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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斷了皇帝的後路

民國了 杨早 5740 2018-03-16
1900年庚子事變,西太后、光緒帝“兩宮西狩”,跑到西安貓了一年多,後來成功地通過談判回到北京,搞起了新政。 自滿清入關以來,一定有個巨大的恐懼時時盤踞在滿人心頭:漢人那麼多,有一天造起反來,我們怎麼辦?為此清廷在各個大的省會都筑了滿城,八旗兵丁分駐。又不准關內的漢人隨意向關外遷徙,要保留那一片“龍興之地”。 那時當然不會有人想到連鄭成功都打不過的西洋人,會鬧出這麼大的陣仗。 第二次鴉片戰爭,咸豐帝“北狩”到了承德木蘭圍場。這應該就是滿洲人往關外退卻的設計線路,先到承德,如果情況不妙,就由此回關外根據地去。 八國聯軍圍困北京,東、北、南三面都幾乎被封死,只有往西走比較活動。況且此時的東北,正在日俄的覬覦之中,誰敢往那方去?

於是一路向西,從太原到西安。曾有消息說八國聯軍還打算進攻山西,流亡清廷也動過再往西走去蘭州的念頭。 現在是辛亥年,南方的革命黨人舉事,而且成燎原之勢。這倒跟老祖宗當年的設想差不多。 但東北依然回不去,京師的達官貴人,多是奔天津租界,或者再轉船去上海租界。可是,朝廷在江山未全失之前,就流亡租界,未免說不過去。 向西是一個選擇。 按照良弼為首的宗社黨意見,一旦京師告危,隆裕太后與宣統皇帝大可以效法庚子故智,西去長安甚至蘭州,保住潼關以西,至少可以成一種苟安局面。 宗社黨這樣想是有道理的。潼關以西,主要是陝甘兩省,而前陝甘總督,正是鐵桿保守派升允。此人於舉國滔滔高唱立憲新政之際,竟然上書朝廷,阻撓立憲,被視為國內封疆大吏中保守第一人,攝政王載灃為了表示皇室的立憲決心,於1911年6月23日將升允“開缺”,這也是清廷立憲以來處分大員職位最高者。

不對吧?武昌事變後僅十二天,10月22日,陝西新軍便在西安起義,陝西與湖南同日,並列成為第一個響應湖北宣告獨立的省份,清廷咋還敢打潼關以西的主意呢? 你這個娃娃不懂事,那陝西雖然光復咧,但不能算真的獨立咧。 為啥? 陝西新軍起義,跟武昌一樣,都是匆忙成事。本來計劃在九月初八(10月29日)舉事,駐西安旗兵將軍文瑞聽說武昌變亂,立即向護理陝西巡撫錢能訓(這人後來當過民國總理)提出要發槍、修滿城、外縣巡防隊回防、在陸軍中抓革命黨四項要求。 10月21日,第二標新軍果然就接到了開拔命令。走呢,肯定被分割成幾部分,大肆抓捕之下,起義肯定流產;起義?有槍沒子彈,要跟彈藥充足的旗兵和巡防隊對抗。 10月22日的起義過程非常忙亂,21日午夜了,一幫新軍弟兄還在討論:要不要今天舉事?誰來當我們的領導人?

不舉義就會死,還是舉吧。至於領袖,很多人推舉錢鼎。因為他很有革命熱情,兼有哥老會、同盟會雙重身份,平時努力聯合幫會,在軍中頗有威信。 但是錢鼎本人推舉張鳳翽,除了說這個人“氣度恢廓”外,理由也是三點:協司令部參軍官,軍中地位比起義諸人都高;兼二標一營管帶,這個營,哥老會頭目最多;留日士官出身,學歷好——這又是一個“拱手讓出領導權”的例子,事關張鳳翽張參軍官,這個時候,還根本不知道起義這檔子事,答不答允參加還在未定之天。 完全是個小黎元洪嘛。 不過張參軍官比黎協統乾脆。他剛從臨潼實習歸來,正在床上睡覺,突然嘩啦一下湧進一夥人,說要擁戴他當首領搞獨立。 “什麼時候?”“就是今天!”“好吧。”

