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39章 六、甘露之變:大明宮成了屠宰場

其實這一切本來不會發生。 其實天子李昂和他的皇黨本來已經勝利在望了。 可皇黨內部的某個重要人物卻在這個冬天的某個午後,忽然生出了某個念頭,從而導致了計劃的流產和災難的發生。 這個人就是李訓。 就在鄭注緊鑼密鼓地籌劃這個誅殺閹黨的行動時,一個念頭不由分說地跳進了李訓的腦海——假如這次行動獲得成功,那麼鄭注就會當之無愧地成為帝國的功臣,成為天子最感激的人。 甚至可能成為最得寵的人。 李訓能眼睜睜地看著鄭注搶這份首功嗎? 當然不能。 一棲不兩雄。權力的塔尖上容不下兩個同樣野心勃勃的人。如果朋黨和閹黨全部被清除乾淨,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必然是這兩個人的巔峰對決。 所以李訓不得不居安思危,不得不未雨綢繆,不得不先下手為強!

就在這樣的念頭急劇飛轉的電光石火之間,另一個計劃已經在李訓的腦海中悄然浮現——必須趕在王守澄的葬禮舉行之前,尋找機會把閹黨全部做掉,繼而把鄭注也一塊做掉! 只有如此,李訓在未來的歲月裡才能在宰相的位子上巋然不動、高枕無憂。 心意已決,李訓立刻召集他的心腹:宰相舒元輿、左金吾大將軍韓約、河東節度使王璠、邠寧節度使郭行餘、京兆少尹羅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等人商討具體的行動計劃。 計劃很快就出籠了。 行動時間定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朝,比鄭注的原計劃整整提前了六天。 對此,天子李昂和鄭注等人全都一無所知。 我們不知道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這天長安的天氣究竟怎樣。 是艷陽高照、碧空如洗,還是陰霾漫捲、北風凜冽?

對此我們不得而知。 我們唯一知道的是——這一天的大明宮將會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並因此被載入史冊。 天剛濛濛亮,唐文宗李昂就已經來到了大明宮的紫宸殿。 朝會像往常一樣按時開始。百官站定了班次,只等著金吾將軍一如平日那樣高聲奏報“左右廂房內外平安”,然後百官就可以奏事了。 可是,這天早朝,左金吾大將軍韓約報的卻不是平安。 而是祥瑞。 滿朝文武清晰地聽見韓約用一種激動的聲音向天子奏稱:“左金吾聽事(辦公廳)後院的石榴樹上,昨夜天降甘露,臣已遞上'門奏'(夜間宮門緊閉,凡有緊急奏章皆從門縫投入,故稱'門奏')!”韓約說完,三拜九叩向天子道賀。李訓和舒元輿當即出列,率領百官一起向文宗祝賀。

天降甘露,象徵著天下太平。這是多麼大的一件喜事啊!李訓和舒元輿隨即邀請皇上前往觀賞,以領受天賜的吉祥。 文宗李昂也感到異常驚喜。連老天爺都忍不住降下了祥瑞,這足以證明太平盛世已經指日可待了。 於是百官依次退下,來到含元殿內重新站定。一個時辰後,天子李昂乘坐鑾轎出了紫宸門,登上了含元殿,命宰相和中書、門下兩省官員先去“左仗”(位於含元殿左側的左金吾辦公廳)查看。許久之後,李訓和舒元輿等人才回來向天子奏報:“臣已經和眾人查驗了,恐怕不是真的甘露,應暫緩對外宣布,以免天下百姓爭相道賀。” “怎麼會這樣?”李昂聞言,不禁大為懊喪,回頭命左右神策中尉仇士良和魚弘志帶著宦官們去重新查看。仇士良等人隨即走出了含元殿。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李訓和舒元輿對視一眼,立刻傳召河東節度使王璠和邠寧節度使郭行餘上殿聽旨。 按原定計劃,王璠和郭行餘各帶著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等候在丹鳳門(大明宮正門)外,一等李訓宣旨,他們要即刻帶兵進入大明宮,與金吾衛里應外合誅殺宦官。可不知道為什麼,只有王璠帶著他的河東兵進來了,郭行餘卻是單槍匹馬,邠寧兵一個也沒有隨他入宮。 計劃開始走樣了。 李訓感到了一絲不安。 更讓李訓不安的是:沒帶兵的郭行餘前來殿下聽宣了,而帶著兵的王璠卻臉色蒼白、雙腳打戰地遠遠站著,一步也不敢靠近含元殿。 看來王璠和郭行餘是靠不住了。李訓憂心忡忡地想。 一切只能看韓約的了。 此刻,含元殿左側的金吾衛衙門內,宦官仇士良沒有看見傳說中那晶瑩剔透的甘露,只看見了韓約那蒼白如紙的臉上一顆顆滾圓的汗珠。

