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如果這是宋史(柒)·北宋亡國卷

第3章 第三章北宋終結者

善待範純仁、蘇軾之後,趙佶的舉動更加聖明,令散佈天下的舊黨黨徒們山呼萬歲,真是宋朝自仁宗以來僅見的明君啊。 他為司馬光、呂公著、呂大防、梁燾等被釘上恥辱樁的舊黨元首們恢復名譽,賞還恩蔭,把之前哲宗、章惇做出的決定都否了,讓他們重新變成聖人。 之後,趙佶頒布詔書,闡述了自己的執政精神。他說,自今以後,國家對軍國大政、用人標準,沒有元豐、元祐的區別,更無所謂新舊兩黨。做事時,只看是否可行,是否妥善;辨別忠奸,用舍進退,只看是否合乎情理。 一句話,同志們,我們要團結,要安靜,要努力地工作,把國家建設起來。為此,改新年號,為“建中靖國”。多麼好的口號,很多人激動得渾身發抖,終於不搞政治運動了!

看到了這些,向太后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終於死了。 截止到這裡,這段歷史被歷代史書高調傳唱,尤其是南宋階段,為了突出這時的成績,給它起了個外號,叫“小元祐”。 真是非常貼切,無論在哪一點上都像極了。比如說形象工程極其完美,成功地塑造了趙佶的光輝形象,更連帶著把範純仁、蘇軾等名人的聲望也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可是在另一方面,這些事和高滔滔執政時期更是一模一樣。 只有名聲,對國計民生半點好處都沒有。 這就是“小元祐”了嗎?熟知歷史的朋友會覺得少了點什麼,對,非常正確,舊黨執政怎麼會少得了醜聞呢?怎麼能不做幾件親者痛仇者快的豬頭事件呢? 在這短短的多半年時間裡,趙佶像高滔滔領導下的舊黨人毀掉宋神宗的政績一樣,把本是哲宗的榮譽給抹殺了。在宋朝的國都內再一次上演了一出醜陋的鬧劇。

為國殺敵,立威異域的英雄成了罪犯,抓回來的敵人居然高官厚祿耀武揚威地供著! 事情發生在宋朝的熙河路,也就是從前吐蕃的河湟部。那片廣闊的大地最初由神宗年間的名將王韶率軍收復,本來已經打得吐蕃人服服帖帖了,可是在哲宗朝的初期,宋朝人自己偏要多事。 高滔滔、司馬光、文彥博等人崽賣爺田不心疼,把西邊四寨無條件還給了西夏人,對更遠的熙河路更是不屑一顧。一片看都看不到的蠻荒之地有什麼大不了的? 為了友邦的笑臉,也還回去。 儘管司馬光被明白人吼過後,不敢再零價錢賣國,可是對熙河路的支援一天不如一天,急需的兵力、給養、軍餉等必要物資一直短缺,能不給就不給。 熙河軍的實力嚴重下降了,元祐時期只能在異域自保。到了哲宗親政,宋朝的軍事重心移到了西北,要和西夏掐個明白,一系列戰爭中,尤其是章楶領導的平夏城等戰役,熙河軍一直是主力。

回國作戰了,熙河路的狀況可想而知,唃廝羅的子孫們死灰復燃,以新任吐蕃王溪巴溫為首,重佔青唐城,局勢一發不可收拾,熙河路短時間內幾乎全境淪陷。 哲宗大怒,剛好當時平夏城之戰大勝,宋軍騰出了手,那還等什麼,在他重病臥床不起的時候下令,由王韶之子王厚、西軍大將王瞻率領,西軍出境作戰,再平河湟吐蕃。 至於理由,哲宗還是很有幽默感的。他說:“出於我對吐蕃人的愛護,他們的新任首領溪巴溫太嫩了,我派人去安撫他一下。” 安撫得很成功,一個多月之後,西軍攻進青唐城,河湟吐蕃部的所有大小首領除了溪巴溫本人跑了之外,溪巴溫的兒子隴拶、瞎徵,嫁到吐蕃的契丹公主、夏國公主、回鶻公主等都被生擒,由西軍押解橫越千里戈壁,進入開封城。

空前大捷,這是繼平夏城、天都山大勝之後的又一次輝煌勝利。如果神宗活著,如果哲宗沒病,不知下一步宋朝還會達到怎樣的高度。 可惜的是,這班俘虜到達京城時,哲宗已經病入膏肓,徹底不能執政了。他們被關押著,直到趙佶登基。吐蕃人自己都沒法相信,命運居然可以這樣改變。 趙佶給他們集體封官,允許他們自由回國。並且許諾不用再擔心了,攻打你們的王厚、王瞻等人已經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尤其是兇殘成性的王瞻,被貶為右千牛將軍,回國內反省了。 就這樣,宋朝獲得了河湟吐蕃部的“友誼”。 騙鬼去吧,從前王韶把他們打得更狠,哲宗時他們仍然反叛,現在只是一些小恩惠,居然覺得一勞永逸了?更何況,這種“友誼”是揮刀自殘,廢了自己的功臣,像諂媚一樣討好對方得到的!

