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不容青史盡成灰·春秋戰國卷

第3章 第三章尊王攘夷,只為首霸

在鄭莊公“曇花一霸”之後,九五之尊的周王室開始歇菜了,不但歇菜,更沒諸侯拿他當盤菜。之後的多年,是各路諸侯相互爭雄的時代。霸王是人人都想當的,麻煩是大家相互找的,週天子是沒人拿著當盤菜的,大抵就是這期間的主要特徵了。但第一個當上霸主的,卻是鄭莊公當年的“小弟”——齊國。當上霸主的人,就是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他稱霸的政策,是一個表面上拿著周王室當盤菜的政策——尊王攘夷。 說尊王攘夷,字面上的意思好理解。尊王,就是尊奉周王室的權威,利用周王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名號,藉此行使其對各路諸侯的主宰權力。所謂“攘夷”,就是要團結各諸侯國的力量,共同對付此時侵擾中原的蠻夷勢力,在這過程裡,確立自己對各諸侯國的領導地位。這是大多數後人的理解,但是後人所不知道的事實是,這個政策在當時,也只有齊國可以實行。而這個政策對於中國未來的影響,更不僅僅是製造出了齊桓公這樣一個霸主,也不僅僅是製造出了其他幾位有樣學樣,號令諸侯的霸主,更重要的是,它確立了中華民族之後兩千多年來的一個重要共識:無論內部的分歧有多嚴重,內耗多慘烈,在外敵入侵的時候,我們這個民族會重新恢復它堅韌團結的特質,團結槍口一致對外。

之所以會有這個影響,原因很簡單。公元前六七世紀的中國,不僅僅是諸侯混戰,內戰頻發的中國,更是一個外敵紛紛入侵,民族危機嚴重的中國。關於這一點,儒家思想的宗師孔子就有一句發自肺腑的感慨: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這句話翻譯成白話就是:如果沒有管仲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的霸業,我們這些後人們,恐怕就要被外來的蠻夷統治,喪失自己的文化與傳承,遭到屠殺與同化。所謂的中華民族,恐怕也不復存在了。 孔子的話,有兩個意思:第一,那時代的蠻夷入侵,很囂張很嚴重;第二,提出“尊王攘夷”口號的人,帶領中原諸侯完成這個口號的人,不僅僅對於他的諸侯國,對於整個周王室覆蓋下的中原諸侯而言,都是一個貢獻卓著的偉大人物。這個貢獻卓著的偉大人物,自然是首倡霸業的齊桓公、管仲君臣。

要了解他們多偉大,恐怕還要看一看當年的“中國國際形勢”。關於這一條,這些年西方考古學家和天文學家也來湊熱鬧,他們認為公元前六七世紀,是蒙古草原的“極端自然災害世紀”,在這一百多年裡,由於北方草原地區的持續雪暴和乾旱,導致大量蠻族游牧部落南遷,大肆劫掠中原農業區。這個說法在科學上還有待討論,但是歷史上的事實卻可以佐證:西周的滅亡,直接原因就是山戎蠻族的大規模入侵。東周遷都的直接原因,也是因為西周西面遭到蠻族的殘暴入侵和破壞,成為劫掠之後的爛攤子,早已無法立國。而在周王室遷都洛邑之後,蠻族的入侵,相反呈現出愈演愈烈之勢。這些侵擾中原的蠻族,就是中國歷史書中所記錄的“蠻戎夷狄”。其中侵擾中原最激烈的,就是“戎”與“狄”。

