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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俯仰之間

地火明夷2·海嘯之卷 燕垒生 15151 2018-03-11
六個人驅動一艘螺舟,雖然竭盡全力,但仍是難以為繼。也不知過了多久,鄭司楚搖得渾身都是大汗,正覺得眼前都快要晃出金花,潛虯號忽地一晃,頭頂一個管中傳來了宣鳴雷的聲音:“右二度,低速,準備出水。”阿力在身後道:“鄭公子,可以停了。” 鄭司楚扭過頭來道:“是要出水了?” 阿力見他轉過頭,身子猛然一震,臉上露出驚恐之色道:“鄭……”話還沒說話,便苦笑道:“原來鄭公子是戴著面具啊。邊上有汗巾,你擦擦吧。” 划槳是件極累的活,每個座位邊都掛著塊汗巾。宣鳴雷對軍紀要求極嚴,這些汗巾也洗得極是乾淨。鄭司楚這才回過味來,心道:是,父親說過這面具不能沾水。他劃了這許多時候,臉上已盡是汗水。若是稍稍打濕一點問題還不大,但現在汗流浹背,只怕片片破損,阿力陡然間看見自己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當真要嚇一大跳了。他抓起汗巾擦了擦,邊上幾個水兵見這位國務卿公子擦了把臉,相貌大變,本來是個傻呆呆的模樣,現在卻豐神俊朗,不覺地都有自慚形穢之感。鄭司楚倒也沒多想,道:“現在就靠岸嗎?不能索性劃出江口,沿海而下?”

阿力道:“我們人手不夠,而且潛虯號也不能在水中長期前行,更經不起海上風浪,只能轉走旱路了。” 鄭司楚心道也是。這時潛虯號已靠到了岸邊,宣鳴雷急匆匆過來道:“快走!一旦天光放亮,事情就要穿幫,到時鄧帥派出翼舟隊來追就麻煩了。” 翼舟隊是水軍中的快船隊,船速極快,就算螺舟上全員到齊,也定比不上翼舟隊。那五個水兵答應一聲,起身便走,宣鳴雷小聲道:“鄭公子,你也快請令尊和令堂出去,等你們一走,我便點燃炸雷。” 鄭司楚正待要走,聽他這般一說,嚇了一大跳,驚道:“什麼?船上不是還有六個人嗎?” 宣鳴雷心道:你這人真是婦人之仁,不滅了這六個人的口,他們馬上去東陽城報告,馬上就會有追兵出來。他就怕關起來的那六個水兵聽說要炸船,會不惜一切鬧事,鄭司楚居然還說得這般響。他小聲道:“輕聲!小不忍則亂大謀!”

鄭司楚眉頭皺起,低聲道:“宣兄,如此可萬萬使不得!將他們關在此處,等被人發現後放他們出來便是,為何非要殺了他們?宣兄,他們可也是你船上的兄弟啊。而且,一旦炸船,豈不是馬上要被城裡的人發現,反正喪失時機。” 宣鳴雷沉默不語。他其實也不是殘忍好殺之人,但也不似鄭司楚說的一般把船上的水兵看成兄弟。在他眼裡,除了這五個自己能絕對信任的人,另外六個僅僅是水軍,而且是共和軍的水軍,與他實是兩路人。但鄭司楚這樣說,他點點頭道:“你說的也是,走吧。” 鄭司楚領著父母出了螺舟,此處並不是大江南岸的東平城碼頭,而是城外一片空地,他們還得趟過一個淺灘方能上岸。他背著母親上了岸,鄭昭跟在他身後,宣鳴雷走在最後。到了岸上,鄭司楚生怕宣鳴雷說話不算話,又將潛虯號炸了,回頭一看,卻見潛虯號正在下沉。他吃了一驚,叫道:“宣兄,你!”

宣鳴雷埋著頭趟水上岸,抬頭笑了笑道:“鄭公子說的甚是,所以我沒有點燃炸雷,而是打開了進水管,讓他們在水底待一會兒。” 鄭司楚只覺髮指。點燃炸雷,一下便炸死,那也只是一時之苦,可宣鳴雷這般做,等如將那六個水兵活活淹死。若不是還背著母親,他險些就要撲上去掐死這宣鳴雷,也不管宣鳴雷方才救了自己一家性命。宣鳴雷見鄭司楚神色有異,心道:這小子真是冬烘頭腦,怎麼不像他老爹那樣果斷?他倒也怕鄭司楚想不通要對自己不利,輕聲道:“放心吧,鄭公子,我只是打開進水管,沒開艙門。他們在內見勢不妙,定然會破門而出,再排水浮上岸來。只是他們只有六個,等他們脫身,我們也去得遠了。” 鄭司楚這才明白宣鳴雷並不曾淹死那六個水兵,心頭這才一寬,忖道:你也不早說,險些我就要掐死你了。他也不是沒殺過人,在路上殺南斗四星君時更是眼都不眨一眨,但那六個水兵卻沒有正面與自己為敵,雖然他們定然會告發自己,可把他們活活淹死,他心下當真極是不忍。聽宣鳴雷說只是先絆住他們,他這才放下心來。

上了岸,阿國已從一邊帶了一輛馬車和幾匹馬過來,定然是預先備下的。宣鳴雷道:“成了,這兒沒被發現,我們又多了一分生機。” 鄭司楚見他步步為營,當真有備無患,心道:宣兄雖然有點不拿士兵的性命當一回事,但心思便真個縝密。宣鳴雷如此準備,逃生的機會也就更大,何況直到現在還沒被發現。哪知他剛這麼想,北岸的東陽城裡忽地響起了一聲號砲。號砲升到半天,啪的一聲響,又悶又沉。宣鳴雷臉色一沉,道:“糟了,這麼快就被發現了!阿力,昨天輪班的是誰?” 阿力正在帶馬,聽宣鳴雷問話,扭頭道:“是傅舟督。” 宣鳴雷嘆道:“是這小子,怪不得如此麻利。”他一長身,喝道,“加緊出發!傅雁書那小子不是易與之輩,只怕很快就會追來!”

