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我用一生去尋找

第74章 附錄

我用一生去尋找 潘石屹 5206 2018-03-18
爺爺 我的親爺爺在上個世紀50年代就去世了,我生於60年代,沒有見到我爺爺。但他對我們家庭影響很大。他帶給我們的第一個影響是要勤儉,第二個是無論如何都要學習,在多麼困難的情況下也要讀書。我聽村子裡的人說,我爺爺在外面見到天水人就會送10塊大洋,可是他自己從來沒有用過香皂洗臉。因為香皂太貴,肥皂便宜,他對自己的生活要求非常嚴格。我下文說的爺爺是我親爺爺的弟弟,我也叫他爺爺。一天爺爺被村里的基幹民兵抓走了,去辦學習班,家里人讓我去給爺爺送饃去。到了大隊部門口,民兵班長用槍口對著我,質問我幹什麼?我嚇哭了,但不敢哭出聲來,看到爺爺坐在一間黑屋子的地上。爺爺很慈祥地說:"是我孫子給我送饃來了。"我這才被放進去,見到爺爺就大聲哭了出來。這樣我的記憶裡最早有了"槍"、"基幹民兵"、"學習班"的概念。稍大一點,我問爸爸,為什麼要把爺爺抓起來。爸爸說,縣委書記提出要貫徹"以糧為綱"的政策,要把在地裡生長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樹都砍掉,你爺爺反對,就被抓起來了。小時候地裡的參天大樹從此再也不見了,但村里糧食並不見多,反倒一年比一年少了,逃荒要飯,跑到陝西關中平原的人越來越多。爺爺在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去世了,到今天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打電話問父親,父親說:"你三爺名叫潘爾廉,字礪齋,逝世於1968年。他是餓死的,他死後,我們去他屋裡,發現已經沒有一點糧食了。"

爸媽 我的媽媽非常善良,跟所有人關係都非常好。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她一直得病,常常在病床上。只要她稍微好點,到村子里幹活,周圍的人就非常喜歡她,她有特別的感染力,能夠和其他人成為知心的朋友。我們家平反以後就從天水搬到了清水,我媽媽也交了很多朋友,逢年過節我們家里人多得不得了,都是她的好朋友,她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跟周圍的人變成好朋友。最有意思的是,我十三四歲的時候,我媽媽病危住院了,死去活來好幾回,最後她還是好了起來。出院的時候,她竟和同一個病房的三個病號都成了好朋友,多少年還在往來。我媽媽非常善良,跟別人交朋友很快會贏得大家的信任,這是我媽媽的優點。 而我爸爸很勇敢。我記得我爸爸在村子裡常常跟別人打架、吵架。一是成分不好,經常有人欺負;二是他脾氣硬,任何事情都要跟別人說一說道理。有一次我們正在上學,突然好多學生都往外跑,原來是一個叫牛牛的人放炮炸石頭,把頭上打了一個洞,人就昏迷過去了,流著血躺在那兒。牛牛的兒子也在學校裡,別人都跑去看了,他不去看。我爸就沖他罵了一頓,說你爸都快要死了,你還不去看,養你這個兒子乾什麼!罵了牛牛的兒子後,我爸找了幾個人把牛牛送到一個部隊醫院。但那個醫院不給床位,我爸一生氣就把桌上的瓶子都掃在了地上,指著桌子說這就是床位。他與醫生吵,吵完了又找領導。終於,醫生給了牛牛床位,牛牛被救活了,又活了好幾十年。