為什麼在這樣一個大冬天的早晨,這個左金吾大將軍竟然會大汗淋漓呢? 仇士良滿腹狐疑地盯著韓約問:“將軍這是怎麼了?” 話音剛落,一陣穿堂風吹過,吹起了廳堂後側的帳幕,仇士良無意中瞥見了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 那是兵器。 隨著帳幕的晃動,仇士良還聽見了一些聲音。 那是兵器相互撞擊發出的鏗鏘之聲。 什麼也不用問了,仇士良和宦官們猛然掉頭就往外跑。跑到門口時,守衛正準備關閉大門,仇士良高聲怒斥,守衛一緊張,門閂怎麼也插不上。仇士良等人衝出金吾衛,第一時間跑回皇帝身邊,奏稱宮中已發生事變。 全亂了。 計劃全亂套了。李訓知道,此時此刻,誰能把天子攥在手裡,誰就能掌控整個大明宮的局勢。他立刻呼叫殿外的金吾衛士兵:“快上殿保衛皇上,每人賞錢百緡!”

仇士良當然不會讓天子落入李訓之手,馬上對文宗說:“情況緊急,請皇上立刻回宮!”旋即把文宗扶上鑾轎,和手下宦官擁著皇帝衝出含元殿,向北飛奔。李訓抓住轎桿,情急大喊:“臣還有大事要奏,陛下不可回宮!” 此時,京兆少尹羅立言帶著三百多名京畿衛戍部隊從東面殺了進來,御史中丞李孝本也帶著兩百多名手下從西邊衝過來,都是來增援李訓的。他們衝進含元殿,對著那些未及逃離的宦官揮刀便砍,頃刻間便有十餘人倒在血泊中,哀叫聲此起彼伏。 天子的鑾轎在宦官們的簇擁下搖搖晃晃地跑到了宣政門。李訓仍舊一路死死地抓著轎桿,不停地叫天子落轎。早已嚇得失魂落魄的文宗李昂又驚又怒地喝令他住口。仇士良的手下宦官郗志榮一見皇帝發話,衝上去對著李訓當胸一拳,將他打倒在地。還沒等李訓爬起來,鑾轎已經進了宣政門,宮門立刻緊閉。宦官們知道自己安全了,齊聲高呼萬歲。

此刻,宮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各自逃命、作鳥獸散。李訓知道這次行動徹底失敗了,急忙換上隨從人員所穿的綠色低品秩官服,騎馬奔馳出宮,一路大聲抱怨:“我犯了什麼罪,要被貶謫出京!”藉此掩人耳目。果然,各宮門守衛一路放行,沒人懷疑他。 經此變故,仇士良已經意識到李訓等人要對付的就是他們宦官,而幕後主使很可能就是天子本人。仇士良死死地盯著文宗李昂,忍不住破口大罵。 天子渾身戰栗,無言以對。 這一刻,堂堂大唐帝國的天子在宦官面前幾乎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把頭深深地耷拉了下去。 而此刻的宦官仇士良卻居然有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抓獲小偷的快感。 天子慚悚不已、愧悔難當。 而宦官正義凜然、理直氣壯。

