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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大清了,民國了

民國了 杨早 7244 2018-03-16
1912年1月2日,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孫文向各省都督發出通電:“中華民國改用陽曆,以黃帝紀元四千六百九年十一月十三日為中華民國元年元旦,經由各省代表團決議,由本總統頒行。” 幾乎所有省份在獨立後,都立即改用了黃帝紀元,不過,曆法還是陰曆。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後,孫中山力主廢陰曆,用陽曆。改元正朔,本是改朝換代的慣例。不過改用“西曆”,還是引起了很大爭議。表面上的理由,大抵是夏曆已用了二千年,何必輕改?反駁者則說西曆“進於世界大同”,而且更符合軒轅黃帝“以冬至為歲首”的原則云雲。 私下的說法就多了。有說孫中山本人是基督徒,又在西方受教育,所以堅持用洋曆法;還有人懷疑,“黃帝紀年”是章炳麟核定的,孫黃系竭力反對,會不會要跟光復會別苗頭?

不管怎麼說,孫中山聲稱,如果不用新曆法,他就留在上海,不去南京就職。這種時候自然就有人出來斡旋。不過中國人一向講名正言順,曆法並非小事。僵局始終沒有打破,直到1911年的最後一天。 這一天各省代表聯合會議開會討論曆法,據吳鐵城回憶,“至深宵才算決定,即連夜電複總理”。孫中山接電後,立即啟程,不過他的專車“沿途城市都有地方官吏軍隊迎送”,開得很慢,一行人趕到南京時,“天色已黑”,總以為就職典禮至少要明天了。臨時總統秘書任鴻雋吃過晚飯,倒頭便睡,次日清早起來,才知道大總統就職典禮已經舉行過了。 (《記南京臨時政府及其他》) 孫中山顯然刻意要在1月1日這天就職,以完成民國改元的象徵意義。因此儘管已經入夜,儘管路途疲憊,他仍然堅持立即舉行就職典禮。等到各省代表聚齊,已是夜裡十點。典禮時間當然不可能太長。最遺憾的是,南京一時間找不到鎂光燈,典禮竟未能留下一張照片。

拋開曆法之爭,手創民國這樣的大事,還是足以讓當事者興奮莫名。夜深人靜,也沒有足夠的車輛,“各代表在半夜裡由總統府步行回三牌樓舊諮議局”,那夜的月亮很大,有人說,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喜事,不可以毫無動靜,於是有人帶頭高喊口號,眾人歡呼雀躍,有些代表乾脆大聲唱起歌來,沿途居民被嚇醒的不少,紛紛隔著門縫往外張望,還以為南京又鬧兵變哩。 就職典禮這事各省都不知道,不過改元倒是早傳出去了。 1月1日上午,蘇州草橋中學學生葉聖陶正準備上課,有同學告訴他已改用陽曆,大家都不相信(政府還沒公佈嘛),推出一個人去打電話問蘇州軍政府,那邊答話說:“是的,今天就是元旦。”這個消息讓這些十八九歲的中學生非常興奮,葉聖陶在當晚的日記中寫道:“今日乃吾國改用陽曆之第一日,而吾之日記,亦於今日始改用陽曆矣。”這時,孫中山的就職典禮還沒舉行呢。

葉聖陶是新政府的熱烈擁護者。 1月5日,他親自動手,為父親剪去了髮辮。 1月8日,蘇州公立中學監督袁希洛自南京回蘇,袁是各省代表聯合會議裡的江蘇代表,也是陽曆的鐵桿擁躉,“陽曆更符合黃帝歷”的說法就是他提出來的。師生見面,分外高興,1月9日,葉聖陶與同學們與袁先生攝影留念,大家都穿上西裝,以示“咸與維新”。葉聖陶對新政府的熱愛明顯受到了袁希洛的影響,照完相,葉在照相館就手買了孫中山的小像,“印工紙料皆非常精美”。 元旦沒得及慶賀,真是個遺憾,葉聖陶與同學們決定慶祝“第一元宵”。經過幾天籌備,到了1月15日那日,學校裡彩燈遍掛,旗桿高豎,“懸五色國旗及校旗焉,更懸小燈十,其色一如國旗。校門以內則遍經五色燈及萬國旗,門前楊樹一帶亦經繩而懸以燈”。不僅是草橋中學,蘇州城這天也遍燃燈火,“恍入不夜城矣”,學生們循例提燈出巡後,在校門前燃放花炮,觀者如堵,鞭炮聲夾雜著“民國萬歲”的歡呼聲,“樂不可支之狂笑聲拍手聲,聲聲相應”,歸途望去,家家門首,尚紅燈閃閃。