答對了,在舊黨人的心裡,在向太后的心裡,這些就是很正常的,都是沿著司馬相公走過的光明大路一脈相承的。誰敢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嗎?小心奸邪的帽子立即扣下來壓死你。 當然,本著樹立英武模糊污點的一貫方針,河湟事件、王厚王瞻的處理決定,都被選擇性地隱藏了,一切以和平穩定為主。在大力宣傳中只有大漢天子的恢弘之氣、吐蕃人民的友好之情,至於二王怎樣,熙河路怎樣,都被徹底忽略,一般史書裡根本見不著。 這種好日子很短,舊黨的命太苦了,好不容易盼到了一位嶄新的強力太后出現,卻沒能像高滔滔那樣堅挺,不過半年多之後,向太后居然病死了。 她死了,政治風標立即飄搖不定。十幾年了,宋朝的政局一直在變。神宗死了,變一次;高滔滔死了,變一次;哲宗上台,變一次;哲宗死了,變一次。前後四次了,頂級官場裡還剩下的這些人,早就成了變形金剛。

根據形勢需要,誰都有N多種形態任意轉換。這一次想變的人是曾布。他的一生很異樣,按屬性,他是新黨,可做起事來,總會讓舊黨們打心眼裡喜歡。 王安石當政時,他第一個拆台,從內部瓦解新黨;章惇當政時,他簡直是舊黨利益的代言人,明里反對,暗地裡下絆子,各種招數用出來,讓扒皮章相當鬱悶。 這時輪到他鬱悶了,國家的首相是名臣韓琦的二公子韓忠彥,他只是幾位次相中的一個,沒有任何特權,甚至還得加倍小心謹慎,時刻老實,才能保住職位。 其實就連這個職位,也是他在哲宗死時倒向舊黨,幫著向太后壓制章惇,擁立趙佶才得來的。現在向太后死了,他沒必要再裝孫子,首先第一步,就是搞倒韓忠彥,搶到首相位置。 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就得留神大宋官場的一條鐵律——扳倒首相的人永遠別想當上首相,哪怕多年以後當上了,也是因為別的事情。

曾布很老了,他等不起。於是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點子——借刀殺人。他要扶植起一個人,用這個人去搞倒韓忠彥。那麼這個人就要具備以下幾個特點: 一,必須有一定的身份,不然進不了頂級官場,沒法對抗首相; 二,這個人必須是新黨,舊黨人他指揮不了; 三,這個人的根基要比他差,哪怕知道自己被當槍使了,也沒法拒絕,更沒法報復; 四,這個人此時此刻必須處於官場低潮,這樣他給這個人機會時,這人才能不得不抓; 五,這人的性情要好,要能挑起事來,製造爭端。可在關鍵時刻,還能聽話,不讓矛盾擴大,影響他本人的閃亮登場。 縱觀宋朝官場,符合以上五點的人真的不太多,可以說是太少了。他想了又想,終於驚喜,上蒼還是愛他的,千挑萬選,居然還真的給他留了一個這樣的人。

這人聽話,曾經對所有上級都零拒絕服務;這人能鬥,親手炮製過同文館冤案,把舊黨人連同高滔滔都拋上風口浪尖;這人有節制,以才情論,是宋朝官場裡第一流的風雅人士,某些方面與首席文豪蘇軾都不相伯仲;這人也很倒霉,努力工作幾十年,這時被章惇連累,被貶到了南方,在杭州城里當閒散官。 就是他了,種種條件都符合,可謂天作之合。說乾就乾,他悄悄地派人去聯絡,給這個人先通通氣,一方面在開封城裡給他做鋪墊,官場上、新皇帝,各方各面都要打點到。 幫他就是幫自己,曾布做得很來勁。 他不知道的是,他根本就沒看清楚這個人的本質。他失算了,事實上在這個階段,世上沒人能看清這個人真正的底蘊。這是個妖孽,是近二十年以來宋朝政局不斷反复,從最初為信念、榮耀而戰,到後來為黨派、為恩怨而鬥,一系列的血腥齷齪中孕育出來的集大成者。

在這個人的身上,再沒有原則,曾經的榮耀、追求、信念,都被一次次的政治風暴吹走了,他目睹了良臣如王安石被罷免;聖賢如司馬光身敗名裂,險些連墳墓都保不住;文豪如蘇軾顛沛終生;長者如範純仁衰敗老盲;黨魁如劉摯、梁燾、劉安世流放至死;強臣如章子厚也翻身落馬。等等,這個世界還有平安嗎?連安全都談不上,還說什麼榮華富貴? !這些例子把他刺激到了,陽光的人在逆境中變得耀眼,陰沉的人在逆境裡皈依了黑暗。這個人漸漸變得加倍的小心、謹慎、精緻、風雅、和暢。 他像一條五彩斑斕的毒蛇,花紋美得讓人陶醉,讓人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他……什麼,他是毒蛇人們還喜歡?呵呵,試問誰第一次見到這個物種時就提防呢,夏娃也是在吃虧後才知道的真相!

