這樣持續了……好些年!我的憎恨甚至一年年越積越深,不斷增強。起初,我悄悄地開始打聽這個軍官的情況。我這樣做實屬不易,因為我跟誰都不熟悉。然而有一次正當我就像拴在他身後似的遠遠尾隨著他時,剛好有人在街上叫了一聲他的姓氏,這樣我就知道了他姓什麼。另外一次,我跟踪他一直到他的住所,並且花了十戈比銀幣,從看門人那裡打聽到了他住在哪裡,第幾樓,是一人獨居還是跟誰合住,等等——總而言之,打聽到了能從看門人那裡打聽的一切。有一天清晨,雖然我從未從事過文學創作,可是卻突然心血來潮,打算以揭露的方式、漫畫的手法和小說的形式來描寫一下這個軍官。我得意非凡地寫著這篇小說。我肆意揭露,甚至不惜造謠中傷;起初我編造了一個姓氏,但又編造得讓人一看就知道指的是誰,可是後來經過深思熟慮,又更換了姓氏,並把稿子寄給了《祖國紀事》。然而,那時還不時興揭露性的文章,因此我的小說未能發表。這使我怒火中燒。有時氣湧如山,簡直憋得我喘不過氣來。最終,我下定決心向我的對手提出決鬥。我就給他寫了一封措辭優美、動人心弦的信,懇請他向我道歉;如若遭到拒絕,信上相當強硬地暗示將進行決鬥。這封信寫得如此出色,只要那位軍官稍微懂得一點點“美與崇高”,那麼他就一定會跑到我跟前來,摟住我的脖子,主動獻出自己的友誼。這該是多麼好啊!我們就會握手言歡!視為知己! “他會用他的顯要地位來保護我,我則用我的良好修養來使他變得高尚,唔,還可以用……思想,以及許許多多其他可能有的好東西!”請你們想想看,那時他侮辱我已經過了兩年,我的挑戰實乃一種不成體統的過時舉動,儘管我的信相當巧妙地對這一過時舉動有所解釋和掩飾。但是,感謝上帝(至今我仍熱淚滿眶地感謝至高無上的上帝),我沒有把這封信寄出去。一想到這封信寄出去會惹出多大的麻煩,我就不寒而栗。然而,突然間……突然間我以最簡單、最天才的方式複了仇!我突然間靈光一閃,想出了一個高招。有時,在節假日,我常常在三點多鐘到涅瓦大街走走,沿著向陽的一邊散步。其實,我在那裡完全不是散步,而是品味難以計數的痛苦、屈辱和憤怒;但這些大概也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像條泥鰍,以最不雅觀的方式,在行人中匆匆忙忙地閃來閃去,不停地給人讓路,一會兒是將軍們,一會兒是近衛騎兵和驃騎兵的軍官們,一會兒是太太們;在這一時刻,只要一想到我衣著寒酸,一想到我匆忙地閃來閃去的寒酸相和鄙俗樣子,我就會感到心痛如絞,背灼似烤。這是一種莫此為甚的痛苦,一種綿綿不斷、無法忍受的屈辱,產生這一痛苦和屈辱的是一種思想,這思想正在變成一種無止無休的、直接的感覺,感到我在這整個世界面前只不過是一隻蒼蠅,一隻骯裡骯髒、有傷風化的蒼蠅——它比所有人都更聰明,比所有人都更有教養,比所有人都更高尚——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卻也是一隻連續不斷地給所有人讓路,受盡了所有人侮辱、所有人損害的蒼蠅。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得如此痛苦,我為什麼要到涅瓦大街去閒逛呢——難道我不知道嗎?可是,只要一有可能,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拔腿就往那裡走去。

那時,我就已經開始體會到我在第一章裡曾經談到的那種如潮快感。而自從發生了與軍官之間的那件事後,我就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那裡去了:在涅瓦大街上我能最為經常地碰到他,在那裡我也能最好地欣賞他。他也大多是節假日到那裡去。在將軍們和大官們面前,他雖然也要讓路,而且也得像泥鰍那樣在他們中間閃來閃去,可是碰到我們這號兄弟,或者甚至比我們這號兄弟更有地位的人,他卻簡直目中無人;他徑直大踏步衝將過來,彷彿他面前就是一片空無一人的空間,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路。我切齒痛恨,緊盯著他,並且……每次遇到他都怒悻悻地給他讓路。我深感痛苦的是,即便在大街上,我也總是無法跟他處於平等的地位。 “為什麼你一定要先給他閃身讓路呢?”有時,夜裡兩三點鐘醒來,在瘋狂的歇斯底里發作中,我苦苦追問自己,“為什麼正好是你,而不是他呢?要知道,對此並沒有法律規定,要知道,這在哪裡都沒有明文規定啊!以後可就半斤八兩,平等對待,一如彬彬有禮的人們彼此相遇時通常所做的那樣:他讓出一半路,你也讓出一半路,你們相互尊重,也就各自走過去了。”但根本不是這樣,而且照舊是我閃身讓路,而他甚至都沒有發現我給他讓了路。於是,突然一個最為奇特的想法萌生在心頭。 “啊,”我心想,“如果我和他劈面相逢,卻……偏不給他讓路,那又會怎樣呢?故意不給他讓路,哪怕即便把他撞開也不讓路:啊,這又會怎樣呢?”這個大膽的想法漸漸控制了我,使我坐臥不寧。我一刻不停、極其狂熱地尋思著這事,而且故意更為頻繁地到涅瓦大街去,以便設想得更加清楚明白,這件事我該怎樣去做,在什麼時候做。我得意洋洋。我越來越感覺到,這個主意既能行之有效,又會馬到成功。 “當然,不拼命撞他,”我心想,由於滿心高興早已心軟了,“而是這樣,僅僅是不讓到一邊,撞他一下,但又不要撞得太厲害,而只是肩膀碰著肩膀,剛好控制在合乎禮貌的範圍之內;這樣,他撞我多重,我也就撞他多重。”最後,我終於下定了決心。然而,準備工作卻花去了很多的時間。首先,在實施行動的時候,需要更優雅得體的儀表,因此得關心一下服飾打扮。 “為以防萬一,譬如說,發生了公眾圍觀事件(而這裡的公眾可都是superflu:有伯爵夫人途經此處,有公爵途經此處,還有文學界的文人才子途經此處),必須衣著入時;這會使人相信,並使我們在上流社會的心目中直接處於某種彼此平等的地位。”為了這一目的,我申請預支了一筆薪水,在丘爾金商店買了一雙黑手套和一頂相當體面的帽子。我覺得黑色手套比我起初想買的檸檬色手套更加莊重,也更加bon ton。 “顏色太刺眼,就會使人感到似乎過於招搖了”,因此我沒買檸檬色的。一件綴著白色骨製鈕扣的考究襯衫,我早已預備停當;然而,外套卻耽擱了我很長時間。我的那件外套本來就很不錯,穿起來暖融融的;可是,它是棉製的,只有領子是浣熊皮的,這可就顯得過於寒酸了。無論如何,必須換一個領子,換成假獺絨的,就像軍官們身上的那樣。為此我一再跑到勸業場,幾經挑選,終於挑中了一塊價格便宜的德國假獺絨。這種德國假獺絨雖然很容易穿壞,而且樣子會變得十分難看,但最初剛縫上去的時候,它看上去甚至還十分氣派;而我本來只需用它派一次用場就足夠了。我問了一下價格:還是太貴了。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先賣掉我的浣熊皮領子。不足的錢款對於我來說依舊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我決定向我的科長安東……安東內奇·謝托奇金借錢,他溫文爾雅,為人正派,辦事一絲不苟,從不借錢給任何人,不過在我剛來就職的時候,給我指定工作的那位要人曾特別向他介紹過我。我痛苦不堪。找安東……安東內奇借錢,我感到既荒謬絕倫,更無地自容。我甚至有兩三天都無法入眠,何況在當時我本來就睡眠很少,我正患著寒熱病;我的心臟似乎在迷迷濛蒙中停止了跳動,或者突然間“怦怦怦”地劇烈跳動! ……安東……安東內奇起初深感訝異,接著皺起眉頭,後來考慮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錢借給了我,他讓我立了借據,註明兩個星期後從薪水中扣除。這樣,一切終於齊備了;美佳佳的假獺絨代替了臟兮兮的浣熊皮,於是我開始慢慢著手行動。不能一上場就斷然行動,那隻會徒勞無功;這件事必須巧加安排,做得到位,恰恰應該慢慢慢慢進行。但我得承認,歷經多次嘗試之後,我甚至都開始絕望了:我們無論怎樣也無法相互撞起來——每次都是如此!難道我沒有精心準備嗎,難道我沒有下定決心嗎——眼看著我們馬上就要撞上了,可我一看——又是我閃身讓開了路,而他竟自走過去了,根本沒有註意到我。當我走近他時,我甚至默默祈禱,請求上帝讓我痛下決心。有一次,我總算橫下心來,可結果卻只是我倒在了他的腳邊,因為在最後一瞬間,就在相隔僅兩俄寸距離的時候,我卻陡地洩了氣。他神色不驚地從我身上跨了過去,而我則像一隻小球一般滾到了一邊。就在這一夜,我又發起了寒熱病,並且夢囈連連。可是忽然間,這一切卻好得不能再好地解決了。頭天夜裡,我已斷然決定放棄我那害人不淺的計劃,就讓這一切不了了之吧,於是我懷著這個目的最後一次來到涅瓦大街,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怎樣讓這一切不了了之的呢?突然,就在離我的冤家對頭三步遠的地方,我出乎意外地下定了決心,我瞇起眼睛,於是——我們肩膀碰肩膀,紮紮實實地撞了一下!我分毫不讓,而且以完全平等的身份揚長走過!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上一眼,裝作毫無察覺;但他只不過是在裝樣子,我對此深信不疑。我至今仍對此深信不疑!當然,我吃虧更多些,他遠比我強壯,但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我達到了目的,維護了尊嚴,一步也沒有退讓,在大庭廣眾之中使自己與他處於完全平等的社會地位。我回到家裡,深感大仇已報。我欣喜若狂。我得意洋洋,唱起了意大利詠嘆調。當然,我不會向你們描述三天后我發生的那件事情;如果你們讀過我寫的第一章《地下室》,那你們自己也能猜得出來。那位軍官後來被調到某個地方去了,至今我已有十四年左右沒有見過他了。他,我的小鴿子,現在怎麼樣呢?他又在欺壓誰呢? 然而,我的荒淫時期結束了,於是我就感到非常膩煩。我深感悔恨,並不斷趕走悔恨:它太令人噁心了。可是,漸漸漸漸地我竟對它習慣了。我也習慣了一切,其實也不是什麼習慣,而似乎倒是一種心甘情願的同意承受。不過,我有一個能容忍一切的法子,那就是——躲進“一切美與崇高”之中,當然,是在幻想中。我放肆幻想,躲進自己的角落裡一連幻想了三個月,請你們相信,在這樣的時刻,我就與那位縮手縮腳、心慌意亂、把德國假獺絨縫在自己外套的領子上的先生判然有別了。我突然成了英雄。當時即便那位身高兩俄尺十俄寸的中尉前來登門拜訪,我也讓他吃閉門羹。