民國元年的正月,於葉聖陶而言,可謂喜事連連。 1月28日,葉聖陶正式從草橋中學畢業,成為一名社會人。本來他還頗為就業擔心,但經袁希洛鄭重介紹,蘇州教育課長吳訥士聘葉聖陶為蘇州中區第三初等小學教員。葉聖陶家境不寬裕,有這份教職,家困可以紓解不少。 同時,葉聖陶也與顧頡剛等朋友一起,加入了中國社會黨。這個由江亢虎創建的政黨發展迅猛,蘇州支部1月14日成立,2月初已經發展了三百多名黨員。中國社會黨主張“社會主義”,黨綱聲明“贊成共和”、“融化種界”、“改良法律”、“普及平民教育”等等,葉聖陶他們卻認為自己信奉的是“無政府主義”。 葉聖陶與顧頡剛、王伯祥等友人一同“研究社會主義”,在參加王伯祥一位朋友婚禮時,葉聖陶送的一幅賀字,被當場一位女士相中,找人介紹,把自己的侄女胡墨林許配給了葉聖陶。這可真是革命帶來的又一件好事。

與春風得意的葉聖陶相比,同是十八歲的年輕人,吳宓的日子可不太好過。他從北京輾轉逃來上海,已經有兩個月了。清華復學無望,而且隨著局勢的發展,好像是越來越無望啦——首都都改了地方,庚子賠款還會繼續投往北京的海淀鎮嗎? 回歸清華既然希望渺茫,學業總要繼續。吳宓思量再三,終於決定與幾位同鄉一道,報考設在上海梵王渡的聖約翰學堂。這是教會辦的學校,比較穩當,學的課程與清華也較易對接。 1月29日,吳宓與同鄉到黃浦灘遊逛,下午回寓時落了大雪,絮飛片片,南方的陰冷讓北方青年吳宓很不習慣。當夜三點,對街的馥康里失火,迅即延燒了六七家。寄居在姑丈家的吳宓冒著雪後的冷,披衣站在弄堂口觀火。 “當火之時,居人號呼,警吏奔馳。火映水汽,半天空皆紅色輝耀,火星四迸。而屋之焚燒或倒落,复時作劈拍震擊之聲”,吳宓不禁在日記感慨:馮國璋攻入漢口時那場大火,自己雖然未能目睹,看看這場小火,也能想像當時的慘狀啊。

第二日清晨,吳宓又到火場看視,火燒後的餘燼,雪化後的水流,混在一起,流得遍街都是。失火的家庭,站在寒冷的戶外,守著僅餘的什物,衣冠不整,面色懊喪。聽說,這些住客大都是避聯軍攻城之亂,從南京遷來的…… 吳宓的故鄉陝西,此時也在水深火熱之中。甘肅的升允仍在猛烈地向東攻伐,《時事新報》甚至報導說西安已被攻陷。陝西多番告急。旅滬的陝西商人,連日在一品香等處聚會,策劃成立救援隊與運輸隊。民立報的於右任伯伯,吳宓的生父吳建寅都參與其中。 這些事輪不到吳宓管。他的頭等大事是應考,2月5日,四點即起,六點半出發,八點鐘入考場。出乎吳同學的意外,英漢考題都相當淺易。在考場還碰到三位清華同學——看來大家對清華前途都很悲觀。可惜吳宓太緊張,竟然忘了問他們的住址,不然也可以聯絡聯絡,抱團取暖。

兩天后,聖約翰學堂的錄取名單登在《民立報》上,吳宓與清華的兩位同學都取中了。接下來是陪未考中聖約翰的表哥胡仲侯報考麥倫書院,忽忽又過了五六天,中間幾次去民立報館看望父親,多見不著,只聽說有“同鄉敗類”集會反對於右任伯伯,大家公推吳建寅去南京向於伯伯說明情況,以謀對付之策。 待得2月12日,終於見著了父親。吳建寅告訴吳宓,聖約翰的學費不必擔心,陝西商號匯款。吳宓希望能跟父親長談一次,但吳建寅忙著送“豫晉秦隴紅十字會”乘船往西北戰場,只能向吳宓點點頭:“改日吧,改日咱們談談。” 2月13日,上海大雨。幾天來都覺得身體不適的吳宓“枯坐樓中,寂寥實甚,無術消遣”,終於病倒了。吃了幾粒仁丹,似乎也不管用。而且上海的冬天實在過不慣,吳宓口角凍裂,張不了嘴,吃飯說話都很辛苦,“諸種交至,益覺悵悵”。這“悵悵”中大概不包括昨日清帝的遜位,今天孫中山的辭職。