這個人,叫蔡京。 蔡京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他是這個時代一定會產生的動物。他是北宋連續二十年不斷升級的黨爭的終極產物。 可以說,沒有蔡京,也會有樊京。 他的心靈和做事方式要由後面發生的事來一一剖析,在那之前,只有就事論事才能逐漸看清楚他,而不是上來就下結論,武斷是研究歷史時最討厭的事情。 人需自救天才救之,在曾布想著提拔蔡京之前,蔡京早就展開了自救行動。說實話,他怕。他被貶到杭州了,這地方是美,在宋朝已經公論為天下第一風景區了,公職旅遊休閒有什麼不好的?好……好在哪兒啊,元祐之前這裡是貶職的終點站,蘇軾不止一次地到這兒了。可是元祐以後,這裡只是塊踏腳板,貶到這兒的仁兄賢弟們,十有八九都會迅速上路,被貶到更遠的天涯海角去。 誰敢說他蔡京與眾不同,能在杭州城裡靜等官復原職呢?所以要自救,天遂人願,他貶下來不到半年,機會就來了,只要抓住,不僅回京有望,甚至加官晉爵也在把握之中。 但是,這機會不好抓啊。真要和這個沾了邊兒,以後就算飛黃騰達到了首相的位置,也有人指著脊梁骨罵,一罵就是幾十年,哪怕是子孫後代都抬不起頭來。 到底是什麼事呢,說來很風雅,宮裡的大太監來杭州城,給新皇帝挑名人字畫了。說到翎毛丹青,舉當時宋朝全國,連蘇軾在內,蔡元長也足以排進三甲之內,以蔡元長之能,無論是親自操刀,還是幫著搜尋挑選,該太監都會搞到精品中的精品,滿載而歸。 如此一來,蔡京讓該太監滿意,該太監讓皇帝滿意,利益鏈條轉動,蔡京的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後患也真不小,前面提到了,這會有罵名的,前名臣宰執文彥博就是例子,當年他只是送了一件蜀錦襖給仁宗的愛妃張美人,就被一直念叨到哲宗的同文館之獄事件中,當成了文家的歷史污點。 這怎麼受得了,當宋朝的官,第一重要的就是名聲。 可時至今日,名聲值幾個錢。縱觀帝國二十年,名聲越大的,被潑的污水越多,受的迫害越慘,新舊兩黨誰都沒跑了,都在受害之列。 蔡京早就想通了,名聲,是這個時代裡最沒用最虛偽的東西!我不要,我要的是享受。注意,這是蔡京一生的終極目標,不管他後來造成的惡果有多大,他的本心並不復雜,連帶著他的作為也不是那麼的兇殘血腥。 這一切都要從這個機遇說起,蔡京打點起十二分的精力,陪著這個大太監在杭州城周圍尋覓,把散落在民間的高人遺跡挖出來不少,更精益求精,施展渾身解數,創作了十幾幅字畫,託大太監帶進宮去。 蔡京有十足的信心,用自己的作品打動新皇帝。政治上不說,在丹青筆墨方面,他清楚自己是活著的傳奇,這一點,就連他的政敵們也沒法否認。 這位大太監滿載而歸,回京之後才知道他帶回蔡京的作品有多正確。趙佶作為古往今來所有帝王中文藝天賦數一數二的大天才,早就在珍藏蔡京的作品了。 有記載,蔡京做京官時,有兩個管事級的雜役對他非常恭敬,在最熱的三伏天裡,親自為他揮扇送涼。蔡京很滿意,一時高興,在兩人的扇子上各題了一首杜甫的詩。小事一樁,過後就忘了,可是隔了幾天,突然間這兩個雜役衣帽嶄新喜氣洋洋,聽人說各自的家裡都重新裝修了。 一問才知道,當時的端親王趙佶以兩萬貫把扇子收購珍藏了。 這樣一來,本來是給蔡京通關節的事,突然間對這個大太監也有了好處。這趟活兒乾得漂亮,很有辦事能力,可以重點培養。 從這時起,這個太監走上了宋朝的官場檯面,成了趙佶的心腹人,在不久的將來,一次一次地決定了宋朝的命運,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講,他給宋朝造成的影響,比蔡京更大。 他叫童貫。 童貫是個有來歷的太監,在龐大的太監群落裡,從出身上就高人一等。太監,這是非常特殊的一群人。他們從本質上來說,只是奴僕,可是在功能上來講,就實在太恐怖了。 功能正常的男人能做的事,他們做不了;功能正常的男人做不到的事,他們在宋朝做得風生水起。