我當時甚至都已忘記了他的模樣。我的幻想到底有多美妙,我又怎麼會深深陶醉於其中——對此現在已很難說清了,可當時我確實深深陶醉於其中。其實,我直到現在還依舊多多少少陶醉於其中。每次荒淫之後,我的幻想便變得分外甜蜜、特別強勁,同時夾雜著絲絲悔恨和滴滴熱淚,夾雜著聲聲詛咒和陣陣狂喜。常常會有那樣一些地地道道的狂喜的瞬間,和那樣一些幸福盈溢的瞬間,以至於我內心中甚至連一絲嘲笑都感覺不到,確實如此。有了信仰,有了希望,有了愛。也就是說,我當時盲目地相信,會出現某種奇蹟,出現某種外來的力量,突然把這一切都拉長、擴大;那有益的、美好的而更重要的是完全現成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從來都不清楚,但主要的是,完全現成的)活動天地將突然呈現在眼前,於是我立即出人意料地降臨塵世,幾乎是身騎白馬,頭戴桂冠。次要的角色我根本不放在眼裡,因此我在現實生活中心安理得地甘居最末位。不是英雄,便是塵垢,中間狀態是絕不可能存在的。這可把我害慘了,因為當我置身塵垢中時,我總寬慰自己,他日我定會是英雄,而英雄可以用自己的高大遮掩塵垢:據說,一個普通人會因為沾上了塵垢而感到羞恥,而英雄則因為太過高大,而不至於完全被塵垢玷污,因此沾上點塵垢也無傷大雅。饒有趣味的是,這“一切美與崇高”的熱潮,往往既在我荒淫的時候湧上心頭,又正當我身處最底層的時候闖入心裡,以其零零星星的閃光,似乎在提醒別人記住它們,然而,它們並不是以自己的出現來消除荒淫;恰恰相反,它們彷彿在以二者的反差對荒淫火上澆油,而且其出現的勁道也恰到好處,正好是最佳調味品所需要的勁道。這種調味品是由矛盾和苦難,以及痛苦的心理分析構成的,而所有這些煩惱和痛苦卻賦予我的荒淫某種衝勁,甚至使我的荒淫具有了某種意義——一句話,它們起到了最佳調味品的最佳作用。所有這一切甚至不無某種深蘊。我怎能自甘於這種簡單的、庸俗的、本能的、抄寫員之流的荒淫,並讓所有這些塵垢吞噬自己呢!在此情況下,又有什麼能迷醉我,使我深夜跑到大街上去呢?不,我自有高尚的脫身術擺脫這一切…… 然而,在我所有的這些幻想中,在這些“對一切美與崇高的追求”中,我曾體驗到多少的愛呀,上帝啊,多少的愛呀:雖然只是一種幻想的愛,雖然事實上這愛從未運用於人類的任何事物,但是這愛是如此豐裕,以致到後來事實上反倒覺得沒有運用它的必要了:這愛已經成為多餘的奢侈品。不過,這一切總是十分圓滿地以懶洋洋、醉迷迷地轉變成藝術而告結束,也就是說,轉變成完全現成的、美的存在形式,而這是從詩人和小說家那裡極力剽竊來的,並能適應一切公共事業和個人需求。比方說,我戰勝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當然也就心如死灰,並且不得不心甘情願地承認我所有的優良品德,而我也就寬恕了他們大家。我成了傑出的詩人和宮廷高級侍從,我戀愛了;我獲得了不計其數的財富,並立刻把它們全都分贈給人類,且當眾懺悔自己的那些可恥行徑,當然,也不完全都是可恥行徑,其中也包含有許許多多“美與崇高”,某種曼弗雷德式的東西。所有的人都熱淚滿眶,撲過來親吻我(要不,他們怎麼會是笨蛋呢),而我光著雙腳、餓著肚子去宣傳新思想,並在奧斯特里茨打垮了頑固派。接著,便奏起凱旋曲,頒布大赦令,教皇同意離開羅馬去往巴西;接著,便在鮑爾蓋茲別墅為全意大利人舉行舞會,別墅就坐落在科莫湖畔,因為科莫湖為了此次盛會特意挪到了羅馬;接著,便是灌木林裡的活劇,等等,等等——你們似乎都不知道?你們會說,在我自己親口承認的那麼多陶醉和眼淚之後,現在再把這一切拿出來大肆兜售,這真是俗不可耐,厚顏無恥。為什麼就厚顏無恥呢?難道你們認為,我會對所有這一切感到羞愧嗎,難道所有這一切會比你們這些先生們生活中的隨便什麼事情都更愚蠢嗎?而且,還要請你們相信,我的有些想法還是挺不錯的……畢竟並非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科莫湖畔嘛。不過,你們說得也對:的確,既俗不可耐,又厚顏無恥。而最為厚顏無恥的是,我現在竟在你們面前開始為自己辯護。不過,夠了,否則的話,就會永遠沒完沒了了:總是一個比另一個更厚顏無恥…… 足足有三個多月,我怎麼也無法再接連不斷地幻想下去,並開始產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融入社會的需求。融入社會,對我來說,就意味著去我的科長安東……安東內奇·謝托奇金家做客。這是我整個一生中唯一一位天長日久的熟人,而今連我自己都為這種情況而大吃一驚。但是,只有當我興會淋漓,而我的幻想又達到幸福至極的境界,因而非得立刻與人們乃至整個人類擁抱的時候,我才會去他家裡;但為了擁抱,至少必須有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場。不過,要去安東……安東內奇家必須在星期二(他規定的日子),因此,與整個人類擁抱的需求就必須總得搶在星期二進行。這位安東……安東內奇家居五角地,住在四樓,有四個房間,低矮、窄小,一間更甚一間,看樣子別無長物,十分清苦。