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

第7章 當貪官的理由

《明史》上記載了皇帝和監察官員之間的一個你攻我守的故事。 崇禎元年(1628年),朱由檢剛剛當皇帝。當時他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一心想把國家治理好。朱由檢經常召見群臣討論國事,發出了“文官不愛錢”的號召。 “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這是宋朝傳下來的一句名言,國民黨垮台前也被提起過。據說,如此就可以保證天下太平。 戶科給事中韓一良對這種號召頗不以為然,就給皇上寫了份上疏,問道:如今何處不是用錢之地?哪位官員不是愛錢之人?本來就是靠錢弄到的官位,怎麼能不花錢償還呢?人們常說,縣太爺是行賄的首領,給事中是納賄的大王。現在人們都責備郡守縣令們不廉潔,但這些地方官又怎麼能夠廉潔?有數的那點薪水,上司要打點,來往的客人要招待,晉級考核、上京朝覲的費用,總要數千兩銀子。這銀子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會從地裡冒出來,想要郡守縣令們廉潔,辦得到麼?我這兩個月,辭卻了別人送我的書帕五百兩銀子,我交往少尚且如此,其餘的可以推想了。伏請陛下嚴加懲處,逮捕處治那些做得過分的傢伙。

戶科給事中是個很小的官,大概相當於現在的股級或副科級。但是位置很顯要,類似總統辦公室裡專門盯著財政部挑毛病的秘書,下邊很有一些巴結的人。韓一良所說的“書帕”,大概類似現在中央機關的人出差回京,寫了考察紀行之類的東西自費出版,下邊的人巴結的印刷費。那500兩銀子,按照如今國際市場上貴金屬的常規價格,大概相當於43000多元人民幣。如果按銀子在當時對糧食的購買力估算,大概有現在的20萬元人民幣。那時的正縣級幹部,每月工資大概相當於現在的1000多塊錢人民幣,4萬或20萬都要算驚人的大數目。 崇禎讀了韓一良的上疏,大喜,立刻召見群臣,讓韓一良當眾念他寫的這篇東西。讀罷,崇禎拿著韓一良的上疏給閣臣們看,說:“一良忠誠鯁直,可以當僉都御史”。僉都御使大致相當於監察部的部長助理,低於副部級,高於正司局級。韓一良有望一步登天。

這時,吏部尚書(類似中組部部長)王永光請求皇帝,讓韓一良點出具體人來,究竟誰做得過分,誰送他銀子。韓一良哼哼卿卿的,顯出一副不願意告發別人的樣子。於是崇禎讓他密奏。等了五天,韓一良誰也沒有告發,只舉了兩件舊事為例,話裡話外還刺了王永光幾句。 崇禎再次把韓一良、王永光和一些廷臣召來。年輕的皇上手持韓一良的上疏來回念,聲音朗朗。念到“此金非從天降,非從地出”這兩句,不禁掩捲而嘆。崇禎又追問韓一良:五百兩銀子是誰送你的?韓一良固守防線,就是不肯點名。崇禎堅持要他回答,他就扯舊事。崇禎讓韓一良點出人名,本來是想如他所請的那樣嚴加懲處,而韓一良最後竟推說風聞有人要送,惹得皇上老大不高興,拉著臉對大學士劉鴻訓說:都御史(監察部部長)的烏紗帽難道可以輕授嗎?崇禎訓斥韓一良前後矛盾,撤了他的職。 (參見《明史》卷二百五十八,毛羽健列傳附韓一良)