傅雁書與宣鳴雷乃是螺舟隊見習士官特訓班的同班同學,都是共和軍三帥鄧滄瀾的得意門生。不過傅雁書是優等軍官,不似宣鳴雷這般是個酒鬼,甚至有點古板,所以他與宣鳴雷雖然同屬鄧滄瀾門下,卻不甚相能,也沒什麼交情。只是宣鳴雷也知道,此人實是水戰天才,雖然與自己並稱為“水軍二寶”,不過自己這個二寶實在比傅雁書這個大寶還要差那麼一點點。運氣還當真不好,昨天自己一隊輪休,今天要來交接班的就是傅雁書。此人行事不折不扣,極為縝密,一旦發現潛虯號失踪,肯定就會馬上追踪,這號砲便是通知東平城中守軍的。本來還怕潛虯號上那六個人脫身後去告密,現在看來,那六人實是不足為慮了。他心急火燎,自己上前去帶馬,將韁繩肚帶全都弄好了,他扭頭叫道:“鄭公,鄭夫人,快上車!”

鄭司楚背著母親上了車,自己已跨上駕駛位置,一拉韁繩,便趕馬出發。此時宣鳴雷他們也已各自帶馬騎上。他們雖是水軍,但宣鳴雷的騎術卻甚強,另外五人也都不差,六匹馬緊緊跟上,向大路上進發。鄭司楚見這幾匹馬雖是好馬,但較自己的那幾匹飛羽實有不及。想起飛羽失陷在東陽城的左橋號裡,左暮橋又昏迷不醒,不知會有誰去照料,心中便有些哀傷。 現在東陽城中已將消息通報給東平城,但具體如何總還要有一陣。他們駛出一陣,東平城仍是遙影在望,卻聽東平城裡又是啪的一個號砲。宣鳴雷回頭看了看,罵道:“傅驢子好快!” 傅雁書性子一板一眼,在宣鳴雷看來這個滴酒不沾的同僚當真和一匹驢子般無趣,因此給他取了這麼個外號。一邊的阿力驚道:“傅將軍親自追來了?”

宣鳴雷笑道:“他沒那麼快,不然今天我們這條命就得交待了。” 鄭司楚聽他說得豪邁,但也透出對那傅舟督的一絲懼意,心道:這傅舟督真這般厲害?他向在西北,在軍中時更是被人稱為軍中的希望之星,但後來卻被開革出伍,反倒是他遠征朗月省時的手下敗將薛庭軒在西原大放異彩,心中多少有點不服氣。但他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天下之大,英雄輩出,實不可小視。宣鳴雷就是個極為出色的將領,而那個他甚為忌憚的傅舟督也定不會弱。 他們趕得快,但從東平城追來的這支人馬卻也不慢,而且竟是死纏不放,除死無休。又趕了一程,東平城的影子已看不到了,只怕離開已有了好幾里,但身後的馬蹄聲卻越來越響。此時他們的坐騎全都已鼻凹帶汗,眼看再跑不下去,宣鳴雷皺了皺眉道:“鄭公子,看樣子只有硬乾一下了。”

鄭司楚心知再趕下去,兩邊都筋疲力盡,到時碰上,追兵人多,自己一方肯定不是對手。權衡之下,不如索性以逸待勞,在這兒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事出緊急,東平城要派大部出來追擊亦不現實,把這批人馬解決了,這一趟才算真正脫險。他道:“好。”說著,將車趕到一邊,解開了馬韁,讓幾匹馬去吃點青草飲點水,歇一歇好繼續趕路。 宣鳴雷帶著五個人坐在路邊。他們身邊都帶著腰刀,他見鄭司楚身邊沒有兵器,便道:“鄭公子,要不要兵器?” 鄭司楚道:“我有。” 宣鳴雷也曾聽說過鄭司楚之名,說他在西北軍中曾被稱為希望之星,不過在他想來,那僅僅是因為鄭司楚那時是國務卿的公子,軍中人等拍他馬屁而已。只是見追兵臨近,鄭司楚仍是好整以暇,毫無懼意,心中多少也有點佩服了,忖道:這大少爺看來膽子還當真不小。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這時阿力伏地聽聲,叫道:“宣將軍,追兵已在一里以內了!” 一里路,對於疾馳的戰馬來說,只不過是片刻之事。宣鳴雷冷笑道:“他們真是不把我等放在眼裡了。帶馬!” 這些追兵狂奔而至,定然疲憊,此時突然襲擊,當收出其不意之效,這正是兵法所云“趨百里而蹶上將”之意。鄭司楚也帶過一匹馬來,他這馬卻原是駕車的,是匹無鞍馬,還好有個肚帶,裝著馬蹬,不然坐都要坐不穩。他們剛跳上馬背,那支追兵已到了數十步開外。 這支追兵也已看到了前面有一隊人,不知那是何許人也,當先有一個越眾而出,高聲道:“前面是什麼人?快快回話!” 宣鳴雷見他們不再猛追,淡淡一笑道:“小子們,怕不怕?” 阿力阿國是他的結拜兄弟,另三個雖不曾結拜,也是與他極為接近的下屬,齊聲道:“宣將軍,不怕!”