他有兩個女兒,還有女兒們的一位姑媽,她專管端茶倒水之類事情。兩個女兒——一個十三歲,另一個十四歲,兩人都有點兒翹鼻子,我在她們面前總是窘困不堪,因為她們老是竊竊私語,嗤嗤暗笑。主人總是呆在書房裡,坐在一張皮沙發上,面對著書桌,跟一位滿頭白髮的客人坐在一起,這是我們部門或者甚至就是其他部門的一位官員。除了這兩三位客人,而且總是這兩三位常客以外,我在那裡從未見過別的來客。他們高談闊論著消費稅,樞密院裡的交易,薪水,官場升遷,上司大人,獲取上司歡心的訣竅,等等,等等。我不厭其煩地傻瓜般陪坐在這些人身邊,連續四五個小時恭聽他們談天說地,自己卻不敢也不會插上一言半語。我在那裡都坐得全身麻木,好幾次都渾身淌汗,幾乎麻痺癱瘓了;但這也大有好處,而且益處多多。回到家裡,我會有好一陣子把擁抱整個人類的願望束之高閣。 不過,我似乎還有一個熟人,他叫西蒙諾夫,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我的中學同學好像有很多就在彼得堡,但我從不與他們往來,而且即便在大街上劈面相逢也互相不打招呼。就連我轉到別的部門去工作,興許就是為了不跟他們攪在一起,並且與我那整個可恨的童年從此一刀兩斷。我詛咒那所中學,詛咒那可怕的、苦役般的歲月!總之,我一出學校獲得自由,就馬上與同學們分道揚鑣。只有兩三個同學,我們劈面相逢時還打打招呼。其中就有西蒙諾夫,他在我們學校裡沒有絲毫出眾之處,處事穩重,性格溫靜,不過,我卻發現了他性格中的某種獨立性,甚至是剛正不阿。我甚至不認為他真是個酒囊飯袋。我跟他曾有過一段相交莫逆的輝煌時刻,但好景不長,不知何故突然蒙上了一層迷霧。他顯然為這段回憶而感到苦惱,而且似乎總在擔心我舊事重提。我懷疑他對我深惡痛絕,但我依舊常常去看他,因為我尚未確知他是否真的對我深惡痛絕。 於是,有一次,在星期四,我忍受不了孤獨,並且知道星期四安東……安東內奇杜門謝客,我於是想起了西蒙諾夫。我爬上四樓去他住所的時候,正好想到的是,這位先生會因我而深感苦惱,我走這一趟純屬多餘。然而,這類想法的結果往往是似乎故意更有加無已地使我鑽進進退兩難的窘境,因此我就推門進去了。在此以前,從我最後一次見到西蒙諾夫至今,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年了。 在他家裡,我還碰見了我的另外兩位中學同學。看來,他們正在談論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對於我的到來,他們沒有一個人表現出任何注意,這簡直令人訝異,因為我跟他們已經多年未曾謀面了。顯而易見,他們把我看成一隻最平淡無奇的蒼蠅了。即便當年在學校裡他們也不曾如此蔑視我,雖說學校裡所有的人都憎恨我。我當然明白,他們必定蔑視我,因為我仕途失意,也因為我極其窮困潦倒,衣著十分寒酸,等等——這一切在他們眼中成為我碌碌無能和微不足道的標誌。不過,我還是沒有料到他們竟會蔑視我到如此地步。西蒙諾夫甚至對我的到來感到驚異。他以前也似乎總是對我的到來感到驚異。所有這一切搞得我十分難堪;我有點愁眉不展地坐了下來,開始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他們正在鄭重其事甚至頗為熱烈地談論一次送別宴會,這些先生準備明天一起為一位即將到外省去當軍官的同學茲維爾科夫餞行。茲維爾科夫先生也一直是我的同學。從高年級起,我就開始對他恨之入骨。在低年級時,他還僅僅是個人見人愛的漂亮而機靈的小男孩。然而,還在低年級時我就恨他,而且恰恰因為他是一個漂亮而機靈的小男孩。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差,而且越學越差;但他卻順利地畢了業,因為他有靠山。在我們學校的最後一年裡,他獲得了一筆遺產,足足有兩百名農奴,可因為我們大家幾乎都窮兮兮的,因而他竟在我們面前炫起富來。這是一個鄙俗到極點的庸人,但又不失為一個心地善良的小伙子,即便他在炫富的時候也是如此。而我們這些人,雖然經常奢談虛有其表、憑空臆造、誇誇其談的正直和尊嚴,但除了極少數幾個人外,所有人都在向茲維爾科夫阿諛奉迎,於是他就更加牛逼哄哄了。我們阿諛奉迎他倒並非奢望得到什麼好處,而是因為他天賦奇才,鐘靈毓秀。而且不知何故我們當時總把茲維爾科夫看作八面玲瓏、風雅時尚的行家里手。後面這一點尤其使我怒火中燒。我憎恨他那尖銳刺耳、自命不凡的聲音,我憎恨他那自鳴得意的俏皮話,其實他說的俏皮話非常愚蠢,儘管他口無遮攔,舌燦蓮花;我憎恨他那張俊生生而又有點傻乎乎的臉蛋(不過我倒樂意用我這張聰明的臉蛋和他交換)和四十年代那種無所顧忌的軍官作風。我憎恨他大談特談自己將來征服女人的赫赫功績(他還不敢追花獵豔,他還沒得到軍官肩章,他正迫不及待地渴盼著那肩章),也憎恨他時時刻刻準備著與人決鬥。我記得,有一次在課餘時間,一向沉默寡言的我卻突然跟茲維爾科夫爭吵起來,因為他和同學們神侃未來的風流韻事,最後竟像太陽下的小狗那樣神氣地突然宣稱,自己村子裡的任何一個鄉下姑娘他都不會放過,並說這叫droit de seigneur,假若莊稼漢們膽敢不從的話,他就將用鞭子狠狠抽打他們大家,並且讓他們所有這些大鬍子無賴加倍交租。