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

第15章 笑話天道

我在一個搞收藏的朋友家裡,見過明朝正德年間(1506-1521年)的聖旨真品。一卷明黃色的絲織物,平滑精美厚實,上面寫著極漂亮的楷書。劈頭第一句話就是:“奉天承運皇帝制曰”。那下面的文字,當然都是傳達天意了。 “奉天承運”這個意思,在聖旨出宮的儀式中得到戲劇性的體現。明朝的製度規定,頒布詔書時,要將詔書裝在盒子裡,用繩子吊著,從承天門上緩緩放下去,就好像聖旨從天而降,下邊則有人跪接。明朝的歷史學家餘繼登在《典故紀聞》卷十四里還講了一個故事,說成化四年(1468年)秋天,負責辦這件事的人不認真,降旨的時候繩子斷了,裝著詔書的盒子摔壞了,於是有御史參劾,要求將此人治罪,皇上竟饒了他。當時的人們都感嘆皇上寬大。

我猜想,既然有這種儀式,承天門上一定還會有某種往下放繩子的溝槽,而且位置一定在承天門的正中央。承天門就是今天的天安門,名字是清朝建立後改的,但模樣並沒有改。如今天安門卻作了很多修整,更高了也更大了,正中央早已改換成了扶手,溝槽肯定是尋不著了。 奉天承運,粗略地意譯為現代用語,大概就是遵循歷史規律、體現或代表了歷史規律的意思。當然這麼翻譯顯然有點勉強,“奉天”所奉的天道,乃是天地萬物和人類社會共同遵行的規律,不僅僅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規律。但是現代人不像古人那樣講“天人合一”,除了“歷史規律”之外,我在現代觀念體系中找不到結構上同位、功能上對應的更恰當的概念,只得硬譯一句。就好像歷史規律運行一樣,天道運行也是有階段性的,國運昌或國運衰,三階段或五階段,初級階段或高級階段等等,運行的每個階段上都有要承當的特定歷史任務,這是命中註定,早已由某大師算好,等閒人更改不得的。

“奉天承運”這四個字是明朝的開國皇帝朱元璋親自改定的。吳□先生在《朱元璋傳》裡說,在元朝,詔書開頭的套語是蒙古語的音譯:“長生天氣力裡,大福蔭護助裡”,文言譯作“上天眷命”。朱元璋以為這口氣不夠謙卑,改為“奉天承運”。 仔細品一品,朱元璋這話確實謙卑了許多。 “上天眷命”,很容易給人自作多情的感覺——天憑什麼單單眷戀你?而朱元璋就不自作多情,他尊奉天道,代理天道,體現天道,如此恭敬行事,天還會找別的什麼人當代表麼? “代理天道”云云,並非我憑空瞎說,朱元璋的自我感覺正是如此。在廢除宰相制度之後,朱元璋感覺忙不過來,便指示秘書班子幫助他嚴格把關,朱元璋指示的第一句就是:“朕代天理物”。朱元璋死後,他的後代給他上的尊諡長達21個字,開頭兩個詞便是“開天行道”。此後的明朝皇帝,除了半截被人奪了權的建文帝、景帝和崇禎帝之外,每位名字之前的17個字的尊諡裡,最前邊的兩個詞必定是談天說道的。譬如定陵地下宮殿埋的那位很貪財的萬曆皇帝,其尊諡就是“範天合道哲肅敦簡光文章武安仁止孝顯皇帝”,17個字,前兩個詞就讚揚他合乎天道的規範。

總而言之,皇上是真命天子,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天道。天道是神聖至尊的東西,一個人代表了天道,他的神聖至尊自然也就毫無疑問了。 正德皇上朱厚照,就是我在朋友家看到的那卷聖旨的發出者,鬧出過許多笑話。 明朝正德十四年(1519年),正德皇上南巡到了揚州,兵部左侍郎(國防部副部長)王憲,抄發了皇上的一個命令通告天下。通告說,養豬殺豬本是尋常事,但是今年正是我的本命年,而且豬與朱姓同音,再說吃豬肉也容易長瘡生病,很不妥當。因此通告各地,不許餵養豬、買賣豬和屠宰豬。如果故意違抗,本犯及一家老小,發配最遠的邊疆充軍,永遠不許回來。 命令一下,各地的老百姓紛紛殺豬,肉多了一時吃不了,便紛紛醃製貯存起來。這條命令顯然執行得不錯,到了第二年春天,孔廟的祭祖典禮要用豬的時候,果然找不出一隻豬,只好以羊代替。

