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42章 二、不拋棄、不放棄

藉口終於有了。 會昌二年(公元842年)四月,百官提議要給皇帝進獻尊號,稱“仁聖文武至神大孝皇帝”。天子同意了,決定擇日親臨丹鳳樓接受尊號,同時宣布大赦令。 這將是一個盛大的典禮。 屆時滿朝文武必將雲集丹鳳樓。 假如在這樣一個重大時刻出了某種狀況,比如禁軍士兵因故譁變什麼的,那是不是又有一場好戲看了? 仇士良這麼想著,無聲地笑了。 他彷彿又聞到了七年前飄蕩在大明宮中的那一股冰涼而腥羶的氣息。 當然,要讓士兵譁變肯定是需要藉口的。 此時的仇士良當然已經有了藉口。因為有人告訴他:宰相們已經和度支商議好了,要起草製書削減禁軍的衣糧供應以及馬匹所需的草料。這個詔命將在天子宣布大赦令時一同發布。

不管這個消息是真是假,仇士良都決定將它廣而告之。 還能有什麼藉口比這個消息更能激起士兵們的憤怒呢?仇士良隨即在大庭廣眾中不斷揚言:“如果宣布赦令的那天真的下了這樣的詔命,那士兵們勢將集結在丹鳳樓前示威請願!” 與其說這是仇士良在向人們提出警告,還不如說這是他在向禁軍士兵發布行動指令。 李德裕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立刻做出反應。四月二十一日,亦即大典舉行前兩天,李德裕緊急要求天子開延英殿,由他當庭申述、闢清謠言。 天子勃然大怒。 無論他和宰相們是否有過削減禁軍軍需的打算,仇士良抓住此事大做文章都是讓天子李炎無法容忍的。他當天便遣使向左、右神策軍宣諭:“朕與宰相們只討論過大赦令的內容,從未討論要削減禁軍軍需!更何況,即便真有此意,那也是朕的意思,與宰相無關。有人肆意散佈謠言,到底是何居心?”

天子親自闢謠,而且姿態如此強硬,頓時讓仇士良犯了躊躇。 他覺得自己完全陷入了被動。 看來一切都已非同往日了!仇士良無奈地想,眼下的李炎不是當年的李昂,眼下的李德裕也不是當年的李訓和鄭注了。 他們穩紮穩打、滴水不漏,時時謹慎、處處小心,並且該強硬的時候一點也不示弱,該行動的時候也絕不拖泥帶水、猶疑觀望。 和這樣的一群對手過招,仇士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最後他不得不妥協了,帶著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去見天子,連聲說自己有罪。 彷彿已經很久了,宦官沒有這樣在大唐天子麵前低過頭了。 武宗李炎看著仇士良那張因尷尬和惱怒而扭成一團的臉,心里大呼痛快。 由於有李德裕這樣的強勢宰相撐腰,武宗李炎在宦官面前重新拾回了天子應有的自信,故而對李德裕越發倚重。

李德裕對此當然是心中有數,但他還是想通過某種方式再確認一下。會昌三年四月,李德裕屢屢向天子提出退隱,或調任閒散職務。天子一听就慌了,非常誠懇地告訴他:“你每次辭職,都讓朕十幾天坐立不安。如今大事尚未完成,愛卿豈能求去?” 李德裕笑了。 當然,他並沒有笑在臉上,而是笑在了心裡。 自從九世紀二十年代以來,大唐帝國歷穆、敬、文三朝,在藩鎮事務上一直採取妥協政策,對河北三鎮以及其他藩鎮割據自專和官爵世襲的現象始終予以默認,甚至對此起彼伏的兵變也一直抱著聽之任之的態度。只要各地藩鎮的驕兵悍將不公然背叛與對抗中央,李唐朝廷就會把節度使的旌節斧鉞拱手交給那些父死子繼或者通過兵變上台的將領。從前被視為難以容忍或大逆不道的事情,如今已經變成一種司空見慣的社會現實。 “國法”、“綱紀”和“中央權威”等等,早已被李唐天子們默默拋棄、悄悄放棄了。