“不怕就上,讓他們怕一怕!” 說著,宣鳴雷已一踢馬腹,喝道:“宣鳴雷在此,擋我者死!” 事出緊急,那支追兵亦是緊急出動,追得全都氣喘吁籲,哪想到這幾個人竟然暴起發難。只是他們足足有二十幾人,眼前卻只有五六個,見宣鳴雷怒喝,這人也罵道:“宣鳴雷,你果然反了!”宣鳴雷在東平城中名氣卻也不小,他一來就在觀風閣撒酒瘋的事很是傳誦一時,這些人並非水軍,只是東平駐軍,倒也聽得水軍螺舟隊有這麼個膽大妄為的舟督。他們雖然累,但都帶了長兵器,見宣鳴雷幾人只帶了短兵,倒也不懼,挺槍相迎。但宣鳴雷已歇到了現在,馬也吃過了水草,勁頭正足,對方挺槍刺出,宣鳴雷卻已閃過了他的槍尖,將他的槍桿夾在腋下,腰刀順著刀柄劃去,喝道:“去吧!” 這一刀快如閃電,那追兵也沒料到宣鳴雷竟然敢行險夾住槍桿,哪閃得掉,鋼刀劃來將他三根手指削落,立時厲聲呼痛,宣鳴雷奪過長槍,也不掉頭,人借馬勢,分心便刺。那士兵手指被削,本來就疼痛鑽心,宣鳴雷這一槍更是無從抵擋,槍纂順著他前心扎入,人已落馬,頓時斃命。 雖然知道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但此時天下承平已久,東平城士兵除了操練,還未參加過實戰,見宣鳴雷說殺便殺,這些追兵人數雖眾,卻都生了懼意。宣鳴雷將長槍拔出那士兵胸膛,在頭頂舞了個花道:“還有誰不想活的,便上來吧!” 那些追兵見宣鳴雷手中的槍纂血淋淋的還在淌血,眨眼間一個同袍倒被刺落馬下,懼意漸生。忽然其中一個喝道:“大膽亂賊,還敢猖狂!”人隨聲出,這人已挺槍刺來。宣鳴雷也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敢上前,心道不再殺一個立威,只怕要騎虎難下。他雖然沒把人性命看得有多重,也不是殺人不眨眼之輩,但這人針鋒相對,不殺了他,餘下的追兵懼意漸去,事情便難辦了。他打定了主意,出手便不留餘地,哪知這人名不見經傳,槍術竟是出乎意料的高明,宣鳴雷雖然痛下殺手,此人卻擋得有章有法,一時間竟無奈他何。其實追兵見此人和宣鳴雷鬥了個旗鼓相當,有人不禁想到:正是,我們四五個對他們一個,怕他何來?捉他們回去,可是一件奇功!一聲呼嘯,竟是全軍壓上。 宣鳴雷本想殺人立威,讓其餘人知難而退,哪知雖然殺了一個,第二個上來的卻是如此難纏。雖然這人的本領也不及他,卻也相去不是太遠,想殺他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眼看著旁人也衝上來,他暗暗叫苦,心道:真是倒霉! 衝上來的追兵見那個同伴在宣鳴雷槍下苦苦支撐,宣鳴雷的槍尖只是不離他前心,倒有六七個過來幫忙。宣鳴雷見居然有這許多人要圍攻自己,更覺驚慌。他手下有五個人,這些人雖然也不算太弱,但水軍士兵畢竟不長於槍馬之術,現在卻與人馬上對敵,實是以己之短擊人之長。他正在著急,身邊忽地一陣厲風掠過,卻是鄭司楚騎著無鞍馬衝了過去。 他馬頭所下,正是一個想來突襲宣鳴雷的追兵。那追兵見一邊又衝上一個少年,騎了匹無鞍馬還穩穩噹噹,心道:這傢伙了得!還不等他再想什麼,鄭司楚手中忽地出現一支長桿,喝道:“中!” 那是他從天梁處奪來的如意鉤。如意鉤頭上本來有尖有鉤,鄭司楚不擅使鉤,見這如意鉤可長可短,倒是件防身的利器,便將鉤去掉了,只剩一個尖,便如一支細細的四尺短槍。那士兵不知這如意鉤雖細,實是堅如精鐵,見這少年使的竟是這般一根如釣竿一樣的細槍,心下便有輕敵之念,覺得這少年騎術雖佳,槍術實是不靈。哪知鄭司楚的槍術便是當今之世亦可排在前列,就算這士兵全神貫注也難逃這一槍,不要說還輕敵了,只一眨眼的工夫,鄭司楚的如意鉤已刺中了他的咽喉。如意鉤的尖甚細,刺中咽喉後也只是一個小小血洞,但很快鮮血湧出,這士兵要害被刺,翻身落馬,人卻沒死,但血已堵住了喉管,喘不過氣來,摀住脖子不住掙扎。 鄭司楚殺了一個士兵,心頭便是一沉,忖道:能少殺幾個,就少殺幾個吧。但現在若不殺這些人,自己一家連同宣鳴雷在內,全都要難逃一死,已由不得他多想了。正在這時,卻聽宣鳴雷大吼一聲,卻是與他對敵的那追兵見鄭司楚一槍又刺落一人,略一分心,宣鳴雷的長槍逼住了他的槍尖,左手腰刀掃去,將那人頭顱砍落,死屍卻仍坐在馬上不倒,只是腔中鮮血噴出足有二三尺高。 這無頭屍身仍坐在馬上,邊噴血邊往前衝,極是詭異,其實追兵見轉眼便已傷了三人,被宣鳴雷所殺之人更是將頭都斬落,嚇得魂不附體。抓回去雖是奇功一件,但只怕也要有一半人死在這兒不可。人人都想立功,卻不想丟命,一時間哪還有人敢上。宣鳴雷又殺了一人,氣勢未竭,一手提槍一手提刀,竟向追兵隊中衝去。他這一沖鋒,阿力阿國等人也隨之衝了過來。這些追兵不知其餘人的底細,見宣鳴雷和鄭司楚兩人一動手便殺人,只道人人都是如此,待宣鳴雷不退反進,更殺入大隊中,全都慘叫一聲,帶轉馬匹奔逃。 士氣一散,再無挽回的餘地,就算追兵中還有先前那人一般不服輸,但旁人全都嚇慘了,也已無勇可賈。混戰中,鄭司楚又刺落一人,眼見再這樣下去,等如動手屠殺,他將如意鉤背到身後,厲聲道:“還不快走,非在這兒送死嗎?” 他心想這些追兵若能逃走也就算了,自己也好盡快走人。誰知話音甫落,一邊有個人喝道:“我就是要送死看看!” 這人用的卻是一桿大刀。