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不容青史盡成灰·兩漢卷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楊震向東漢腐敗“亮劍”

戰爭片裡的李雲龍說:一個真正的劍客,面對比自己強大得多的對手,雖然明知不敵,但也要勇敢地亮劍,亮劍精神就是我們的軍魂,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當官不是打仗,但官場從來是戰場,戰場拼刺刀打槍砲,官場鬥權勢搏心計。沒有硝煙,卻陰謀陽謀瀰漫,宦海沉浮間,明槍暗箭,躲躲防防,伴君伴虎,跌跌撞撞,溝溝坎坎一路熬過來,怎一個如履薄冰了得。這樣的戰場上,保命難,打贏難,全身而退尚且難,想“亮劍”,更是難上加難,所謂“劍鋒所指,所向披靡”,貌似癡人說夢。 有一個人卻做到了,他不是劍客,卻有“軍魂”,他錯過了“中興盛世”,親歷了世風日下,他未遇明主,穿夠了“小鞋”,但渾濁洶湧的宦海暗流,磨不動他的堅硬棱角,沉重窒息的官威權勢,壓不垮他的錚錚風骨。陷阱黑槍交織一路的仕途上,無論是淫威蔽日的權貴,機關算盡的小人,盤根錯節的“貪腐同盟”,荒唐無能的昏君,他都強硬以對,永無妥協,一次次勇敢地“亮劍”。他“難上加難”的人生,是劈開沉沉黑暗的閃電。

今天他已為人陌生,陌生到某大學歷史系研究生招生考試上,有考生竟把他的名字混淆成科學家楊振寧。但兩千年風雲變幻裡,魏徵繪製他的畫像自省,包拯3次赴他的故居拜祭,文天祥以他的名言怒斥漢奸,海瑞在獄中讀他的傳記讀到淚如雨下。活著的他是“真正的劍客”,不屈不撓的錚臣,身後的他是一塊碑,令賢者激奮,姦者顫栗的豐碑。 拭去歲月的蒙塵,現出豐碑上的名字:楊震,字伯起,陝西華陰縣水峪村人,東漢名臣。 劍客“亮劍”前,總要先“修煉”,唐人賈島說“十年磨一劍”,楊震更長,從少年“磨”到50歲。 身為官場上的“劍客”,楊震是個有來頭的苦孩子。 楊震生於東漢永平三年,他的家族“弘農楊氏”,在漢朝來頭頗大:八世祖楊喜是西漢開國功臣,被劉邦封為“赤泉侯”,高祖楊敞官至丞相,因擁立漢宣帝有功,被封爵“安平侯”。但到楊震這一代就“苦命”了:楊家從西漢末期開始破落,楊震祖父楊譚和父親楊寶,皆是不曾為官的教書匠。楊震後來說他祖父兩代“甘守貧寒”,可見日子艱辛。到楊震童年時(具體年歲不可考)更是雪上加霜:楊震父親楊寶撇下孤兒寡母3口(楊震和弟弟),英年早逝了。

苦孩子早當家,楊震也不例外,小小年紀挑起家庭生活重擔,種地打糧挑水劈柴,奉養母親照料弟弟,還開了幾畝荒地種草藥,以換錢貼補家用。里里外外拼命勞動,能幹同樣也能吃,據說學蒸饅頭的時候,一邊看火一邊吃,還沒蒸熟一籠饅頭就吃光了。可看到母親和弟弟因此挨餓,直把楊震腸子悔青,竟用手摳嗓子眼,連苦膽水都吐出來了,從此再不偷吃。這則故事系陝西當地民間傳說,真實性不可考。但少年時的楊震含辛茹苦,有口糧食先想著母親弟弟,自己經常餓得飢腸轆轆,卻是實情。 《續漢書》上說他“奉母教弟,鄉里稱孝”,放在今天,也是自強不息的典型。 這樣的家庭條件,又沒有義務教育,讀書貌似不易。可楊震的教育環境卻還好:他的父親楊寶是一方名儒,在世時對楊震的功課抓得緊。後雖遭父喪,但母親粗通文墨且深明大義,不但接過了小楊震的教育任務,更時常以祖先的豐功偉績訓導他,要他時刻牢記光耀門庭,因此楊震也“少有大志”。楊震本人的天賦也好得很,讀書過目不忘且悟性極高,時常能舉一反三,學習的自覺性也強,他家村子後面是山,翻過山道有個山谷叫“翎峪”,是楊震每天讀書的地方。縱是勞作辛苦,學業卻從未間斷,《後漢書》對他“敏而好學”的評價,是他幾年如一日,翻山越嶺踩出來的。

這段艱辛的童年,對楊震一生都有重要的影響。家窮,就要艱苦奮鬥,身為長子,更要承擔責任,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你要咬牙挺過去。捱過餓,也就知道別人挨餓的滋味,草民百姓的冷暖辛酸,楊震小小年紀就已盡嘗。可以想像,他後來在官場上的心憂黎民,堅韌頑強,敢於擔當,皆是來自於此。更重要的是,無論生活發生怎樣的變故,父母始終要求他要“有大志”。所以,在以後的日子裡,無論人生遭受怎樣的打擊,他始終沒有拋棄一樣東西——理想。 當然,如果那則吃饅頭的傳說是真的,那麼從此時開始,楊震也一定明白了他人生里另一個重要的道理:不該你吃的,不能吃,不該你拿的,更不能拿。 可理想不能當飯吃,母親只是粗通文墨,楊震雖聰明好學,沒有名師指點還是不夠,要請老師,家裡沒錢,成才也就困難,雖說“有大志”,前路卻照樣迷茫。母與子,就在這苦日子裡熬著,明天在哪裡,不知道。