戎族主要游牧在當時中原西北地帶,即今天內蒙古草原地帶,侵擾的主要對象,是西北的秦、晉諸國以及河南北部地區。而狄則主要游牧在今天中國東北地帶,侵擾的主要對象,包括齊國、燕國,甚至位於中原腹地的鄭國、衛國。喜歡養仙鶴的衛懿公,就是亡國於狄人之手。狄族還多次入侵洛邑地區,逼得有名無實的周天子幾次外逃避難。在當時,這些游牧民族的侵擾範圍,已遍及中原各諸侯國,甚至深入到黃河流域的腹地。他們以游牧為生,雖然部落分散,但是號令明確,作戰兇猛,執行“打一槍就跑”的游擊戰政策,專挑實力最弱的諸侯國下手,等著兄弟諸侯來救援,又撒丫子就溜。在當時內部征伐連連,窩裡鬥打成一團的中原地區,他們嘗夠了甜頭,佔盡了便宜。後來統一六國的秦國,早期有七位君主就犧牲在與蠻族作戰的戰場,東方的大國齊國曾三次在蠻族的侵擾中不得不遷都。大國尚且自身難保,小國們更是苦不堪言,不但每年秋收的時候遭到野蠻劫掠,甚至有的國家更因此滅國。不難想像,在這種內戰外戰打成一鍋粥的局面下,窩裡鬥打得熱鬧,相互間一盤散沙的中原各國,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出面整合力量,抗擊外敵,被蠻族們最終各個擊破,瓜分中原,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但這個“時間”最終沒有出現,這個強有力的人物終於出現了——齊桓公。 齊桓公的稱霸,現代人津津樂道的是他的英明神武以及良相管仲的輔佐,而其稱霸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在當時的中原,沒有哪一個國家,具備齊國這樣承擔這個“偉大使命”的條件。 在東周時代開始的時候,齊國曾經是鄭國的“小弟”,但是它的發展潛力卻注定大於鄭國。一是地理原因,齊國的地盤,包括今天河北北部和山東東北部,南邊依託的泰山山脈,恰好成為他們拱衛國土的屏障。縱觀當時中原諸侯中勢力最強者,南方楚國的勢力還沒有跨過長江,晉國正忙於平定內亂,秦國苦於西北蠻族的侵擾。二是經濟條件,也是拜這個好地段所賜,齊國很有錢,山東地區當時已是農業發達區,土地肥沃物產豐饒,東部的沿海地區,更有一樣壟斷資源——鹽。齊國的製鹽業,是春秋諸國中最為發達的,北方的燕國,中原的鄭國、宋國、衛國,其食鹽消費均依賴於齊國的供應。這樣一個又有錢又安全的國家,自然得到歷史的眷顧。

除了經濟條件外,齊國的政治條件也好得很。春秋時代的齊國,號稱“姜齊”,開國國君正是大名鼎鼎的周朝開國國相姜尚,即中神通廣大的薑子牙。歷史上的薑尚,雖無神話裡呼風喚雨的神通,卻有號令東方諸侯的獨特地位。周朝開國早期,苦於東方的戰亂,授予了齊國節制東方諸侯的權力,這也給了齊國壯大的機會。之後的齊國歷代國君,又通過和周朝王室世代聯姻,建立了他們與週天子家族特殊的血緣關係。長期以來,齊國也因此被看作東方諸侯的翹楚,儼然一方豪強。但是在春秋的早期,這個豪強卻只能給鄭國當小弟。在鄭莊公多次重大的軍事行動中,齊國都充當了跟班兼打手的角色,一者因為當時鄭國實力同樣強大,又靠著離週天子近,當然近水樓台先得月;二者是齊國位置偏東,要西進中原爭霸,偏偏又面對著一個世代強鄰——魯國。作為當年周公後裔的魯國,在春秋早期同樣具有極強的實力,齊魯兩國在山東地區的長期爭雄,形成了當地的戰略平衡,誰都無法獨大。蠻族侵擾中原日烈後,原本處於內地的齊國,卻也成了重要受害國。鄭莊公時期,齊國就曾因山戎進犯無力抵抗,不得不向鄭國求救,也因此一度成了鄭國的小弟。

