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社會心理 失控·機器、社會與經濟的新生物學

第26章 5.4 岩石乃節奏緩慢的生命

俄羅斯地質學家弗拉基米爾·沃爾納德斯基第一個明確提出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觀點——生命直接塑造了地球的肉身。他將地球上億萬生命體加以總結,並思考它們對地球的物質資源產生的群體影響。 1926年,他出了一本書,把這個宏大的資源系統稱為“生物圈”(其實愛德華·蘇斯在早幾年也曾創造了這個術語),書中著手對生物圈進行了量化評估。這本名為《生物圈》的著作直到最近才被譯成英語。 沃爾納德斯基將生命明確地比作石頭鏡子上的變色龍,這個說法得罪了兩方人。他把活體生物所處的生物圈看作巨型的化工廠,激怒了生物學家。在他看來,植物和動物在礦物質環繞世界的流動中充當著臨時化學容器的作用。 “活體生物不過是岩石的一個特類……既古老又永恆年輕的岩石,”沃爾納德斯基寫道。活體生物是存儲這些礦物的精美而脆弱的貝殼。有一次他談到動物的遷移和運動時說,“動物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幫助風和浪來攪拌發酵中的生物圈。”

與此同時,沃爾納德斯基將岩石看做半生命,又引起了地質學家的強烈不滿。他說,由於每塊石頭都是從生命中起源,它們與生命機體之間的不斷互動表明岩石是生命中移動最慢的一部分。山脈、海洋裡的水以及天空中的氣體,都是節奏非常緩慢的生命。地質學家們當然要阻止這種明顯的密契主義觀點。 兩種奇思怪論組合成一個美麗且對稱的體系。生命是不斷更新的礦物質,礦物質是節奏緩慢的生命。它們構成了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等式的兩端並不能精確地開解;它們同屬一個系統:蜥蜴/鏡子、植物/昆蟲、岩石/生命,以及當代的人類/機器系統。有機體即是環境,而環境也即是有機體。 這個古老且神聖的觀念在邊緣科學領域起碼存在有幾百年了。十九世紀的許多進化論生物學家,如赫胥黎、赫伯特·斯賓塞,當然還有達爾文,對此都有直覺上的認識——物理環境塑造了生物,生物也塑造了其所處的環境。如果從長遠看,環境就是生物,而生物就是環境。早期的理論生物學家阿爾弗雷德·洛特卡於1925年寫道:“進化的不只是生物或物種,而是物種加環境的整個系統。兩者是不可分割的。”進化的生命和星球構成了一個共同進化的整體系統,一如變色龍的鏡上舞。

沃爾納德斯基認為,假如生命從地球上消失,不但地球本身沉淪至一種“化學穩定”的平衡狀態,而且那些沉積的粘土層、石灰岩的洞穴、礦山中的礦石、白堊的峭壁,以及我們視為地球景觀的特有構造也將隨之消退。 “生命並非地表上偶然發生的外部演化。相反,它與地殼構造有著密切的關聯,”沃爾納德斯基於1929年寫道。 “沒有生命,地球的臉面就會失去表情,變得像月球般木然。” 30年後,自由思想家詹姆斯·洛夫洛克通過天文望遠鏡對其它星球進行分析,也得出同樣的結論。 “生物體簡直無法'適應'一個僅由物理和化學支配的死氣沉沉的世界。它們生存的世界由其先祖們的氣息和骨骼構成,而今由它們繼續維持著。”洛夫洛克有關早期地球的知識較之沃爾納德斯基更為全面,對氣體和物質在地球上的環流模式的理解也略高一籌。所有這些,都令他得出一個十分嚴肅的結論:“我們呼吸的空氣,以及海洋和岩石,所有這一切要么是生命機體的直接產物,要么是由於他們的存在而被極大改變了的結果。”

法國自然哲學家讓·巴蒂斯特·拉馬克早在1800年就已預言了這一非凡的結論,當時他所擁有的行星動力學方面的信息甚至比沃爾納德斯基還要少。作為生物學家,拉馬克與達爾文旗鼓相當。他,而非達爾文,才是進化論真正的發現人。拉馬克之所以沒有獲得應得的讚譽而淪落為失敗者,部分原因是他太過依賴直覺而不是現代科學所推崇的詳細例證。拉馬克憑直覺推演生物圈,而且具有先見之明。但因為當時沒有一絲一毫的科學根據的支持,拉馬克的言論並不具有影響力。 1802年,他寫道:“以單體聚合、礦體、岩層等形式出現的所有構成地殼的複合礦物質,以及由此形成的低地、丘陵、峽谷和山脈,都是在地球表面生存過的的動植物的獨一無二的產物。”

拉馬克、沃爾納德斯基還有洛夫洛克之流大膽的主張乍看起來似乎荒謬可笑,但是在橫向因果關係下卻頗有道理:我們周圍目所能及的一切——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從東到西的深海,逶迤起伏的群山,色調陰森的荒漠峽谷,充滿樂趣的溪谷——與蜂窩一樣都是生命的產物。 洛夫洛克不停地向鏡中窺探,發現它幾乎是個無底深淵。其後幾年,隨著對生物圈的仔細觀察,他將更多的複雜現象列入了生命產物表。舉幾個例子:海洋浮游生物釋放出一種氣體(二甲基硫),經氧化後產生亞微觀的硫酸鹽氣霧,形成雲中水滴凝聚的凝結核。如此說來,甚至雲層雨水也是由生物的活動產生的。夏天的雷暴雨也許是生命自身幻化為雨。某些研究暗示,大多數雪晶的核也許是腐朽的植物、細菌或菌類孢子;因此,也許雪大都是由生命觸發的。能逃脫生命印記的只是極少數。 “也許我們這個星球的內核並不受生命的影響,但我不認為這種假設是合理的,”洛夫洛克如是說。

