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讀破三春·別樣晚唐史

第8章 第六章道人柳泌——元和宮變是一樁中毒事件

李純(唐憲宗)罹難,道人柳泌難辭其咎。 第二天,京兆府獄吏氣勢洶洶地闖進了興唐觀。這座道觀地居長樂坊。當年,唐玄宗(李隆基)毀興慶、大明兩宮別殿,修建了興唐觀。這裡一直是帝王家最喜愛的道觀。一年來,青銅大釜下火光熊熊,經年不熄,為當今天子煉製傳說中的仙丹。當獄吏猛地踹開丹房的門扇,道人柳泌還苦守在煙火未消的銅釜邊,等待又一爐不死藥九轉丹成。沒等他回過神來,一條沉重的枷鎖就粗暴地套到頭上,把他連拉帶扯,曳出了興唐觀。直到鋃鐺入獄,柳泌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黑暗的京兆府獄裡陰風四起,不時隱約傳來淒厲尖叫和苦痛呻吟,刺激著每一根瀕臨崩潰的神經。蓬頭垢面的囚犯象卑賤的喪家犬,蜷縮在骯髒角落裡。幾天前,他還是大明宮裡“貌似桃花體似銀”的神仙。通過獄吏的只言片語,柳泌才知悉當今天子暴崩的噩耗。死因是服食丹藥。

上世紀七十年代,西安南郊唐代窖藏發掘出一張唐代金丹配方。硫磺是煉丹時必不可少的,再有就是石鐘乳、琥珀、珊瑚、石英、硃砂和密陀僧。藥方上可能還包括了紫石英、白石英和金屑、金箔。有人將煉丹所用之藥歸納為“五金八石”。它們或多或少都含有些毒性。柳泌的煉丹術屬於鉛汞一派,以鉛、汞為至寶大藥。號稱“火取南方赤鳳髓,水求北海黑龜精”的丹藥其實就是鉛、汞化合物。有沒有長生不老的藥效,柳泌心知肚明。怎麼也沒有想到,春秋鼎盛的李純會被那一小撮魚肚白的粉末毒死。這一回,柳泌是在劫難逃了。 從記載看,凶神惡煞般的刑吏們一定動了披蓑衣、烙皮肉一類用火的酷刑,才在柳泌白皙的皮肉上留下累累的灸瘢灼痕。讓人作嘔的焦味一陣陣,在溷濁的空氣中瀰漫。柳泌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捱不過京兆府獄的種種酷刑。很快,他就供認自己毒害天子的罪行,還把獄吏逼他供認的細節一一供認、畫押了。昨夜的宮闈究竟發生了什麼,對他來說已不重要。隱藏在重重黑幕後的大人物們需要一隻替罪羔羊。道人曾無數次在帝王面前炫耀自己享壽四百歲,可他現在只祈求死亡。獄吏獰笑著奚落他:早知有今日,當初又何苦要故弄玄虛?

遍體鱗傷的柳泌無言以對,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在《離騷》中,不死的神仙還只是一種虛無縹緲的瑰麗幻想。到秦漢之際,求仙已經演化為“方仙道”的具體技術方案。西漢時的方士李少君就以丹術見寵於漢武帝。淮南王劉安曾用八卷《中篇》來闡述煉丹術。兩晉以來數百年,道人們各闢蹊徑,頗有心得。 《抱朴子內篇》和《周易參同契》流行於世,使帝王將相們開始相信鼎爐之中,昇仙有路。煉丹術從六朝時道人方士藏在深山中自娛自樂的生命遊戲轉變為一股社會風潮。引領這股風潮的,就是長安的歷代天子。他們是道家鼻祖李耳的後人,一向痴迷於求仙訪道。唐玄宗將天下的道人術士都引為同宗,讓主掌皇室家務的宗正寺來管轄道教。皇室和道人是一株李樹萌發的兩枝椏,一枝延續了李耳的血脈,一枝傳承了李耳的智慧,各自在人世間開出一片繁花似錦的春色。