齊國的稱霸之路,完成於齊桓公,卻起始於齊桓公的兄長齊襄公。齊襄公在位時期,正是鄭莊公去世後,鄭國“曇花一霸”後迅速衰弱的時期,做了多年小弟的齊國也因此鹹魚翻身,開始了做強之路。齊襄公在位時期做過的重要事情有兩件:一是通過連年對魯國的戰爭,連續多次擊敗魯國,使魯國與齊國之間的差距日益拉大,東方諸侯國因為齊魯“戰略平衡”,迅速倒向了齊國一邊;另一件事,就是通過鄭國的內亂,採取扶持新君、發動政變等方式,造成鄭國國內勢力分裂。當年作為齊國大哥的鄭國,此時卻已淪落成被齊國玩於股掌的地步。但饒是如此,齊襄公本人的才略卻距當年的鄭莊公甚遠。此人雖有大略,處事果決,但為人性情殘暴,且嚴苛猜忌,對待屬下甚至親族,都非常苛刻橫暴。

齊國長期不能成為霸國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政治體制落後,相對於鄭國早在春秋早期就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提高了國家行政威權,整合了國民經濟,齊國卻差得很遠。它最大的問題是國家力量分散,國內宗族林立,富庶的國民經濟無法轉換成國家財富,表面繁榮的政經局面,更難以整合成強大的國家力量。長期以來,齊國早已是諸侯中的經濟強國,卻並非軍事強國。齊國經濟富裕,物產豐庶,既非臨近邊地,又非四戰之地,百姓生存壓力較輕,除了早期姜尚節制東方平定叛亂,以及後來與東夷的征戰,大多數情況下,承平日久的齊國,在軍事戰鬥力和軍事動員能力上,都遠遠不及其他諸侯國。齊襄公時期,通過個人的高壓統治政策,振奮了齊國的武備,開始崛起,但政治制度不改,霸業根本無從談起。齊襄公對待臣下的一貫方式,就是逮著好用的人,就拼命用,又讓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直到用廢為止。

公元前686年,齊襄公照例這般,他派手下大夫連稱、管至父二人戍守和魯國交界的邊地葵丘,行前說好了到時間後派人替換他們兩個,可到了規定期限,齊襄公卻彷彿忘了這碼事。兩位想家的官員反复打報告請求調動,齊襄公除了裝糊塗,就是打哈哈,還是想把人家用廢。這時期的齊國,因為連年參與征戰,國家財政捉襟見肘,齊襄公又拆東牆補西牆,降低了各路宗室的俸祿待遇,包括他的堂弟公孫無知。這位堂弟名字叫“無知”,行為是更無知,竟然一怒要造哥哥的反,並且和那兩位駐守葵丘的官員一拍即合。結果,三人發動政變,一舉殺掉了齊襄公,狠狠地報了把仇,但報仇報痛快了,麻煩卻來了,國不可一日無君,殺了齊襄公誰接班?先是公子無知自立為國君,很快被臣下所殺,偏偏這時期的齊國,竟無人有資格繼承國君之位。齊襄公苦苦追求的霸業,非但沒“霸”成,卻反而讓人給“罷”了。

“罷”完了的齊國,局面已亂得不能再亂,夠資格繼承王位的人,全都不在國內,國都臨淄城內,就留著一幫群龍無首的大臣在守株待兔。待的“兔”很簡單:能繼承王位的人。主要的人選有兩個,一個是齊襄公的弟弟公子糾,此時正在魯國,一個是齊襄公的另一個弟弟公子小白,此時在莒國。兩個人資格差不多,距離首都臨淄的距離也差不多,支持的大臣更差不多。接班的關鍵就是:誰先搶到算誰的。 所以倆人就開始搶了,搶的方式就是比賽跑,誰先回到臨淄,誰就繼承王位。當時公子糾的條件更便利,他所在的魯國被齊襄公揍了好多年,吃夠了苦,早想著扶持一個和自己要好的人登基,以便為將來牟利。公子小白所在的莒國,打的算盤也差不多,但魯國的實力遠遠強於莒國。好在齊國的大臣還是很有愛國心的,誰都不願意看到新國君是魯國的傀儡,所以齊國的兩大家族高氏和國氏趕到莒國,明確表示了對公子小白的支持。