狼 我的家鄉在我的小時候,沒有給我安全感、舒適感,給我的就是貧困、飢餓、疾病。我記得我爸爸有一天晚上突然病了,肚子疼得不得了。村子沒有醫院,我爸就拿著油倒在背上,用一個碗在背上刮痧,刮得皮膚疼得不行,一直流汗。隨後我的妹妹醒了,不停地哭。大概是凌晨三四點時候,我爸叫我把我叔叔叫過來。我叔叔跟我們家離得很近,只有二三百米,就隔著五戶人家。但是就這二三百米還有一段山路,去叔叔家就得順著山腰跑過去。山溝裡有狼,雖然沒有吃過小孩,卻經常把豬帶走。我很害怕。我媽給了我一根一人長的木棍,我爸說你往你叔家走的時候,一定要靠著懸崖走,崖的這邊可以保護著你。如果碰到狼,不會僅僅來一隻狼,肯定有很多只,你也不要怕,就拿著棍子衝著過去。

我咬著牙衝過山溝,沒有遇到狼。 我叔叔家的門是關著的,門口有一根鐵鍊子,我拼命搖那根鐵鍊子。我奶奶醒來了,說怎麼了。我說我爸病了,讓我叔叔過去。我的聲音嘶啞尖利,現在我腦海裡都迴盪著當時我自己的聲音。奶奶開門把我抱到炕上,我全身發軟,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奶奶說了一句話,我一直記著,她說,孩子別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教育 在我的記憶中,小時候常有運動。一個"批林批孔"運動,一個批判鄧小平運動,一會兒來一個。每來一個運動,村子裡就要寫標語,"批林要批孔,斬草要除根"等等。我叔叔覺得村子裡的標語寫得特難看,他對我說你要學會兩種字,一種是仿宋體的字,一種是黑體字。說過就給我一個板筆,要我天天練黑體字和宋體字。他說:你把這兩種字體寫好後,你天天寫批林批孔,批判鄧小平什麼的,比在地裡面乾活要好一些。我叔叔對我的指導非常明確和具體,而我爸總是說一些大方向的東西。我的同班同學有個叫永生的,他家是地主成分,我家也是地主,我們班就我們兩個人是地主出身。有一次我爸在河裡掏石頭,突然永生爸爸順著我們門口的小河跑過來了。河邊有橋,他為了快,沒有上橋,順著小河跑了過來。他跑到我爸爸跟前悄聲說:"四人幫打倒了。"我爸問真的假的,他說真的。於是我爸說這回我們孩子可就有希望了,否則我們地主出身,是永遠沒出頭之日的。我爸對我的影響,最大的一個是他的樂觀。再困難的時候,他都天天口裡唱著歌,走到哪就唱到哪。

放牛 我小時候在村子里幹得最多的事就是放牛,跟我的幾個同學,三四個小孩一起放牛。有一個同學是大隊支書的孩子,在我們之間有優越感,時常欺負我。只要他不欺負我的時候,我們三四個小孩在一起放牛是特別高興。隊里分給我放的是一條大黃牛,一隻從懸崖掉下去過、把一隻角給摔掉了、只剩一隻角的牛,性情特別溫和,平時我就騎著。飼養員給我們準備了一個大背簍,一個大鐮刀,一邊放牛,一邊割草。牛身體上有兩個三角,只有三角鼓起來才說明牛吃飽了。如果飼養員看到三角沒有鼓起來,這個牛你還得重新放去,不讓你回家!我開始放牛沒有經驗,怎麼餵三角也鼓不起來。我不敢回家,就一直餵一直餵,餵到牛不吃了,怎麼都不吃了。我沒辦法,只好回去。飼養員卻說這牛吃飽了!我說這三角不是沒鼓起來嘛。他說三角分兩邊,左邊是草肚子,右邊是水肚子,草肚子的三角已經起來了,水肚子的卻沒有鼓起來,你帶牛到河裡喝水去吧。我又帶著我的牛去喝水,喝完水,牛身上的兩個三角都鼓起來了。