熬到楊震15歲那年,“明天”主動找上門來了——太常恒鬱。 “太常”,是東漢的官職名稱,主管宗廟祭祀和朝廷禮儀,相當於“文化部部長”。身為“正部級”的恆鬱,在當時還有另一個身份——大師。他是東漢儒學宗師,一生桃李滿天下,教過的學生里,有一個叫劉莊,即歷史上的漢明帝,還有一個叫劉肇,即歷史上的漢和帝。套用史書上的話說,此人“兩代帝師,可謂亞聖人”。 “亞聖人”恆鬱找上門,絕非心血來潮,他是楊震父親楊寶的生前摯友,這次是來順道探望一下,然後就見到了楊震。 “亞聖人”的眼光自然不差,一番交談後大為讚歎,當場決定收楊震為徒,命楊震隨自己去洛陽求學。 這樣的好事,楊家上下喜出望外,母親命楊震立刻收拾行裝。兒行千里母擔憂,臨走時必然依依不捨,千叮嚀萬囑咐。但楊震的母親卻很平靜,只是說了一句話,作為對兒子所有的期望。

“若負汝父之清名,則永不相認也。” 楊震含淚叩別母親,這句話,一字一句,銘記於心。事實證明,他沒有辜負母親的期望。 楊震就這樣跟隨恆鬱,到京城洛陽做了“南漂”,這是他一生的轉折點。作為恆鬱門下的插班生,他悟性極強,學習刻苦,很快就成了優等生。恆鬱不但教授他儒家學問,更教導他要博採眾家之長。楊震一一謹記,不但通讀各類儒家典籍,同時也廣泛涉獵天文、曆法、數學、醫學等各門學問,經常參加京城各學府的集會交流,對各類學問大膽評說,令眾青年才俊折服,又兼他為人正派,口碑甚好,不出幾年,就有了“立身剛正”“明經博覽”的群眾評語,可謂是全面發展的“三好生”。 但恆鬱對楊震更重要的影響,是做人。 恆鬱此人,除了是彼時知名的學問家,更是出名的直臣,他的官職是“太常”,執掌國家的宗廟祭祀以及禮儀規範,工作中最大的特點就是認死理。比如朝廷禮儀有不合規範的地方,哪怕是細枝末節的小問題,他都要據理力爭。大事情更不含糊,皇帝想鋪張浪費,或者大臣想藉“搞活動”揩油,犯到他手裡總要鬧個天翻地覆,動不動就在朝堂上開砲。比如有一次漢章帝出巡多花了點錢,恆鬱知道後大怒,連篇累牘地上奏摺,非要漢章帝承認錯誤,氣得漢章帝命衛兵把他拉出去,他竟一怒之下在家罷工不上朝。事後還是漢章帝親自去他府上探望,好言好語一番才算了事。

而在教育工作上,恆鬱也不含糊,不但學業上嚴格要求學生,生活上更要細緻管教,細緻到學生們每天的起床、吃飯、睡覺,都有嚴格的規定限制。比如吃飯的時候不許剩飯,要一粒不剩地吃完;睡覺的時候不許睡懶覺,到點必須起床,誰違反了規定,那就打板子沒商量。就連跟他讀書的皇太子,也成天被他打得兩手腫脹,直把學生們折騰的叫苦連天,卻不敢有半點怨氣。因為恆鬱本人,就是這麼做的。 但楊震從不叫苦,自師從恆鬱以來,始終兢兢業業,學業優良生活作風更優良,和恆鬱簡直是物以類聚。這樣的學生恆鬱自然喜歡,不但時常給他“開小灶”,還提拔他當自己的機要秘書,命他協助自己處理一些日常的政務。特別是到後來,連恆鬱上給皇帝的奏摺,也經常交給楊震潤色,日常的工作方案,也命他參與謀劃,更時常帶他出席各種應酬。楊震跟著老師做學問,學政務,大漢朝官場形形色色的眾生相,數年時間他已親歷。恆鬱剛正不阿的品質,他更耳濡目染,從此在他的心裡: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對要堅持,錯要改正,不改正就要鬥爭,天王老子也擋不住。

恆鬱還教給楊震一門特殊的學問——歐陽派《今文尚書》。 歐陽派《今文尚書》,始創者是西漢歐陽生,是漢朝儒家學派里特殊的一支。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時候,捎帶著把儒家典籍《尚書》也焚了,漢朝時整理典籍,由秦博士伏生口述《尚書》殘本,以漢朝隸書謄寫,因此名《今文尚書》,漢朝以來,《今文尚書》又分為大小夏侯派系和歐陽派系。儒學宗師恆鬱,是歐陽派《今文尚書》的傳人。 正是這一門學問,給予了楊震一把從此永不拋棄,緊握一生的劍——清廉之劍。 因為歐陽派《今文尚書》實在不同,別家學派都是研究理論,歐陽派卻重理論聯繫實際,《尚書》裡的重要思想,他們不但批註研究,更自我總結,核心思想是一句話:儒家子孫,要以廉潔著稱於世。