“生命是最具威力的地質力量,”沃爾納德斯基斷言,“而且這力量與時俱進。”生命越多,它的物質力量就越大。人類將生命進一步強化。我們利用化石能源,將生命植入機器。我們的整個製造業基礎設施——好比我們自己身體的擴展——成為更廣泛的、全球規模的生命的一部分。我們的工業產生的二氧化碳進入大氣,改變全球大氣的成分,我們的人造機械領域也成為地球生命的一部分。喬納森·韋納當年寫《下個一百年》時就能肯定地說:“工業革命是驚心動魄的地質學事件。”如果岩石是節奏緩慢的生命,那麼我們的機器就是相對快一點的節奏緩慢的生命。 將地球比作母親是一種古老且親切的說法。但將地球比作機械裝置卻令人難以接受。沃爾納德斯基的看法非常接近洛夫洛克的感悟,即地球的生物圈顯現了一個超越化學平衡的規則。沃爾納德斯基注意到“生物體呈現出一種自我管理的特性”,生物圈似乎也是自我管理的,但他沒有進一步深入下去,因為一個關鍵概念——純機械過程的自我管理——當時尚未出現。一台純粹的機器怎麼能自我控制呢?

我們現在知道了,自我控制和自我管理並非生命所獨有的神奇活力要素,因為我們已經創造出了能夠自我控制和自我管理的機器。其實,控制和意圖是純粹的邏輯過程,它們可以產生於任何足夠複雜的介質中,包括鐵製的齒輪和操作桿,乃至更為複雜的化學路徑中。如果恆溫器和蒸汽機都能夠具有自我調控能力的話,那麼一個星球可以進化出如此優雅的反饋迴路也不是那麼怪異的想法了。 洛夫洛克將工程師的敏感帶入對地球母親的分析。他做過修補匠、發明家、專利持有人,還給無論何時都是最大的工程技術公司NASA打過工。 1972年,洛夫洛克提出了地球的自治表徵的假說。他寫道:“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體集合,從巨鯨到細菌,從橡樹到海藻,可以看成是一個單體生命,它能夠熟練地操控地球大氣層以滿足自己的全部需要,而其所具備的能力和能量也遠超過其組成部分。”洛夫洛克把這個觀點稱為蓋亞,並於1972年與微生物學家林恩·馬基莉斯一起公佈了這個觀點,以接受科學評判。洛夫洛克說:“蓋亞理論要比共同進化論更強化些,”至少在生物學家使用這個詞的時候。

一對在互相攀比、不斷升級的軍備競賽中共同進化的生物似乎只能滑向失控的深淵;而一對卿卿我我、眼中只有對方的共生體又似乎只能陷入停滯不前的唯我主義。但洛夫洛克卻認為,假如有一張大網遍布著共同進化的動因,它網羅所有生物使其無可逃遁,生物創造自身存活所需的基質,而基質又創造存活其中的生物,這個共同進化的網絡就會向周圍擴展直到成為一個自給自足、自我控制的閉環迴路。埃爾利希所提出的共同進化論中的“強制合作”——無論互為敵人抑或互為伴侶——不僅僅能從各方培育出自發的內聚力,並且這種內聚力也會有效地調和自身的極端值以尋求自身的生存。全球範圍內的生物在共同進化的環境中所映射出的休戚與共的關係,就是洛夫洛克所指的蓋亞。

許多生物學家(包括保羅·埃爾利希)都不喜歡蓋亞理念,因為洛夫洛克並未獲得他們的准許就擴大生命的定義。他單方面將生命的範疇擴大,使之具有一個佔優勢地位的機械器官。簡而言之,這個固體行星成了我們所知道的“最大的生命形式”。這是一頭怪獸:99.9%的岩石,大量的水,一點空氣,再裹以薄薄一層環繞其周身的綠膜。 但是,假如將地球縮成細菌大小,放在高倍顯微鏡下觀察,它能比病毒更奇怪嗎?蓋亞就在那裡,一個強光映照下的藍色球體,吸收著能量,調節著內部狀態,擋避著各種擾動,並日趨繁複,準備好一有機會便去改造另一個星球。 後來,洛夫洛克不再堅持早期的主張,即強調蓋亞是一個有機體或表現得像一個有機體,但他保留意見說蓋亞確實是一個具有生命特徵的系統。它是一個活系統。無論是否具備有機體所需的所有屬性,它都是一個鮮活的系統。

儘管蓋亞是由許多純粹的機械迴路所組成的,但這不應成為阻止我們為它貼上生命標籤的理由。畢竟,細胞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化學循環;海洋中的某些矽藻也只不過是毫無生氣的鈣晶;樹木則是硬化的漿汁。但它們全都仍然是有生命的有機體。 蓋亞是一個有邊界的整體。作為一個生命系統,它那些無生氣的機械構件也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洛夫洛克說:“在地球表面任何地方,生命物質和非生命物質之間都沒明確的區分。從岩石和大氣所形成的物質環境到活細胞,只不過是生命強度的不同層級而已。”在蓋亞的邊界上——或是在稀薄的大氣頂層,或是在熾熱的地球核心,——生命的影響會消退。但是,沒有人能說清這條邊界到底在哪裡——如果它有的話。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