這時已經是10月22日凌晨一點多了。 有人說張鳳翽因為面臨著新軍內部整頓,將被撤職,索性拼了。也有人說他在日本留學時秘密加入了同盟會,所以答得乾脆。這個無所謂,當時同盟會員的認定本身就很混亂。比如後來的陝西督軍陳樹藩,彼時在混成協當軍械官,據說他在舉事前,一向不贊成革命,只是22日凌晨聽說要起義的消息,趕緊找到軍中的同盟會員,填了一張同盟會會員證,這就算火線入黨,以革命者身份出現在起義現場。 跟武昌一樣,沒有子彈的新軍士兵,第一目標就是軍裝局。砲兵營全營集合,以“星期日到灞橋洗馬”為名,全體挺進軍裝局。到了軍裝局一看,東一堆,西一堆,各營足足有幾百名徒手的士兵在遊逛,見不到一個軍官,連哥老會頭目也找不到一個。

要說10月22日這天,真是上好的造反日子。護理巡撫錢能訓與各司道、新軍高層,都在諮議局開會。而住在軍裝局內的巡防隊一個哨(連),因為是星期天,大部分人都上街遊逛去了。突然發一聲喊,幾百名士兵衝了進來,雖說都是徒手,畢竟聲勢驚人,駐守的少數士兵一嚇,就從後門溜走了。 “那些衝進去的士兵,爭先恐後地爬上樓梯,用石塊砸庫門上的鐵鎖,七手八腳把成捆成箱的槍械子彈從樓上往院子裡亂扔,沒上樓去的人,就爭著撿槍配子彈。這些槍械子彈不是一種,口徑大小不一,配不合膛的打不出去,配合膛的又平射試放,竟有打傷自己人的,鬧得人聲鼎沸,混亂不堪。”(朱敘五、黨自新《陝西辛亥革命回憶》) 鬧了半天,才有人出來整隊,張風翽也來了,就是在軍裝局建立總司令部,分派兵力,攻打各處。

巡防隊因為有哥老會的關係,很快就瓦解了。錢能訓在甜水井民宅被捕獲,自殺未遂。起義軍幾乎沒遇到什麼抵抗,就佔領了西安全城,除了滿城。 西安的滿城,是各地旗人抵抗最厲害的一處。將軍文瑞,從諮議局逃回滿城,當即緊閉六個城門。滿城內旗兵號稱五千,連家屬超過一萬,但旗人是生一個男孩就算一個兵額領一份錢糧,實際兵數遠沒有那麼多,槍支也是前口裝火藥扳機上扣火帽的來复槍——所以前一段文瑞才要求錢能訓發給一千支新式槍。 西安滿人抵抗得如此厲害,上層如文瑞平日督訓較嚴是一個原因,西安起義本身狀態也有很大關係。與別省不同,除了一個早就參加同盟會的副議長郭忠清,陝西諮議局的立憲黨人幾乎與起義無干。參與舉事的同盟會員,滿打滿算,也就是十來個。如果說四川的光復是“袍哥革命”,西安獨立,大概只能算袍哥造反,指揮既混亂,輿論宣傳工作也跟不上。

故而西安的滿人,認為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與其不抵抗而死,毋寧抵抗而死,所以死命抵抗。結果,從22日一直打到23日下午三點,起義軍才通過一段倒塌未補的城牆殺入滿城,並且引爆了旗兵火藥庫,造成極大傷亡。 24日,起義軍分為若干小隊,逐巷逐院進行搜索戰,也有洩憤之意,被殺旗兵及家屬甚多。將軍文瑞跳井自殺。 西安起義太過倉促,仗都打起來了,義軍的名稱還沒想好,安民告示也未準備,只好一邊打仗一邊搞,終於在光復第二天,以“秦隴复漢軍大統領張鳳翽”的名義,貼出了一張佈告,那文末的圖章還是木頭刻的: 這張佈告,不僅簡陋,連一般認為最重要的勸諭滿人投降都沒提到,難怪滿城打得那麼火爆。而且起義軍全力攻打滿城,西安市內的治安簡直顧不上。那些巡防隊,他不敢抵抗起義軍,他還不敢搶商戶嗎?所以保民保商,都是空話。

打下滿城,穩定秩序,還是要靠哥老會。哥老會也不是白乾活的,除了要餉要糧,官位也要。先是哥老會大頭目萬炳南要當大統領,想逼張鳳翽讓位,又有人要當都督,有人要當兵馬元帥,吵得不可開交。說是同盟會和哥老會的矛盾,其實主要還是哥老會內部爭交椅。 直到出來一個楞的:陳殿卿。此人是湖北人,本身是哥老會的頭目,同時又當過張鳳翽的護兵。他跳腳拍桌子:“誰敢再鬧?再鬧,我姓陳的就把軍裝局燒了,大家散伙!”好,不鬧就不鬧,但是各據山頭難道不會嗎?一時間,張雲山的高等審判廳,萬炳南的督練公所,跟張鳳翽設在軍裝局的總司令部,鼎足而三,各練各的。局勢更加混亂。 10月29日,就是本來計劃的起義日,各方勢力在遷至高等學堂的總司令部開大會,終於定了盤子:張鳳翽為大統領,萬炳南為副大統領,張雲山為兵馬都督,吳世昌為副都督,馬玉貴為糧餉都督,馬福祥為副都督,劉世傑為軍令都督,郭勝清為副都督。這就是著名的“一省六都督”。