韓一良寧可叫皇帝撤掉自己的官職,斷送了當大臣的前程,甚至頂著皇帝發怒將他治罪的風險,硬是不肯告發那些向他送禮行賄的人,他背後必定有強大的支撐力量。這是一種什麼力量?難道只是怕得罪人?給事中就好像現在的檢察官,檢舉起訴和得罪人乃是他的本職工作,也是他獲得聲望的源泉。怕得罪人這種解釋的力度不夠。 細讀韓一良的上疏,我們會發現一個矛盾。韓一良通篇都在證明愛錢有理,證明官員們不可能不愛錢,也不得不愛錢。韓一良說得對,明朝官員的正式薪俸確實不夠花。而他開出藥方,卻是嚴懲謀求俸祿外收入者。這恐怕就不那麼對症下藥。 明朝官員的正式工資是歷史上最低的。省級的最高領導,每年的名義工資是576石大米,折成現在的人民幣,月工資大概是11780元。正司局級每年的名義工資是192石大米,月薪大概相當於3930元人民幣。七品知縣,每年的名義工資是90石大米,合月薪1840元人民幣。韓一良這位股級或副科級幹部,每年的名義工資是66石大米,折合人民幣月薪1350元。 (參見《明史》卷七十二:職官志)

我反覆強調“名義工資”這個詞,是因為官員們實際從朝廷領到的工資並沒有這麼多。那時候發的是實物工資,官員領回家的有大米,有布匹,有胡椒和蘇木,還有銀子和鈔票。不管領什麼,一切都要折成大米。於是這個折算率就成了大問題。 《典故紀聞》第十五卷曾經詳細描述成化十六年(1481年)戶部(財政部)是如何將布折成大米的。朝廷硬把市價三四錢銀子的一匹粗布,折成了30石大米。而30石大米在市場上值多少錢?至少值20兩銀子!假如按照這種折算率,完全以布匹當工資,縣太爺每年只能領三匹粗布,在市場上只能換一兩銀子,買不下二石(將近200公斤)大米。這就是說,朝廷幾十倍上百倍地剋扣了官員的工資。至於明朝那貶值數百倍、強迫官員接受的紙幣,就更不用提了。

總之,明朝的縣太爺每個月實際領到的薪俸,其實際價值不過1130元人民幣。 請設身處地替縣太爺們想一想。那時候沒有計劃生育,每家的人口至少有五六個,多的十來個。那時候也沒有婦女解放運動,沒有雙職工,平均起來一家六七口人全指望這位縣太爺每個月1130塊錢的工資,人均170多塊錢的生活費,這位縣太爺的日子並不比如今的下崗工人寬裕多少。更準確地說,這位縣太爺與如今最貧窮的農民階級生活在同一水平線上。在我寫這篇文章的前一年,1997年,中國農民的人均年收入是2090多元。 還有一點很要命的地方,就是沒有社會福利。公費醫療不必說了,在成化十五年(1480年)之前,竟連退休金也不給。成化十五年戶部尚書楊鼎退休,皇帝特地加恩,每個月仍給米二石。這二石大米,價值不過500元人民幣,就算是開了大臣退休給米的先例。戶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財政部部長,退休金才給500元,其他人可想而知。 (參見《典故紀聞》第十五卷)

如果看看當時著名清官的生活和家庭財產,可能會對明朝官員的實際收入產生更悲觀的估計。 海瑞是一個肯定不貪污不受賄,也不接受任何“灰色收入”的清官。這位清官在浙江淳安當知縣的時候,窮得要靠自己種菜自給,當然更捨不得吃肉。有一次海瑞的母親過生日,海瑞買了二斤肉,這條消息居然傳到了總督胡宗惠耳朵裡。第二天,總督發布新聞說:“昨天聽說海縣長給老母過生日,買了二斤肉!”(參見《明史》卷二百二十六,海瑞列傳) 海瑞最後當到了吏部侍郎,這個官相當於現在的中組部副部長。這位副部長去世之後,連喪葬費都湊不齊。監察部的部長助理王用汲去看,只見布衣陋室,葛帷(用葛藤的皮織的布,比麻布差)還是破的,感動得直流眼淚,便湊錢為他下葬。當時有一個叫朱良的人去海瑞家看,回來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四句可以作為海瑞真窮的旁證:“蕭條棺外無餘物,冷落靈前有菜根。說與旁人渾不信,山人親見淚如傾。”