接著,雙方就開始“賽跑”了,爭分奪秒地向著臨淄城進發。公子糾的謀士管仲,此人不但會賽跑,更會作弊,早早的就在齊國和莒國的邊境上埋伏了。公子小白還沒進邊境,就被管仲一箭射中,慘叫倒地。滿以為作弊成功的公子糾,也就不著急了,優哉游哉地在路上磨洋工。誰知道還沒走幾天,卻發現面前佈滿了齊兵,連護送他回國“賽跑”的魯國軍隊,也被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原來公子小白當時不過是將計就計假死,轉而抄小路回國,“賽跑”成功。轉眼之間,齊國政局已經“老母雞變鴨”,公子小白生米煮成熟飯,大搖大擺登上國君位,這就是後來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齊桓公。

登上國君位的齊桓公,當然沒忘了算老賬,他先是派兵威逼魯國,迫使魯國殺了公子糾,將管仲收押後送回齊國。誰都以為管仲這下非死不可,可在鮑叔牙的勸告下,齊桓公卻摒棄前嫌,反而任命管仲為相。公元前686年,一起開創霸業的君臣,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征程。歷史選擇了齊桓公,不僅僅因為“賽跑”的勝利,更因為他當機立斷的果決,能屈能伸的堅韌,以及不計前嫌的胸懷,這樣的英傑人物,才是尊王攘夷事業的真正承擔者。 齊桓公之所以選擇管仲,歷史上的記載,是因為他的重臣鮑叔牙的勸諫,而鮑叔牙勸說中,最打動齊桓公的,卻只有一句話:“大王要只想治理好齊國,用我就足夠了,要想稱霸天下,非管仲不可。”對於志在天下的齊桓公來說,原本不想用的管仲,就成了不得不用。 齊桓公不得不用管仲,原因很簡單,齊國要想稱霸,國家的地理條件和經濟條件都已足夠,但卻面臨三個要命的問題,他的哥哥齊襄公,表面看死於內亂,其實卻正是死於這三個問題上。 三個問題,用一個字來說,就是“散”,確切地說,是內政分散,經濟分散,軍力分散。在當時,能解決這個問題的,唯有管仲。 先說內政分散。當時的齊國內部,國家的權力表面上歸國君,其實卻以宗法制為基礎,散落在各地的大族、宗室、貴族手中,國君的權力實在有限得很,特別是發動對外戰爭的時候,更要依賴於他們的支持,經常是國君對外擴張熱情很高,卻遭到下面的抵制,結果就徒喚奈何。除了用人方面,行政方面國君的威權也遠遠不夠。國君用人辦事,也常常遭到下面貴族大臣們的討價還價,一件百分百的事,推行下去卻大打折扣。齊襄公之所以性格橫暴,對下面採取打壓政策,也完全是因這種行政分散體系所導致,結果更不幸,一個小小的官員工作調動問題,卻演化成一場差點顛覆齊國政權的政變。而齊桓公本人,是得到了齊國兩大家族的支持,才得以順利登基,這樣的條件下當國君,表面高高在上,其實卻如履薄冰。 其次是經濟分散。齊國經濟繁榮,但是經濟繁榮的主要受益者,並不是國君和國家,也同樣是那些宗族貴戚。在齊桓公之前,齊國在漁鹽、採礦等支柱產業上,都很難獲得豐厚的稅收,下面的宗族們賺得盆滿缽滿,政府卻一分錢都收不上來。國家財政捉襟見肘,有時候不得不靠削減官員以及貴族的俸祿,用以補貼國家開支,因此常常激髮變亂。 軍事的分散更嚴重。齊地本身就不是民風彪悍的地區,國家人口雖多,可用於作戰的部隊,以及可用於徵調的兵源都嚴重不足。常年的承平,也使有限的部隊缺乏訓練,安於太平。而當國家有戰爭的時候,齊國軍隊在戰鬥力上的差距就迅速凸顯出來。