所以自西漢以來,這個學派代代傳承,不但出大儒,更出清官,比如西漢的毛介、歐陽高,東漢初期的董宣、郅琿等人,可謂英傑薈萃,楊震,就是下一個。 對這個學派,楊震自然不陌生,他的父親楊寶也是歐陽派弟子,學起來自然駕輕就熟,外帶學習刻苦勤於思考,不但成績優良,更善於繼續總結,所以進步極快。楊震20歲那年,一件事情的發生,讓老師恆鬱確信楊震已經可以圓滿結業了。 事情是這樣的,某一日恆鬱開班講課,說到了西漢歐陽派先賢——漢元帝時代名臣歐陽地余清廉自守的故事。這位官至侍中的大儒一生清貧,去世時家無餘財,更留遺言給子孫:“死不接受官府賞賜。”如此“廉政模範”,自然讓眾學生欽佩不已,紛紛表態要學先進,輪到楊震,卻是長長的“唉”了一聲。

恆鬱奇怪了,這個平時聽話的好學生咋啦?敢對先賢不敬?剛要張口訓斥,卻聽楊震低頭感慨說:他雖然清廉,可那時官場風氣敗壞,貪腐橫行,難道他就沒有過失嗎? 敢議論“先師”的不是,忒狂了吧,恆鬱怒從心頭起,正準備捲袖子拿戒尺體罰,卻見楊震抬起頭,炯炯的目光盯著老師,擲地有聲,說出了一個他奮鬥終身的理想。 儒家弟子當清廉自守,更要鏟姦除惡,匡扶社稷,如此方不負聖人之教也。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恆鬱愣了半響,認真地,彷彿第一次認識他這個學生似的,終於,他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欣喜地對楊震說:“你有如此抱負,這很好,但更要多歷世事,體察民情,方能如願啊。” 楊震就這樣畢業了,本來恆鬱想推薦楊震入朝為官,但楊震拒絕了,他放棄了京城戶口,打點行裝回到了陝西華陰老家,一面奉養老母教導弟弟,一面憑著在恆鬱門下的所學子承父業——教書。他在華山腳下的牛心谷,把父親辦過的學校重新打理起來。這一教,就是30年。

楊震的教育工作做得很不錯,東漢時期教育界陋習頗多,做學生的不但要鞍前馬後伺候老師,還得幫老師家挑水種菜,既當學生又當長工。楊震把這些全廢了,他從來不使喚學生幹私活,更寬厚地對待每一位弟子,但治學卻極其嚴謹,身體力行教導他們讀書做人。 這麼好的老師,招生自然不愁,學校門庭若市,四里八鄉的學子們擠破頭皮來報名,把牛心谷擠成了農貿市場,當地也因此得名為“楊門槐市”(牛心谷槐樹甚多)。不幾年,學生人數就突破千人。事業壯大了,分校也就開起來了,楊震又相繼在陝西華陰雙泉學館、河南靈寶豫靈鎮開班授徒,一教又是十數年。他辦學一不求發財,從來不收“天價報名費”,且對不同家庭的學生一視同仁;二不辭辛苦,不遠千山萬水,在幾大分校之間來回奔波,為的就是一件事——傳道,傳播儒家聖人之道。彼時的他,已是東漢知名的“模範教師”。 東漢沒有科舉,想當官,主要是通過“舉孝廉”,即由地方官推薦當地名士入朝為官。楊震的條件早夠了“舉孝廉”的標準,教書育人30年間,各地“分校”所在的地方官有不下20次推舉他,但楊震每次都堅決推辭。日久天長,他的辦學事業達到了頂峰,門下弟子3000多人,其弟子虞放、陳翼等人皆成了東漢名臣,因其在教育戰線上的傑出貢獻,外界甚至送給他一個崇高的雅號——關西孔子。 當然,這30年楊震除了做“孔子”外,也乾了許多其他事。比如他每到一處講學,皆關心當地群眾生產生活,在河南還順便幫助農民改裝農用水車,給地方官提更新農具等合理化建議,他還喜歡將所到之處的民情記成日記,時常翻檢查看。民間的疾苦,因而了然於胸。 30年間,他其實在“磨劍”。 直到東漢永初四年(公元110年),楊震50歲時的一天。 那一天按照史料的記載,有一部分是神話,說楊震那天正在講課,突然有一隻鸛雀飛進課堂,口叼3只鱔魚放下,扑棱著翅膀飛走了。楊震不解,找人詢問,得到答案是:“鱔魚是做大官的象徵,3只鱔魚,說明你將位列三公。”然後,楊震就放下教鞭,從此入朝為官。有一部分則不是神話。彼時在位的漢安帝母親鄧太后賞識楊震,從是年一月開始,連續3次由其兄長——大將軍鄧鷺親自登門邀請,終打動楊震。 “鸛雀送鱔”的故事與其說是神話,不如說是坊間對楊震的一個期待,期待這個品行高潔的“關西孔子”,能親手書寫一段鏟姦除惡,振奮朝綱的神話。 