這麼多年來,似乎沒有人覺得不妥。 然而,到了武宗一朝,這種不盡如人意的政治現狀注定要被天子李炎和宰相李德裕聯手改寫。 因為他們不是那種默默拋棄、悄悄放棄的人。 會昌三年四月,一個改寫現狀的契機擺在了李炎和李德裕的面前。 這兩個不拋棄、不放棄的人不由分說地握住了它。 這個契機是昭義節度使劉從諫之死…… 昭義鎮雖然不像河北三鎮那樣歷來是李唐中央最頭疼的地方,但是近幾年來,劉從諫與朝廷之間的猜忌卻越來越深。 其根源就在於八年前的那場“甘露之變”。 當年那場震驚朝野的流血事變發生之後,李訓、鄭注、宰相王涯等一幫朝臣全部遭到殘忍的屠殺和族誅,劉從諫出於義憤,在開成元年二月上疏天子,說:“王涯等人不過是儒生,荷國厚恩,豈肯輕易謀反?李訓、鄭注事實上也是為了除掉擅權亂政的兩個中尉宦官,說起來這也是救亡圖存之舉,卻被誣陷為謀反,他們其實沒有罪!就算宰相們真有異謀,也應交付司法審判,豈能讓宦官擅自帶領士兵,肆意屠殺文武百官和無辜士民?臣本想親赴朝廷,面陳是非善惡,又恐一起被陷害誅殺、禍及子孫,大事反而不能成功。但是臣一定會克盡封疆之責,建設操練軍隊,在內為陛下之腹心、在外為陛下之藩籬。倘若奸臣仍舊橫行,臣會誓死入朝,只為了一個目的——清君側!”

一看到奏疏,仇士良暴跳如雷,叫囂說劉從諫有窺伺朝廷的野心。當時的文宗皇帝已經完全落入仇士良的掌控之中,只能像徵性地加給劉從諫“檢校司徒”的中央榮譽官職,以示勉勵。但是劉從諫卻斷然拒絕,並且對文宗皇帝的懦弱表現頗有微詞,從此與朝廷便產生了隔閡。到武宗皇帝即位之後,劉從諫又給新天子獻上了一匹舉世無雙的寶馬,卻沒有被李炎接受。劉從諫知道仇士良從中挑撥,致使天子和朝廷對他很不信任,一怒之下殺了那匹寶馬,隨後便開始打造兵器、擴張軍隊,明里暗裡與中央較勁。相鄰諸道都大為恐慌,連忙跟他搞起了軍備競賽。 到了會昌三年春,劉從諫患了重病,自知將不久人事,於是對妻子裴氏說:“我以忠直事奉朝廷,可是朝廷卻不明白我的心意,相鄰諸道又與我們極不和睦。我死之後,別人來主持軍政,我們家恐怕就沒有人煙炊火了。”於是劉從諫便效仿河北三鎮,任命他的侄子劉稹為牙內都知兵馬使、族侄劉匡週為中軍兵馬使,同時把所有的親信全部安插在軍隊的要害部門。他這麼做的目的就是要把兵權牢牢把握在自己的家族手中,保證在他死後能讓家族子弟承襲節度使職。

四月,劉從諫死,劉稹秘不發喪,強迫監軍宦官崔士康上奏朝廷,稱劉從諫病重,請立劉稹為昭義留後。劉稹和幕僚王協等人都堅信,只要嚴密控制監軍宦官、重金賄賂朝廷使臣、暗中加強戒備,不出一百天,朝廷肯定會乖乖送上節度使的旌節斧鉞。 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料到,他們這回運氣不佳,碰上了兩個不拋棄、不放棄的人。 首先天子李炎就不會上當。他料定劉從諫已死,於是命使臣前往宣旨說:“若是從諫疾病尚未痊癒,應該暫時送到東都洛陽靜養,等到病體稍愈,另有任用;現在希望劉稹能來京朝見,朝廷定會重加官爵。” 隨後天子就此事徵求宰相和百官的意見。其他宰相、諫官和大多數朝臣都認為應該授予劉稹留後之職,唯獨李德裕一人堅決反對。他說:“昭義的情況與河朔三鎮截然不同。河朔割據已久,人心難以挽回,是以歷朝以來都把他們置之度外。而昭義卻近在中央腹心,軍隊又一向效忠朝廷,曾擊敗朱滔、生擒盧從史。當年的敬宗皇帝不過問朝政,宰相又缺乏遠見和謀略,在劉悟死後,因循姑息才把官位授予劉從諫。而今朝廷倘若一意因循、姑息縱容,試問天下藩鎮誰不想效法昭義?中央權威與天子號令又有谁愿意服從?”