密切關注政權交接大事的上海客,是早就自許“清國遺老”的鄭孝胥。他的日記自然堅持不用陽曆,但人在上海,對新歷要敏感得多。 1912年1月1日,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今日乃西曆一千九百十二年元旦也。朝廷欲改用陽曆,宜以今日宣布,聞項城有此意,竟不能用,惜哉!” 他“惜哉”的是南北所爭,不在大局,而在私怨。在鄭孝胥看來,“前日朝廷所頒信誓十九條,大權全在國會,政治改革之事已無可爭。今革黨欲傾覆王室,清臣欲保存王室,實則王室已成虛號,所爭者乃對於王室之恩怨,固與改革政治毫無關涉者也。若爭此而戰,則所謂自亂自亡而已。” 鄭孝胥覺得,南北議和尚未成功,南京方面就召集國會,決定政體,企圖以此逼北京政府屈服,還自以為得計,實在愚蠢兼搞笑。 “使政府在北京亦集國會,決定君主政體,亦行頒布,則如之何?”而且,“此次選舉總統,止十七人,孫文得十六票,黃興得一票,遂自稱全國公舉,真可笑殺人也”。

1月14日,鄭孝胥在日記裡懷念起故人端方來。當日端方兩次來電,求鄭孝胥同往四川,鄭孝胥堅決不允。如果陰陽異途,總不免會想:倘若當日我去了,是不是端陶齋就可以不死?而今回頭想來,有兩條路:一,未從武昌出發,先請入都,聲稱要密奏方略,電報發出馬上啟程北上,到了北京,再設法拖延,那時武昌事變或許已起,或許被平,連四川或許都不必再去,這是上策;二呢,是入川後駐兵重慶,武昌新軍不穩,讓他們直接赴成都平亂,自己再從陝西、貴州調兵來護,即使來不及,重慶的新軍也靠不住,至少兵變時可以逃進某國領事署,也不至於被害。鄭孝胥盤算了半晌,覺得端方號稱滿臣能員,智不足以自救,難怪清室傾覆在即…… 這些話都只是在日記裡說說,對外,無論是南京來人聯絡,還是上海領事會要反對陳其美,鄭孝胥都不參與,表示“久無動靜,真守中立”。