比如說前面提到的,在高滔滔病危時主持過宋朝國政長達數月的陳衍、張士良,當上幕後太上皇了,牛不牛? 這還並不是最牛的。 太監最風光的時代是唐與明兩朝,唐朝時太監隨便決定皇帝的生死廢立,明朝時的廠衛像開屠宰作坊似的成批殺大臣,這都空前絕後,可是在一項對國家最重要的工作上,他們比宋朝的同行差遠了。 宋朝的太監是歷朝太監裡的戰鬥機,他們是武裝太監! 北宋一代,宦官在軍中的地位、貢獻堪稱卓絕,遠的不說了,宋神宗時期的一系列西征戰事裡,大太監李憲威風八面,最輝煌時率軍衝上天都山,把西夏自李元昊時修築的皇宮燒得片瓦不存。這是何等的戰功,放在任何一位名將的身上,也是主要的軍功章。 可以說,在宋朝想當一位名太監,就要從軍。童貫走上了這條路,他的師傅就是李憲。有這位顯赫的師傅,加上這時趙佶的賞識,可以說一條光明大路已經鋪在了他的腳下。 戰旗在向他招手,軍功章在向他招手。 童貫高興,興奮之餘頭腦變得更加清醒。他可不像李憲,最大的理想就是當一名軍中宦官。他要的東西堪稱這世上最終極的目標——出將入相。 他可不想一輩子都泡在死人堆裡,抱著冰冷的刀把子混到老。他要在軍中有地位,朝里有實力,進可海闊天空,退能平安富貴。要達到這一點,他知道自己必須有政治班底。 落實起來,就是要找到同黨。 同黨,是一個神聖的名詞,不是暫時的利益結合者那麼簡單。後者是一時的合作,前者要把身家性命糾纏到一起,榮則同榮辱則共辱,甚至會死在一起。 能不小心地選擇嗎? 要成為同黨,起碼要有幾樣基本條件:一,共同的追求;二,相近的性情;三,相似的手段;四,差不多的境遇。 前三樣好說,官場之大無奇不有,類型相似的人很多,很有機會因為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第四點才最重要,沒有差不多的境遇,就不會是同黨,而是上下級的關係。 童貫在后宮剛剛嶄露頭角,蔡京在杭州憂心忡忡,兩人都急於在開封城里站穩腳跟,這些把他們牢牢地綁在了一起。在不久的將來,以這種關係結合在一起的同黨越來越多,童貫、蔡京作為核心,把觸角伸到了宋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說新、舊兩黨的黨爭毀了宋朝的官場,那麼童、蔡兩人的同黨則毀滅了宋帝國的一切。 回到宋崇寧元年(公元1102年)的四五月間,童貫為這個小集團作了第一個貢獻——拉蔡京回開封。為此,他發動了皇宮裡的能量,甚至動用了師傅李憲的老關係,讓趙佶的耳邊時刻若有若無地響著同一個聲音: 蔡京是好人,蔡京是能人,蔡京是風雅人,實在是懷念他,他在開封的時候,宋朝官員的品味都提升了好幾個層次。 趙佶心動。 但僅僅是心動,蔡京是他剛登基時貶出去的第一批大臣,就算要召回來也要等個好機會,不然出爾反爾,皇帝的威信往哪兒放。 童貫眼看著自己的努力只是埋下了一個讓蔡京回開封的伏筆,短時期內難以見效。他實在是有些急,愧對同黨啊。卻不知蔡京對他的要求也僅僅就只是個伏筆罷了。蔡元長作為歷史上首屈一指的滅國級妖孽奸臣,怎麼會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一個人的身上呢,他有自己的招數。 針對趙佶,只要他是宋神宗的兒子、宋哲宗的弟弟,他就別想逃出這個圈套。 究竟是什麼樣的圈套一會兒再說,先要說的是由誰用這個圈來套趙佶。這個人大有來頭,無論是對舊黨人的恨,還是對套人的手法,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 尤其是套人的手法,更是家傳淵源,非同小可。 此人姓鄧,還記得神宗變法的初期,有位從西北專程趕到京城,歌頌王荊公的人嗎?對,就是那句千古名言“笑罵由汝,好官須我為之”的鄧綰。 鄧綰在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前的人生前面介紹過,這裡不贅述。要說的是他在變法結束後的遭遇。