年輕時,李純對自己旺盛的生命力如此自信,發自內心地反感祖先種種佞道之舉。即位第二年,他就下詔將道士、女冠由宗正寺劃出,和佛教、摩尼教的僧侶一樣改隸左、右街功德使,不再給道教特殊禮遇。長生不老的荒謬說法根本無法打動一個體魄健全的人。誰也沒有想到,當時光流逝,生命不再年輕。有一天,李純也會沉湎於荒誕不經的長生術,無法自拔。十年前,宰相李藩陪天子閒談時,驚訝地聽見李純帶著好奇、艷羨的語氣談論起如何才能“只吞一粒金丹藥,飛入青霄更不回”。 李藩面色沉重地告誡天子:前代帝王追逐長生不老,最後都成了江渚上漁樵把酒閒話時的笑談。就連英武的唐太宗(李世民),也在服用了天竺僧人的長生不老藥後不起——長生之術,其實是致命的誘惑。

可是,長生術的五光十色遠比李藩灰色的論調更吸引李純。 就在第二年,閹人張惟則從新羅國回長安。他向天子講述了海上的一段神奇經歷。張惟則說,他的船停泊海島的時候,忽聞雞鳴犬吠之聲隱約傳來,似有煙火。藉著皎潔月光,閒暇無事的張惟則上從容上島散步。大約走一二里,就見到繁花中的玲瓏樓閣間,幾個頭戴章甫冠、身著紫霞衣的公子吟嘯自若,望之如神仙中人。見到張惟則,幾位公子問起他從那裡來。張惟則告訴他們,自己是唐朝出使新羅國的臣子。公子聽後說:“唐皇帝乃吾友也。”轉身命青衣侍女捧來一個寶匣,托張惟則代為向長安天子致意。 故事說完,張惟則恭敬地把手中的寶匣呈送到御案上。李純好奇地打開匣蓋,見一方金龜印,長五寸,面方一寸八分,篆文八字:“鳳芝龍木,受命無疆”。李純讀不懂這句話,只好用紫泥玉鎖緘封寶匣,放置在帷帳深處。一丈多長的五色光隱約從帳內透出。到了月底,寢殿前面的連理樹上生出靈芝二株,宛如龍鳳。這就是鳳芝龍木的答案呀。

宛如龍鳳的二株靈芝使李純更加相信,自己的前生一定是個逍遙天外的仙人。他舊事重提,下詔求仙。某種意義上講,李純的死亡其實正是從這道詔書開始的。 翻開史書,我們可以知道,這時候長生不老術之風在士大夫中歷久不衰。詩人白居易在《思舊》中就描繪過那種病態:
大儒韓愈晚年痴迷於黛青粉白的女色。為了喚回消逝的青春,他將硫磺末攪在粥飯中,餵養雄雞雛,名為火靈庫。滿千日後,隔日烹煮進食。這種具有壯陽功效的丹藥讓大師晚年的帷幕裡春光旖旎。不過,他最後也正是死於火靈庫。詩人元稹鍾情於皂莢汁液提煉童子尿而得的秋石;杜牧的長生之術不是辟穀,就是茹素;崔玄亮秉魏晉風流的餘脈,在五石散的藥力中尋找神仙感覺。連白居易也沒能抵擋住丹藥的誘惑。早年廬山煉藥不成,他又追隨大名鼎鼎的毛仙翁,以雲母散煉藥。六十六歲歸隱洛陽後,白居易還守在丹鼎旁,煉他的玉液金丹:“閱水年將暮,燒金道未成。丹砂不肯死,白髮自須生。”不過,他終是沒能如願。

還有很多名相重臣喜歡鐘乳石。從開元時的賢相宋璟,到後來的李石,史不絕書。傳說,李石為宰相的時候對同僚李程無所關照。有一次,李程故意問他服食鐘乳石了麼?李石說自己近來吃了不少,覺得很得力。李程調侃道,我可是不得乳力。他借“乳”諧音於“汝”,對李石沒有支持自己,婉轉地表達出不滿之意。 形形色色的服藥者最離奇的結局也就是荒誕的屍解。肉體在屍解中死去,靈魂卻未必能就此昇仙。中已經有了“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的句子。中唐《玄解錄》更明確地說“道士服之,從羲、軒已來,萬不存一,未有不死者。” 我們曾提到過,河北英雄李寶臣是如何被術士的甘露液毒啞,慘死在神壇上的。中唐名將李抱真與他半生為敵。但在求仙這點上,兩人是一樣的。