而齊國的外患相當嚴重,魯國雖然已經衰弱,卻依然是齊國眼前的威脅,北面更面臨虎視眈眈的山戎。這樣一個鬆散的政治、經濟、軍事體制,面對強敵環伺的局面,齊桓公爭霸天下的雄心,似乎很遙遠。 鮑叔牙向齊桓公推薦管仲,是基於他對自己,以及對於齊國大事洞若觀火的了解。如果齊桓公僅僅想要做個承平之君,關起門來過安穩日子,那麼他鮑叔牙是勝任的,但如果齊桓公要繼承兄長的遺志,完成齊國的稱霸大業,就必須要解決這三個問題。能幫助他解決問題的人,只有管仲。 不得不用的管仲,就這樣成為了齊桓公的上賓。魯國的囚車剛進齊國,齊桓公就派鮑叔牙來迎接。進了臨淄後,連囚服都沒換的管仲,就當場被任命為齊國的相國。這在當時看來,很是大逆不道。且不說管仲有過“弒君未遂”大罪,他本人的身份在當時也是被鄙視的。他出身低賤,年輕的時候曾三次求官被逐,做過小買賣,也當過普通士兵。在宗法制的春秋時代,這樣的人竟然能一步登天,自然引來非議紛紛。但齊桓公不管,他堅持重用管仲。 在相國位置穩固之後,管仲開始著手幹活了。幹活的目的,就是解決前述的三個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管仲改革”。說起改革的內容,自然有發展生產、獎勵耕戰、恢復經濟等,但關鍵是,管仲乾了三件事。 管仲幹的第一件事,按現在的說法,就是“經濟國有化”。主要內容就是把冶煉、食鹽等原本由私商、貴族經營的產業統統收歸國有,壟斷其巨額利潤。這個時期,齊國創造性地設立了“鐵官”,即專門負責冶煉產業的官衙。由政府出錢招募工匠,開採鐵礦,用以製造農業工具和武器。此舉一舉兩得,一則國家獲得了冶煉業的巨額利潤,二則鐵器開始推廣使用,既促進了農業發展,又提高了軍事科技。這一時期的春秋國家,主要的作戰武器還是青銅器,以鐵器武裝軍隊,就是從齊國開始的。另一個利潤巨大的產業——食鹽業,管仲當然也不會放過。齊國設立鹽官,負責招募百姓煮鹽,並製造船隻租賃給百姓,鼓勵百姓去深海捕魚。就這樣,鹽鐵兩大產業的控制權,從此牢牢地抓在了齊國國君手裡,這等於抓住了齊國的經濟命脈。與此同時,傳統的賦稅改革,管仲也動足了腦筋,在農業稅徵收上,創造性地提出了“相地而衰徵”的政策,即按照土地的貧瘠程度繳納賦稅,產量高的多交,產量低的少交。在當時的齊國,肥沃的土地主要集中在富人尤其是貴族的手裡,“相地而衰徵”的實施,既減輕了普通老百姓的負擔,又把大量的財富從富人手中收到國家的手裡。齊桓公的腰包,從此才真正鼓了起來。 管仲的“經濟國有化”政策,條條都觸及到齊國傳統貴族的根本利益,不招反抗是不可能的,但整個改革的推行卻異常順利,除了有人罵了幾句外,並未遭到太大阻力,原因是在進行經濟國有化之前,管仲也進行了另一項改革:軍事改革。 管仲深知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道理,要想建立國家對經濟的絕對控制,首先要建立的是對軍隊的絕對控制,否則那些貴族手裡有錢有兵,一旦鬧將起來,說不定齊桓公就成了下一個齊襄公,所以要剝奪貴族們的錢,就要先剝奪他們的兵。管仲的辦法是“寓兵於農”,他規定國內五家為一軌,十個軌為一里,四里為一連,十連為一鄉,五鄉為一軍,分別設立官員進行統治,每五個鄉可以招募的士兵,足額有一萬人。當時的齊國一共劃了十五個鄉,也就有了三萬常備軍隊,按照當時的人口條件,這是一個非常巨大的數字。齊國的軍隊,共分為十五個鄉,“三軍”由齊桓公直接統治,當年輔助齊桓公登基的高氏與國氏協助統領,這樣國家的軍事指揮權,就牢牢地抓在了齊桓公手裡。