吃糖 那一年,在外地工作的遠房叔叔來到了村里,給我們每個小孩發了一塊糖。我在此前只是用舌頭舔過白砂糖,從沒有吃過塊糖,我們山村里的供銷社也沒有供應過這稀罕的東西。哪知一不小心,也是沒有經驗,我把這塊糖吃到氣管裡去了。據大人說,當時我憋得全身發紫,再後來大人不知用什麼辦法取出了這塊糖。這一年對我很重要,如果這塊糖不能及時地取出來,我現在的一切就都沒有了。糖果對鄉下的孩子是很有誘惑的奢侈品,尤其是棒棒糖。我在40歲之前從來沒有吃過棒棒糖。在我40歲的那一年,兩個兒子要吃棒棒糖,我買了三個,給自己也買了一個,40歲第一次吃棒棒糖,真甜。 吃苦 我總結自己的性格,覺得主要是農村里面鍛煉出來的吃苦精神,忍耐力特別強。忍耐力不光是體力,還要能承受寂寞,承受一個人待著。前幾年我們到政府一個部門辦一個手續,為了讓人早點簽個字,我們的人站了好幾天,站得臉都綠了。我一看,要他們去車裡睡會兒覺。我就在走廊里站著,頂上有攝像頭,我想會不會有人在裡面看著我呢,就躲開攝像頭,跑到樓梯間裡。那地方陰冷,沒有陽光,我就在心裡想這比小時候農村里強多了。一站站了兩三個小時。後來有一個領導看我站著,也不好意思離開了,陪著我聊天。再後來給我簽字的那個領導過來了,趕緊幫我辦了。他們說,你怎麼在那兒等著呢,我們已經按著最快的速度辦理了。我說沒事。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如果沒有經過農村那一段經歷,我應該會比較脆弱。我記得上學的時候,每一次回到農村,分上一行地,就不斷地挖,重複地挖,一天兩天地去地裡挖。沒有任何的興趣,也沒有人陪你聊天,你自己愛想什麼就想什麼,沒有事情想的時候就拼命地挖地。

中學生 我們這個鎮原來叫東泉公社。一般公社所在地是一個比較大的地方,可能地處平原的省份,公社所在地不是人們嚮往的地方,可是黃土高坡的人如果到公社去趕上一次集就是特別大的事情,所以我們天天能在公社附近晃悠,就覺得已經是見過大世面了。公社附近的幾個大隊是看不起"鄉下人"的,他們說我們是鄉下人,是因為我們離公社更遠,二三十華里,語言講得跟他們不一樣,也沒有他們時髦。他們還有一個塑料的鉛筆盒,我們這些孩子是從來沒有鉛筆盒的。背的書包也不一樣,他們是軍挎包,儘管劃破了,還是很時髦的。我們的書包都是花布做的,花布包跟軍挎包一比就覺得很小氣,很土氣。髮型也不一樣,我們的髮型都是一推推光了,他們都會留上一點什麼的,做個髮型。離公社比較近的地方,最好最時髦的東西就是戴個軍帽。我們是永遠不可能戴軍帽的。比我們大一兩級的同學打架,多半是為了搶軍帽。我那時就特別想要一個軍帽,尤其是的確良的軍帽。

少年時對我影響特別深的一本書,就是。從連環畫到書,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我爸老批評我,說我怎麼不拿本別的書。我說沒有別的書,別的書也看不懂。這本書我讀了很多遍,裡面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東西都記得特別清楚。讀完小說後就看連環畫,看保爾·柯察金的姿勢,特別嚮往。這本書是我們村子裡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孩子先借給我爸看,我爸看完後我才看的。這本書的最後一部分沒有了,被村子的一個人撕去捲菸了。 理想 十二三歲時,我的理想比較模糊,只是看到火車覺得特別牛,想開火車,但覺得不可能。我們學校對面是隴海線,那裡有一個很長的山洞,穿過山洞,火車就通到寶雞、西安那邊。我覺得一過寶雞、西安,就是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除了知道有個天安門之外,其餘的一概不知道。我這當一個火車司機的理想不是很堅定,因為除了覺得開著火車很牛之外,別的沒什麼了。要說最熱烈地希望過的事情,讓我做夢都想的事情,就是當一個廚師,而且就在學校當一個廚師。我們學校裡最貴的菜1毛5,最便宜的5分錢,我常常是連5分錢的菜都吃不上,可是學校裡的廚師天天吃1毛5的菜,所以我覺得廚師是最好的職業。

