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

第32章 愛與獨立

幫助他人心靈的成長,也可以滋養我們的心靈。愛的重要特徵之一,在於愛者與被愛者都不是對方的附屬品。付出真愛的人,應該永遠把愛的對象視為獨立的個體,永遠尊重對方的獨立和成長。很多人卻無法做到這一點,由此導致身心的痛苦乃至嚴重的疾病。 不把別人看成獨立的個體,無視別人的獨立和自由,這種情形最極端的體現,恐怕就是“自戀”了。 自戀者不能接受這一事實:他們的子女、配偶和朋友,都有各自的想法與情感。我接待過一個叫蘇珊的病人,她當時31歲,從18歲開始,她就多次自殺未遂,此後13年裡,她成了醫院和精神療養院的常客。 她接受過多位心理醫生的幫助,病情也大有好轉。我為她治療了幾個月,她漸漸學會信任值得信賴的人,也能分辨出哪些人值得信賴;她也能夠接受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事實,以開朗而樂觀的態度面對疾病;她學會了自尊自愛,學會了照顧自己,不再像過去那樣過於依賴別人。總而言之,她的健康恢復得很快。

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徹底出院,去過獨立的生活。我見到了她的父母,他們五十多歲,談吐高雅。我美滋滋地把蘇珊的情況告訴他們,還解釋了我對蘇珊的前景感到樂觀的理由。不料,蘇珊的母親,X女士突然流下了眼淚。我以為她是過分激動才喜極而泣,奇怪的是,她的表情卻極為悲哀。我只好問道:“我真的不明白,夫人。我告訴你的是個好消息,你為什麼還要難過呢?” “我當然感到難過了,”她說,“想到蘇珊的痛苦,你怎能叫我不流淚呢?” 我不厭其煩地解釋:蘇珊在患病和治療期間,的確吃了不少苦頭,但這是值得的。她學到了很多,而且就要脫離苦海了。根據我的經驗,和其他成年人相比,她變得相當成熟。在與精神分裂症的較量中,她的經驗、勇氣和智慧,或許能使她更為堅強,她將來要經受的痛苦,也會比別人少得多。我驚訝地發現,她的母親依然面色悲哀地默默流淚。

“我真是有些煳塗了,X女士,”我說:“在過去13年裡,你一定接觸過蘇珊的許多心理醫生,對蘇珊的情況一定很清楚。我堅信她這一次的恢復,尤其會讓你感到樂觀。難道除了難過以外,你就不為她感到高興嗎?” “我想到的只是……蘇珊活得太苦了。”她眼淚汪汪地說。 我說:“可是,你真的不為她感到高興嗎?你想到的,只是她以前的痛苦嗎?” 她照舊哭泣著說:“可憐的蘇珊,她一輩子都在受苦。” 我突然明白了:X女士不是在為蘇珊流淚,而是在為她自己流淚,為她遭受的痛苦而悲傷。我們談論的是蘇珊而不是她,她只好假借蘇珊的名義,發洩她本人的隱痛。一開始,我沒有想到,她為什麼會這樣,後來我意識到,這是因為她無法區分她和蘇珊的不同,她以為她感覺到的一切,蘇珊都能夠感覺到。蘇珊成了她表達情感的工具。 X女士不是故意要這樣做,她也沒有任何惡意,但是,在她的意識深處,根本不覺得蘇珊和她有什麼區別。她認為蘇珊就是她,而她從未把蘇珊當成獨立的個體。在意識思維層面,她知道蘇珊和她是兩個人,可是在情感方面,她覺得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包括蘇珊)都不存在。她的這種願望和感受過於強烈,以致她認為全世界只有她———X女士———一個人存在,而其他人只是虛幻之物。

我後來發現,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母親,往往是典型的自戀狂。這不是說子女有精神分裂,母親就一定是自戀狂,也不意味著母親是自戀狂,孩子就必然患有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的原因複雜,跟遺傳和環境都有關係,母親患有自戀狂的病症,勢必給孩子的童年帶來負面的影響。 以蘇珊和其母親為例,假如我們了解她們相處的情形,對於這種影響的認識就會更清楚。例如,有一天下午,蘇珊患有自戀狂症的母親———X女士,正深浸在自哀自憐的狀態中。蘇珊放學回到家裡,她在美術課上得到了優等成績,所以高興地把作品拿給母親欣賞。她告訴母親她進步得多麼快。她等著母親給予表揚,X女士卻說:“蘇珊,你快去睡午覺吧!為了畫這些畫,你最近太辛苦了。現在的學校真不像話,根本不管孩子的健康。”還有一天,X女士正處在自我幻想的狂熱中,而蘇珊由於坐校車時遭到男生欺負,回到家里便對她哭訴。 X女士卻對她說:“讓瓊斯先生開校車,我看最合適不過了。他脾氣那麼好,那麼有耐心,能夠去忍受你們這些孩子,真是了不起呀!今年聖誕節,你應該給他送件小禮物。”自戀的人無視別人的存在,只把別人當成自我的延伸。他們沒有感同身受的能力,從不去體會別人的感覺,也不具備為別人著想的能力。患有自戀症的父母,對於子女的情緒和狀態,無法做出正確的回應,對他們的需要不加體會。他們的子女長大成人,也很少懂得體察別人的感受,這是童年時期家庭負面影響的結果。

