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不容青史盡成灰·兩漢卷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漢匈戰爭的“副作用”——鼠疫

同樣是一座荒涼的古城,同樣曾經有一個閃亮而偉大的名字——定襄。 就是這個定襄,矗立在蒙古草原茫茫荒漠裡的定襄,漢軍來過,匈奴軍來過,唐軍來過,衛青來過,李靖來過,在游牧民族與農業民族之間刀光血影的爭鋒歲月裡,它是兵家必爭之地,同樣擔負著圍牆的責任,在浩浩史冊裡,它的名號比雲中還要響亮。漠北之戰,奇襲陰山,漢家赫赫的武功都為這座荒涼的小城所吞吐,千載之後的我們,依舊呼吸著有關它的驕傲。 而被我們埋在心裡的,是有關它的悲傷,那被千年史家掩埋掉的悲傷。 所有的悲傷,起於西漢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那個在無數有關漢朝的電視劇裡,讓今天的中國人驕傲不已的年份。 那年的全國形勢真叫一片大好,桑弘羊的新政搞得如火如荼,鐵製農具在全國普遍推廣,糧食產量再創新高。長城外面,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遠程追擊作戰取得了空前全勝,衛青在漠北打敗匈奴單于主力,霍去病大破匈奴左賢王,直追到匈奴人祭天的狼居胥山,兩場空前的勝利徹底摧毀了匈奴人的有生力量,歷經數十年的漢匈大戰天平,終於徹底傾斜在漢朝這邊。這是歡樂的一年,勝利的一年,付出了巨大戰爭傷亡的漢朝,終於可以舉起勝利的酒杯。

定襄,是當時漢朝最有資格舉起酒杯的,它是漢軍北伐匈奴的跳板,漢軍的歷次遠征,都是由定襄出發,也是由定襄歸國。它承擔著漢軍遠征的後勤保障和物資供應等方面的諸多責任,像一個默默無聞的妻子,在辛苦的奉獻中熬白了髮絲。而今萬里長征人已還,勇士、戰馬、將軍,早已投入到定襄溫暖的懷抱,在鮮花與掌聲間,品味著凱旋的喜悅,一如那一年全中國的光景一樣。 封賞,慶祝,葡萄美酒夜光杯,美得很,卻無人料到,伴隨著北伐大軍的回師,一顆顆沉默的啞彈,也已悄然埋進了定襄疲憊的軀體,引爆之日,將是一場持續中國數百年的天崩地裂。 就在這一年的冬天,當朝野上下已然沉浸在不世邊功的喜悅裡時,一封來自定襄的加急奏章,讓所有的歌舞戛然而止,定襄瘟疫!

瘟疫,如暴風雨一般的瘟疫,如颶風一樣吹滅萬家燈火的大瘟疫,如洪水一樣,從森嚴的軍營蔓延到都市鄉村的大瘟疫,如幽靈一樣,剎那間奪去無數人年輕生命的可怕瘟疫。患病者大多高熱致喘,短時間內氣絕而死,而所有接觸過患者的人,也都會離奇的感染病毒,死亡如多米諾骨牌一樣,在定襄蔓延,很快又如墨滴在宣紙上化開一般,短時間內,將黑色的恐怖擴散到全國。 這種瘟疫,醫學上稱為草原鼠疫病,中醫將其稱為傷寒,而在西方歷史上,它有一個死神一般的名字——黑死病。 製造死神的罪魁禍首,就是肆虐漢朝邊庭數十年的匈奴人,為了對抗漢朝的自衛反擊,在戰場上討不到便宜的情況下,他們使用了最為極端的方法,將感染了草原瘟疫的牲畜,放在河流水源邊,引誘遠征的漢軍前來喝水,或者是將患病的牲畜,送到漢朝的邊城下。這種方法,他們之前曾零星的用過,公元前119年漢朝規模空前的大北伐,給匈奴人施展細菌戰提供了絕佳的機會,那些感染瘟疫的漢軍凱旋後,瘟疫爆發,在他們的落腳點——定襄迅速的傳播,蔓延到全國。

這是一場災難。 彼時的中醫,並沒有特別好的對付傷寒的辦法,面對這種從未見過的疾病,中藥,望聞問切,保守療法,統統束手無策,久經考驗的醫生們,只能坐視無數人喘息,痛苦地死去,坐視著那比牙買加人跑接力還要迅速的瘟疫傳染。彼時的中國,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元氣未復的軀體,又橫遭瘟疫的打擊,自然是雪上加霜。於是,冷冰冰的史冊上留下了無數的記錄:山東大疫,關中大疫,河北大疫…… 而定襄,正是這場大瘟疫最初的爆發點,在人類第一場細菌戰面前,定襄首先承受了慘痛的損失。從漢朝浩如煙海的奏章裡翻出定襄地方官的奏報,清晰地寫著定襄人口“十之去八”,而醫學上公認的第一個大規模爆發瘟疫的地點,就是定襄。 這場大瘟疫,如多米諾骨牌的第一隻手,強硬地改變了中國人生活的各個方面,由於深信瘟疫來自匈奴巫師的“蠱毒施法”,當時的中國人對於匈奴蠱術的憎恨與恐懼,到達了頂點。正因如此,漢武帝在偏信了“太子蠱案”後,才會用極端的方法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無助的老百姓不知道該怎樣拯救自己,瘟疫面前,政府不靠譜,醫生不靠譜,孔夫子不靠譜,我們該信誰?