軍中用槍的最多,用刀的並不太多,鄭司楚正式交過手的用刀之人,唯有在朗月省遇到的陳忠。陳忠力大無比,那一次鄭司楚在陳忠的大刀之下一敗塗地,見這人也用大刀,不免有點心悸。那人輪刀便砍,心道:你這細細的一支桿子,我將你連同人一塊兒砍斷!他的大刀很是沉重,馬也甚快,一人一馬一刀,竟也隱約有些陳忠的意思。鄭司楚在軍中也僅僅輸給過陳忠,而且只是因為陳忠的力氣太大了,根本不是尋常人能夠抵擋的,見這人不依不饒,心下著惱,暗道:我不信你有陳忠的力氣! 這如意鉤是南斗諸星中的天梁所用,雖然看去甚細,其實堅硬無比。鄭司楚一直帶在身邊,自然知道,那使刀追兵卻不知道,見鄭司楚竟拿這根細桿來抵擋,心道:你是瞧不起我嗎?他的手一扳,大刀已呼地一聲斬了出去,刀風甚厲,鄭司楚見他力道雖沉,速度卻慢,遠遠比不得陳忠那樣又快又沉,心想:你這點本事也要來找死。如意鉤已一伸一縮,在這人刀口一點。雖然大刀比如意鉤要重得多,但鄭司楚這一點卻讓他的大刀猛然蕩開,已是前心盡露。不等那人回手,鄭司楚手中的如意鉤已點向他的前心。 這一招正是交牙十二金槍術中的第七式。就算是昔日陳忠,若力量不是那樣大得不可思議,只怕也難以躲過,更不要說是這使刀追兵了。此人見鄭司楚手中這根小桿子竟然能蕩開自己的大刀,便是一凜,眼見鄭司楚的槍已到自己前心,他心已一沉,閉上眼,心道:完了!哪知預料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他睜開眼,卻見鄭司楚勒住了馬,如意鉤對著他的前心,沉聲道:“要命的,便走吧!” 這人惱羞成怒,喝道:“誰要你饒!”他的大刀被鄭司楚蕩開,用力一扳,已收回前心,平平推出。鄭司楚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會動手,他這刀平推而出,自己縱然刺死了他,他的刀也將將自己劈落馬下。他想不到自己一念之仁,竟成了個同歸於盡之局,心頭火起,腳已脫離馬蹬,人奮力一縱。那人的大刀正平著揮過,一刀掠過,竟然將鄭司楚身下的馬頭都削落了。鄭司楚已躍而起,大刀卻掠過了他的腳下,他落下來正落在刀面上,那人的刀便是一沉,鄭司楚卻又是藉勢一躍,竟跳上了此人戰馬。他恨這人恩將仇報,出手已不留情,如意鉤從他頸後直插而入。如意鉤本來便細,又帶了鄭司楚的下墜之勢,竟然透骨而入,從這人後頸刺入,咽喉處穿出,此人立時斃命。鄭司楚卻已落到了他的馬上,伸手一提,已抽出瞭如意鉤,將這人連人帶刀擲於馬下。 鄭司楚殺這追兵的過程,旁人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本來就被宣鳴雷一刀之威奪去心魄,待見鄭司楚馬上沖天躍起,殺人奪馬,簡直同妖術一般,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呼嘯一聲,全都落荒而逃。他們追來時已追得筋疲力盡,逃跑時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生怕逃得不快,速度似乎比追來時更快。宣鳴雷見追兵終於四散逃開,還待去追,鄭司楚提著如意鉤道:“宣兄,讓他們去吧,不要追了。” 宣鳴雷帶轉馬笑道:“原來鄭兄武藝竟是如此出眾!”他原先總認為鄭司楚一介國務卿公子,實是個大少爺,縱然對他印像不錯,也不會有太多的敬意。但見鄭司楚一番出手,方才明白眼前這少年實是平生僅見的槍術好手,心道:鄧帥的槍法也好,但我看來……似乎還不如他。這句讚歎倒也說得情真意切。 在戰陣上,出手殺人,鄭司楚亦非一次。但他離開軍隊後,除了那次對抗南斗諸星君,現在還是第二次殺人,何況殺的又是共和軍人,昔日的同袍。他心中愀然不樂,將如意鉤在地上死人身上擦去鮮血,道:“宣兄,我們走吧,只怕他們還會追來。” 宣鳴雷道:“這一撥他們鎩羽而歸,就追不上我們了。” 確實,東平城派出的追兵,也只有這一撥才具威脅,後來再派出來,鄭司楚他們去得已遠,大部隊趕來又慢,定然追之不及。鄭司楚見身上已有血跡,便跳下馬回到車前,推開車門道:“母親,給我件換洗衣服。” 鄭夫人見他身上帶血,嚇了一跳道:“司楚,你受傷了?” 鄭司楚搖了搖頭道:“沒有。”他拿過一件換洗衣服,將帶血的衣服換下。此時阿力阿國他們也已將地上屍身拖到一邊隨便掩埋了,奪得的幾匹馬則帶到身邊準備換乘所用。一行人再次出發,向南而去。 果然如宣鳴雷所言,接下來就再沒有碰到追兵,何況他們很快就離開大路,專抄小路走。離得越遠,想要追踪他們就越發困難,若是離開數百里,基本上就失去行踪了。沿途他們休息打尖,只說是去五羊城省親,路上人見他們中有鄭昭夫婦,倒也不生疑。日行夕宿,非止一日,這一天已出了之江省,進入閩榕境內。 閩榕位於之江與廣陽兩省之間,首府南安城,也是個大城。但鄭司楚一行並沒有從南安城走,而是從西邊小道向南直接進發。這一天到的是個名叫求全的小鎮。鎮名雖叫求全,實不能全,聽說前朝屢番征戰,南安省曾被蛇人盤踞,後來帝國軍與共和軍又屢次在這兒交手,這求全鎮也屢遭烽火,最慘的一次甚至全鎮五千人,只剩下一百餘個殘存。