這就是辛勤節儉了一生的清廉正直的官員應得的下場麼? 海瑞是明朝晚期嘉靖和萬曆年間的清官。比他再早一百年,在明朝中期的成化年間,有個叫纮的清官。纮為人剛毅,勇於除害,從來不為自己顧慮什麼。士大夫不管認識不認識,都稱其為偉人。正因為他清廉,堅持原則,分外之物一文不取,便鬧得妻子兒女“菜羹麥飯常不飽”,家里人跟著他餓肚子。 成化十三年,纮巡撫山西,發現鎮國將軍奇澗有問題,便向皇帝揭發檢舉。奇澗的父親慶成王為兒子上奏辯護,同時誣陷纮。皇帝當然更重視親王的意見,就將纮逮捕,下獄審查。結果什麼罪也沒審出來。宦官尚亨奉命去抄家,抄出來的只有幾件破衣裳。宦官報告了皇帝,皇帝嘆道:他竟然能窮到這種地步?於是下令放人。 (參見《明史》列傳六十六)

這二位清官的家境,大概足以證明正式工資不夠花了。 請留意,比起普通官員來,清官們還少了一項大開銷:他們不行賄送禮,不巴結上司,不拉關係走後門。韓一良說的那數千兩銀子的費用——打點上司、招待往來的客人、晉級考核和上京朝覲等,就算是2000兩銀子,即20萬至80萬人民幣的花銷,大都可以免掉了。譬如海瑞上京朝覲,不過用了48兩銀子。由於他們真窮,真沒有什麼把柄,也真敢翻臉不認人地揭發檢舉,而且名聲又大,免掉也就免掉了,一般人也不冒險敲詐他們。但是腰桿子沒那麼硬的小官,不僅會被敲詐,還會被勒索——當真用繩子勒起來索。為了證明這類開支是剛性的,決非可有可無,我再講一個故事。 海瑞在淳安當知縣的時候,總督胡宗惠的公子路過淳安,驛吏招待是不夠意思。驛吏相當於現在的縣招待所所長兼郵電局局長,而總督是省部級的大干部。我猜想,這也不能怪驛吏不識抬舉,肯定是被海瑞逼的。海瑞到了淳安,銳意改革,整頓幹部作風,禁止亂收費,把下邊的小官收拾得戰戰兢兢,想好好招待也未必拿得出像樣的東西來。胡公子受到冷落便生了氣,叫人把驛吏捆了,頭朝下吊了起來——這就是節省開支的下場。

海瑞接到報告,說:過去胡總督有過指示,要求自己的人外出不許鋪張招待。今天這位胡公子行李如此多,必定是假冒的。於是將胡公子扣押,從他的行囊裡搜出了數千兩銀子,一併沒收入庫。這數千兩銀子,也像前邊一樣算作2000兩吧,根據貴金屬價格和購買力平價的不同算法,其價值在20萬至80萬人民幣之間。公子出行一趟,收入如此之多,想必胃口大開,期望值也被培養得很堅挺,到了窮餿餿的淳安,諸事都不順心,理所當然要發發脾氣。不幸的是,他碰上了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海青天。海瑞扣押了胡公子,沒收了他的銀子,再派人報告胡總督,說有人冒充他的公子,請示如何發落。弄得胡宗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不過,此事供說笑則可,供效法則不可。試想,天下有幾個海瑞,如果不是海瑞在後邊豁出命頂著,那位驛吏會有怎樣的下場?痛定思痛,他又該如何總結經驗教訓?