所以道教、佛教,乃至各種光怪陸離的宗教,你方唱罷我登場,在瘟疫中告訴大家:我才是你的救星。中國人的信仰,受到劇烈的衝擊。 伴隨瘟疫而起的,是社會矛盾的激化,無數百姓的家破人亡,然後是民亂,暴動,極左時代管這些統統叫“農民起義”,然而這種自己人殺自己人的運動,不是進步,是悲劇。 最直接告訴我們悲劇的,是中國的人口數字,漢匈戰爭開始前,中國的人口到達了歷史的最高頂點6000萬人,然而到漢武帝過世前,天下卻已“戶口減半”,除去戰爭中直接戰死的軍人,這場細菌戰使中國在30年間喪失的人口,仍然高達千萬之巨,穿過麻木的史冊,延綿至今,仍然足夠駭人聽聞。 然後就是漢武帝去世,去世前發《輪台詔》,減輕民眾負擔,停止對匈奴的戰爭。之後,就是昭君出塞,漢匈通好,再之後東漢建立,匈奴西逃,邊關烽火暫息。

然而瘟疫,還是瘟疫,如一隻睡睡醒醒的怪獸,不眠不休,依舊折磨著中華大地。 傷寒病的特點,就是爆發的周期性,每隔50年左右,就要持續性的爆發,更可怕的是,每次爆發,都要產生新的病變,這週期性的折騰,從漢開始到南北朝,百年間始終未停。一個很觸目驚心的數字就是中國的人口,直到600多年後的隋文帝時代,才恢復到6000萬人,勉強達到了文景盛世時代的數字,這600年間,除去戰亂,就是瘟疫的肆虐。與瘟疫相關的,就是暴亂、殺戮,宗教如雨後春筍一般的傳播。 ××地大疫,簡單的幾個字,今天很少有人想到,這是歷史對我們這個民族的一場考驗,恰如幾百年之後,相同的瘟疫殺死了歐洲四分之三的人口一樣,在那600年間,它也在折磨著我們。

可是我們終於經受住了這個折磨,當許多拜服在神靈面前的老百姓們企圖從神靈那裡獲得幫助的時候,也有一些不相信命運的人,他們只相信,一定能夠找到化解這場災難的鑰匙。 鑰匙找到了,只有一個字:治! 在這場災難面前,中華民族的智慧再次啟動,許多聰明人,在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體驗中,在不死不休的求索里,找到了戰勝傷寒的辦法,留下了一批又一批光輝的巨著。他們的貢獻,今天還在餘蔭著我們。 比如東漢的名醫張仲景,在他的記錄中,他的家族有三分之二的人感染了瘟疫,而傷寒病患者,更是高達其中的百分之七十,一句“家家有僵死之痛,戶戶有哀號之聲”,掩卷追思,至今讓人淚滿衣襟。 但是他沒有信命,沒有像大多數的恐懼者一樣匍匐在神靈的腳下,他開始了漫長的求索之路,遍訪名醫,親身體驗,在經過了無數次臨床實踐後,一部《傷寒雜病論》橫空出世,這是中醫歷史上第一部記載最為全面,方法最為實際的中醫論著,是人類戰勝傷寒的第一把鑰匙。

然後就有了五石散、寒食散等中藥的問世,有名的無名的醫生,用相同的孜孜不倦的心,倔強地挑戰絕症的勇氣,實踐著“醫者父母心”的本分。吃了五石散的貴族們,寬衣大袖,輕飄飄的清談著生死玄學,吃了五石散的軍官們,血脈噴張,攻城拔寨,建立著赫赫功業,吃了五石散的梁武帝,拜服在高高的佛像下,感謝神靈保佑他身體健康,他不知道,保佑他的不是頭頂那尊麻木的雕塑,而是身後無數身份卑微、默默無聞的人。 醫生在封建社會裡不是好工作,上不得大雅之堂。那些年,劉關張的大刀長矛舞得歡,謝安陶淵明的魏晉風度過得悠然悠然,無數有名的無名的醫生,卻成為那個時代沉默的戰士,厚重的,托起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歷史。 感謝他們吧,正因為有了他們,已是廢墟的定襄城,才未成為一座枯城。醫者父母心,這話放在今天或許是說教,在那個年頭,那些有名的無名的醫生,確實是一個民族的再生父母。

我們已然不可考那些先驅的姓名,留給史冊的只有刮骨療毒的華佗,在衙門坐堂當大夫的張仲景,他們是那些先驅者的縮影。 定襄的古城依然破敗,然而個人認為,應該在那個古城上,為這些醫生立一排塑像,那是我們這個民族苦難的見證,是我們曾經的不屈與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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