晚年時,李抱真聘來一個名叫孫季長的江湖術士。從此,他的府邸煙火薰燎,經年不散。所在街坊籠罩在一片烏煙瘴氣之中,路人紛紛掩鼻急走,不敢停留。李抱真卻興高采烈地和同僚下屬、親朋至好道別,準備白日飛升。先後服丹二萬丸後,羽化昇仙的神話也沒有成真。這時候,李抱真的腹部早已堅硬如鐵,不醒人事數日之久。家人束手無策,已經開始預備後事了。有人以豬肪、瀉藥為他灌腸,將腹中所謂的仙丹排泄出去,才救回了他的一條性命。不曾想,孫季長竟對李抱真說:眼看翩然飛升的時候馬上就到,大人怎麼能半途而廢? 剛剛緩過氣來的李抱真立刻再服三千丸,頃刻斃命。 象名臣裴度那樣,秉著“雞豬魚蒜,逢著便吃;生老病死,時至則行”豁達態度的人,在當時可以說是鳳毛麟角——丹爐的裊裊白玉煙,遮掩著頹唐氣象漸漸顯現的世界。

求仙求藥的詔書頒布後,士大夫們反應非常冷淡。他們以儒教中人自矜。在追逐長生的同時,又矛盾地諷刺這種追求。白居易、元稹痴迷煉丹,可這不妨礙他們用筆墨去抨擊這種怪誕的風氣。詩鬼李賀一邊嘗試著煉藥,一邊狼毫一揮,寫下“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的詩句,借秦皇、漢武求仙不得的故事來諷刺煉丹的李純。 無論自身是否沉溺於方術,士大夫們大多不願意公然迎合天子的長生奇想,在史書上落下一個逢君之惡的罵名。他們更害怕天子服藥後或有不測,自身會捲入禍延九族的旋渦中。 只有聲名狼藉的李道古不在乎。 那時候,他正身陷危機。前幾年,李道古擔任鄂岳觀察使的時候橫徵暴斂。貪暴聲名如風一樣傳遍荊楚大地,傳到了長安。風聞言事的諫官們聽說他的種種惡行後紛紛醞釀上書彈劾。大難臨頭的李道古冥思苦想,終於從這道求藥的詔書中看到了一個從危機中脫身的絕好機會。只要他響應這道詔書,博取天子的好感,天大的問題也會迎刃而解。

在李道古的精心策劃下,道士柳泌像一個騎著黃鶴的仙人,飄然來到了長安城,為天子帶來了長生不老的希望。大喜過望的李純完全被柳泌玉樹臨風的神仙風采傾倒。李道古在他心目的形像一時間亮了起來。彈劾李道古的白簡紛紛飛來,都被李純漫不經心地擱在旁邊,就像沒有看見。在他看來,諫官們不過是看不慣李道古迎合自己長生的慾望,借題發揮罷了。 一堆白簡,很快就在御案邊蒙上厚厚的灰…… 李純對長生的狂熱追求使柳泌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一向靠誆騙為生的道人知道,面對的是塵世上最有權力的人物。騙術一但被戳穿,自己就有性命之虞。狡猾的柳泌想出了一條緩兵之計。他煞有介事地請求李純將自己外放浙東為官,到天台山尋找傳說中的仙草。