這還沒完,力挺張鳳翽的陳殿卿站起來要官。他的名目更新鮮,他要當“欽差大臣”,見官大一級。哄笑聲中,張鳳翽居然點頭應允,會後還頒給了他一顆“秦隴复漢軍欽差大臣親衛隊統帶之關防”的大印。 其實張鳳翽與陳殿卿心裡都明白,要這個官,就為了不受兵馬都督節制,保留獨立勢力,也防止被人暗算。轉年到了1912年3月,局勢平定,陳殿卿自動要求取消欽差大臣頭銜,呈文裡說:“況欽差惟帝國始有此職,按之民國,於名為不合,於義無所取,若仍稍事遷就,實與政體有違,且貽外人之誚。”他有什麼不明白的?可見都督啊欽差啊,都是妥協安撫的手段。這種手段確實也保住了獨立的陝西不內亂。 一片忙亂之中,卻不料放掉了一個大患。前陝甘總督升允,正在距西安城北上三十多里的草灘別墅裡。升允家在西安滿城,他是去草灘軍田管理屯墾的。一聽到事變消息,升允連夜渡過渭河,逃往甘肅平涼。

陝西遭受兩面夾擊的日子開始了。 東面來的兵,是袁世凱派來的河南趙倜五營毅軍。孤軍深入,運輸線過長,一開始打不過陝軍。後來增派第二鎮王占元部分軍隊合攻,這才互有勝負,張鈁率領的東路陝軍,潼關三得三失,搞成相持狀態,戰火隨著南北和談的起伏打打停停,雖然艱苦,並不危險。和談一旦成功,雙方立即言和。 西面不同。陝甘總督長庚奏請起復升允為陝西巡撫,再奏請起用停職的回族驍將馬安良,召募回兵十四營。又將甘肅省陸軍混成協改編成巡防營,凡軍官可疑者,一律清除。攻陝之戰,以升允統北路,軍廿三營,由涇川東進;以陝甘提督張行志統南路,由隴南東進。 甘肅的風氣閉塞,在辛亥各省中相當突出。清末立憲運動中三次國會大請願中,根本沒有甘肅的代表。甘肅諮議局局長張林焱、副議長劉爾炘,都是翰林出身,諮議局雖然是立憲運動的產物,他們卻與前陝甘總督升允同調,對立憲不感興趣。武昌事變之後,他們倒很熱衷於“迎鑾”,一面不斷通電反對共和,一面竭力東進,希望為皇上皇太后打出一條偏安之路。 甘肅省內,農民牧民造反倒是綿延不絕,但都不成規模。以辛亥年陰曆六月初的李旺起義為例。李旺到過漢中,與當地革命黨人有聯繫,還帶回了所謂孫文的《討滿檄文》。但他認為西北民智未開,要發動民眾,只能走神佛迷信的路子。因此他發起的“黃龍會”與義和團更相似,會員穿號衣,紅邊黃堂,中間繡上“虎吃羊”三個黑字。黃龍會在民間散發的傳單,有《討滿檄文》中“四萬萬同胞,共同起來,推倒滿清,爭取平等自由”這樣的話,但更多的是天運氣數、神兵鬼將,傳統農民造反的腔調。如署名為“敕封天下兵馬大元帥李佈告”的“皇告”: 熟悉義和團揭帖的人,能一眼看出兩者的相似度有多高,事實上,黃龍會的口號也是“反清滅洋”。是否強調對洋人的保護,重視對滿人的招撫,其實是判別辛亥不同地域革命性質的重要標誌。 李旺尚且如此,像土生土長的李占雲之流,自稱“活佛轉生靈童”,“其母感神夢而孕育的真龍天子”,人稱“尕皇帝”,就更與辛亥革命的目標南轅北轍。因之甘肅農民造反雖多,卻不成氣候。甘軍東征陝西,無須擔心後院起火。 陝甘兩軍,在長武、邠州、三水、乾州等地大打攻防戰。說實話,兩邊的軍紀都不好,這些地區被陝甘兩軍反复劫掠,苦不堪言。 辛亥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12年2月12日),清帝宣告退位。三天后,東路陝軍與清軍協議停火。 一轉眼就是除夕。守在醴泉的陝軍聽聞東路停戰的消息,大為放鬆,全體官兵喜迎新年,吃酒,賭錢,通宵無備。