我們的一些下流同學為他拍手叫好,我卻同他幹起仗來,這倒完全不是因為憐憫那些鄉下姑娘和她們的父親,而僅僅是因為他們竟然為這樣一個小蟲豸拍手叫好。我當時大獲全勝,不過茲維爾科夫雖然蠢笨,但卻天性樂觀,而且豪放不羈,居然只是付之一笑,因此,說實話,我並未大獲全勝:笑聲留在了他那一方。後來,他又好幾次戰勝了我,但毫無惡意,而只是隨隨便便、嘻嘻哈哈地開個玩笑。我滿懷憤恨,輕蔑地不搭理他。畢業後,他曾主動接近我;我並不十分反對,因為這使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但很快我們就很自然地各奔前程了。後來,我聽說他已升為中尉,在部隊裡頗有成就,還聽說他開始花天酒地。後來,又聽到另一些傳聞,說他在部隊裡官運亨通。在街上劈面相遇時他已經不再跟我打招呼了,於是我懷疑,他是怕與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打招呼會有損他的名聲。還有一次,我在劇院裡見到了他,他坐在三樓的包廂裡,肩上已經佩戴著穗帶了。他正在向一位老將軍的幾個女兒脅肩諂笑,大獻殷勤。三年來他已經變得很是邋裡邋遢了;雖然還像以前那樣十分漂亮、八面玲瓏;但有點虛胖,開始發福了;顯然,他到三十歲時就會渾身發福。我的同學準備為之設宴餞行的就是這麼一個終於將離開這裡的茲維爾科夫。三年來他們一直跟他常來常往,儘管他們在內心深處並不認為自己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對此我深信不疑。 西蒙諾夫的兩位客人中,有一位叫費爾菲奇金,是一個德裔俄國人——身材矮小,尖嘴猴腮,是個對誰都嘲弄的蠢貨,從低年級起他就是我切齒痛恨的敵人——一個厚顏無恥、粗魯不堪、愛吹牛皮的傢伙,總是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其實,他骨子裡膽小如鼠,這是一目了然的。他是茲維爾科夫的崇拜者之一,他們別有用心地阿諛他,並且常常向他借錢。西蒙諾夫的另一位客人叫特魯多柳博夫,是個無名小卒,一個青年軍人,高挑挑的個子,冷冰冰的面孔,為人相當老實,但他仰慕一切功名,總是只談官場升遷。他是茲維爾科夫的一個什麼遠房親戚,就憑這一點,說來也可笑,竟使他在我們中間贏得了某種地位。他從來沒把我當一回事;對我的態度雖然不是十分客氣,但也馬馬虎虎過得去。 “就這樣吧,每人七個盧布,”特魯多柳博夫開口道,“我們三個人,那就有二十一盧布了——完全可以飽餐一頓了。茲維爾科夫當然不用出錢。” “那是自然,既然是我們請他。”西蒙諾夫肯定地說。 “莫非你們竟以為,”費爾菲奇金神氣活現、熱情似火地插嘴道,活像一個無恥的奴僕在誇耀自己的將軍老爺的星章一樣,“莫非你們真以為,茲維爾科夫會只讓我們買單嗎?出於禮貌他會接受邀請,不過,他自己會買上半打酒的。” “啊呀,我們四個人哪能喝得了半打酒啊。”特魯多柳博夫提醒道,他只注意到了半打酒。 “那就這樣了,我們三個人,加上茲維爾科夫共四個人,二十一盧布,明天五點。”被推舉為主管的西蒙諾夫最後一錘定音。 “怎麼只是二十一盧布呢?”我有點激動地說,甚至顯得受了委屈似的,“如果算上我一份,那可就並非二十一盧布,而是二十八盧布了。” 我覺得,如此突如其來、出其不意地端出自己,真是做得漂亮至極,他們大家都會猛地敗下陣去,對我另眼相看,頓生敬意。 “難道您也想參加?”西蒙諾夫不滿地說,似乎在躲避我的目光。他把我都摸透了。 他對我了解得一清二楚,這使我怒不可遏。 “為什麼就不?我可好像也是同學哪,老實說,你們撇開我,這甚至使人感到憤怒。”我又激動起來。 “可到哪裡去找您呢?”費爾菲奇金粗暴地插嘴道。 “您跟茲維爾科夫一向鑿枘不合呀。”特魯多柳博夫皺起眉頭補充道。但我已經抓住了這事,也就不再放手。 “我認為,對於這件事誰都沒有權力妄加評議,”我聲音發抖地反駁道,彷彿發生了什麼大事似的,“也許正是因為過去鑿枘不合,我現在更想參加。” “哈,誰又能理解您的……這種高風雅量……”特魯多柳博夫冷笑一聲。 “您也算一個,”西蒙諾夫轉身向我,並做出了決定,“明天五點,別搞錯了。” “那錢呢!”費爾菲奇金朝我這邊點了點頭,輕聲對西蒙諾夫說,但剛說出口就停住了,因為就連西蒙諾夫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行了,”特魯多柳博夫說著,站起身來,“既然他這樣如飢似渴地想參加,那就讓他參加吧。” “可您要知道,我們本只是朋友間小圈子聚會,”費爾菲奇金怒沖沖地說,也拿起了帽子,“這可不是官方會議。我們也許壓根兒不希望您……” 他們走了;費爾菲奇金離去的時候,根本沒向我打招呼,特魯多柳博夫微微點了一下頭,但沒看我。我跟西蒙諾夫留在屋裡,四目相對,他悵然若失,猶豫不決,奇怪地看著我。他沒有坐下,也沒有請我坐。 “咳……好呀……那就明天。那錢您現在交嗎?我這是為了心裡有底。”他窘困地嘟嘟囔囔著。 我猛地怒火中燒,可就在怒火中燒的同時,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曾從西蒙諾夫那裡借過十五盧布,不過,這筆債我從未忘記,可也從未還給他。 “您也知道,西蒙諾夫,我來這裡的時候不可能知道……十分抱歉,我忘了……” “好,好,沒關係。明天吃飯的時候再交吧。我本來只是想知道……請您……” 他剎住話頭,開始懊惱不堪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在走的過程中,他不時用腳跟著地,這樣一來,腳步聲就更響了。 “我沒耽誤您吧?”沉默了兩分鐘後,我問道。 “哦,沒有!”他猝然驚醒,“不過,說實話,真耽誤了。您瞧,我還得串個門……離這裡不遠……”他用略帶歉意的聲調補充道,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啊呀,我的上帝!那您幹嗎不——早——說呢!”我抓起帽子,高喊起來,不過,是一副非常隨意的姿態,天知道這幅姿態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那地方並不遠……離這裡就幾步路……”西蒙諾夫一邊送我到前廳,一邊重複道,擺出一副手忙腳亂的架勢,而這跟他的天性完全不相稱。 “就這樣,明天五點整!”他在樓梯上朝我喊道:我走了,他可真是滿心歡喜。而我卻簡直氣瘋了。 “竟然這麼鬼使神差,這麼鬼使神差地自己跳出來!”我走在大街上,咬牙切齒地思量著,“而且是給這麼一個下流胚,這麼一個小豬玀茲維爾科夫送行!當然,不應該去;當然,應該棄如敝屣;難道我跟他有什麼情誼?明天我就到市郵局發信通知西蒙諾夫……” 可是,我之所以氣沖鬥牛,恰恰是因為我丁一確二地知道,我肯定會去;故意要去;而且越是不明智,越是不體面,我就越是要去。 而且,甚至還有不能前去的實實在在的障礙:沒有錢。我手頭總共只剩下九個盧布。但其中的七個盧布明天得作為月薪付給我的僕人阿波羅,他住在我家,自己管飯,每月得七個盧布工錢。 依照阿波羅的性格來看,不付工錢是不行的。然而,關於這個壞蛋,關於我的這個禍害,以後再慢慢談。 不過,我實在心知肚明,我終究不會付給他工錢,而一定會去餞行的。 這天夜裡,我做了一些極其稀奇古怪的夢。這沒什麼可奇怪的:整個晚上我都深深陷入學生時代苦役般生活的回憶中,怎麼也無法從中掙脫。把我硬塞進這所學校的,是我的幾個遠房親戚,我曾依靠他們撫養,但從我入學起他們就完全淡出我的印象了——當時,他們將一個孤苦伶仃、已被他們責罵得幾成廢物、但已經能夠思考、對一切都能默默無言、別具隻眼地觀察的孤兒硬塞進了這所學校。同學們用滿懷惡意、殘酷無情的嘲笑迎接我,因為我與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相似。但我無法忍受他們的嘲笑;我無法輕易地與他們和睦相處,無法像他們那樣彼此合群。我從一開始就憎恨他們,我離群索居,顧影自憐,保持著一種戰戰兢兢、飽受屈辱、異乎尋常的高傲。他們的粗蠻無禮令我怒髮衝冠。他們厚顏無恥地嘲笑我的面孔,嘲笑我矮墩墩的身材;而他們自己的長相卻是多麼蠢笨啊!在我們學校裡,面部表情不知怎麼會變得特別愚蠢和極易走樣。有多少面容俊秀的孩子進了我們學校。幾年之後,他們就一個個都變得面目可憎了。早在十六歲時,我就鬱鬱寡歡地對他們感到訝異;那時他們的鼠目寸光,他們行事、娛樂、談吐的愚蠢,就已經使我大吃一驚了。他們連最必不可少的東西都不懂,對那些振聾發聵、激動人心的事物毫無興趣,因此我不由自主地認為自己遠比他們高明。並非受了損害的虛榮心迫使我這樣去想,看在上帝分上,請你們千萬別用令人作嘔的官腔濫調來反駁我,說什麼:我只會白日做夢,而他們當時就已經懂得現實生活了。他們什麼都不懂,對現實生活一無所知,我敢發誓,正是這一點使我對他們萬分憤慨。恰恰相反,他們對於最顯而易見、最引人注目的現實,卻以荒謬絕倫的愚不可及來加以接受,而且他們在當時就已習慣於只崇拜成功了。對正義但卻慘遭侮辱和迫害的一切,他們都鐵石心腸、恬不知恥地一概加以嘲笑。他們把官銜尊崇為智慧,才十六歲就把各種肥缺美差掛在嘴邊了。當然,這大多是因為他們蒙昧無知,因為他們童年和少年時代環繞身邊、耳濡目染的壞榜樣。他們放蕩不羈,達到了極其反常的程度。當然,這也大多是表面現象,而更多的是故意裝出來的厚顏無恥;當然,即使在放蕩不羈時,他們身上也會不時閃現出青春之光和某種蓬勃朝氣;不過,即使他們身上的蓬勃朝氣也缺乏吸引力,而表現為恣意妄為。我對他們深惡痛絕,雖然我也許比他們更壞。他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毫不掩飾自己對我的極端厭惡。但我早已不指望贏得他們的友愛了;相反,我總是渴望受到他們的侮辱。為了擺脫他們的嘲笑,我有意開始盡我所能更好地學習,並終於在同學中名列前茅。這使他們大為震撼。這也使他們大家都開始慢慢明白,我早已在閱讀他們視為畏途的書籍,並且懂得了他們聞所未聞的知識(這些知識並未列入我們的專業課程)。他們驚異莫名而又頗為嘲笑地看待這件事,但精神上卻心悅誠服,何況連教師們也對我青眼相加。嘲笑停止了,但敵意依舊存在,形成了一種冷冷冰冰、緊張兮兮的關係。最終,我自己無法忍受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與人交往、獲得友誼的需求也越來越強烈了。