中考當年我參加高考,差了幾分,沒有考上。中專考試我考了清水縣第一名,高考為什麼沒考上呢?因為我被車撞了,左臂骨折了。那時候下著大雨,全身的泥,到了一個部隊的醫院,醫院死活不接收我。那時候說跟越南的自衛反擊戰要開始了,所有部隊的醫院都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可能會有很多傷員來,所以死活不收我。送我去的人不停地勸醫生,醫生終於把我收下了。我記得他拿著剪刀把衣服給我剪了,用水洗了一遍,然後去照X光。讓我抬肩膀,一抬肩膀我就哭,醫生說斷了。我一聽斷了就以為完了呢,原來還能接。我打著繃帶去考試,頭昏眼花的,沒考好。我們一個年級有五個班,我是一班的,尖子班的。我覺得自己一定能考上,但是差了幾分沒考上。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覺得世界末日來了。

花內褲 我小時侯最自卑的是自己衣服土得不得了。當時我從心裡面覺得的確良做的衣服是最結實、最漂亮的衣服,洗了以後最容易乾,不起皺褶。可是我的衣服全是皺皺巴巴,是布的。印象最深刻的是褲子。有一個學期,整整一個學期,我就只有一條褲子穿。最後兩天,屁股後面磨得馬上就要破了。我天天摸一下最後剩下的幾根線,摸一下感覺是不是快破了。我老想著現在能不能湊合著從蘭州回家,如果回不去的話,我就沒褲子穿了。其實褲子破了不要緊,我最擔心的是,裡面的內褲是花布做的,露出來可怎麼辦!等我從蘭州回到家,褲子剛好破了。我有一個姑姑,曾經送給我奶奶一塊布。我奶奶讓我媽媽用這塊布給我做了一條褲子,是深灰顏色的布,滌卡布,比的確良還好。這條滌卡褲子,我穿了兩年時間,從來沒有破過。

中專生 考上中專後,我就到蘭州上學了。在蘭州待了幾年時間,卻沒有一點印象留下。我覺得我在蘭州街上,從來沒有抬頭看過,只是把地面認清了。蘭州建築什麼樣,到底多高,什麼樣子的,我都沒印象。我就感覺在蘭州待過幾年,卻好像是沒有在蘭州生活過的樣子。我感覺這個城市跟我格格不入,他們說的、吃的、穿的都不一樣,說的話也是蘭州話。我記得我還去了一趟最大的公園--五泉山公園,叫了幾個同學我們步行去的。最有意思的是,那時比較時髦的人穿的褲子都是喇叭褲,男的帶著蛤蟆鏡,女的帶著墨鏡,一對一對的人從眼前走,都像幻覺一樣。那時是上世紀70年代末,改革開放剛剛起來。城裡的事情我一點不知道,我最關注的是包產到戶。我覺得唯一的出路就是包產到戶,剩下的都是瞎掰。我問過其他人,只要是問村子裡勤勞和善良的人都說一定要包產到戶,再不包產到戶,光會計、出納、保管、生產小隊隊長這四個人貪污你都受不了。可是我只要問到村子裡懶漢和二流子,就說包產到戶不好。我問為什麼不好,他們說像這麼大的山頭,原來村子裡的人在一起多熱鬧,現在包產到戶,一個小山頭一條一條的,到地里幹活的時候都找不到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說孤單不孤單。我記得問了好多人,反正我最後的結論是:只要善良的、正直的、愛幹活的人都願意包產到戶,只要愛欺負別人的,既得利益者、懶鬼、二流子都不愛包產到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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