原本處於基層地位的貴族們,從此再難對國君構成威脅。這件政策對後世的另一個影響,就是締造了許多“歷史流行語”。比如“號令三軍”,就是起於管仲創造的“三軍制度”,而古代封建社會中國農村基層的社會構成,也是在這時期形成雛形。 在進行經濟、軍事改革的同時,對齊國後來爭霸產生關鍵作用的是政治改革。齊國舊制度的直接弊端是政令不通,國家行政效率低下。在完成對國民經濟絕對控制權以及軍隊的絕對掌控的同時,管仲對行政體係也進行了重新整合。在地方上,全國共分為二十一個鄉,國內老百姓士農工商四階層,按照其不同的身份劃分居住範圍,其中工商住在六個鄉,士農住十五個鄉,士為獨立的職業軍人,專司作戰,農民專司種田。國家的行政體係也進行了重新整合,地方上設立五屬,每個屬各設立一個大夫,大夫直接對國君負責,由國君直接管理其工作。上下嚴密的行政體係就這樣形成了,齊國的中央集權制度,就這樣建立起來。 經過了數年精心改革後,到了公元前681年,齊國已經擁有了繁榮的經濟,強大的軍隊,嚴密的行政機構,中央集權的絕對統治,無論是經濟條件、軍事力量,還是國家的組織製度,都遠遠領先於中原諸侯國。霸主地位,舍我其誰。所以從公元前681年開始,齊國正式開始了爭霸之路,第一次提出了稱霸口號——尊王攘夷。齊桓公的霸主時代,開始了。 擁有強大力量和先進制度的齊國,爭霸之路卻並不順利,原因是當時的中原局面,怎一個亂字了得。各諸侯間相互攻伐不說,北方蠻族也不斷進犯,內戰外戰打得亂七八糟。做諸侯的,今天還是大國,明天說不定就國破家亡。你說“尊王攘夷”,誰聽你的? 不過齊桓公確實不是一般人,以往諸如鄭莊公那樣的“小霸”,雖然也搞分化瓦解拉攏這一套,但基本是不服就打,連周天子也照揍。齊桓公認為,這樣是不對的,暴力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週天子這面大旗,雖然內裡破敗不堪,但還是可以拉來做虎皮的,所以要稱霸,既要軟硬兼施,又要拉大旗做虎皮。 齊桓公首先抓住的機會是宋國內亂。在春秋早期,宋國也曾經是一個大國,但自從被鄭莊公狠狠修理後,宋國的國力就每況愈下,內亂不斷。公元前681年,宋國發生內亂,國君被殺,其子禦說即位,但地位不穩。這事本來和齊桓公八竿子打不著,但齊桓公卻利用了這不是機會的機會,他先派人朝見周天子,請求承認宋國新國君的合法身份。這一朝見非同了得,多年不被人待見的周天子當即感動得熱淚盈眶,立即授權齊桓公代表周王室來辦理此事。公元前681年三月初一,齊桓公會合宋、魯、陳、蔡、衛、鄭、曹在北杏會盟,宣布宋國國君的合法地位,並以諸侯頭領的身份訂立盟約。北杏會盟,也就成了齊桓公稱霸道路的第一步。 但這第一步卻摔了個大跟頭。諸侯們不是傻瓜,齊桓公這套把戲瞞不過大家的法眼,什麼會盟諸侯,什麼代表週天子,我傻乎乎去了,以後就要聽你吩咐,憑什麼?結果會盟邀請下發後,但凡有點實力的都不答理齊桓公。實際到會的只有宋、陳、蔡、邾四國,熱火朝天的會盟,搞成了只有四國參加的“慘淡經營”。就這“慘淡經營”也出了岔子,本來作為會盟幌子的宋國國君,會開了幾天明白過來,這是要我給齊國當小弟啊!這怎麼成,當下腳底抹油跑路了。大張旗鼓地忙活了半天,到最後卻被人家給曬了,本想長面子的齊桓公,這面子卻丟大了。 但丟了面子的齊桓公,脾氣還是好得很。宋國國君嘛,跑了就跑了,不但沒計較,反而派使者跟過去噓寒問暖,乾脆一張熱臉貼到底。但對有些人,就不能給熱臉了,比如拒絕來開會的魯國,這就是要給顏色看看的。