驛吏屬於胥吏階層,比入流的有品級的正式“幹部”低,相當於“幹部職工”中的職工。這些人更窮一些,平均工資大約只有乾部的十分之一,大概每個月一石米,價值不過250元人民幣。但在人數上,職工自然比干部多得多。 比胥吏的級別更低,人數更多的,是胥吏領導下的衙役。這是一些不能“轉正”的勤雜人員。譬如鐘鼓夫,譬如三班衙役。明朝的地方政府使用勤雜人員,最初都靠徵發當地老百姓無償服役。既然是無償服役,衙役就不算政府的工作人員,政府也不發工資,只給一點伙食補貼,叫做工食銀。這些錢,用清朝人傳維麟的話說,“每日不過三二分,僅供夫婦一餐之用”。他問道:一天不吃兩頓飯就會餓得慌,這數十萬人肯空著肚子瘦骨伶仃地站在公堂之側,為國家效勞麼? (參見《皇清經世文編》卷二十四) 無論哪朝哪代,人的一生必定要做平一個等式;一生總收入等於一生總開支。節餘的是遺產,虧損的為債務。官員們要努力把這個等式做平,最好還要做出節餘來恩澤子孫。而明朝規定的工資注定了他們很難做平。韓一良說了,工資就那麼一點。我們也算了,縣大爺的月薪是1130元人民幣,這樣一年也不足1.4萬,十年不吃不喝也攢不夠14萬。而孝敬上司、送往迎來、拉關係和考滿朝覲這三項,就要花費20萬至80萬。韓一良沒有說這筆巨款是幾年的開銷。孝敬上司和送往迎來是年年不斷的,外地官員上京朝覲是三年一次,考滿則需要九年的時間。即使按照最有利於開銷者的標準估計,九年花20萬,這個大窟窿需要縣太爺全家十四五年不吃不喝不穿不用才能填平。我還沒有計算養老和防病所必須的積蓄。 相差如此懸殊的人生不等式,怎能做得平?勉強去做,當然不能保證相對體面的生活,不能讓老婆孩子不數叨,不能留下像樣的遺產,弄不好還有頭朝下被領導吊起來的危險。另外,在開支方面還有一個比較的問題。人總會留意自己的相對地位的,都有“不比別人差”的好勝心。而縣太爺每年的那些收入,並不比自耕農強出多少。手握重權的社會精英們,能心甘情願地與自耕農比肩麼? 考慮到上述的收支平衡問題,崇禎向韓一良追問500兩銀子的來歷,便顯得很不通情理。這位在深宮里長大的皇上畢竟年輕。在邏輯上,他首先要做的不是處罰送銀子的官員,而是計算整個生命週期的賬目,把顯然做不平的預算擺平,然後再號召文官不愛錢。當然,明末財政危機,官吏的人數又多到了養活不起的地步,要求大幅度增加工資,純粹是癡人說夢。但這屬於另外一個問題。並不能因此說,造成官員收支的巨大缺口是合理的政策。這種政策就好比牧人養狗,每天只給碩大的牧養犬喝兩碗稀粥。用這種不給吃飽飯的辦法養狗,早晚要把牧羊犬養成野狗,養成披著狗皮的狼。 現在似乎可以理解支撐韓一良對抗皇上的力量了。這是現實和理性的力量。整個官吏集團已經把俸祿外的收入列入了每年每日的生活預算,列入了十年八年甚至整個生命週期的預算,沒有俸祿外收入的生活和晉升是不可想像的。韓一良沒有力量與現實的規矩對抗,他也沒有打算對抗,並不情願當這樣的清官。作為最高層的監察官員,韓一良公開向皇上說明,朝廷的正式規矩是無法遵行的。他也把灰色收入視為理所當然,視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這是一個明確信號:在皇上身邊的心腹眼中,俸祿外收入已經在事實上獲得了合法地位。以不同的名目,按不同的數量收受財物,已經成為未必明說但又真正管用的潛規則。這就意味著清官從上到下全面消失。與此同時,正式的俸祿制度則成了名存實亡的製度。這套正式製度也確實不配有更好的命運,它就像善於將老百姓逼上樑山一樣善於逼官為盜。 總之,從經濟方面考慮,清官是很難當的。那時的正式製度懲罰清官,淘汰清官。硬要當清官的人,在經濟上必定是一個失敗者。當然,這裡算的都是經濟賬,沒有重視道德操守。道德操守是官僚集團自始至終賣力揮舞的一面大旗,它翻滾得如此奪目,根本就不容你不重視。我完全承認,道德的力量是有效的,海瑞的剛直不阿可以為證。但道德的力量又是有限的,海瑞的罕見和盛名也可以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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