不料正月初一拂曉,升允的甘軍從西南城角攀援而上,陝軍官兵還不曾相互拜年發個紅包,醴泉便已易手。 南路甘軍張行志,主攻鳳翔,費時三月仍無法得手。相對平靜的岐山,倒是不太見到戰火。而且歧山守軍,也與醴泉一樣,以為清帝退位,和約已成,和平可期。 年剛剛過完,這日正好是縣令李謙吉結婚,守城官兵全都聚集在縣衙吃喜酒,城頭上只留了十幾廿名守軍。喝了一天的酒,唱了一天的戲,正捉摸著過門三天無大小,是不是鬧鬧縣太爺的洞房,槍聲大作,岐山城中已遍布甘軍。新郎縣令立被誅殺,甘軍盤踞八天,小小的岐山縣城,死傷過千,被搜掠一空。 把時鐘撥回到新年之前,清帝退位的那天,舊曆十二月廿五日。駐在乾州的西路陝軍統領張雲山接到了黎元洪黎副總統來電,南北議和已成,即日停戰。但是探報甘軍升允那方面,調兵頻繁,全無停戰的跡象。 旁邊有參謀說:會不會他們還不知道停戰的消息? 啊?那得派個使者去告知他們。 就我去吧。 這位叫雷恆炎,就是醴泉本地人,任行營執事官。張雲山看他膽氣甚豪,就委他為奉命全權代表,出使清營。為他在乾州南門外置酒送行,各標營發炮三響,以壯行色。 雷恆炎次日到了升允營中,剛準備開讀黎元洪來電,就听升允下了令: 斬! 雷恆炎全明白了:這老小子知道議和停戰的消息,卻秘不向甘軍宣布。他還想打! 他一邊被行刑士兵往外推,一邊大聲喊:“南北議和,天下一家,陝甘兩省,本為兄弟,為何還要廝殺……”話沒說完,嘴已被堵上。 升允下令將雷恆炎割耳、削鼻、挖心,屍首棄於枯井。 紙終歸包不住火。惡戰持續到了元宵節,大家都知道了南北議和的消息。張行志是打下岐山之後才得知:攻城之日,已是停火之時。早知道,誰還賣這個命啊?馬安良對升允隱瞞情報的作法也極為不滿,而且身為回民,他還收到不少在京回族名人的來電,勸說陝甘兩地息兵解紛。 袁世凱方面也有了通電,袁大頭當上民國總統,臉色一變,本來是攻陝的趙倜毅軍,一聲口令,就地變成了援陝的民國部隊,擺出一副要來攻打甘肅的架勢。馬安良決定自行與陝軍停戰,就在乾州簽了和約,回師甘肅。 只剩了升允這個“陝西巡撫”了。壬子年的正月裡,陝西方面不斷地跟升允聯絡,希望陝甘全面停火。宣統都退位了,你還在打什麼打?這個滿洲人真是不可理喻。 升允則一直不願和談,似乎退位議和這些事與他無關,只要打通北京-山西-陝西的通道,把小皇上接到甘肅來,大清就沒有亡。 1912年3月7日,陝西軍政府派了兩位“理學名儒”來勸升允休戰。此時馬安良已經回甘,張行志也準備開拔,升允瘋狂的東征計劃失敗了。 升允當著兩位名儒的面,放聲大哭,痛罵袁世凱誤國,並說:“現今皇上退位,我已無君可事,惟有一死以報聖恩。” 3月10日,升允撤回甘肅,但他仍然念念於迎駕西北,重建朝廷,3月20日到平涼後,升允致電袁世凱,要求由他取代張鳳翽任陝西都督,以便兩宮將來安置。這等要求跡近笑話,北京自然不予理睬。 升允只好帶著家眷逃往西寧,以後輾轉經西伯利亞、中國東北等地流亡日本,成為宗社黨的干將。自此一直參與各種複闢的活動,至死方休。他死後,宣統賜諡“文忠”,與經營西北的左宗棠同。 而甘肅,一直到1912年3月15日,袁世凱登上中華民國大總統位已經五天,才與新疆一道,宣布承認共和政體。滿清朝廷的西去之路,算是徹底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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