這則逸事見於明朝人沈德符寫的《萬曆野獲編》卷一。為了追根溯源,沈德符同時講了兩個這樣的故事。另外一個故事是關於殺狗的。 宋徽宗崇寧年間(1102年-1106年),諫官範致虛向皇帝提了一條建議,說陛下生肖屬犬,人間不宜殺犬。宋徽宗接受了這個建議,嚴令禁止屠狗。沈德符說,這已經成了古今最可笑的事情之一,沒想到本朝又出現了。 我想,如果不提皇上代表天道的說法,可笑的不過是二位皇上。如果聯繫到天道,可笑的就是天道或者“皇上代表天道”這種說法了。皇上代表天道的說法恐怕屬於特大號的胡說八道。如果不這樣解釋,我們就只好承認,天道在二位聖上當政的時候變成了豬道或者狗道,這未免又有褻瀆天道之嫌。當天道的解釋權和代表權固定在某個具體的人的身上的時候,天道的笑話是經常發生的。三五百年的時間抵擋不住我們深厚悠久的傳統。

明末張獻忠造反,在四川建立大西政權,年號大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這位也宣稱順應天道的造反者。用“殺人如麻”這四個字形容張獻忠,顯然力度不夠。張獻忠創造了許多殺人的名堂,譬如派遣將軍們四面出擊,“分屠各州縣”,名曰“草殺”。上朝的時候,百官在下邊跪著,他招呼數十隻狗下殿,狗聞誰就把誰拉出去斬了,這叫“天殺”。他想殺讀書人,就宣布開科取士,將數千四川學子騙來殺光。 我讀到《明史》和《明史紀事本末》上的這些描寫的時候,曾經懷疑寫史的人蓄意污衊農民起義的領袖。這也是我們接受的歷史教育提醒我們警惕的東西。後來,偶然看到一些四川縣誌上的戶口記載,得到佐證,才不得不懷疑我自己的懷疑了。民國《溫江縣志》卷一上說,溫江縣由於張獻忠的屠剿,“人類幾滅”。張獻忠死去十三年後(1659年)清查戶口,全縣僅存32戶,男31丁,女23口,“榛榛莽莽,如天地初闢”。民國《簡陽縣志》卷十九:“簡州賦役,原額人丁8495丁,明末兵荒為厲,概成曠野,僅存土著14戶。”這些都是政府為徵稅而做的統計,後邊有實際利益督著,數字有誤差也不至於差得太遠。

張獻忠憑什麼理由進行這等規模的大屠殺呢?在成都紹成公園的亭子裡,有張獻忠立的七殺碑,上邊刻著他的理由: 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原來,大屠殺也是以天道為根據的,而且仔細想想,張獻忠的推理並未違反邏輯。天道居然可以被合乎邏輯地打扮成這副凶相,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 在代表天道的問題上,曾有“民”從中插過一槓子,企圖削弱皇上的代理權,惹得皇上很不高興。這個拿民惹怒了皇上的代表,就是儒家的亞聖孟老先生。 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當了三年皇上,脾氣漸漸大了。皇上“審查”孟子的著作,發現其中有許多對君主不夠尊重的地方,大發脾氣,對人說:“這老兒要是活到今天,非嚴辦不可!”遂下令撤去孔廟中孟子配享的牌位,將孟子逐出孔廟。後來有人替孟子求情,說他講的道理基本上還是對皇帝有好處的,才恩准孟子回到孔廟。

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特命老儒劉三吾編孟子節文,刪掉了《孟子》中85條皇上不喜歡的內容。下邊我摘錄一些被刪除的內容,看看究竟什麼東西惹怒了皇上。 1.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盡心篇)孟子說民比皇上貴重,皇上不高興是可以理解的。 2. “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梁惠王)孟子在這裡把皇上用人和殺人的權力削弱了,需要獲得大夫和國人的認可,朱元璋顯然有理由不贊成。

3. “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離婁)孟子這話的意思也很可疑:究竟這天下是天給的,還是民給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天子代天理民——代表歷史規律領導人民前進。 4.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萬章)孟子竟然把天的耳目安裝到民的身上,如此說,真命天子的耳目又該往哪裡擺? 5.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離婁)這分明是宣揚造反有理了。 總之,我看朱元璋與孟子的核心分歧,就是領導與群眾的關係問題。至於天道究竟是什麼,應該由誰來代表,無非是這個問題的哲學性表述,就好像“兩個凡是”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的著名爭論一樣。用“講政治”的方法來講這個問題,一切就顯得很明白:究竟是人民聽天子的,還是天子聽人民的?

