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失控·機器、社會與經濟的新生物學

第38章 7.4 自我能動派

複雜電路常常具有奇怪的反直覺行為,其根源正是在那些套疊起來且首尾相接的迴路所具備的複合邏輯。精心設計的電路看似能夠可靠、合理地運行,然而突然之間,它們就踩著自己的鼓點,毫無預兆地轉向了。人們付給電子工程師們高額的工資,就是讓他們去解決所有迴路中的橫向因果關係。然而,對於機器人這種程度的複雜性來說,電路的異常表現是無法消除的。如果把這一切都簡化到其最簡形式——反饋迴路——的話,循環因果正是那無處不在的矛盾。 自我從何而來?控制論給出了這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答案:它是從它自己那裡湧現出來的。而且沒有別的法子。進化生物學家布賴恩·古德溫告訴記者羅傑·盧因:“有機體既是它自己的因也是它自己的果,既是它自己固有的秩序和組織的因,也是其固有秩序和組織的果。自然選擇並不是有機體的因。基因也不是有機體的因。有機體的因不存在。有機體是自我能動派。”因此,自我實際上是一種自謀劃的形式。它冒出來是為了超越它自己,就好像一條長蛇吃掉自己的尾巴,變成了烏洛波洛斯銜尾蛇——那個神秘的圓環。

按照榮格的說法,銜尾蛇是人類靈魂在永恆概念上的最經典的投影之一。這個咬著自己的尾巴的蛇所形成的環,最初是作為藝術裝飾出現在埃及雕塑中。而榮格則發展出一套觀點,認為那些在夢中造訪人類的近乎混沌的形形色色的意象,容易被吸附在穩定節點上,形成重要且普適的圖像。如果用現代術語來作比的話,這跟互連的複雜系統很容易在“吸引子”上安頓下來的情形非常相像。而一大堆這樣具有吸引力、奇異的節點,就形成了藝術、文學以及某些類型的療法的視覺詞彙。在那些最持久的吸引子當中,一個早期的圖式就是“吞食自己尾巴的東西”,往往用圖像簡單地表示為一個在吞噬自己尾巴的蛇狀龍所形成的完美圓環。 銜尾蛇的循環迴路顯然是一個反饋概念的象徵,我難以確定到底是誰先在控制論的語境中使用它。作為真正的原型,它也許不止一次地被獨立地看作是一個反饋的象徵。我毫不懷疑,當任何一個程序員在使用GOTOSTART循環的時候,他腦子裡都會浮現出那副蛇吃自己尾巴的微弱圖像。

蛇是線性的,但當它回身咬住自己的時候,它就變成了非線性物體的原型。在經典的榮格主義框架中,咬住尾巴的銜尾蛇是對自我的一種象徵性的圖解。圓圈的完整性就是自我的自我控制,這種控制既來源於一個事物,也來源於相互競爭的部件。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反饋迴路的最為平實的體現,抽水馬桶也同樣是一隻神秘的野獸——自我之獸。 榮格派學者認為,自我(self)其實應該被看成是“我(ego)的意識的誕生前的一種原始心理狀態”,也就是說,“是那種原始的曼達拉狀態,而個體的我(ego)正是從這種心靈狀態中產生出來的”。所以,我們說一個帶著恆溫器的爐子有自我,並不是說它有一個我。所謂自我,只不過是一個基礎狀態,一個自動謀劃出來的形式,而假如它的複雜性允許的話,一個更為複雜的我便藉此凸顯出來。

每一個自我都是一個同義反复:自明、自指、以自己為中心並且自己創造自己。格雷戈里·貝特森說,一個活系統就是一個“緩慢地進行自我複原的同義反复。”他的意思是說,如果系統受到干擾或者乾涉,它的自我就會“朝向同義反复尋求解決”——沉降到它的基礎自指狀態,它那個“必要的矛盾”中。 每一個自我,都是一場試圖證明自己特性的論爭。恆溫系統的自我內部總是在爭論到底該調高還是調低爐子溫度。海倫的閥門系統則會不間斷地就它所能執行的唯一的、孤立的動作進行爭論:應不應該移動那個浮子? 一個系統,就是任何一種能夠自說自話的東西。而所有的有生命的系統以及有機體,最後都必然精簡為一組調節器,即化學路徑和神經迴路,其間總是進行著如此愚蠢的對話:“我要,我要,我要要要;不行,不行,你不能要”。