他慘了,嚴格地說,他既沒有像呂惠卿那樣背叛王安石,也沒像李定那樣痛毆蘇軾,更沒像章惇那樣當廷向司馬光咆哮,總之是個在金錢面前低頭,在高官面前低頭的偏軟人類,可他居然是新黨第一批元老中最倒霉的一個。 他在元祐年間被高滔滔踢出京城,到外地反省。這本是很正常的事,誰不是這樣呢,可他膽子小,身體差,被貶到第一站揚州之後,剛剛有命令再貶遠點,到……滁州,他就死了。 滁州是當年趙匡胤大展神威,組織那次空前威武的晨跑運動,從清流關跑到滁州城,砍倒皇甫暉的地方。本就在江淮一帶,離著揚州很近的,你怕什麼啊? 至於嚇死嗎? 可他就是死了,年僅五十七歲。從此之後,他的兒子們對舊黨,對高滔滔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抓住一切機會去報復。其中以他的二兒子鄧洵武做得最成功。 鄧洵武,正牌進士出身,博聞強識精通歷史,哲宗時期擔任秘書省正字、校書郎、國史院編修,具體的工作是重編《神宗實錄》。這太理想了,以他對高滔滔的仇恨,可想而知,他寫的書里高滔滔能變成什麼樣。本就是老巫婆了,還不得頭上長角腦後披毛,每晚吃三個小孩子當消夜? 寫得狠了點,後遺症就出現了,哲宗死後,他被向太后一夥兒盯住,狠狠地教訓了一頓,但沒能造成實質傷害,只是調離了國史院,去起居舍人那兒報到,從寫歷史的變成皇帝的私人秘書。 鄧洵武很失落,關鍵時刻,一個即將倒霉的重臣幫了他一把。 蔡京,在貶職之前,力挺鄧洵武,把他又保回到國史院。這看似一步閒棋,卻對蔡京一生的命運至關重要。什麼是聰明人,蔡京最高明的一點就在於善良。 與他接觸的人沒一個不說他善良的。不管他做了什麼,每個人見到他時,都會如沐春風。從最初他處在下位,對領導對同事零拒絕開始,到他日後權傾天下長盛不衰,無論何時何地,哪怕正在傷天害理進行中,他都面帶笑容。 這就是所謂的態度決定一切。哪怕是金玉良言,連喝帶罵地說出去,也沒人接受,甚至可能結仇。而帶著三分笑意,哪怕傷到了誰,都是“不小心”的。 蔡京力保鄧洵武就是這樣,自己身在雪中,也給別人送炭,讓對方感動到死。這樣結交到的朋友,就算不在一起工作,都會有大用。 用處來了,鄧洵武要把蔡京搞回到開封城來,這個想法是多麼的瘋狂。他只是個小官,父親還死了,從哪一點來說,都不可能有童貫的能量大,可事情真的辦成了。為什麼?因為他的特殊本領。 ——鄧家的家傳套人大法,外加鄧洵武本人的歷史功底。 想套一個普通人都要大費周章,何況是誘惑一個至高無上的皇帝。為了達到目的,鄧洵武做了海量的準備工作,超級多的數字理論,完美的震撼效果,他相信只要拋出去,必定會讓趙佶熱血沸騰,無法自製。但是他仍然很小心。因為這些都得建立在一個前提下面。 趙佶是不是跟他的父親、他的哥哥有一樣的靈魂呢,曾經讓哲宗心動的東西,會不會也讓趙佶懷念?這可真是說不准,從趙佶登基以來最初的大半年裡,他是多麼的舊黨啊。 可是,誰又能忘記,哲宗從十歲起一直忍到十九歲,這期間任憑高滔滔為所欲為,堅忍的程度在歷代帝王中極為罕見。 思前想後,弟弟也許和哥哥有些相似。但就算不像,該做的事也要去做,尤其是向太后已經死了的現在。某一天,鄧洵武終於找到了機會,單獨接近了新皇帝。 鄧洵武:“恭喜陛下。” 這種開場白很正規。 趙佶:“喜從何來?” 趙佶也習慣,每個皇帝每天都要被恭喜很多次的。 鄧洵武:“陛下的宰輔選得好,韓相公、曾相公眾望所歸。” 趙佶沉默,這事兒前兩天有人說過了,是中書舍人徐勣,很可能會因為這事兒在史書留名。現在鄧洵武來,第二次賀喜沒紅包的。真是浪費時間。 卻聽見鄧洵武嘆息了一聲,說:“真是可惜……” 可惜什麼?趙佶立即警覺。 鄧洵武說了下面這段話:陛下是先帝之子,首相韓忠彥是已故宰執韓琦之子。先帝當年改革實行新法,韓琦反對,現在韓忠彥執政,繼續反對新法。以此看來,是韓忠彥能繼承父志,而陛下不能。 趙佶神色大變,這是侮辱!為人子者繼父業,這是起碼的職責,是延續血脈的驕傲,是對父親的認同。