大多數為人父母者,未必像蘇珊的母親那麼自戀,可是,他們都會對子女的獨特性視而不見。人們常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或者是:“你的性格和你吉姆叔叔一樣”,似乎孩子不過是遺傳基因的複製品。殊不知父母基因的重新組合,必然誕生出跟父母、祖父母,以及跟任何祖先不同的嶄新的生命。 作為運動員的父親,逼著喜歡讀書的兒子走上足球場;身為學者的父親,迫使喜歡運動的兒子苦讀書本,這樣只能對孩子的成長造成誤導,使孩子的內心充滿痛苦。最終,父母在教育上功敗垂成。 一位將軍的妻子,曾這樣說起17歲的女兒莎莉:“莎莉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去寫那些傷感的詩歌,難道這不是病態嗎?她甚至很少去參加同學聚會。我想,她是得了嚴重的心理疾病。”我和她的女兒莎莉面談,卻發現莎莉是個開朗活潑、討人喜歡的女孩,她的成績名列前茅,人緣也很好。我告訴她的父母,莎莉沒有問題,反倒是他們自己應該端正態度,不要隨意動用家長權威,逼迫莎莉變得跟他們一樣。他們非要把莎莉的特立獨行當成是病態,將來一定會後悔莫及。

有些青春期的孩子經常抱怨,說父母嚴格教育他們並非是來自真心的關懷,而是父母擔心個人名聲受到影響。幾年前,一位少年就曾對我說:“父母整天對我的頭髮說三道四,但是他們從來就說不出留長發到底有什麼壞處。他們只是不想丟人現眼,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們的兒子留長發。他們不在乎我的感受,只是在乎他們留給別人的印象。”青少年的抱怨,常常不是空穴來風。有的父母不尊重孩子獨立的人格,只把子女當成自我的延伸。子女就像他們昂貴的衣服、漂亮的首飾、修剪齊整的草坪、擦拭一新的汽車,而後者代表著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水平。父母的這種自戀情結,看上去沒什麼大不了,但其實有著驚人的破壞力。而且,這種情形相當普遍。難怪在論述子女教育的一首詩歌中,詩人紀伯倫提出批評———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藉助你來到這世界,卻非因你而來,他們在你身旁,卻並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卻不是你的想法,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卻不是他們的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屬於你做夢也無法到達的明天,你可以拼盡全力,變得像他們一樣,卻不要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因為生命不會後退,也不在過去停留。 你是弓,兒女是從你那裡射出的箭。 弓箭手望著未來之路上的箭靶,他用盡力氣將你拉開,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遠。 懷著快樂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彎曲吧,因為他愛一路飛翔的箭,也愛無比穩定的弓。 不能接受所愛之人的獨立性,就會給親情和愛情帶來危害。不久前,我主持一次關於婚姻問題的團體治療,一個男性成員說:“我認為妻子的作用,就是整理家務、照顧孩子、備辦三餐”。他的大男子主義讓人吃驚。我本來以為,等其他成員相繼發表看法以後,他或許能意識到他的個人想法是錯誤的。