我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倒錯。反正從這一刻起,直到生命終結,唐文宗李昂就再也沒有在宦官面前抬起過頭來。 仇士良開始反擊了。 他即刻下令左、右神策副使劉泰倫、魏仲卿分別率領五百名禁軍大舉搜捕“叛黨”。此時,宰相舒元輿、王涯等人仍然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正在政事堂用午膳。一名小官驚恐萬狀地跑進來喊:“軍隊從內廷出來了,逢人便殺!” 幾位宰相這才清醒過來,趕緊狼狽出逃。政事堂瞬間炸開了鍋,門下、中書兩省官員及金吾衛吏卒共計一千多人爭先恐後地往外跑,把大門口擠得水洩不通。片刻後,宦官帶著禁軍殺到,立刻關閉大門。轉眼間,政事堂內未及逃離的六百多人全部被殺。 殺人是很容易獲得快感的。

尤其是殺那些手無寸鐵、毫無反抗意志的人。 此刻的仇士良就充分體驗了這樣的快感。 於是反擊行動迅速升級,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大屠殺。仇士良一聲令下,各道宮門相繼關閉,駐紮在玄武門的所有禁軍士兵全部出動,在大明宮展開了地毯式搜索,不放過任何一個“叛黨”。只要不是宦官和禁軍,一律在他們的屠殺之列。 這一天,大明宮變成了一座血肉橫飛的屠宰場。 正在朝廷各衙門辦公的大小官員,以及剛好入宮辦事的各色人等,全都不明不白地成為宦官的刀下之鬼。先後有一千多人被殺,屍體縱橫交錯,鮮血四處流淌。各個衙門的印信、檔案、圖籍、帳幕、器具盡皆被毀,到處是一片狼藉、慘不忍睹的淒涼景象。 恐怖與血腥的氣息肆意瀰漫在大明宮的每一個角落……