這時起,劍光閃動,青鋒出鞘,劍客楊震,來了。 他面對的,是東漢官場陰影重重的黑雲湧動。 當官要看資歷,楊震入仕的時候雖年過半百,卻著實是個“新人”,照樣要從基層幹起。 但楊震這個“基層”卻升得很快,先是在大將軍鄧鷺身邊做了兩天幕僚,接著又外放到河北襄縣做縣令,其實是“掛職鍛煉”,“鍛煉”了沒兩個月,是年秋天,即被正式任命為荊州刺史,成為權鎮一方的封疆大吏,這速度,實在是“直升機幹部”。 之所以如此“直升機”,同把持朝政的鄧氏家族的賞識是分不開的,起初鄧太后邀請楊震,本是想拿他做“招牌”,借他的名望鞏固勢力。但楊震入鄧鷺大將軍府後,與鄧鷺幾番深談,對時局看法切中時弊,對大漢朝各州郡民情更如數家珍。鄧鷺讚歎之下,遂向鄧太后推薦:“楊公有救時之才也。”然後楊震就“直升機”了,目的,當然是讓他去“救時”。 可此時東漢的朝局,早已不是楊震年輕時的盛世光景了,論境況只當得四個字——內外交困。 此時正是漢安帝劉祜在位時期,他即位時才13歲,國家大權由其母鄧氏為首的外戚集團把持。他即位之前,其父漢和帝劉肇留給他的,是一個危機四伏的爛攤子,他即位之後,國內外矛盾一併爆發,西北有西域諸國叛亂,東北有鮮卑烏桓擾邊,北方南匈奴也扯旗造反,內政方面,鄧氏外戚掌權引起部分朝臣不滿,相互間爭鬥厲害,長久積累的土地兼併問題開始爆發,河南、山東、河北等地相繼發生農民暴動。偏偏天災也來湊熱鬧,從漢安帝即位初期的永初元年(公元107年)起,大規模自然災害接連發生,先是全國37郡遭受水災,接著河西諸郡鬧旱災,山東河南兩省又遭雹災,國庫儲備捉襟見肘。永初二年、四年,東漢政府兩次下令,允許在押犯人交錢贖罪,以補充國家財政。國事維艱,可見一斑。 好在彼時把持朝政的鄧氏一脈還是有作為的,大將軍鄧鷺主動提出削減封地和俸祿,倡導節儉以共度難關,為人處事也低調得很,多次婉拒朝廷賞賜。太后鄧綏更是直面困局,選賢任能以“救火”,楊震,正是其中之一,他所赴任的荊州地區,是“重災區”。 荊州,在東漢的時候已是重鎮,這個後來三國時期孫劉兩家爭得頭破血流的戰略要地,此時亦是東漢王朝的經濟支柱。當地物產豐富,有“天下稅糧出荊襄”之說,可謂東漢王朝的“錢袋子”。可楊震到任時,這“錢袋子”卻早已被戳得滿是窟窿。荊州當地,是東漢諸多“望族”的盤踞之地,土地兼併越演越烈,中央的賦稅越收越少,楊震的前任刺史,竟然虧欠了中央6年的賦稅,主要的“欠稅戶”,是那些把賦稅轉嫁給平民的“望族”們。此外農民暴動也不斷,南郡、江夏等地不少農民落草為寇,與官府作對。與此同時,荊州南部的“山越”等少數民族也時時造反。種種問題,真如一團亂麻。 面對著一團亂麻,楊震“亮劍”了。他的招數顯然是剛猛型的,既然是亂麻,那就快劍斬亂麻,先找到關鍵的問題,然後往死了砍。 荊州的問題大體就是這樣:“望族”們兼併土地,導致社會矛盾激化,政府收入銳減,農民沒活路,沒活路了就要造反,政府沒錢,只能乾著急,部分蠻族部落也乘虛而入。問題癥結在“望族”們身上。 “砍”之前,先得整頓內部,別看國家窮,官場的“吃喝風”卻熱鬧,楊震到任沒幾天,各路衙門爭著請,楊震婉拒:還是來我家吃吧。刺史大人宴客,“下官”們當然受寵若驚,呼啦啦來了一群,卻見桌上幾盤家常菜,半點葷腥都沒用。眾人咽不下去,楊震卻吃得很香,一邊吃一邊給大家算賬:農民日子多辛苦,一頓飯得花多少民脂民膏,邊算賬邊抖落眾官員們的“爛帳”接著大手一揮,門外的兵士應聲而入,飯桌邊的“下官”們當場癱了一片,接著楊震循循善誘,拿出當年教育學生的耐心來,挨個做思想工作,大談為官清廉的重要性。恩威並施下,眾“下官”們慌忙爭相表決心,願跟著大人赴湯蹈火。 整頓完了就動手,先拿荊州當地最大的望族杜家開刀,這家族不簡單,僅在中央做官的親戚就有十來個。砍!杜家長子當即被綁來了,你家平時做的不法事,我這裡都查清楚了,兩條路,一條退地,一條照“黑名單”抓人。不服?打!再不服?抓!打完再抓,抓完又打,折騰了沒多久,杜家慫了:服! 杜家慫了,其他“望族”們也只好認輸,重新清丈土地,追繳欠稅,上交不法財產。 “楊青天”的名號傳出去了,各地“草寇”們主動自首,楊震既往不咎,查清了近20年的荊州土地賬冊,重新劃撥土地給農民,東漢王朝的“錢袋子”,總算把窟窿補上了。