不過這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經過這幾十年休養生息,求全鎮已漸復舊貌,甚至比當初還要繁華些,雖是小鎮,設施倒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個戲院。原來閩榕一省,方言特異,民眾極愛唱曲。這地方流傳一種名叫“南音”的戲曲,用的是方言演唱,殊為難懂,但音調極為動聽。鄭司楚和宣鳴雷兩人去鎮上採辦補給,便見有老人坐在涼亭裡自拉自唱,自得其樂,雖然聽不懂在唱些什麼,但聽起來蒼涼古樸,有種說不出的幽遠之意。 買了些肉乾飯幹,鄭司楚和宣鳴雷正待回去,邊上忽地叮叮咚咚響了幾下。鄭司楚還沒怎麼,宣鳴雷眼裡卻是一亮,輕聲道:“好一個三才手!若是小師妹在此,倒可以同去切磋一下。” 鄭司楚聽他說起“三才手”,想起當初第一次見到他,便是和程迪文在酒樓裡。那回宣鳴雷喝醉了發酒瘋,搶過歌女的琵琶來彈了幾句,本已半醉的程迪文一聽便讚說“三才手”,可見這三才手是一種琵琶手法。宣鳴雷精擅琵琶,才會如此敏感。他心想反正現在也不急在一時,便道:“過去聽聽吧。” 宣鳴雷平生所好,一是酒,二就是音律,其中最擅長的便是琵琶。這些天南下逃亡,每天都辛苦萬分,生怕追兵殺到,現在才算能緩一口氣。酒平時還能喝,但琵琶這東西可不是附拾即是的,聽得琵琶聲便已技癢,聽鄭司楚提議去看看,當即點頭稱好。他們過去一看,卻聽見聲音是從一個涼亭里傳來,亭外已圍了一圈人。擠過去一看,卻見有個盲眼的老者正在彈琵琶,身邊是個梳了一根大辮子的女子在唱,也不知唱個什麼。若是尋常唱曲,一曲終了才有人叫好,或者給錢的,但這女子唱得幾句,邊上的人卻有點頭有搖頭,也有的在嘆氣。宣鳴雷也不管這女子唱什麼,瞇起眼細細揣摩那老者的三才手手法,鄭司楚卻甚是好奇,見身邊站了個中年人,身著長衫,看樣子是個士人,便道:“先生,這姑娘在唱什麼?” 這中年人倒會說官話,聽鄭司楚問起,笑道:“先生是北邊來的吧?這個是我們閩榕獨有的,叫琵琶書。” 鄭司楚恍然大悟,道:“是唱書啊。” 他從軍的西靖城也有唱書的藝人,還曾經把畢煒的事蹟編進書裡。只是藝人大多無,只是口耳相傳地從上輩裡學來幾個套路,所以唱出來的畢煒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了。他心想雖然西端南安兩城一西一南相隔數千里,這些民間曲藝倒也頗有相通,只是口音相差太遠了。中年人卻搖了搖頭道:“不是尋常唱書,她唱的是時曲。” 鄭司楚一怔,道:“時曲?” “是啊。時曲唱的是新近時事,比方說南北各處最近發生了什麼大事,馬上便有人編出唱詞來讓人四鄉傳唱。”中年人頓了頓道,“那一來是讓人知曉些新鮮事,免得措手不及;二來也是以正視聽,省得以訛傳訛。” 鄭司楚恍然大悟,心想這一定是當初戰亂時留下來的習俗了。那時城池早晚易手,南北軍隊屢屢交鋒,對於地方上的人來說,現在來的是什麼人實是關係到生死的大事,不然帝國軍到來,城中父老卻打著橫幅說“共和萬歲”,非遭一番大劫不可。對於這些習慣了戰亂的民眾來說,消息是最為緊要的,所以才特別關心時事。而編成曲詞後,連小孩也愛聽,這樣流傳便既快又廣。他心想這倒是個好辦法,耳邊忽然聽得那女子唱道“大統制”三字。這三個字在方言中也與官話相去無幾,他道:“先生,方才這姑娘唱的是大統制吧?” 中年人嗯嗯了兩聲道:“是啊,先生也聽懂了?議府新近上動議指責大統制,要大統制引咎辭職,但大統制頒發急令,解散了議府。” 他平平說來,鄭司楚卻大吃一驚,本來在專心聽著琵琶的宣鳴雷也聽到了,驚道:“什麼?議府解散了?” 雖然大統制是最高元首,但共和軍宣稱一切權力歸於民眾,議府則代表民眾治國,因此只有議府首肯的決議才能付諸實施。上一次大統制發二路援兵,鄭昭竭力反對,大統制這才繞過鄭昭,直接交議府通過。鄭昭昏迷後,國務卿一職由原先的吏部司司長顧清隨代理。顧清隨還是昔年五羊城尚由何氏掌權時的老臣,也是個能吏,但與鄭昭不同的是,顧清隨一直對大統制俯首貼耳,說一不二。如果說議府發起了要大統制下台的動議,難道會是顧清隨幹的? 中年人道:“她是這麼唱的。雖說藝人唱時曲,往往要添油加醋,不過這可是件大事,不會有錯。” 聽到了議府竟被解散的消息,宣鳴雷也顧不得再去欣賞那盲眼老琵琶師的三才手了,與鄭司楚兩人急急回到客棧。聽得這消息,鄭昭亦吃了一驚,卻沒說什麼。這一晚在客棧裡幾個人都不曾睡好。鄭司楚到了很晚,還聽得宣鳴雷在低聲哼哼什麼,細細聽去,卻是當初在酒樓聽他唱過的那支《一萼紅》。只是這回他零零星星唱來,“記得縱橫萬里,仗金戈鐵馬,唯我稱雄。戰血流乾,鋼刀折盡,贏得身似飄蓬。”午夜時的晚風從窗隙吹入,當真有種說不出的淒涼。 失去了議府的製約,現在的大統制更是為所欲為,想幹什麼就乾什麼了,在枕上,鄭司楚想著。還在學校時,課本上說共和國遠勝前朝,就在於帝國專制,而共和國卻是萬民當家做主。只是看起來,當家做主的仍是一個人,只不過從帝國的帝君換成了共和國的大統制,其他還真沒什麼不同了。這樣的共和國,還算是共和國嗎?表面上看來共和國一如往常,沒什麼不同。土地全歸國有,誰也不可多佔,以前擁有良田萬頃的,現在同樣要向國家交租納稅,以耕自己的一方田土。但現在的大統制想到什麼,就是什麼,鄭司楚實在想不通,這樣子和帝國到底有什麼本質不同。 