齊桓公大手一揮,立刻重兵集結魯國邊境,嚇得魯國國君慌不迭地連忙跑來認錯,雙方在柯地補了個會盟。可在會盟期間,有魯國壯士曹劌突然挾持齊桓公,要求齊桓公歸還佔領的魯國國土,可沒面子到極點的齊桓公臨危不亂,刀刃面前鎮定自若。不就是還土地嗎?好說好說。大手一揮,慷慨地把土地還給了魯國,落了個“大國風範”的美名,又逼得魯國道歉認錯,向齊國屈服,自然是很有面子的事情。消息傳出後,宋國國君腦袋還算轉得快,連忙派使者向齊桓公認錯,並送上重禮。齊桓公也就順水推舟原諒了宋國。就這樣,原本只是“慘淡經營”的北杏會盟,終於成了七大諸侯聯合會盟,推舉齊桓公為盟主的盛事。栽了大跟頭的齊桓公,以其大國國君的胸懷,軟硬兼施的手腕,終於第一次確立了霸主地位。 北杏會盟的內容,主要包括如下幾條:一是各諸侯國之間要協同互助;二是要尊重天子;三是要聯合對付蠻族侵略。這三個內容,前兩條尊王,後一條攘夷,內在的核心,卻是齊桓公昭示給各諸侯的“仁德”面目。聽我的話,就給仁德;不聽我的話,就揍你沒商量。 北杏會盟後的齊桓公,在“尊王”的大旗下,其實已成了一方盟主,但這時候他的勢力範圍,主要還局限在今天河南、山東地區。聽命於他的諸侯,也就只有宋、魯、蔡、陳等小諸侯。要想號令天下,當時最重要的,就是要壓服北方的各路諸侯國,尤其是齊國北面的燕國。這個燕國也是有來頭的,它是春秋諸侯國里的“姬姓諸侯”,也就是周天子的宗室,在當時擁有正統地位。燕國的國都,在薊地一帶,就是今天的北京地區。周邊的北方小部族,也都服從它的統治。要想壓服這樣一個大國,是很困難的。偏偏機會說來就來了。燕國遭到了北方山戎的進犯,眼看國都不保,齊桓公二話不說,出兵!訓練有素的齊軍,在燕國的地盤上給燕國人上了一堂生動的軍事教育課。三下五除二打敗了山戎的進犯,其強大的實力讓燕國軍民心悅誠服。此戰戰鬥過程簡單,追擊過程卻異常艱苦。吃了虧的山戎和齊國一接觸,立刻撥馬北逃,齊桓公深知除惡務盡,堅決追擊,一直追殺到草原地區,將這一支蠻族徹底殲滅。值得一提的是,在追擊過程中,齊軍一度迷路,是靠了軍中幾匹老馬帶路,方才脫離險境,“老馬識途”的典故,就是由此而來。 燕國的得救,對齊國成就霸業有著重要的作用,原本歸附燕國的渤海周邊的部族,這次齊刷刷地倒向了齊桓公。逃過一劫的燕國軍民對齊桓公更是感激萬分。齊桓公班師的時候,燕國國君燕莊公一路送行,竟然不知不覺走進了齊國境內。這下可糟了,按照週天子的禁令,諸侯沒有周天子的授權,不能隨便進入其他國家的疆界。可這對齊桓公來說卻好辦,當場大手一揮,歸你了。捨了這一小片國土,換得了燕國上下對齊國霸主地位的死心塌地。 燕國事件是齊桓公霸業中具有“跳板”意義的一步,燕國事件之前的齊桓公,充其量與鄭莊公一樣,算是“小霸”,但燕國事件之後,齊國的號召力已經擴展到了今天中國北部中原一帶,包括北方的晉國、燕國,以及各路諸侯小國,無不向齊桓公俯首。在此期間,齊桓公又做了另外一些事,比如救援了北方另一個受蠻族進犯的諸侯國邢國,幫助他們在河北邢台一帶重新建國,又幫助滅國的衛國在河南滑台地區重新建國。齊國的恩威之名,從此傳遍了大江南北。聽齊國的話,就有好處;不聽齊國的,就要挨揍,幾乎成了當時諸侯們的共識。 但是,還是有不服氣的——楚國。 在齊桓公時期,如果說誰能與齊國較量,答案恐怕只有楚國。齊桓公四處稱霸的時期,也同樣是楚國人跨過長江,大舉擴張的時期。齊桓公時期的楚國,向南已經吞併了各路越族勢力,擁有了廣袤的國土和充足的兵源。