把各種自我播種到我們構建的世界,就給控制機制提供了一個家,讓它們在那裡滴注、蓄積、滿溢和迸發。自動控制的出現分成三個階段,也已經在人類文化中孵化出三個幾乎是形而上學的改變。控制領域的每個體制,都是靠逐漸深化的反饋和信息流推進的。 由蒸汽機所引發的能量控制是第一階段。能量一旦受到控制,它就達到了一種“自由”。我們釋放的能量再多,它也不會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生活。同時,由於我們達成某一目標所需要的卡路里(能量)越來越少,我們那些最為重大的技術成果,也不再朝向對強有力的能源做進一步控制。 相反,我們現在的成果是通過加大對物質的精確控制得來的。而對物質的精確控制,就是控制體制的第二階段。採用更高級的反饋機制給物質灌輸信息,就像計算機芯片的功用那樣,使物質變得更為有力,漸漸地就能用更少的物質做出沒有信息輸入的更大數量物質相同的功。隨著那種尺寸堪比微塵的馬達的出現(1991年成功製作出了原型機),似乎任何規格的東西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製造出來。分子大小的照相機?可以,怎麼不行?房子大小的水晶?如你所願。物質已經被置於信息的掌握之下,就跟現在的能量所處的狀態一樣,方法也是同樣的簡便——只要撥動撥號盤就好。 “二十世紀的核心事件,就是對物質的顛覆。”技術分析家喬治·吉爾德如是說。這是控制史的一個階段,一個我們身歷其中的控制的階段。從根本上說,物質——無論你想要它是什麼形狀——都已經不再是障礙。物質已經幾乎是“自由”的了。

控制革命的第三階段,是對信息本身的控制。兩個世紀之前,當把信息應用於燃煤蒸汽的時候,就播下了它的種子。從這裡到那裡,長達數英里的電路和信息迴路執行著對能量和物質的控制,而這些線路和信息迴路也在不經意間讓我們的環境充滿了信號、比特和字節。這個未受約束的數據狂潮達到了有害的水平。我們產出的信息,已經超過了我們能夠控制的範圍。我們所曾憧憬的更多的信息,已經成為事實。但是,所謂更多的信息,就好像是未受控制的蒸汽爆炸——除非有自我的約束,否則毫無用處。我們可以這樣改寫吉爾德的警句:“二十一世紀的核心事件,是對信息的顛覆”。 基因工程(控制DNA信息的信息),以及電子圖書館(管理圖書信息的信息)所需的各種工具,預示著對信息的征服。首先感受到信息控制的衝擊的,是工業和商業,這跟能量和物質控制產生的衝擊一樣,後來才會逐漸滲入到個體領域。

對能量的控制征服了自然的力量(讓我們變得肥胖);對物質的控制帶來了可以輕易獲取的物質財富(讓我們變得貪婪)。那麼,當全面的信息控制遍地開花的時候,又會為我們帶來怎樣五味雜陳的混亂?困惑?輝煌?躁動? 沒有自我,幾乎什麼也不會發生。馬達,數以百萬計的馬達,被賦予了自我,現在正管理著各種工廠。矽基芯片,數以十億的矽基芯片,被賦予了自我,將會自我設計得更小更快來管理馬達。很快,纖細的網絡,數量無限的網絡,被賦予了自我,將會重新構思芯片,並統治所有我們讓它們統治的東西。假使我們試圖通過掌控一切的方式來利用能量、物質和信息的巨大寶藏的話,那麼必然會陷入失敗。 我們正在以所能達到的速度,盡可能快地把我們這個已經建好的世界裝備起來,指令它自我治理、自我繁衍、自我認知,並賦予它不可逆轉的自我。自動化的歷史,就是一條從人類控製到自動控制的單向通道。其結果就是從人類的自我到第二類自我的不可逆轉的轉移。

而這些第二類自我是在我們控制之外的,是失控的。文藝復興時期那些最聰慧的頭腦也未能發明出一個超越古代的海倫所發明的自我調節裝置,其關鍵原因就在於此。偉大的列奧納多·達·芬奇建造的是受控制的機器,而不是失控的機器。德國的技術史學家奧托·麥爾說過,啟蒙時代的工程師們本可以利用在當時就已經掌握的技術建造出某種可調節的蒸汽動力的。但是,他們沒有,因為他們沒有那種放手讓他們的造物自行其事的魄力。 另一方面,古代的中國人儘管其創造從來沒有超出過指南車,卻擁有一種正確的關於控制的無念心態。聽聽老子這位神秘的學者在2600年前的中所寫的,翻譯成最地道的現代話語就是: 老子的睿智,完全可以作為21世紀飽含熱忱的矽谷創業公司的座右銘。在一個練達、超智能的時代,最智慧的控制方式將體現為控制缺失的方式。投資那些具有自我適應能力、向自己的目標進化、不受人類監管自行成長的機器,將會是下一個巨大的技術進步。要想獲得有智能的控制,唯一的辦法就是給機器自由。

至於這個世紀所剩下的那一點點時間,則是為了21世紀那個首要的心理再造工作而預留的彩排時間:放手吧,有尊嚴地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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