荊州南邊的“山越”民聞訊,也慌忙前來請罪,楊震公正處理,屬鬧事“慣犯”的嚴辦,屬被“望族”們逼迫的一律從寬,更為少數民族發放農具,幫助他們轉為農耕生活。在楊震到來之前紛亂不休的荊州地區,至此終於重歸太平。官場第一劍,“砍”漂亮。 荊州局面安定了沒兩年,楊震又得到了調令——調任東萊太守。這是個比荊州“鬧災”的更厲害地方。 荊州的問題,核心是經濟,說到底是人禍。東萊問題更嚴重,天災人禍攢在一塊兒。 萊州,從楊震入仕的永初四年(公元110年)起就開始鬧災,先鬧旱災,又鬧水災,連年天災造成大饑荒,乃至於“人相食”。農民起義也此起彼伏。既然是鬧災,就要安撫百姓,發糧賑濟,可東漢政府已經窮得叮噹響了,臨來的時候朝廷明確告訴他:賑災可以,糧食,你得自己想辦法。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萊州的官倉早空了。這時候有人告訴楊震,其實還是能弄到糧食的,當地的富戶都有存糧,可他們寧可把糧食堆在倉庫裡,僱家丁死死看著,絕不會給老百姓一顆的。 知道哪裡有糧就行了,楊震又快刀斬亂麻了。要說通富戶借糧,就要搞定當地最著名的“望族”。東萊的望族首推耿家,這家不好惹,開國功臣的一支,世代的爵位,地方官都要看他臉色,讓他“放血”,簡直是天方夜譚。 可楊震下了決心要放他的血,直來直去的登門求,求了兩次,人家都兩個字——不借。楊震倔脾氣上來,乾脆守在耿家門口,鐵了心的和耿家“耗”上了,這一耗就是整整3天,楊震水米未進,竟活活暈倒在耿家門口。餓死朝廷命官可不是好玩的,耿家急得連連告饒:服了您了,我借,我借還不行嗎? 耿家“放血”了,東萊的富戶們也就全“放血”了,楊震就這樣籌到了糧食。接著他在東萊各地廣施賑濟,安撫收容災民,混亂不堪的東萊局勢總算開始好轉。值得一提的是,手握錢糧的他,每天竟“止食一餐”。屬下勸他注意飲食,他總嘆息道:“民未果腹,我心何安?” 治理好了東萊,楊震馬不停蹄,又奔赴河北涿州。涿州的局勢更亂,暴動農民專殺貪官富戶,聲勢一時喧囂。楊震得令後率領全家,穿土布衣服輕裝簡從急奔涿州,本以為要有一場惡戰,誰料剛到涿州府衙,問題就解決了。 原來農民們聽說楊震來了,竟然齊刷刷地跑到衙門來自首,暴動頭領說:我們造反,實在是被貪官們所逼迫,今天見到楊大人來了,才知道世上真有清官,我們又怎能不甘心伏法呢? 之後楊震公正處理,對大多數農民赦免其罪,並發放賑濟,只處斬了幾個領頭者。那幾位依法伏誅的“賊首”們,在行刑的時候非但毫無怨言,反而恭恭敬敬地向監斬的楊震叩拜。從此以後,楊震在涿州與百姓同甘苦,苦心治理地方。他謝絕一切請託送禮,整治官場陋習,廢除不合理的苛捐雜稅。他的俸祿也大多用來周濟他人,有人勸他好歹為子孫留點產業,他回答說“讓後人稱我的子孫是清官的子孫,這不就是最寶貴的產業嗎”?他治理涿州兩年,當地“盜賊幾絕跡,官民大安”。 從荊州,到東萊,再到涿州,7年之間,楊震一路“亮劍”,為東漢王朝安撫地方,整治奸惡,可謂此時東漢王朝“最牛地方官”,既是牛人,自然也少不得牛人語錄。現代人的“牛人語錄”至多風靡一時,楊震的一句語錄卻流傳彌久,比他本人的知名度還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事情是這樣的,楊震辦學的時候,有個學生叫王密,他是荊州人,楊震治理荊州時,他協助出謀劃策頗多。楊震認定他是個人才,於是舉薦他出任昌邑縣令,昌邑在東萊境內,後來楊震調任東萊太守,師生又在一起共事。 久別重逢,當然有說不完的話。王密也很尊敬老師,楊震到任後主動來拜見,師徒倆高高興興聊到深夜,楊震興致很高,話匣子打開,從家庭生活侃到國內外形勢,直至深夜還意猶未盡。他卻未註意到,自己的這位得意門生神色很不對,不斷的四下撒摸,似乎在等什麼。 果然,到月上柳梢頭的時候,王密突然神秘兮兮地“噓”了一聲,然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包袱:老師,您收好。 楊震打開一看,什麼都明白了:10斤黃金。 王密還是滿臉堆笑地看著老師,他卻未曾留意到,老師的神情已經發生了變化。 