他越想越是心煩,只覺昔年在學校所學,盡數都是欺騙。迷茫中,隱隱聽得父親在隔壁道:“錯了,錯了。”聲音雖低,卻是痛心疾首。 知道了這個消息後,第二天出發時鄭昭的面色就甚是難看。鄭夫人還只道他生病了,但看看又沒什麼。鄭昭對妻子笑笑說不要緊,鄭司楚卻知道父親的心裡實是如驚濤駭浪一般。議府的設立,還是當初大統制提出、鄭昭補充的,也是被稱為共和國與帝國最本質的不同。正因為有議府,一些顯然對民眾不利的動議被否決了。雖然不能說通過的全都對民眾有利,但百姓眼裡,議府確實是為自己說話的。只是現在議府也不存在了,那麼議政的還會是什麼人?只剩下大統制一人有議政之權了?鄭昭越想越覺迷惘,他實在不明白當初意氣風發、向自己描繪這一片人間樂土前景的南武,最終為什麼會背棄了自己的初衷。迷惘中,彷彿自少年時代以來的理想、青年時代以來的信念,都被碾得粉碎,隨風而去了。 離開了求全鎮,再一路南行,天氣已越來越熱。鄭家是三月頭上離開霧雲城,一路南行,現在已近五月,本來天也該熱了,而進入廣陽後,越發炎熱,五月的天氣竟同炎夏一般。這麼熱的天干糧已不好攜帶,好在廣陽省向來繁華,一路上總能趕到集鎮,隨時補充。五羊城在廣陽省最南的沿海,就算走得再慢,再有個四五天也就能到了。離故土越近,鄭夫人的心情就越好,鄭昭的臉上也偶有笑意了。他離鄉已久,現在回來,故土反倒已似異鄉,但又似曾相識,更增一番親切。鄭司楚小時候是在五羊城長大的,離開家卻也有十幾年了。兒時印像都已模糊,但依稀記得當初在五羊城的玩伴。 那時,他們一些孩子常在一處玩,最接近的有兩個,一個是小芷,另一個是阿順。小芷是女孩子,終究不能跟他們瘋玩,阿順卻和鄭司楚兩人淘氣無邊,摸魚撈蝦,上房揭瓦,當真無所不為。十幾年不見,卻不知他們怎麼樣了。他想到此時,扭過頭,拉開車廂前窗道:“媽,你還記得阿順和小芷嗎?” 鄭夫人一怔道:“哪個阿順?” “就是小時候常和我一塊兒玩的,還上我家來過。” 這麼多年前的事了,鄭夫人早就忘了個一干二淨。她想了想道:“我是忘了,真想不起來。” 鄭司楚正有點沮喪,卻聽鄭夫人忽道:“對了,你說的小芷是芷馨吧?我上次去霧雲城前她還來過,還說起了你呢。” 聽母親還記得小芷,鄭司楚不由高興起來,道:“她叫芷馨嗎?現在在做什麼?” “好像在一個學校當老師吧,教人唱歌的。” 鄭司楚的心頭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小芷也當了老師?他想到的卻是蕭舜華。在紀念堂最後見到蕭舜華那一次,她卻是和她的心上人韓慕瑜在一起。韓慕瑜是她同事,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和蕭舜華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知道蕭舜華已有心上人,鄭司楚便覺得有點傷心,但傷心過後也就忘了。他還是第一次喜歡一個女子,卻沒有一個好結果,後來就是與父母兩人逃亡,現在聽到小芷的事,他都有點害怕又會和蕭舜華一樣的結果。但轉念一想,又有點失笑,心想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小芷僅僅是十幾年前的玩伴,自己是七歲去霧雲城的,今年二十三,算來分開都已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前的事,能記得個影子就不錯了,自己居然還會想到與蕭舜華一般去,也不知現在小芷成了什麼模樣,說不定,又矮又胖了。 想到這兒,他按著記憶中的影子想像著現在的小芷。那時的小芷還真是又矮又胖,鄭司楚與阿順兩個要去淘氣,她雖然想跟了去,卻又不敢,只在一邊看著。想來想去,想像中的小芷仍然只是個大號的五六歲小女孩而已,頂多長高了點,長胖了一點。 廣陽省地氣和暖,五月間草木豐茂。雖然當初也遭過烽火,但那已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到處綠草茵茵,花木森森,滿目皆是生機,田野裡也屢見農人在耕作。鄭司楚雖是五羊城生人,但離開廣陽省已久,見這兒雖然離五羊城尚遠,霧雲城周圍的田地卻要比這兒都荒涼許多,心道:五羊城倒是個好地方,怪不得當初能割據這麼多年。 在帝國時期,五羊城是何氏自治,只向帝國稱臣納貢。那時鄭司楚想不通帝國為什麼允許他們這麼幹,現在看到了才明白,一是五羊城離霧雲城太遠,二來這兒盛產糧米,自給有餘,想從霧雲城派兵征討這兒,難度極大,三上將遠征西原,正是因為輜重糧草被薛庭軒毀去,難以為繼,只得退兵。 “糧草為軍中命脈”,實是不磨的真理。缺乏糧草,以遠征軍的絕對優勢,亦奈何不了兵力不到十分之一的五德營了。 他正想著,宣鳴雷打馬趕了上來,高聲道:“司楚兄。” 剛離開東平城時,宣鳴雷亦甚是不安,每當稱呼鄭司楚時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隔牆有耳,到了這兒才算放心。