高一萬八千丈、周圍八百里的天台山地處“牛斗之分,上應台宿,光輔紫宸”,因此得名。千年來無數瑰麗的神話給這座浙東的美麗山巒帶來了離合的神光:相傳黃帝在山巔拜九元子為師;任頊在山腳救過龍;大名鼎鼎的葛洪在山腰煉過丹;隋煬帝請教過山中的道士徐則。翻開天台山的歷史,我們可以在長長的名單上看到號稱神仙宗伯的王遠知、隋朝僕射徐之才的女兒徐仙姑,還有因身負役使鬼神之術而為唐玄宗所寵的葉法善。青松下、白岩旁,到處有他們修行過的痕跡。漢朝的劉晨和阮肇曾在山重水復的採藥路上迷失方向,與山中仙子“旋彈青瑟旋閒遊”,共度一段洞中一日、世間一年的神仙時光。有一天,他們終於想起紅塵裡的舊時家園,走出天台山的重巒疊嶂。劉晨和阮肇推開了自家的柴扉,卻發現風景依舊,人事全非。自己的七世兒孫也已是白髮蒼蒼。只有這個老態龍鍾的七世孫還依稀記得,故老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兩位祖先一去不回……無家可歸的劉晨和阮肇只好轉身離去,重返天台山,去繼續他們的神仙生涯。兩百年後的西晉太康八年,還曾有人在天台山的某一條幽徑上與這兩個人邂逅。 所以,受唐朝幾代帝王禮遇的茅山派傳人司馬承禎在撰寫《天地宮府圖》的時候,將神光離合的天台山列為十大洞天之六的“上清玉平之洞天”。如果被派到那離長安千萬里外的台州,柳泌就可以藉著尋藥的題目逍遙一生。 就這樣,道人又從長安城出走,飄然來到了草香石冷的天台山。 他揮舞著長鞭,把台州的官吏和百姓驅趕進高山深谷,去尋找想像中的仙草。曾經仙人飄來飛去的天台山,現在擠滿了滿腹怨氣的採藥人。轉眼,一年多過去了。柳泌一無所得。謊言就要被揭穿了。驚惶的道人自覺走投無路,狼狽逃入山中。劉晨和阮肇歸去後,“碧山明月閉蒼苔”,再找不到仙人的踪影。走遍方圓八百里重山復水,也沒有柳泌棲身的地方。 當浙東觀察使在山谷深處捕捉到走投無路的柳泌,元和十四年還是元和十四年,所謂“洞中一日,世間一年”終究只是飄渺的傳說。 被押送回長安的柳泌以為,他的神仙生涯已經演到了盡頭。事情竟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機。李道古擔心柳泌的騙局被戳穿會殃及自身,在天子麵前鼓動如簧的巧舌,竭力為他開脫。在李道古的蠱惑下,李純相信天台山發生的鬧劇只是一場小小的誤會。他不僅沒有懲罰柳泌,還把這個已經被戳穿騙局的道士留在興唐觀,為他煉製不死之藥。 悲劇性的偏執,終於把故事從鬧劇演繹為一場悲劇。 在我眼中,柳泌是如鬼如魅的人物,陰魂不散地糾纏著李純。對那段歷史來說,他絕不僅是一個引子,一個誘因,而是一個王朝氣數將盡的象徵,就像那些棲息在長安城內外松樹與桂樹上的鴟梟。 柳泌點燃了青銅大釜下的火焰。他現在只能枯坐在興唐觀終年火氣不消的銅釜旁用功,再也不敢奢望到海外仙山尋找子虛烏有的仙草。在長安,他也不寂寞。帝京里,滿眼都是招搖撞騙之徒的身影。僧人大通出入宮廷,到處宣揚自己伏虎降龍的無上神通。田佐元則到處吹噓自己能把瓦礫變成黃金,從李純手上騙來了一頂虢縣令的烏紗。 還有個道士,自稱三百多歲,面貌不過二十許。一時間,上門求教的人絡繹不絕。一日,幾個權貴正好登門拜訪。寒暄之際,家人入內禀報說,道士的兒子剛從鄉下來。道士滿臉不悅,喝退家人。見到這番情形,在座眾人紛紛表示見見何妨?遲疑片刻後,道人才召兒子前來會客。一個鬚髮如雪、老態龍鍾的人蹣跚地走上堂來。道士很抱歉地對大家說,自己的兒子不肯吃仙丹,沒到一百歲就衰朽不堪。權貴們大驚失色,不由得崇拜起這個道士,把他看作塵世的神仙。後來,有好事之人私下向道士的親戚、知已打聽,才獲悉一個讓人捧腹的秘密:那老人竟然是道士的父親。 莞爾一笑,掩蓋了世間多少荒唐。 “鼎追四季中央合,藥遣三元八卦行”煉製出的丹藥,不過是一撮魚肚白粉末。柳泌將它盛在瓷缽裡,恭敬地進獻到李純的御几上。唐高宗(李治)和唐玄宗雖熱衷於煉丹,一但丹成卻很理性,都沒有貿然服食。可李純抵禦不了丹藥的誘惑。這時候,起居舍人裴潾站出來說,君主的藥物按照古時候的慣例都應由臣下先嘗,確信沒有問題才能服食。獻藥的柳泌應該自己先服食一年,以觀藥效。可焦急的李純甚至連一年也不願意等。多嘴的裴潾很快就被黜為江陵令——長安天子李純象河北英雄李寶臣一樣死去。 十二天后,京兆府接到了處死柳泌的指令。 幾個老成的獄吏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執行這道命令。在長安,柳泌的名氣非常大。他們有些擔心。種種道人施法遁形的故事,獄吏們道聽途說,知道不少。 相傳,唐玄宗曾向羅思遠討教隱形之法。可道人總是有所保留。與羅思遠一起作法時,唐玄宗隱形後,再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可當皇帝單獨練習的時候,不是露出一截衣帶,就是藏不住襆頭邊角,宮人總能找到他。唐玄宗百般相求,羅思遠最終也沒有將隱形術傾囊相授。失去耐性的皇帝大怒,命高力士用油布裹住羅思遠,活活壓死後埋進泥土。十天后,一位從西蜀回京的宦官告訴唐玄宗,自己在蜀道上邂逅羅思遠。驢背上的道士遙遙一揖,笑著告訴他:皇上的玩笑,未免太殘酷了。 廬山茅安道的故事也有很多獄吏聽說過。一次,兩個弟子回家省親。下山前,他再三叮囑,不要炫耀法術;否則法術遇事不靈。兩弟子下山後,聽說鎮海節度使韓滉一向深惡術士,就想去賣弄一下。如果以遁形術折服韓滉,兩人頃刻間就可以名動天下。到鎮海節度使牙門,兩人不下跪行禮,傲慢地徑直登上台階。韓滉大怒,命吏卒將這兩個膽大妄為的術士捆起來。等他們要遁形逃走時,卻發覺法術果然不靈。見狀不妙,兩人只好信口把師父攀扯進來。一心要殺盡術士的韓滉當場允諾,只要他們供出師父的姓名和住處,就可免一死。兩人還沒說話,守門的吏卒已上堂報告,茅安道登門求見。韓滉立即令人將他召入牙門。落座後,茅安道說想見一見闖禍的頑徒。韓滉一揮手,讓人去帶。此時,一群牙軍手持刀棍,四下圍了上來。茅安道熟視無睹,平靜地向韓滉討杯水。韓滉沒有給他。茅安道滿不在乎,端起案頭的石硯,喝了一口墨汁,噴向兩個弟子。他們在一眨眼間化為兩隻黑鼠,在庭前亂跑。沒等韓滉回過神來,茅安道已變成一羽蒼鷹,一爪拿住一隻黑鼠,沖天而起,瞬間就消失在白雲深處。 如果柳沁像傳說中的羅思遠、茅安道那樣,在最後關頭遁形逃生,事情就麻煩了。一番商量後,京兆府的獄吏們秘密地預備了破除妖術的黑狗糞和烏雞血什麼的。 牢廳裡空曠、陰森,只有幾盞如豆的殘燈,恍如磷磷鬼火。藉著昏黃的亮光,剛剛被架進來的柳泌看見暗角邊擱著一堆破縞敗絮樣的什物。沒等他看清那是什麼,如狼似虎的獄卒們已經粗暴地扒下柳泌的衣裳,將他死死地摁倒在地上,臉龐被粗礪的地面硌得一片刺痛。猛然間,他看見一張血污的臉正對著他,猙獰、恐怖,翻出眼白的眸子已經黯淡無光。柳泌認得,那是僧人大通。橫在地上的破縞敗絮,是他正在冷去的屍體。 柳泌驚惶地掙扎了一下,想說些什麼。可他的嘴已經被結結實實地堵上,只能發出些意義不明的嗚咽聲。 兩個劊子手交換了一下眼神,心領神會地舉起了木杖……什麼都沒有發生。木杖砸在肉身上的悶響讓人心裡一悸。青筋暴露的柳泌痛苦地掙扎了一下。前幾天用刑的時候留下的灸灼瘢痕如此醒目,像一條條蠕動的蟲蛇,扭曲到極致。 人們沒有聽見淒厲的哀號和粗重的喘息。一道道暗紅色的血從柳泌頭頂流淌下來,游過他的脖頸,沿著脊線蜿蜒而下,很快和蛇形的灸灼瘢痕交織纏繞在一起,構成一幅淒美的畫面。 看來,獄吏們是多慮了。什麼都沒有發生。