半天,他看到老師抬起頭來,用強壓著憤怒,極度悲傷的口吻,吃驚地問:我了解你,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 王密還沒回過神來,大概是混官場混久了,腦袋也迷糊了,很輕鬆很得意地安慰說:您放心,現在夜深人靜,這事沒人知道…… 話音未落,就看到他的老師,怒目圓睜盯著自己,眼睛像刀子一樣剜著他,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了那一聲振聾發聵,穿越5000年曆史的怒吼。 “天知,地知,子知(你知),我知,何謂無知者!” 王密滿臉羞慚,當即拔腳開溜,而這句怒吼,在當時幾乎傳得大漢朝人人皆知,於是清廉正直的楊震,有了一個響亮的稱號——楊四知。 時至今日,這則小故事被許多“心靈雞湯”類的雜誌刊載,大都藉此表揚楊震清正不阿,品德優良。不過也有個別人慨嘆楊震“不懂人情世故”,學生送個禮咋啦,太不給“面子”了。這句豪言壯語現代人也常引用,當然意思大多是用歪了。可是極少有人提及,這聲怒吼背後的酸楚。 要說酸楚,得先算術,王密送的10斤黃金,放到現在大概值多少錢。 東漢的貴金屬比價,和現代有所出入,如果以糧食價格來換算下的話,東漢的1斤黃金,大概值1萬5千文銅錢,東漢這時期小米的價格,是一石(20公斤)400文銅錢,對照現在小米的價格,一文銅錢折合人民幣約3毛錢,1斤黃金,大約是4500塊錢,10斤黃金,就是45000塊人民幣。 而王密做縣令的工資又是多少呢?東漢官員的工資,是按照糧食來算的,主要是谷,一石谷的價格是220文銅錢,縣令的年薪,在漢安帝時是600石谷,按照上面的換算方法,王密的年薪,大約是4萬塊人民幣。 年薪4萬的王密,出手就送了45000塊錢,再聯繫他就任縣令還不滿半年,我們不難看到:如此“孝順”的王密,也許在工作崗位上沒少干,但更沒少撈。 廉潔奉公的楊震,對嘔心瀝血教導出來的學生,報以了滿腔的希望,卻轉眼間變成了貪官,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還貪得這樣的心安理得,這樣的無恥無畏。世界上恐怕沒有一個老師,能夠忍受這種酸楚。 透過這穿透千年,振聾發聵的豪言,和被扭曲的現代意思,我們聽到的,是一個老師遭遇背叛的痛苦,一個戰士無言的孤獨。 無恥的王密背叛了,但孤獨的楊震還要繼續前行。元初四年(公元117年)六月他結束了“最牛地方官”生涯,進京擔任太僕,半年之後又升任太常,做到了他的恩師恆鬱曾做到的官職、在任期間他大力舉薦人才,廢黜了多名屍位素餐的官員,啟用陳留、楊掄等知名學者為官。 3年後他升任“三公”之首的“司徒”(丞相),多次要求整頓吏治,懲治不法權貴宦官。兩年後又調任“太尉”,成為東漢王朝的“國防部長”,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理漢安帝的“招呼”,拒絕給漢安帝的舅舅升官。清官,坐在哪個位置上都是清官。 政治生涯走到頂點的楊震,也即將迎來他一生里最孤獨,力量最懸殊的一場“亮劍”,並付出生命的代價。 這場“亮劍”,從東漢永寧二年(公元122年)開始——鄧太后駕崩。 楊震的政治生涯,登時塌了半邊天。 之前楊震從荊州到洛陽,從地方到中央的一路成功“亮劍”,固然因他本人的勇敢無畏,卻也同樣因為鄧氏家族的支持。而今當了15年傀儡的漢安帝劉祜大權在握,多年的壓抑徹底反彈了——清算!鄧太后屍骨未寒,鄧家兄弟姐妹9人就相繼獲罪被殺,當年三度上門邀請楊震的鄧鷺,削職為民後被漢安帝指示地方官迫害至死。轉瞬之間,鄧氏一派的官員,不是罷官就是殺頭,東漢官場一片血雨腥風。雖然楊震因德高望重,並未被株連其中,但漢安帝對他不待見,卻是毫無疑問的。 其實對楊震來說,這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楊震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人,但面對漢安帝,卻只能看見滿眼沙子。 漢安帝此人,也是東漢出了名的荒唐皇帝,做小皇帝的時候,他曾一度“聰敏尚學”,但大抵是做傀儡久了,之後越活越抽抽。至於他親政後的基本表現,可以概括成三句話:什麼都乾,就不干工作;什麼都信,就不信實話;什麼都關心,就不關心江山社稷。 漢安帝掌權後即對宦官分外倚重,助他執掌政權的宦官江京、李閏等人,俱是貪婪狡詐之徒。李閏是個小人,鄧太后執政時,正是他給漢安帝造謠說鄧太后要“廢帝”,終造成了鄧氏一門遇害的悲劇。