大屠殺之後,仇士良又派遣千餘名禁軍騎兵,在城中大肆捕殺漏網之魚,同時出城追捕逃亡者。宰相舒元輿獨自騎馬逃到安化門,被禁軍抓獲。宰相王涯徒步逃出宮外,躲藏在永昌里的茶肆,也被禁軍搜出,旋即被戴上枷鎖,押入左軍軍營嚴刑拷打。年已七十多歲的王涯禁不起酷刑,最後屈打成招,胡亂承認他與李訓合謀篡逆,企圖擁立鄭注當皇帝。 這份供詞雖然荒謬可笑,可對仇士良來說,有了它就足夠了。 只要宰相承認謀反,他今天的大屠殺行動就披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 事變一起,慣於見風使舵的河東節度使王璠第一時間就逃回了長興里的私宅,並即刻部署河東兵進行防守,宦官魚弘志命禁軍向他傳話,聲稱宰相王涯等人已供認謀反,所以天子起用他為宰相,請他出來主持大局。王璠信以為真,出門相見,旋即被捕,也被押進左軍軍營。王璠見到王涯,一開口就埋怨說:“你自己謀反,為何把我也牽連進來?” 滿腹冤屈的王涯沒想到這個反复無常的小人到了這種地步還不忘倒打一耙,氣急敗壞地說:“還記得你當京兆尹的時候嗎,當初是誰把機密洩露給王守澄的?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王璠頓時語塞。 看著這幫毫無承擔、毫無骨氣,只會狗咬狗、一嘴毛的文臣,此刻的宦官們一定在一旁不住地冷笑。 凡事明哲保身,臨事苟且畏難,任事首鼠兩端,見危險就躲、見利益就上,這就是大唐的文臣和宰相。 難怪他們會輸得這麼慘! 隨後被捕的還有:躲藏在太平里家中的京兆少尹羅立言;王涯的家人、眷屬和奴婢;李訓的族弟、戶部員外郎李元皋。其實李元皋與李訓很少往來,但禁軍逮捕他之後還是不由分說地把他殺了。 緊接著,禁軍士兵開始以執行公務為名搶劫私人財產。前嶺南節度使胡證、左常侍羅讓、翰林學士黎埴等大臣的府邸全部被洗劫一空。長安坊間的一些流氓地痞也開始趁亂燒殺搶劫,並且互相攻擊。一時間雞飛狗跳、塵埃蔽日,形勢一片混亂。 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大唐帝都基本上是在無政府狀態中度過的…… 這一天的流血政變,被歷史命名為“甘露之變”。 翌日清晨,心有餘悸的文武百官陸陸續續地前來上朝,一直到太陽爬得老高,建福門才徐徐地打開。百官們魚貫而入,沒有人知道經過這場大屠殺之後天子和宮中的具體情形,只看見佇立在兩側的禁軍士兵全部刀劍出鞘,臉上依舊殺氣騰騰。百官戰戰兢兢地走到宣政門,大門卻尚未開啟。許久宮門才開,宦官傳令:所有朝臣一律只能帶一名隨從進入內廷。 紫宸殿上已經沒有了宰相和御史,百官隨意站立,班位全亂了套。 可現在已經沒人顧及這些了。 臉色蒼白的文宗皇帝升殿之後,看著表情各異、班位混亂的文武百官,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宰相怎麼沒來?” 仇士良的鼻子哼了一聲,說:“王涯等人謀反,已被關進監獄。”隨後召左僕射令狐楚和右僕射鄭覃把王涯的親筆供詞呈給皇帝看。 文宗李昂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接過那紙供狀,忽然做出一副憤怒而驚愕的表情,對令狐楚等人說:“這是王涯的親筆嗎?”當得到肯定的答復後,天子越發表現得怒不可遏,狠狠地說:“果真如此,死有餘辜!” 李昂知道,他現在必須表現得越驚愕越好。 因為驚愕就表明他無辜,表明他沒有參與宰相們誅殺閹黨的計劃。 這樣他才能擺脫干係,以免仇士良等人一怒之下把他這個天子廢掉。 文宗李昂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住自己的皇帝位子,其他的一切他都無暇顧及、也無力顧及了。 第三天,御史中丞李孝本在咸陽西面被抓獲;同日,李訓也在逃亡鳳翔的中途周至鎮(今陝西周至縣)被捕,首級被砍下送入京師。 太和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也就是“甘露之變”發生後的第四天,滿朝文武都被要求去旁觀“叛黨”的示眾和行刑過程。 神策軍將李訓的首級高掛在“叛黨”隊列的前方,後面的囚車押著王涯、王璠、舒元輿、郭行餘、羅立言、李孝本等人,在長安的東、西兩市遊街示眾,最後將他們推到鬧市的一株獨柳下,一一腰斬,最後把首級懸掛在興安門外示眾。 所有“叛黨”的宗親族裔,不論遠近親疏,一律處死。連襁褓中的嬰兒也沒有放過。其中有的妻女僥倖未死的,全都充為官妓。 二十五日,仇士良下了一道密敕,命鳳翔監軍張仲清將鄭注誘殺,隨後全家誅滅。 二十七日,右神策軍在崇義坊逮捕韓約,次日將其斬殺。 塵埃落定之後,天子下詔封賞。宦官仇士良及所有討賊有功者全部獲得程度不同的升遷和賞賜。 一場狂飆突進的政治運動就這樣以一場大屠殺而告終。 李訓和鄭注這兩匹政壇黑馬就像兩顆光芒萬丈的流星,在沉沉的帝國夜空中一閃而逝。 而在他們身後,黑暗比此前的任何時候都更為堅固而濃重。 關於“甘露之變”導致的後果,史書做了這樣的記載:“自是,天下事皆決於北司(宦官),宰相行文書而已。宦官氣益盛,迫脅天子,下視宰相,凌暴朝士如草芥……” 太和九年深冬的那些日子,唐文宗李昂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分被噩夢驚醒。 醒來後的李昂總是怔怔地凝望床前那一地慘白的月光,恍惚不知自己身處何方。 直到看清這熟悉的寢殿和龍床,李昂急促的呼吸聲才慢慢地平息下去。 夜未央,可李昂睡意全無。 他只能圓睜雙眼,在無涯的黑暗中焦灼地等待—— 等待那彷彿永遠不會到來的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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