從1月1日到2月12日,中國存在著兩個政權,兩套曆法,同時也處於“戰”與“和”的十字路口。這一段交織的時光,在每個人心中留下了不同的烙痕。 鄭孝胥希望南北議和成功,但國會必須在北京召開,否則“南方人民懼革黨之恫喝,終不能抱定主見”,所謂主見,便是君主立憲。鄭孝胥引《大陸報》上的評論說:美國雖號共和,卻接近立憲專制,總統的職權很像從前的英王,反而今日之英國,“雖曰君主立憲,實最有共和之精神”。 吳宓也支持南北議和,因為他的家鄉陝西,正在承受著新舊兩個陣營的拉鋸戰,只有南北實現和平,陝事才能平復。即使回不去清華,也能在上海好好唸書。 葉聖陶則最激進。他贊同《天鐸報》發起國事糾正會的舉動,認為連“優待清室條件”都大可不必:“民國之中固人人平等,無或超出者也。清帝既遜位,則只居於齊民之列;既齊民矣,何以曰優待?優待即不平等也。”“進而言之,是誰之位而乃曰'遜'?必待其遜,是已如受清廷之命令矣。故苟其見機而自去,則為至善;如不自去,則北伐軍隊在,令之肯去亦去,不肯去亦去。”(2月13日日記)不肯讓位,那就打唄! 我們印像中主持語文改革、寫童話的白鬍子老先生,那時真是年輕啊。 侍衛武官唐在禮於宣統三年十一月廿四日接到內閣秘書處通知:明日清晨,護衛各國務大臣前往乾清宮參加接奉皇帝退位詔書的儀式。 十一月廿五日,也就是陽曆2月12日,天剛亮,唐在禮與其餘三名侍衛武官一道,進東華門,奔乾清宮。只見東華門外戒備森嚴,“像是有什麼重大事情發生的樣子”。後來聽說是各大臣很擔心,怕闖出幾個宗社黨來拼命,“宗社黨”在北京傳得很厲害,說是連袁宮保都沒把握制住他們。 到了乾清宮宮門內東南角的長廊上,國務大臣們都已經到齊,袁世凱自從1月16日遇炸,便稱病不朝,內閣交胡惟德代領。十名國務大臣中,滿人有度支大臣紹英、工農商大臣熙彥、理藩大臣達壽,漢人有外務大臣胡惟德、民政大臣趙秉鈞、陸軍大臣王士珍、海軍大臣譚學衡、學部大臣唐景崇、司法大臣沈家本,郵傳大臣梁士詒。養心殿裡,就這麼十位袍帽頂戴的大臣,四名軍裝軍刀的武官。 沒過多少時候,有人來說“太后要上殿了”,大夥兒依序往殿裡走,大臣們走到離寶座一丈的地方,面向寶座,橫列一行排開。四名侍從武官站在他們身後。 兩名太監走了出來,分站兩旁,像京劇裡打旗兒的。隆裕太后帶著小皇帝出現了。唐在禮也顧不得什麼天顏不天顏,從兩位大臣的肩膀之間望過去,仔細看了看小皇帝。他後來記道:“溥儀生得很清秀,只是看上去天庭雖還飽滿,口鼻生得迫近,下頦尖促。我心裡就想:'這個小皇上到底不是個福相。'”(《辛亥前後我所親歷的大事》) 唐在禮有機會細看小皇帝,還發此大逆不道之想,全因當日臣下沒行三跪九叩的大禮,而只是由胡惟德帶領著,向皇上、太后三鞠躬——這是商量了好些回才定下來的,所以隆裕也不吃驚,宣統可能有些奇怪,但他沒說話。 隆裕落座之後,與胡惟德自然有一番早經設計好的對話。隆裕的大意跟遜位詔書一致,就是說希望全國老百姓早一天得到安頓,國家早一天得到統一,過太平日子不打仗,所以“我按照議和的條件把國家的大權交出來,交給袁世凱辦共和政府”。胡惟德趕緊安慰幾句,說“太后睿明鑑遠,顧全皇室,顧全百姓”,“今後這個天下就是大家的太平天下了。敬祈太后保重,太后放心。”這種時候,在場諸人當然都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據說此時宮外也還有些人想阻止詔書的發布,自然被攔住了。隆裕太后這幾天被袁世凱、小德張等人嚇得夠嗆,什麼路易十六全家上斷頭台之類的故事聽了不少,此時也就下了決心,對內閣說:“我們先辦了這事,我再見他們,免得又有耽擱。”一旦用印,木已成舟,再反對也沒用了。 饒是如此,往遜位詔書上蓋印之事,仍然沒有讓隆裕親自動手。倒不是怕她悲痛過度手勁不足蓋歪了,而是有人擔心這位太后會效仿漢元帝皇后那樣,面對王莽逼宮摔玉璽,所以專設了用璽官。其實隆裕哪有這份勇氣?不過也反映出大夥兒潛意識裡都覺得今天這事兒很像西漢末年。 因為詔書裡言明“即由袁世凱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退朝之後,十大臣便直奔石大人胡同外交大樓。袁世凱早已在那裡守候,外交大樓今天重重警衛,比皇宮守衛得還要森嚴。裡面早設下一張大條案,條案中間放著一個紫檀雕花的大帖架。大樓內外人很多,但靜靜地都沒有聲息。 十大臣站在上首,袁世凱站在下首。袁世凱深鞠一躬,胡惟德將詔書遞過去。袁世凱並未宣讀,只是將之放在大帖架上。胡袁兩人談了兩句,儀式結束。當天晚上,袁世凱在外交大樓剪了辮子,據說“在剪的時候袁自己不斷哈哈大笑,談話中顯出異乎尋常的高興”,在袁的一生中,如此感情外露,似乎是唯一一次。 