和中原國君不同的是,楚國的國君自稱“楚王”,大有與週天子平起平坐之勢。齊桓公在位時期,楚國的國君是楚成王,他的眼睛也早已經跨過長江,盯上了富饒的中原大地。趁齊桓公用兵北方的機會,楚國也不斷北進,蠶食中原國家的國土,尤其是毗鄰楚國的宋國、陳國、蔡國受害最深。在山戎被齊桓公重創以後,楚國已經成了中原國家生存安全的公敵,更是齊桓公霸業的又一強大敵人。 對這樣一個敵人,齊桓公的方法也一樣——尊王攘夷。楚王不尊重週天子,就是和整個中原諸侯為敵,欺負中原諸侯,我是霸主當然也要保護。在經過精心準備後,公元前656年,齊桓公聯合陳、宋、魯、衛、鄭、曹、許八國,發動了對楚國的聯合征伐戰爭,聯軍進展順利,很快擊敗了楚國的邊境部隊,進入了楚國境內。在此期間,楚成王也曾派使者求和,表示願意恢復對周天子的進貢,請求齊桓公退兵,但這個大好的機會,齊桓公怎能放過,他一面申斥楚國的不法行為,一面持續推進,但開進到楚國的重鎮涇時,聯軍遇到了麻煩。集結了主力部隊的楚國,憑藉著江水的天險以及獨特的城防頑強抵抗。聯軍先後發動了幾次小規模的進攻,卻始終碰壁,全無齊桓公當年征戰中原時摧枯拉朽的氣概。明白楚國不好對付的齊桓公,也只好見好就收,趁著楚國使者屈完出使的機會,他先在昭陵前向屈完炫耀武力,接著又就坡下驢,在楚國向周天子謝罪之後,同意了楚國退兵的請求。這場雷聲大雨點小的征伐就落下了帷幕,但對雙方來說卻是“雙贏”。齊桓公打退了楚國,鞏固了他在中原諸侯中的領袖地位,聲望如日中天。而楚國也保存了自己的領土完整,雖然暫停了對中原的擴張,卻繼續休養生息,他下一次北進中原時,其聲威將更加驚天動地。 如日中天的齊桓公,霸業也越做做大。就在壓服楚國的第二年,即公元前655年,他又介入到週天子的爭權鬥爭裡,會合諸侯保全了周朝太子的地位,並派兵懲罰了拒絕參加會盟的鄭國。四年後,當年得到齊桓公扶持的周太子鄭登基,為報答齊桓公的幫助,他再次賜予齊桓公祭肉和車馬,齊桓公趁機聯合諸侯在葵丘會盟。葵丘會盟,是齊桓公一生里多次會盟裡最大的一次,幾乎所有的中原諸侯國都來參與,會議定下了各諸侯國相互遵守的盟約,並繼續鞏固了齊桓公的霸主地位。如此霸業,後來的春秋霸主們,幾乎無人可望其項背。 霸業蒸蒸日上的齊桓公,卻在頂點之後,很快跌入了深淵。 對於霸主齊桓公來說,他和管仲可謂一生的君臣,但管仲除了是一個輔助者之外,更重要的角色,卻是一個制衡者。他以國相的身份,多次勸阻了齊桓公的不當行為,才使得齊桓公能夠少犯錯誤,霸業持續勃興。但公元前645年管仲去世以後,如日中天的齊桓公,卻徹底失去了製衡。晚年的齊桓公已不復盛年時的銳意進取,相反開始志得意滿,貪圖享樂。特別是在管仲死後,他寵信易牙、豎刁等小人,這些人長於阿諛奉承,更善拉幫結派,而齊桓公的六個兒子,相互間也勾心鬥角。這些都是沉迷於對外霸業的齊桓公所無視的。無視的後果,就是公元前643年,齊桓公病死後,他的寵臣易牙、豎刁等人發動政變,幾個兒子相互爭鬥,超級大國齊國陷入了內戰之中,最後還是靠了原先的小弟宋國輔助才得以平息。但齊國的霸業,也就因此而結束了。縱觀整個過程,或許正應了後來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話——國家若無外患,必有內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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