鄭司楚勒住馬道:“宣兄,怎麼?” “你覺得,這般直接進五羊城,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雖然鄭昭已與大統制反目,但畢竟鄭昭做過國務卿,大統制尚未公開通緝他,只是大統制的特使定然也已到過五羊城,要廣陽太守捉拿鄭昭。宣鳴雷見鄭氏一家進了廣陽省就大模大樣地在路上走了,全無防備,不免有些擔心。他這話已被車裡的鄭昭聽得,鄭昭推開車窗,笑道:“宣將軍放心,到了這兒便可無憂。” 鄭昭一直都是憂心忡忡,特別是聽到大統制解散議府後,他一夜都未能入睡,現在才有了點笑意。宣鳴雷怔了怔道:“鄭公,大統制政令不能及於廣陽嗎?” “本來當然可以,但現在,廣陽已非大統制地盤了。” 這話一出,宣鳴雷吃了一驚,鄭司楚倒不是太吃驚。先前父親要自己獨自逃生時說過,逃到五羊城後去尋太守申士圖,申士圖會保護自己的。廣陽太守申士圖當初和鄭昭矛盾很大,曾幾次公開在大統制面前與鄭昭爭吵,他向來認為此人定會對自己不利,誰知聽父親的意思,申士圖顯然也是他早就安排下的後路。鄭司楚雖然和父親共同生活了二十來年,卻從未想到過父親的思慮竟會如此深遠。看來,申士圖與父親的矛盾全是做給大統制看的,而父親甚至還在國務卿位上就安排下這著閒棋,難怪大統制也要上當,現在的五羊城只怕已經實質上獨立了。只是這樣一來,會不會引起南北兩方的內戰? 宣鳴雷顯然也在擔心此事。他頓了頓道:“鄭公,如果五羊城公然反對大統制,會不會……” 鄭昭不等他說完便道:“宣將軍,這不正是你心中所願嗎?” 宣鳴雷有點尷尬,鄭司楚心中卻是一凜。父親這話是什麼意思?宣鳴雷盼著共和國內亂?鄭司楚雖然越來越覺得大統制治國有不當之處,但從來沒這樣想過。他看向宣鳴雷,沉聲道:“宣兄,你難道一直在希望國中大亂?” 宣鳴雷越發尷尬,鄭昭在車上亦覺得失言,忙道:“宣將軍也是對南武的倒行逆施不滿而已。” 大統制真的倒行逆施?雖然父親這麼說,但鄭司楚還是難以認同。大統制對自己一家當真可算得上倒行逆施,但從國事上來看,現在的共和國天下承平,百姓也有了喘息之機。就算當初國務卿府的司閽老吳,滿嘴“老爺少爺”改不了口,可說起今昔之比,老吳也說現在好太多了。鄭司楚是經歷過戰事的人,儘管那都是些局部戰爭,但大兵過處,當地百姓無不膽戰心驚。如果天下大亂,這十幾年來安寧又將化為烏有,對百姓來說實是最為不幸的事了。不過父親也幫宣鳴雷說話了,鄭司楚便不再開口,宣鳴雷如釋重負,微笑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司楚兄,你說可是?” 鄭司楚搖了搖頭:“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兩句話來源已久,但共和國是以民為本,以人為尚,一切權力歸於民眾,所以後一句一般改成了“是天下人之天下”。宣鳴雷笑道:“天下人之天下,若無一人出頭,那也就成了句空話了。司楚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終需有一人當之方可。” 鄭司楚嘆了口氣。宣鳴雷說的也並沒有錯,大統制看來也確實已不再適合治天下這角色了。但大統制是肯定不願拱手讓權的,他將議府解散便可見其心,這樣看來,內戰已在所難免。鄭司楚心中越來越茫然,只覺得這天下之事,實在是想想容易,做起來卻艱難無比。共和國的國策說得似乎面面俱到,無一不是至理名言,但要不折不扣地實行,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他道:“誰都想當這天下一人,結果什麼都成了空話了。” 宣鳴雷也有點默然。兩人沉默了半晌,宣鳴雷忽然將鞭梢一指,道:“司楚兄,那是什麼樹?” 前面是一片樹林,種得整整齊齊,長滿了綠色如豆的小果。鄭司楚道:“那個啊,是荔枝林。” 宣鳴雷道:“荔枝?就是那種黑黑的,一個黑色核的干果?” 荔枝摘下枝頭後,很快就會變質,因此運到北邊往往只是些荔枝乾了。宣鳴雷以前大概只見過荔枝幹,在他心中荔枝準就是那些黑黑的干果。鄭司楚笑道:“那個是曬乾後的荔枝。新鮮荔枝可不是那個樣。其實閩榕也有不少荔枝樹,只不過現在尚未到掛果之時,宣兄大概沒注意。” 宣鳴雷也笑了,嘆道:“果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廣陽這一類水果很多吧?” 鄭司楚點了點頭道:“是啊,很多,所以廣陽一省,向來富庶。” 宣鳴雷道:“廣陽富庶,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地處南疆,兵災不多。之江也是富庶之省,但看起來卻不及廣陽省了。” 之江和廣陽,是最為富庶的兩個省份。但之江是南北交接之處,多次遭受兵災,每當南北交兵,之江更是南北兩方的拉鋸相爭之處,廣陽遭兵卻要少得多,因此廣陽要安定得多。鄭司楚道:“正是。所以天下人所願,便是再無刀兵,人人都能安居樂業。” 宣鳴雷聽鄭司楚說來說去,總是不離這幾句,忖道:你這小子槍馬嫻熟,是我所見之人中有數的好手,偏生如此不願動刀動槍,真不知是像誰,跟你老爹還真不是一個道上的人。他和鄭昭說過的話並不甚多,但覺鄭昭雖然比自己年長得多,卻遠比鄭司楚更圓通投機,鄭司楚這人倒是板板六十四,一條道跑到黑,明明被大統制追殺到九死一生,想的卻仍是天下太平。