如果不能,不是承認父輩有錯,就是自己無能。 這讓一個剛滿二十一歲的聰明、好高、血氣方剛的青年如何忍受?可是又能說什麼,之前他的所作所為,哪一樣都真切地背叛了父親和哥哥。 難堪的沉默中,鄧洵武在堅持,他當然不是來特意侮辱皇帝的,現在局面良好,一切都在掌握中,皇帝的情緒在波動中。 他緊接著說了一句:“您想昭續父兄之志嗎?” 趙佶更加沉默了,他怎能不想,這是個根本就不需要考慮的事情。作為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神宗時代怎樣他當時太小,沒印像不好評論,可高滔滔、宋哲宗都做了什麼,他親眼目睹。國家的黨爭是被哪方挑起來的,國家的利益是由誰爭奪回來的,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會一清二楚。 他是新黨,他的心是奮發向上的。 這非常符合以往歷史的發展軌跡,二十餘年來,執行新黨的,都是有血性、敢冒險、為國為家敢說話敢辦事敢出頭敢到外國砍人的人;而舊黨一方,兩代領袖都是從來沒走出后宮的死老娘兒們,所有的黨員都是些年近花甲甚至近過花甲的糟老頭子,特點是對外妥協對內凶狠,一群弄不清國籍的妖孽。 趙佶激動且猶豫著,他是謹慎的,之前為什麼忍了向太后那麼久,就是要把皇位坐穩了。現在哪怕再動心,也不能說什麼。 笑話!隨便誰來激昂一下,就想讓本皇帝走獨木橋?新法是那麼好實施的?俺的父皇、皇兄死那麼早,都是變法累死的。 那麼多人幫著,還累死,作為一個腦子沒炎的人,俺絕對不會沒準備就走上去。 他想到的,鄧洵武在來之前都想過了。這時他決定把精心準備的最大底牌亮出來,是成是敗,在此一舉。鄧洵武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紙捲軸,交給了趙佶。 這張捲軸上沒有畫,是一張列表,形式和《史記》的年表相似,按宰相、執政、侍從、臺諫、郎官、館閣、學校分為七類,每一類分出左右兩欄。 左邊的是新黨,右邊的是舊黨。 在舊黨的一邊,人名像密密麻麻的螞蟻,上至宰執公卿,下至侍從舍人,滿朝文武齊備,有一百多人;另一邊的新黨很可憐,在宰執一欄裡,只有一個人,叫溫益。 這就是當時的現狀,新黨被全貶光了,只剩下一個溫益。溫益是誰,誰知道啊,至於那位曾布曾大相公,他是新黨嗎?他是宋朝近二十年以來最無恥的騎牆派,兩面倒。 這份席捲整個朝廷,給滿朝文武劃成分的紙軸,非常準確地體現了趙佶此時的心情。悲涼啊,想變法誰來幫?沒有羽翼的皇帝,比一隻雞都不如。 愛莫能助……是的,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愛莫助之圖》,就是它點燃了北宋最大最徹底的一次黨派之爭。從那以後,沒有黨派了,所有的理念、理想、堅持都會變得荒誕,越堅貞,越會感到可笑。 回到這張捲軸,如果只是展示了絕望,當然不是鄧洵武的目的。趙佶很快發現了個秘密,他看到在左邊新黨的名下,除了溫益之外,還有另外一塊被遮住了的地方。 下面好像有東西,是什麼? 這時,鄧洵武走上來,把遮住的東西拿開,露出了下面的兩個字,“陛下,如果您想繼承父兄之志,振興宋朝的話,只有這個能幫你,非他不可。” 蔡京。 看到這兩個字,趙佶很猶豫。他對蔡京不了解,更加不能因為一個國家級的歷史寫手的話就託付國家命運。他想了想,背著韓忠彥,把曾布找來了。 曾布是目前新黨資歷最深的元老,他的話應該是最權威的。趙佶問:“有人說國家興旺,非蔡京為相不可。卿以為如何?” 問得很玄妙,回答得很經典。曾布說:“臣不便參與議論。” 這實在是個含蓄優雅的拒絕,既不露骨,又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開玩笑,好不容易出賣了新黨才爬上了第二號首長的位置,現在弄蔡京回來平起平坐,甚至是頂頭上司,還問我什麼意思? 當我受虐狂啊! 趙佶卻不生氣,從他問曾布開始,心裡就有了盤算。