讓我大感意外的是,團體裡還有六個成員(甚至包括女性成員在內),對於妻子作用的認識,都和他如出一轍。他們是以自我為中心,判斷妻子的價值,而沒有考慮對方是獨立個體。妻子的意義和作用,絕不僅是照顧伴侶的生活。 我說:“唉,難怪你們的婚姻都出了問題。你們必須清楚,人人都有獨立的人生和命運,不然,你們婚姻的問題就無法解決。”有的人對我的話感到困惑,他們質問我:“你又如何看待妻子的作用?” 我對他們說:“就我看來,我妻子的意義和價值,是盡可能滿足她自己的需要,盡可能使她的心智獲得成熟。這不僅對我有好處,也是為了她本人乃至上帝的榮耀。”遺憾的是,他們很長時間都沒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在情感關係中,為什麼人人都要保持自我的獨立性?千百年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許多人。它在政治領域得到的關注,顯然要多得多。例如,極端封建主義哲學觀,與前述的婚姻觀念就極為類似,即一個人存在的意義與作用,就是為家庭、封建君主、封建帝國提供服務。小我必須為大我犧牲,個人命運微不足道。極端資本主義則一味強調個人價值,哪怕為此犧牲家庭、團體、社會的利益。在這兩種觀念的驅使下,孤兒寡母可以忍飢挨餓,可以不必得到他人的關心和照顧;企業家可以爭名奪利,犧牲工人利益,享受堆積如山的成果。思維健全的人都看得出,這兩種極端的思維方式,都無法解決一個現實問題:在情感關係中,雙方如何保持獨立性?毋庸置疑,個人健康有賴於社會健康,社會健康也有賴於個人健康。婚姻和家庭,好比是登山運動的後方營地,登山者要取得成功,必須完善後方營地,保證食物和藥品的供應,一邊隨時在營地裡休息,補充營養,一邊準備攀登下一座高山。一流登山者籌備後方營地的時間,甚至不少於實際登山所用的時間。原因在於:後方營地是否穩固,糧食是否充足,關係到能否完成登山任務,乃至關乎個人的生命。

男人的婚姻出現問題,在於婚後只想著登山,對後方營地(婚姻)卻缺少經營。他們以為營地裡衣食齊全,井然有序,隨時都可以供他使用,他不需要花費力氣,對營地進行修繕和維護。這種“極端資本主義”式的態度,注定會讓男人的婚姻遭遇失敗。男人回到家裡,就會驚奇地發現,後方營地成了廢墟———妻子因精神崩潰而住進醫院,或是有了外遇,或以其他方式向丈夫宣布:她從此以後拒絕繼續照管營地。 女人婚姻出現問題,常常在於女人婚後覺得萬事大吉,以為其人生價值就此實現。她把後方營地當成人生巔峰。丈夫在婚姻以外的一切努力,一切創造性的成就,不僅無關緊要,甚至只會讓她充滿敵意。 她要求丈夫“改邪歸正”,把精力完全放在家庭和婚姻上。這樣做,就如同“極端封建主義”觀念,只會讓婚姻變得令人窒息。丈夫感覺到強烈的束縛,只想早日擺脫枷鎖,逃之夭夭。

在某種意義上,婦女解放運動像一面旗幟,為我們指引了理想的婚姻之道:婚姻,是分工與合作並存的製度,夫妻雙方需要奉獻和關心,為彼此的成長付出努力。理想婚姻的基本目標,是讓雙方同時得到滋養,推動兩顆心靈的共同成長。雙方都有責任照顧後方營地,都要追求各自的進步,都要攀登實現個人價值的人生巔峰。 少年時代,我喜歡美國女詩人安·布拉茲特里特的宗教組詩。談到夫妻關係,她的一句詩曾讓我尤其感動,那就是“你我合而為一,我將一生感激。”但到了成年以後,我才漸漸意識到,夫妻雙方只有更加獨立,而不是“合而為一”,才能保持各自的情操和特性,才能使婚姻生活更為美滿。因懼怕孤獨而選擇婚姻,注定不會成就幸福的婚姻。真正的愛尊重彼此的獨立,也敢於承擔分離和意外喪偶的風險。

成功的婚姻,能夠為心靈提供更好的滋養,並且成就輝煌的人生旅程。夫妻雙方以愛為出發點,為對方的成長盡心盡力,甚至適當做出犧牲,才會獲得同等乃至更大的進步。夫妻任何一方登上人生的頂峰,都可以大幅度提高婚姻質量,將情感和家庭提升到更高層次,進而推動全社會的健康發展。換句話說,個人的成長與社會的成長緊密結合在一起。當然,在追求成長的過程中,孤獨和寂寞常常是不可避免的。 詩人紀伯倫曾這樣談到婚姻中“寂寞的智慧”:你們的結合要保留空隙,讓天堂的風在你們中間舞動。 彼此相愛,但不要製造愛的枷鎖,在你們靈魂的兩岸之間,讓愛成為湧動的海洋。 倒滿彼此的酒杯,但不可只從一個杯子啜飲,分享你們的麵包,但不可只把同一塊麵包享用。 一起歡笑,載歌載舞,但容許對方的獨處,就像琵琶的弦,雖然在同一首音樂中顫動,然而你是你,我是我,彼此獨立。 交出你的心靈,但不是由對方保管,因為惟有生命之手,才能容納你的心靈。 站在一起,卻不可太過接近,君不見,寺廟的樑柱各自聳立,橡樹與松柏,也不在彼此的陰影中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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