劊子手很快就把冰冷的屍體從角門拖了出去——這就是傳奇道人柳泌的最後結局,沒有任何傳奇。 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李耳,到射虎入石的李廣、與虎交談的李暠和北山殺豹的李虎,再到《桃李子歌》和羊角山上白馬朱鬣的老叟,王朝從來不缺少自己的神話。道士們用一個又一個神話為唐朝興起提供了“君權神授”的理論依據。 那時候,長安還是隋朝的大興城,而唐高祖李淵還只是隋朝的唐國公李淵。一個自己和自己子孫的王朝,對他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南方的茅山道士、北方的樓觀道士都曾以天才的預見能力和勇氣充當著李氏家族神話最熱心的撰寫者和傳播者,為一個新王朝的建立鼓與呼。 不要以為道士們僅僅依靠圖讖進行政治投機。在李淵和天下英雄爭奪萬里江山的故事中,道士的身影無處不在。決戰霍邑前夕,一個霍太山間的白衣老道為唐軍指明了進兵的路線;平陽公主關中起兵時,最先提出“天道將改”的道士岐暉為名震天下的娘子軍送來了一車車資糧;岐暉也親自帶著八十餘名道士奔赴蒲津關,將唐軍從河東迎入關中…… 在道士岐暉身上,我們看到一種對天下局勢和走勢的深刻洞察力。有了這樣一種能力,他們才能朝代更迭的大動盪中準確地預見未來。這種神秘光輝在前道士魏徵身上已經褪色了,他不能像岐暉一樣預見未來。可魏徵能堅定地把握現在。在新王朝里他帶著誇張的嚴肅,扮演道德原則的守望者。 在我的想像中,貞觀朝的太極宮像一間掛滿鏡子的房間。魏徵就是一面鐫刻著古樸花紋的古鏡,閃著青冷的光。現在,掛滿鏡子的房間已空無一人。唐太宗聽說魏徵病逝後,不無傷感地說:“以銅為鑑,可正衣寇;以古為鑑,可知興替;以人為鑑,可明得失。朕嘗保此三鑑,內防己過。今魏徵逝,一鑑亡矣。”如果魏徵是銅鑑,鏡面上也沒有里風月寶鑑的玄光幻影和洞悉世相本質的深刻。他只是普通而清晰的一方銅鑑,真實地把鏡像呈現給鏡子前面的天子。 又過了一百年,宮廷裡有神仙宰相李泌在輔佐唐肅宗(李亨)、唐代宗(李豫)和唐德宗(李適)這三代平庸的帝王,延續了道教和王朝的獨特緣分。這時候,所謂的道德原則已經被拋棄了很多年。道家給予李泌的智慧,只能讓他捉襟見肘地應付艱難時局。 等到柳泌出場,道士已經淪落為長安招搖撞騙的小丑。虛妄代替了睿智,貪婪主宰了靈魂——修道者所扮演的角色從陽剛到陰柔,從正面到負面,發生著讓人側目的蛻變。在這個“妖氣欲昏唐社稷”的時分,道士已經失去了他們前輩那種預見未來的能力,只懂得唆使天子們守在終日煙火不滅的丹爐邊。和這種蛻變相對應的,是王朝生氣的衰竭。 大漠長河、青山綠水間的英雄氣,在這個家族走進長安後漸漸收斂。如果說那些龍騰虎躍的家族神話還殘留下什麼殘骸的話,那就是丹鼎中的龍鉛虎汞。從唐太宗開始,唐高宗、武則天、唐玄宗……帝王之家代代都有人盤桓在丹爐之畔,徒勞地煉製白日飛升的靈丹妙藥。沒有千歲鶴,沒有九重雲,誰能白日羽化,擁有上窮碧落下黃泉的飛舞能力? 誰也無法從九天上某個夐絕的角度回望長安,從而明了多少悲歡離合、興衰成敗的玄機所在。 玉漏杳杳,從幽暗的大明宮傳來,記載著生命結束後的點滴時間。天子李純與道人柳泌就如兩條彼此糾纏的蛇,一起蜿蜒游向最深、最黑的地獄……只有紫泥玉鎖緘封的寶匣,依然在帷帳深處透著五色幽光。 象龍和虎那樣典雅的象喻被陰冷的蛇所取代。神話意境消失無影踪,神奇墮落為荒誕,冶煉丹藥的青銅大釜依然擺放在興唐觀的角落裡。釜底的炭火暫時熄滅了,青銅還殘留著灼人的溫度。 很快,李純的子孫會重新將它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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