天子隨即問李德裕:“有什麼辦法可以對付昭義?” 李德裕胸有成竹地說:“劉稹心目中的榜樣和靠山就是河朔三鎮,只要能讓他們不與昭義結盟,劉稹必將無所作為。應派遣大臣前去宣諭成德的王元逵和魏博的何弘敬,告訴他們,歷任天子都已經承認他們世代相襲的慣例,但是昭義的情況與他們不同。如今朝廷要對昭義用兵,不打算讓中央軍隊進入山東(太行山以東),所以山東境內隸屬於昭義的邢州、洺州(今河北永年縣東南)和磁州(今河北磁縣)就交給他們攻打,並通令所有將士,叛賊平定之後,一定會加官晉爵、厚加賞賜。如果這兩鎮服從命令,不阻撓中央的軍事行動,劉稹必定可以手到擒來!” 天子大喜。 滿朝文武誰反對他都沒關係,只要李德裕跟他一條心,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把昭義收拾掉。

會昌三年五月初,討伐劉稹的戰役迅速拉開序幕。 以往,每當河朔諸鎮有節度使死亡,後人或部將企圖自立,朝廷必定先派出弔祭使前往弔唁,其次再派冊贈使、宣慰使前去刺探和斡旋;如果不准備承認其自立,也會先封他一個官爵,直到出現軍隊抗命的情況,朝廷才會出兵。所以往往一拖就是半年,等到戰事拉開,藩鎮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戰爭準備。而這次,武宗李炎把所有裝模作樣的繁文縟節和太極推手全部取消了,直接下達了一個命令——打! 詔命一下,河陽節度使王茂元、河東節度使劉沔、成德節度使王元逵、魏博節度使何弘敬、河中節度使陳夷行立刻率領軍隊從各個方向出兵,對昭義形成了一個合圍包抄之勢。 就在這場看得見的戰爭全面打響之際,另一場一直在進行的隱蔽戰爭也終於在這一年的盛夏時節宣告結束。

這就是天子(宰相)與宦官的戰爭。 戰爭是以仇士良的繳械投降而告終。 五月初,仇士良屢屢以老病為由請求調任閑職,天子李炎正中下懷,遂卸掉他的禁軍兵權,改任左衛上將軍兼內侍監。六月十六日,仇士良便以左衛上將軍兼內侍監的職位致仕。 這個不可一世的權宦居然會如此自覺主動地匆匆謝幕,實在是出乎人們的意料。 包括天子李炎和宰相李德裕,都有些始料未及。 不過人們轉念一想——其實這正是仇士良的高明之處。 一個善於急流勇退的人其實比那些到死也不願放棄權力的人要高明得多。從“安史之亂”以來,李輔國、魚朝恩、陳弘志、王守澄等跋扈宦官屢屢死於非命便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而對於仇士良來說,這一生能在帝國政壇上呼風喚雨、手握生殺廢立之大權,前後共殺二王一妃四宰相,誅除了大大小小的政敵無數,做到這一切就足夠了,他最後期望的東西只有一個——

那就是壽終正寢。 在他看來,屬於自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所以他告訴自己:只要曾經擁有,無須天長地久! 只要該出手時就出手,贏他個缽滿盆滿;該放手時就放手,求一個全身而退!這人就算做圓滿了。 所以仇士良向世人謝幕的姿態顯得相當的優雅和從容,並且無怨無悔。 他致仕的這一天,徒子徒孫們送他回到私邸。感慨萬千的仇士良忍不住發表了一番告別演說。這番話是他宦海一生、邀寵固權的精髓,他現在要把它無私地奉獻給自己的黨徒們。 仇士良說:“你們要記住,千萬不可以讓天子閒暇!應該使他時時刻刻沉醉於奢侈糜爛的生活裡,以聲色之娛灌滿他的耳目。而且聲色之娛還要時時花樣翻新,力求日新月異,讓天子無暇旁顧,然後我等就可以得誌了。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讀書,或接近讀書人,因為他一旦發現了前代的興亡之跡,就會心生惕厲,到那時我等就會被疏斥了!切記,切記……” 徒子徒孫們聞此金玉良言,頓生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之感,止不住千恩萬謝、頻頻叩首。 仇士良蒼白無須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雖然走了,可是我並沒有輸。 我的精神將在一代又一代宦官的身上延續,並且不斷地發揚光大。 金鑾殿上的天子和文臣們,你們可要小心了。 我們與你們注定是勢不兩立的。換句話說—— 戰爭,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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