江京則屢出惡計,幫漢安帝除掉了鄧太后時代大臣多人。漢安帝親政後,李閏被封為雍鄉侯,江京被封為都鄉侯,這兩人掌權後,最大的愛好就是“挖國家牆腳”,不但天天“忽悠”著漢安帝在后宮玩樂,還時常以皇帝名義下詔,挪用國庫儲蓄供自己吃喝玩樂。值得一提的還有漢安帝的奶媽王聖及其女兒伯榮,這娘兒兩倚著漢安帝的勢,不但和江、李二宦官溝壑一氣“挖國家牆腳”,更互相鬥富,今天你穿個名牌,明天我搞個名車,後天我大興土木修豪宅,連出去旅遊都要拉風,強令沿途地方官甚至王孫貴族們行跪拜禮。而這個伯榮更是“風流”,史載她長期“出入宮闈,交通姦賂”,幾乎天天鬧“性醜聞”,彼時東漢,怎一個糜爛了得! 這麼多沙子,楊震的眼里當然揉不得。他很憤怒,知漢安帝不待見,可照樣要鬥爭。和當年一樣,這次他照樣簡單直接——上奏章開罵。先是滿腔怒火的向王聖母女開砲,怒斥二人“道德敗壞”,要求漢安帝將這對“狗母女”立刻趕出宮廷。這篇字字噴火的奏摺,拿到漢安帝手裡,卻逗得他哈哈大笑,隨手就把奏摺拿給王聖母女“分享快樂”,這下可把楊震“賣”了,王聖們恨得牙根子癢癢,立刻結成了“反對楊震統一戰線”。 可楊震不懼,在調任太尉之後繼續“亮劍”,此時是東漢延光二年(公元123年),對大漢王朝來說,這是四面邊聲連角起的一年:四川有越族造反,東北有鮮卑族進犯,河西走廊有羌族叛亂,中國南北再次烽煙四起。楊震身為“國防部長”,自然盡心竭力禦敵,可要打仗,邊關的軍餉卻還拖欠著,糧食也送不上去,四下告急的文書雪片一般飛進京城,錢呢?全給“挖了國家牆腳了”。 為國家大事計,楊震一邊竭力調度,一邊繼續“亮劍”——開罵!這次他更狠,拉了一長串進攻目標:江京、李閏、王聖、伯榮……挨個指著鼻子罵,從“挖國家牆腳”到“淫亂宮廷”,做的惡事一件一件數,順便大逆不道了一把,把漢安帝也罵了一通,說你要再這樣下去,老百姓就該造反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力盡則怨,財盡則叛,望陛下度之)! 漢安帝當然不會“好好想想”,相反氣得暴跳如雷,但懾於楊震的威望,終不敢拿他怎麼樣。楊震罵痛快了,繼續忙活前線的戰事,他和大司農胡廣密切配合,籌到一筆錢糧,總算可以解燃眉之急了。 但是老謀深算的李閏們卻發現,楊震,已經沒多少好日子了。 因為楊震第一次開罵的時候,朝廷裡還有幾個幫腔的,而後楊震越罵越多,幫腔的卻越來越少,到最近這次,連他的學生也不敢說話了。官場上就是這麼世態炎涼,楊震,也注定要死在這世態炎涼上。 扳倒楊震的機會已經出現了,就在這筆楊震剛剛籌措到的錢糧上。 延光三年(公元124年)初,李閏再次以漢安帝的名義下詔,命大司農胡廣挪用這筆錢糧為自己修造住宅。胡廣軟弱不敢抗命,到手的軍費飛了,楊震聞訊暴怒,又寫了一篇怒氣沖天的奏摺,這似乎是之前固定的劇本了。但當楊震急匆匆地把奏摺送到漢安帝手裡時,他才發現:這次真的不一樣。 因為楊震剛把奏摺交給漢安帝,漢安帝就哼了一聲,看都不看隨手扔在地上,繼而拂袖而去。楊震登時傻了:恥辱!徹頭徹尾的恥辱。他明白,自己已經完全失去了漢安帝的信任,下獄獲罪甚至橫遭身死,都很可能是明天的事。 楊震不爭了,他回到家裡閉門謝客,甚至幾天不上朝,在想什麼沒人知道,但面對陰影重重的“腐敗聯盟”,這個“亮劍”了一輩子的“劍客”,人生里第一次累了:心灰意冷,身心俱疲。 直到一個人的死。 這個人叫趙騰,和楊震根本不認識,他沒讀過多少書,更沒做過什麼官,只是一個河間府的平頭百姓。但就是這樣一個小人物,在楊震閉門謝客期間,竟然勇敢上書批評朝政,怒斥李閏們誤國,慷慨激昂之詞,連楊震讀了都汗顏。 這番勇敢當然換不回好下場。漢安帝聽後非常不爽,順帶著把對楊震的不爽也發到他頭上,然後下獄,論罪。楊震聞訊後挺身而出,竭力營救,卻是火上澆油,原本趙騰判了個“秋決”(秋後問斬),楊震一營救,變成了“立斬”。 趙騰很勇敢,一路上不停地罵,刑場上沖著李閏罵,人頭落地的時候,一雙虎目直瞪著眾宦官們,膽小的,竟嚇得失聲尖叫起來。 那些時日里,楊震一直閉門謝客,對家人說的最多的是一句話:我不如他啊,我不如他啊。反反复复。 很不幸的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句話很快傳到了李閏們的耳朵裡,成了壓垮楊震的最後一根稻草。 