第二天,各家報紙都發表了詔書全文。警察廳用黃紙繕寫了遜位詔書,供在天安門外一個牌座上,供人觀覽。辛亥年的最後幾天,皇城內三殿與社稷壇都對外開放,任人遊覽,不收門票。不過遊社稷壇的人多,進皇城開眼的人少。 龍旗都收起來了。北京人還不是太清楚遜位意味著什麼,不過至少是不打仗了,馬上就是年關,愁雲慘霧了四個月,強行擠出一絲喜慶來,逛逛未曾去過的社稷壇、太和殿,也是好的。 彷彿真有天人感應,2月12日這天,上海的天氣居然是“驟暖,甚有春氣”。 遜位詔書,南北政府各擬有稿。北方的那份,之前幾天報章便有披露,開頭便說自武昌變起,朝廷已俯順人民之請,頒布“十九信條”,“將一切政權付諸國務大臣”,早已顯示朝廷“不私君位之心”。但是現在情勢危急,“若徐待國會之召集,誠恐延長戰禍,大局難支”,而總理大臣之權勢,“對內不足統制全國,對外不足綜理外交”,所以將總理大臣名目取消,改為大總統,“一切政權悉由大總統主持,其大總統即由國民公舉”。 詔書稿強調說:“惟皇帝之尊嚴,除謝去政權外,與前定'十九信條'無甚差異”,然後是“特命袁世凱會同南北官紳暫行組織臨時統一政府,以消亂萌”。最後說“凡我軍民人等,須知朝廷此舉純為國利民福,維持治安起見,一切事宜悉如其舊,萬毋聽信謠言,致滋紛擾”。 這份詔書稿,可以用俗諺形容,叫做“倒驢不倒架”,又叫做“鴨子死了嘴還在”。可以想見,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是不太可能為南方接受的。這一點,清廷中人何嘗不知?所以他們最終還是採用了南方張謇主持擬定的詔稿,只是加上了“即由袁世凱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這句話,有人說是袁世凱加的,有人說是隆裕太后的主意。從清廷的角度說,將政權移交給一位大臣,總比移交給“孫汶”之流的亂黨,來得穩當,也來得體面。 鄭孝胥直到辛亥年的除夕(2月17日),才在日記中抄錄了遜位詔書。在詔書之前,他寫道:“北為亂臣,南為賊子,天下安得不亡!”抄完又大罵列名詔書諸大臣:“幹名犯義,喪心昧良,此乃豺狼狗彘之種族耳,何足以列於世界之人類乎!孟子曰:'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今日之謂也。” 辛亥的上海除夕,熱鬧倒似乎過於京師。漫天的爆竹聲中,鄭孝胥寫道:“於是乎大清二百六十八年至此夕而畢。”他有沒有想到有一天會由他來逆天而行,重興大清?大概連鄭孝胥都不曾夢到,二十年後,他將站在今日紫禁城裡那個六歲稚子身邊,出任“滿洲國第一任總理”。 而此時,青年吳宓站在上海大馬路一帶,看著燈火光明,聽著笙歌嘹亮,“回憶昨年今夕,其情況真不可問”——去年除夕,吳宓隨父親進京考清華學堂,被大雪堵在河南府,住在泰安客棧裡。聽棧裡諸客談論,有說京中鼠疫盛行,京奉鐵路已停開,又有人談起清華園,離城二十餘里,靠近頤和園,風景優美,聽得從未離鄉的吳宓心中七上八下。路上雪厚近尺,無處可遊,街道旁的人家都已換了新的門聯,晚間爆竹聲大作,“劈拍可厭”,想起家鄉,吳宓又不免黯然神傷——可是,跟辛亥年的動盪坎坷比起來,舊年除夕“真不可問”矣。 葉聖陶於舊年除夕毫無感覺。他正沉浸對“袁世凱任臨時大總統”的失望與憤恨之中。 “以專制之魔王而任共和國之總統,吾不知其可也!如火如荼之革命,大雄無畏之革命家,豎自由旗,策國民軍,血花飛舞,城市盡燼,乃其結果為不三不四之議和,為袁世凱任大總統!嗚呼,吾希望者已失望矣!”那麼,在葉同學,不,現在是小學堂的葉先生了,在葉先生心目中,辛亥革命是失敗了。 整整一個月,他都在與顧頡剛等朋友討論“無政府主義”,認定“政府之行為斷不能為吾人造福”。彷彿為了印證他的觀點,3月27日,蘇州發生兵變,軍隊持槍搶劫,“將閶門馬路及上塘街、下塘街、山塘街、南濠街各商舖及民家盡行搶完……搶畢後復各處放火,延燒竟夜”。這場兵變當然不像2月29日北京曹錕兵變那樣具有政治意義,卻足以打擊一般民眾對“天下從此太平”的嚮往。葉聖陶寫道:“觸我目入我耳者,無非此不情世界之惡消息。餘本熱心人,乃欲作厭世觀矣。”這種厭世的情緒,在今後數年內,還將壓在許多人心頭。 也許,還是讓大清最後一任侍從武官唐在禮說著了:“很多人只知'共和',但是這個共和怎樣共法,怎樣建立新局面,新局面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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