我開始試著接近某些人;可這種接近總是顯得很不自然,因此也就自然而然地無疾而終了。有那麼一次,我也曾有過一個朋友。但我在精神上已成為暴君,我試圖無所不包地控制他的心靈,我試圖給他灌輸蔑視其周圍的人的思想,我要求他同周圍的人高傲地徹底一刀兩斷。我這狂熱的友誼使他不寒而栗;我把他搞得眼淚潸潸,渾身發顫;他是一個天真幼稚而又肝膽塗地的人;但當他對我完全唯命是聽的時候,我卻立即開始憎惡他,並把他推開——彷彿我之所以需要他,只是為了征服他,只是為了使他奉令承教。然而我卻無法征服所有的人;我的朋友也同樣與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都不相似,是一個極為罕見的例外。我畢業離校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棄分派給我的那個專業職務,以便斬斷一切瓜葛,詛咒過去,並讓它灰飛煙滅……只有鬼才知道,在這一切之後,我竟又慢慢走近了這個西蒙諾夫! …… 清晨,我早早地翻身起床,情不自禁地一躍跳下床,彷彿所有這一切馬上就要開始實現了似的。但我相信,我生命中的某個根本性的轉折正在降臨,而且必定在今天降臨。也許是不習慣的原因吧,反正在我整個一生中,每當碰到每個外部的、哪怕是最瑣細的小事,我也總是感到,我生命中的某個根本性轉折馬上就要降臨了。不過,我仍一如既往地出門上班,只是提前兩個小時溜回家中,做點準備。我心想,主要的是,我不能第一個到場,否則他們會認為我真是受寵若驚。然而,諸如此類的主要事情千千萬萬,搞得我心亂如麻,無法應付。我親手再次把我的靴子擦了一遍;阿波羅在一天之內無論如何也不會擦兩遍靴子,他認為這不合規矩。我就自己擦,我從前廳把鞋刷偷出來,以免被他看見了,往後瞧不起我。隨後,我仔細檢查了我的衣服,發現全都破舊不堪,骯裡骯髒。我真是太邋裡邋遢了。制服也許還馬馬虎虎,但我總不能身穿制服去赴宴吧。而最主要的還是褲子,恰恰就在膝蓋正中有一大塊黃色污跡。我預感到,光是這塊污跡就會把我的尊嚴減去十分之九。我也知道,我這樣想實在是俗不可耐。 “然而,現在並非思前想後的時候,現在面對的是實際情況。”想到這裡,我就洩了氣。就在當時我也相當清楚地知道,這些事實被我誇大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渾身忽冷忽熱地陣陣哆嗦。我絕望地想像,這個“下流胚”茲維爾科夫將會怎樣盛氣凌人、冷若冰霜地迎接我;笨蛋特魯多柳博夫將會怎樣帶著冥頑不靈、無法抵抗的蔑視望著我;小蟲豸費爾菲奇金將會怎樣寡廉鮮恥、喪心病狂地嘲笑我,以討好茲維爾科夫;而西蒙諾夫將會怎樣對這一切洞若觀火,並且鄙視我卑劣的愛慕虛榮、畏首畏尾;而最主要的是——所有這一切都將是多麼微不足道,多麼缺乏文學意味,多麼平淡無奇。當然,最好是乾脆不去。但這又是絕對不可能的:只要什麼事情一旦吸引了我,我就會全神貫注,盡心竭力。否則,我也許會終生嘲弄自己:“啊,怎麼啦,害怕了,害怕現實了,害怕了!”恰恰相反,我迫不及待地想向這些“廢物”證明,我壓根兒就不是我自己想像中的那種膽小鬼。不僅如此:在畏葸退縮的寒熱病最劇烈發作時,我還總幻想著自己能佔上風,戰勝他們,吸引他們,並迫使他們喜愛我——即便僅僅是“為了思想的崇高和毋庸置疑的機智”。他們將會拋下茲維爾科夫,他只好獨坐一旁,閉口不言,無地自容,而我將徹底打垮茲維爾科夫。然後,我也許同他冰釋前嫌,不分彼此,把酒言歡。然而,對我來說,最可惡也最可氣的就是,我當時就知道,就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知道,實際上我什麼都不需要,實際上我壓根兒不希望打垮他們,征服他們,吸引他們,而且,即便我真的如願以償,達到了目的,我也會自己首先認為這不值分文。啊,我不斷祈求上帝,讓這一天追風攝影般飛快過去!在難以言說的愁苦中我走近窗戶,打開氣窗,凝視著在昏漠漠、暗中紛紛揚揚地飄落的濕漉漉雪花…… 終於,我那破舊不堪的掛鐘噝噝噝噝噝地敲了五下。我抓起帽子,極力不瞧阿波羅——他從一大早就一直在等著我給他發工錢,但出於自尊不肯先開口要錢——從他身邊一溜煙閃過,跑出大門,乘上我特意用最後半個盧布雇來的豪華馬車,像個老爺一般驅車駛往H?tel de Paris。 還在頭天晚上,我就料定,我會第一個到達。然而,問題並不在是否第一個。 他們不僅沒有一個人到來,而且甚至讓我幾乎都找不到我們預訂的包間。餐桌也還沒完全擺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反复詢問,最後才從侍應生那裡了解到,宴會定在六點,而非五點。櫃檯那邊也證實了這一點。我甚至都恥於細問下去了。這時僅僅才五點二十五分。假如他們更改了時間,無論如何總得通知我一聲啊;市郵局可以辦理此事呀,而不該讓我在自己……而且甚至是侍應生面前“出乖弄醜”。我坐了下來;侍應生開始擺放餐具;當著他的面,我不知怎的越發感到憋屈。將近六點的時候,包間裡除了點著的幾盞燈外,又拿進來幾支蠟燭。可是,侍應生卻根本沒有想到,我一進屋就應該立即把蠟燭拿進來。