他哼了一聲道:“只是,總有人不會這麼想。” 鄭司楚垂下頭,不再說話了。雖然他覺得宣鳴雷這樣一心盼著刀兵四起不對,但宣鳴雷的話卻也沒有錯。大統制是不肯息事寧人的,對於遠在西原的五德營,大統制亦不惜發重兵屢次侵攻,若五羊城真的不認同大統制,大統制肯定也要發兵討伐。照自己的說法,難道為了天下再無刀兵,只能束手就擒嗎?他道:“是。所以兵者不祥,但不得已時,亦只能動刀兵了。” 宣鳴雷聽他的口氣已有點服軟,倒也有點意外,追問道:“那司楚兄覺得現在是不是已到了不得已之時?” 鄭司楚又沉默了片刻,長嘆道:“只怕是了。” 刀兵就在眼前了,不知和五羊城共進退的能有幾個省?廣陽附近,除了閩榕,再往北便是東平。但東平是蔣鼎新和鄧滄瀾這一一武主事,蔣鼎新是大統制親信,鄧滄瀾更是大統制的妹夫,所以東平省肯定會站在大統制一方。如果算算雙方勢力,實屬對比懸殊,這一仗只怕兇多吉少。 鄭司楚越想越覺得前途難料。好容易逃到了五羊城,恐怕仍然不能高枕無憂。單說廣陽一省,太守申士圖固然是父親的同路人,但現在主廣陽軍事的餘成功卻仍有點面目模糊。共和國有五大軍區,五大軍區首腦每隔幾年便要互換。廣陽軍區是其中相對最不重要的一個,原先是上將軍魏仁圖主持。魏仁圖與申士圖被稱為“二圖”,倒也合作無間。後來魏仁圖年事已高,加上在戰爭中失去了一條手臂,前些年卸甲回鄉,接任的是下將軍餘成功。餘成功是魏仁圖部將,據說也是個相當有能力的戰將,但其餘四大軍區的首腦鄧滄瀾、畢煒、方若水、胡繼棠不是元帥便是上將軍,餘成功卻只是個下將軍,這樣廣陽軍區的地位便越發顯得不重要了。這個人假如不願與申士圖共進退,仍要一心跟隨大統制,那麼五羊城本身的安定就成了個問題,一旦起了戰事,廣陽的勝機就更加渺茫。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有點遠,父親既然如此有信心,想來這餘成功不至於要鐵了心跟大統制走。 他正想著,走在最前的阿國忽然扭頭道:“宣將軍,鄭先生,前面有人來了!” 他們這隊不到十人,走在路上並不顯眼,廣陽省又是個很富庶的省份,路上人來人往,不少車隊比他們人數更多,一直沒人注意到他們。一聽阿國的聲音,宣鳴雷精神一振,打馬上前道:“是什麼人?” “這些人手上拿著武器!” 來的這些人拿著武器,當真不能大意了。鄭昭在車上也道:“大家小心點,先不要慌。” 前面的人越來越近了,離得幾十步外,才發現原來只不過五六個人。宣鳴雷眼睛倒也尖,鬆了口氣道:“還有女人,應該是出來打獵的。” 這兒離五羊城已不太遠了,不過到底是郊外,雖然田地不少,但荒山野嶺一樣有不少。只是這地方也不會有什麼大型獵物,這些人出來打獵,能打的無非是些野豬野兔之類。對宣鳴雷來說,這等春遊也似的狩獵實在提不起他的興致。正說著,前面那群人突然向前跑了起來,宣鳴雷呆了呆,喃喃道:“這些人在幹什麼?” 鄭司楚見那些人馬前有個灰點正極快地跑來,說道:“是隻野兔。” 這野兔被這些人的馬驚起,正在飛跑,見前面又有人,轉而要向田邊跑去。宣鳴雷不覺技癢,嘆道:“可惜沒帶弓箭……”他話未說完,啪一聲響,一支細細的小箭如疾電般射來,正中那野兔的身上。野兔中了一箭,直躍起來,在空中翻了個身,摔倒在地不住抽搐。宣鳴雷吃了一驚,讚道:“好箭法!” 其實這一箭也不算如何了不起,但兔子跑得這麼快,那人居然一箭中的,當真可圈可點。這一箭射中野兔,跑在最前的那人尖聲叫道:“我中了!哈哈!我中了!”聲音又尖又脆,竟是個女子的聲音。跟在她身後的幾人也都笑了起來,有個人道:“哈哈,還真難得啊,這回是不是瞄準了那些人射的?” 這話已是打趣,那女子也有點不悅,啐道:“什麼呀,我才不會對准人射的。”話雖這般說,但這女子心中實也有點後怕。她的箭術並不如何高明,方才這一箭實是運氣,她見這野兔要跑到邊上田裡,情急之下發出一箭,沒想到一箭便中,又是開心又是慶幸。她打馬過來,高聲道:“諸位,真對不住,沒嚇著你們吧?” 宣鳴雷見這女子穿著一身緊身獵裝,身材纖細,面目姣好,心下大生好感,笑道:“原來是位小姐啊。小姐百步穿楊,真是女中豪傑,我等佩服還來不及,哪敢害怕。” 宣鳴雷的話有點調笑之意了,這女子一怔,心道:這人臉皮還真厚。她此時才看清面前這一車數騎,馬上騎者盡是些精壯漢子,也不像行商,便道:“幾位要去五羊城嗎?” 她話剛出口,車窗突然打開了,鄭夫人探出頭來道:“芷馨!你又出來打獵了?” 這女子一怔,馬上打馬上前,叫道:“段阿姨!你回來了啊!”宣鳴雷說了句打趣話,她臉上繃得緊緊的,現在面帶笑容,卻如春花乍放。她到了車邊,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卻見鄭夫人臂上打著繃帶,皺眉道:“段阿姨,你怎麼受傷了?” 鄭夫人笑道:“不礙事。芷馨,你爹呢?” “爹在城裡,好幾次說起你們呢。”她見鄭夫人要下車來,忙道,“段阿姨,你有傷,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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