要不然為何不問韓忠彥呢?他轉過頭來向另一個次相溫益說:“溫卿,就由你來操作這件事。” 溫益很高興地接受了命令,這實在是全體新黨都喜歡的事,不為別的,能有人和曾布唱對台戲,沒人不高興。 以上就是蔡京回開封城之前的形勢,到了這一步,曾布既要掀翻首相韓忠彥,又要確保首相的位置必須落到自己的手裡,已經沒得選擇了。他只能隔幾天之後,搶在上調蔡京回北方之前,寫奏章表明立場,說他想通了,蔡京同志非常適合最高領導層的工作,我推薦他到宰執層任職。 賤人,出爾反爾,這就是他一生的寫照。 蔡京回來了,之後發生的事滿足了曾布一生的願望。合蔡京、曾布之力,一個小字輩的韓忠彥算什麼?沒用什麼大動作,只是日常工作裡的小絆子,就把韓二公子擠對得欲哭無淚,主動辭職了。 首相空位,曾布以最高資歷當選。 如願以償了,曾布快樂、幸福,想想一輩子不斷沉浮,總是站在山頂望天空,半步之上就是人臣巔峰,可就是上不去。簡直鬱悶死,他一直在猜,王安石是什麼感覺,司馬光是什麼感覺,章子厚又是什麼感覺……大權在手,快哉! 為了深切地體會這種快樂,他決定為所欲為一把。 一個很一般的人事變動,任命一個叫陳祐甫的人擔任戶部侍郎。這事兒真的不大,侍郎只是中層幹部,京城里高官如雲,官職調動的速度像螞蟻搬家,是歷朝歷代裡最頻繁的一個。 這點小事兒,只是一片浮雲,誰去注意呢?應該說,曾布以這種級別的小買賣開張,魄力真是太渺小了。但他偏偏就倒在了這件事上。 很乖的、以零拒絕服務著稱的蔡京生平第一次與人作對,他以空前激憤的語氣向趙佶控訴這種可恥的行為,“陛下,爵祿者,陛下之爵祿,難道宰相可以拿來討好親戚?” 稍加一句,陳祐甫的兒子是曾布的女婿,兩人是兒女親家。 自己的那點兒小心思被當眾揭露,曾布怒了。他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是誰,是敢和章惇叫板的英雄好漢,章惇有多強,他就有多強。而蔡京呢,一個地道的軟柿子,一個天生的附庸,居然敢反抗他!這種反抗本身就是侮辱,決不能忍受。 於是他反擊,他辯解,他喋喋不休,漸漸聲色俱厲……他掉坑里了,蔡京要的就是這個,他越失態效果才越好。就在曾大首相的高音唱得高亢嘹亮時,突然被打斷。 有人在旁邊呵斥他,“曾布,上前安得失禮!”還記得他是怎麼搞倒章惇的嗎?這一聲和他當初在哲宗靈前吼章惇是多麼地像,報應! 呵斥的人是溫益,隨著這聲呵斥,趙佶拂袖而起,返回內宮。曾布完了,後面的事有御史台、知諫院的人接力,彈劾奏章一篇一篇接一篇,直接把他踢出京城,貶過江南。 曾布的故事到此結束,他沒有續集。他不會像章惇那樣東山再起,在貶謫之後達到更高的巔峰,創造有他印蹟的元符歲月;也不會像呂惠卿那樣,縱然仇敵滿京華,仍然高才可恃,在邊疆守土保民。他是這個時代裡最叫人厭惡的人,一個真正反复無常出爾反爾沒有原則的小人,在某種程度上說,他是新舊兩黨二十年間在最高領導層裡最垃圾的一個,就算是挑起黨爭之禍的元祐大臣們都比他強得多。 比如劉安世,不管政治見解多糟,不管執政能力多渣,他對自己的信仰無比堅定——我就是認為司馬光是對的,我按照這條路走下去,哪怕再多的折磨,我甘願。 劉安世歷經“春、循、梅、新、高、竇、雷、化”等南方最險惡的八州中的七州,百死而不悔其衷,留下了很多讓人動容的事蹟。篇幅所限,只舉其中一個。 劉安世貶到英州時,有一個福康縣(今福建福清縣東南)的林姓書生奉命南下,要置他於死地。消息傳來,滿城的人都為劉安世發愁,尤其是他寄住的道觀裡的道士。該道士一邊替劉安世熬每晚必喝的雞肉粥一邊流淚,說道觀都被官軍圍住了,只等林書生到,您就難免一死了。 劉安世厲聲說:“人之生死前定,何用懼?汝出家學道,見識乃爾!”他說完倒頭就睡,粥好了起床喝粥,從容寫信安排身後事。 這是何等的膽魄氣度,就算是敵人也要佩服。每當看到這一段,我都會想起一段電影對白。 那是一對海盜父子,兒子某天問:“你什麼都見過,什麼都做過,你活了下來,一定有什麼秘訣吧,生存的秘訣?” 