隔壁房間裡,有兩位臉色陰沉的客人在吃飯,每人各坐一桌,一副怒氣沖衝的樣子,悶聲不響。遠處的一個包間里人聲鼎沸,甚至有人在大喊大叫;不時聽到一大幫人在哈哈大笑,不時傳來用蹩腳的法語發出的尖叫聲:那是一桌有太太們參加的酒宴。總而言之,真叫人無法忍受。我很少有過比這更為糟糕的時光,因此當他們在六點整一窩蜂唰地全體出現時,我在最初的一瞬間竟然歡天喜地,就像看到了救星,而幾乎忘了應該做出一副怨氣滿腹的樣子。 茲維爾科夫率先走入房間,一望而知他就是這夥人的老大。他和他們大家都喜笑顏開;但一看到我,茲維爾科夫就端起一副官架子,不慌不忙地走過來,裝腔作勢地稍稍彎了彎腰,並且向我伸出一隻手來,似親熱但又不太親熱,帶著某種老成持重、幾乎是將軍式的彬彬有禮,似乎他一邊伸出手來,一邊又在自我防範著什麼東西。這與我預想的恰恰相反,我原以為,他一進屋就會哈哈大笑,發出以前那種尖溜溜的刺耳聲音,而且一開口就是他那套索然寡味的笑料和一點兒也不俏皮的俏皮話。還在昨晚我就已做好準備,來洗耳恭聽,可我萬萬沒有料到他會擺出這麼一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式的親熱。由此看來,他現在已經完完全全認為,他在一切方面都無可比擬地超過我了吧?如果他只是想以這種將軍的派頭來使我難受,我認為那倒還沒什麼;我吐口唾沫,付之一笑就行了。可是如果他確實沒有任何使我難受的念頭,他那顆公羊腦袋裡真的產生了他無可比擬地超過我的想法,並且他只能以保護者的身份來接待我,那該怎麼辦呢?一想到這裡,我頓時喘不過氣來。 “我驚異地獲悉,您樂意參加我們的聚會。”他開口說道,嗯嗯啊啊地拿腔拿調,壓低聲音,拖長字眼,這可是他過去從未有過的,“我跟您似乎總是很難謀面。您總躲著我們。犯不著嘛。我們並不像您想像的那樣可怕。唔,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能恢——复——聯——系……” 說罷,他大模大樣地轉過身子,把帽子放在窗台上。 “您等了很久?”特魯多柳博夫問道。 “我是五點整準時到的,這是你們昨天跟我約定的時間。”我大聲回答道,我怒火中燒,差點兒就要大發雷霆。 “難道你沒有通知他改時間了?”特魯多柳博夫轉身問西蒙諾夫。 “沒有。我忘了。”這一個答道,但沒有絲毫愧疚之意,甚至也沒有向我道歉,便跑去點菜了。 “這麼說,您來這裡已經一個小時了,哎喲,真可憐!”茲維爾科夫大聲嘲弄道,因為在他看來這確確實實是可笑至極。費爾菲奇金這個混蛋也緊跟著發出卑鄙無恥、狗崽子一般又尖又細的笑聲。就連他也感到我的狀況狼狽不堪、丟人現眼。 “這一點也不可笑!”我越來越氣湧如山,衝費爾菲奇金喊了起來,“錯的是別人,而不是我。別人不屑於通知我。這——這——這……簡直荒謬絕倫。” “不僅荒謬絕倫,而且還有點那個。”特魯多柳博夫埋怨道,他在天真地為我打抱不平,“您也太柔心弱骨了。這簡直是粗野無禮。當然,並非有意的。但這件事西蒙諾夫是怎麼搞的……唉!” “要是跟我玩這一手,”費爾菲奇金說道,“我就……” “那您就會吩咐他們給自己送上點什麼吃的來,”茲維爾科夫打斷他的話說,“或者乾脆不等人到齊就開飯。” “請你們相信,我本來完全可以無須徵得任何人同意就這樣做,”我單刀直入,“我等候,是因為……” “入席吧,諸位,”跨進門來的西蒙諾夫喊道,“萬事俱備了;我負責香檳酒,冰鎮得涼沁沁的……要知道,我並不知道您的住址,上哪兒去找您呀?”他突然轉身對我說,但不知何故又沒看我。顯然,他有某種反對情緒。看來,是昨晚之後想好的主意。 大家紛紛落座,我也坐了下來。餐桌是圓的。我左手邊坐著特魯多柳博夫,右手邊則是西蒙諾夫。茲維爾科夫坐在我對面;費爾菲奇金挨著他,坐在他和特魯多柳博夫中間。 “請——問——問,您……是在司裡上班?”茲維爾科夫繼續關注我。他看見我陷入窘境,竟鄭重其事地認為應該撫慰我一下,也就是說,讓我抖擻精神。 “他究竟怎麼了,難道想讓我拿酒瓶砸他。”我怒轟轟地思量。由於不習慣他這一套,我不知怎的騰地冒火了。 “就在……某某廳。”我眼睛望著盤子,斷斷續續地回答。 “那麼……給您的——條件——優厚嗎?請——問,是什麼使——得您放棄原來的職務呢?” “我願意放棄原來的職務,所以我——就——放——棄——了。”我把字音拖得比他還長兩倍,幾乎快控制不住自己了。費爾菲奇金用鼻子嗤了一聲。西蒙諾夫嘲諷地看了我一眼;特魯多柳博夫不再吃東西,而開始好奇地打量著我。 茲維爾科夫自討沒趣,但他假裝若無其事。 “唔——唔——唔,那您的收入怎麼樣?” “什麼收入?” “就是您的工——工資?” “怎麼,您考問我!” 不過,我還是立即說出了我領多少工資。我的臉漲得紅通通的。 “太少了。”茲維爾科夫得意洋洋地指出。 “是啊,還不足以到咖啡屋飯館去吃一頓呢!”費爾菲奇金蠻橫無禮地補充道。 “照我看,這簡直是少得可憐。”特魯多柳博夫一本正經地說。 “因此,您就瘦骨嶙峋,今非昔比了……從那時起……”茲維爾科夫補上一句,他已經不無惡意,而且用某種狗眼看人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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