我感覺自己講政治講出了一點毛病,再往回找一句:孟子並不是民主主義者,那不是中國聖賢的發明。中國聖賢發明的叫“新民主主義”,孟子不懂這個。但孟子很明白“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的道理,很清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是“天下之通義”(滕文公)。孟子無非是想強調一下,治野人也不能亂治,不能任性胡來,要守一定的規矩,不然就有翻船的危險。奈何皇上“無法無天”慣了,不喜歡“規矩”之類的東西。 朱元璋粉碎孟子進攻數年之後,撒手西歸,他的兒子朱棣又在天道與民心的問題上犯了一回糊塗。當時朱元璋的孫子建文帝即位,開始削藩,燕王朱棣感覺到了威脅。道衍和尚姚廣孝密勸朱棣舉兵造反,和尚與真命天子之間有一番對話。

朱棣問:民心向彼,奈何? 和尚曰:臣知天道,何論民心? 姚廣孝後來推薦了兩個算卦的見朱棣。如此這般地推演一番,鬧明白了天意讚許的東西,於是朱棣下了反叛的決心。推翻了自己的侄子建文帝,自己當了皇帝。 由此可見,真命天子一時急糊塗了,竟忘了天道與民心並不是一回事。有了天道,民心大可不論。而天道是可以卜筮的,從夏商周三代起,就有了一套憑藉卜筮手段領會和理解天道的辦法。請注意,這裡憑藉的是卜筮,而不是民意調查。這是一套遇事查書本找指示的神秘方法。如果皇上本人就是這套書本和指示的作者,竟連卜筮和查找都不必用,開口出來的自然是天音,表達的自然是天意。 說了這麼多,我努力想證明的其實就兩句話:第一,天道可以有許多不同的叫法,譬如天命天意或者歷史規律,但在深層結構上這兩者是一回事。第二,天道或者歷史規律與民心或者人民利益完全可能出現衝突,這時必定要遭遇究竟誰服從誰的問題,皇上們的固定看法是人民服從天道,因為他本人就是天道的代表。 無論如何,天道畢竟不會自己說話,一定要有個什麼代表。既然皇上和起義領袖都未必稱職,天道的代表權到底應該歸誰呢? 在這個問題上,西方人也有過爭論。他們的問題是誰能代表“上帝”。天主教宣稱教會代表了上帝,準確點說,是壟斷了人類與上帝溝通的渠道。憑藉這種壟斷,那些組織嚴密的人類先進分子就乾出了許多貪污受賄的事情,把他們的追隨者激怒了,結果就產生了直接與上帝交流的觀點,說上帝就在平民百姓的心裡,每個人都可以直接面對上帝,用不著那些出賣靈魂的傢伙當代理。這就是新教從天主教分裂出來的歷史故事。 後來,在政治領域發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議會誕生了,各色人等都在議會中得到代表,替他們立法。這個代表們攪在一起立出來的法,作為各方利益合縱連橫出來的結果,大概就好比試驗室中模擬出來的天道了。當然,誰也不敢保證模擬得絲毫不差,可是現在似乎還沒有發明比這種模擬更高明的尋求大道的辦法。我們可以拿這種辦法與皇帝代表大道的信念比較一下優劣。像正德皇上那樣的人,滿肚子山珍海味,滿腦袋歌兒舞女,讓那些雄性激素和別的什麼激素模擬工農商學兵和各族同胞,難道真能攪出一個天道來,而且比議會裡攪出的東西更高明?這真是奇怪之極的幻想。 皇上可以代表大道的高論,在清末民初就有很多人不信了。但是問題並沒有徹底解決。民國號稱是人民的國,偏偏不肯讓人民當家作主,說要經過“軍政”和“訓政”這兩個歷史階段之後,才能“還政於民”,實行憲政。這套說法的理論根據是三民主義。主義云云,聽起來很像是天道的變種。中國共產黨人揭穿了這套說法的真實面目,說它的本質是為一黨獨裁和蔣家王朝的專制打掩護。當然,這種揭露是很深刻的,但我覺得,宣稱自己是老百姓的代理人,而且是臨時代理人,總比宣稱自己是天道的代表進了一步。畢竟他失去了可以永遠領導老百姓的藉口,失去了永遠也不還政於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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