但楊震不知道這些,他正在籌謀著做最後一搏,一輩子“陽謀”的他,這次終於準備玩一次陰謀了:看似得寵的李閏們,其實有一個天大的漏洞,他們“挖國家牆腳”都是假傳聖旨的,雖然漢安帝不會在乎他們糟蹋了多少錢,但有一樣東西是不能不在乎的——權力。 所以楊震抖擻精神,一邊閉門謝客,一邊開始整李閏們的黑材料了,這黑材料有多少用不好說,但總算,這是最後的機會。 可這最後的機會已經晚了。 因為此時漢安帝正在山東出巡,李閏們就陪護在身邊,近水樓台先得月,外帶攥著楊震的“小辮子”,正是最好的“下藥”機會。所以拿出當年糟踐鄧太后的本事來,這次糟踐楊震:皇上您聽說了嗎?自從那個趙騰伏法後,楊震很不高興,天天在家哀嘆,他現在是太尉,手中掌握兵權,萬一搞出點什麼事情來…… 摸住帝王心脈,先發製人,局面,已經無可挽救了。 這次,漢安帝難得“效率”了一回,李閏“下藥”後的當晚,下令快馬800裡加急返京,當場撤掉楊震太尉一職,並立刻遣返回原籍。楊震一家還在睡夢中,就被如狼似虎的官差強行塞進馬車,然後火速開拔。楊震悲慟萬分,甚至來不及悲慟,一家人被催命似地往老家趕。晨光熹微時,他們已經走出了洛陽地界,來到了一個地方:陝西華陰夕陽亭。 家,已經很近了。 夕陽亭,好熟的名字。 微微晨光之中楊震想起來了。 49年前,他辭別母親,離開家鄉,跟隨恩師恆鬱,正是經此地進入洛陽。然後求學,滿師,講學,為官,懲奸除惡,治理地方,背叛,孤獨,鬥爭,陷害,亮劍一生。 他會想到什麼呢,是否會想到已經作古的母親,那一句錚錚的叮嚀? 若負汝父之清名,則永不相認也。 如果想起這一幕的話,楊震一定會說:“母親,我,一生未負。我,回來了。” 然後,就是《後漢書》的記載,行至夕陽亭,楊震遲疑良久,對兩個兒子留下了最後的囑託。 為官不能效忠國家,報答百姓,反而落得千古罵名,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死亡,只是我們士大夫的責任。奸臣禍國殃民,我卻無能為力。妖女淫亂宮廷,我卻不能阻止,又有什麼臉面去見日月。我死以後,用雜木做棺材,用被單蒙住我的頭,蓋住我的身體,不要埋在家族的祖墳,不要祭祀。 一字一淚,原原本本,翻譯下他最後的遺言。一個愛惜名譽如愛惜羽毛的人,最後的無奈,孤獨,悲傷,激憤。 言罷,飲毒酒而死,這是延光三年(公元124年)三月十二日,楊震時年64歲。 杜甫說:死者長已矣。昏君和貪官們說:休想。 楊震死訊傳來,漢安帝不爽。君要臣死,臣才能死,沒讓你死你就死,便是大罪。王閏們繼續“下藥”,不許楊震的棺材下葬,更不許他回老家,就扔在露天裡,讓他飽受日曬雨淋。值得諷刺的是楊震的學生們,從始至終,一句話都不敢說。楊震家鄉的“父母官”——陝西弘農太守移良更是“叭兒狗”,他先是派兵扣住楊震的棺材,接著又把楊震的兩個兒子發配做驛兵,可憐兩個文弱書生哪里幹過這個,又兼“叭兒狗”們無微不至的“照顧”,吃盡苦頭。 史載那幾日,夕陽亭當地連降暴雨,打在楊震的棺木上,如淚。 古人云“冤沉似海”,楊震總算幸運,只等了一年零八個月。 這一年零八個月裡發生了很多事情:先是沉於玩樂的漢安帝劉祜玩大了,南下旅遊的時候感染風寒,回到京城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樹”倒了,“猢猻”們還想扑騰兩下,李閏江京們欲廢黜皇太子擁立幼主,以繼續把持朝政,反被太子一網打盡,統統被處以“凌遲”,即老百姓常說的“殺千刀”。而後太子即位,即歷史上的漢順帝劉保。當年在楊震冤案裡裝啞巴的楊震門生們,而今也總算開口了。陳翼等人向漢順帝力陳楊震冤案,漢順帝聞知嗟嘆不已,立刻下令釋放楊震的兩個兒子,將楊震的屍骨厚葬於華陰潼縣(即陝西潼關),漢順帝親寫祭文,稱楊震“匡扶社稷,正直是與”。楊震棺木下葬之日,《後漢續》說有一大鳥從天而降,在楊震靈前俯仰悲鳴,血灑滿地。之後,人們就塑一石鳥守護於碑前。至此,楊震一案,徹底平反昭雪。楊震死後,其子孫後代連續8代皆為東漢高官,可謂世代顯貴。 400多年後,他的家族出現了一位鼎定天下的英雄——隋文帝楊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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