父親回答:“目的不在於永久地活下去,傑克,秘訣是,你要活出自己的人樣。” 活出自己的人樣……劉安世有,曾布沒有。 蔡京當首相的那天是北宋史上最溫馨動人的一刻。與之相比,王安石拜相時爭議太多了,司馬光是負面情緒太重了,章惇時……下邊是一片牙齒打戰的聲音,實在是太嚇人了。 蔡京不一樣。他是最風雅和善的,最通情達理的,是零拒絕的好同事,是大公無私的好領導。最後這句不是亂講,以扳倒曾布的理由,他是多麼的光明正大啊。 杜絕官官相護,杜絕私相授受! 真是最正義的手段。綜合來看,蔡京的案底和這次的上位,簡直是宋朝近二十年以來最雪白乾淨的大臣。由他來收拾亂到無可再亂的爛攤子,真是眾望所歸的不二人選。 這一點不僅官場新皇帝趙佶相信,連新黨裡的頂級元老張商英也認可,蔡京的拜相制由他執筆完成,史稱極其褒美。 登場完畢,全天下人擦亮了眼睛盯著,看蔡京有什麼高招能把國事、黨爭梳理好。天知道,這是個多麼巨大的、無解的難題! 但蔡京都一一解開了。在這個過程裡,世界才逐漸地認識到,蔡京是怎樣的動物。上任伊始,蔡京非常講究傳統,他對皇帝說,我們要沿著偉大的神宗皇帝、偉大的安石相公的足跡走。這樣才會正確。 趙佶點頭。 於是講議司出現。它在名義上是王安石變法時期的製置三司條例司的仿製品,功能上也相近,國家的各項事務,如宗室、冗官、國用、商旅、鹽澤、賦調、尹牧等等事情,都由它負責。 和製置三司條例司的確很像,當年變法,也是由這種部門來決策怎麼變的。但是最後有一條是額外添加的。蔡京說,講議司做出的決定,宰執、臺諫等官員不許干涉,連議論都不許。 只此一條,天塌地陷,宋朝瞬間國已不國。 國家是什麼,無非宗室、冗官、國用、商旅、鹽澤、賦調、尹牧這幾件事,把這些事歸於一個衙門,那麼全體官場都成了擺設,都被架空了。再不許宰執、言官過問,連半點的監督機構都沒有,這不是國中之國,另立天地了嗎? 這是國家政事,蔡京一把抓住之後,再向意識形態開刀。二十年間不是互毆不斷嗎,舊黨罵新黨是小人,新黨罵舊黨是奸邪,罵來罵去的沒個定論。 現在我來給你們終局。 終點站到了,蔡京再一次把傳統發揚光大。北宋黨爭的特點是列名單,從最初舊黨人設立的元豐榜,到章惇報復時產生的舊黨列表,都是大型代表作。真是力度強,影響大,一砍就砍倒一個時代。但是也有局限性。 即百分之一百的精確性。 元豐榜裡全是新黨人,舊黨列表裡全是舊黨人。兩邊涇渭分明,不冤枉一個同志,不放過一個敵人。這都過時了,根本沒法滿足蔡京的需要。 蔡京要的是涵蓋天下英傑,所有人都在掌控之中。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瞄準了一年多以前發生的一件大事情。趙佶剛登基時向天下求言,承諾說對了有獎,說錯了不罰。趙佶兌現了,真的給一部分敢說話的人升了官。 一切從這件事開始。 蔡京和他的班底把原始資料搬了出來,查奏章。把當時上書的五百八十二人,分成了正上、正中、正下、邪上尤甚、邪上、邪中、邪下共七等。 七等中,正下以上只有四十一人,包括鄧洵武等;其餘“邪”等居然是五百三十四人!裡麵包括陳師道、邵伯溫等,他們從此定性,再沒法翻身。 這只是開始,畢竟這些人只是一時因為某件事偶然湊在一起的,從本質上講,都是些官場的小雜魚。是油炸也好,是活切也罷,都不能真正確定什麼。 幾天之後才是官場的末日。 又一張名單出爐,一共是一百二十人,裡面宰執官二十二個,包括司馬光、文彥博、呂大防、劉摯、王岩叟、範純仁、韓維、蘇轍、陸佃、章惇、曾布;待制官三十五人,包括蘇軾、範祖禹;普通官員四十八人,有秦觀、黃庭堅、程頤等;外加著名太監八個、武官四人。 這些人的名字由趙佶御筆親書,勒石刻在端禮門外的石碑上。它,就是著名的元祐黨人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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