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24章 二、憲宗皇帝想罵娘

平定了西川、夏綏、鎮海之後,憲宗李純就把沉重的目光投向了帝國的東北邊陲,那裡就是河北三鎮——成德、盧龍、魏博。 自從安史之亂後,它們與南邊的淮西、東邊的淄青共同構成了李唐中央的心腹之患。它們不但實力強大、割據時間長,而且互為奧援,一有風吹草動便結成聯盟對抗中央。這麼多年來,它們賦稅自享、職位世襲、一切自專,基本上處於獨立狀態……這樣的藩鎮不收拾,中央有何威信可言?帝國有何安寧可言? 可這樣的藩鎮要收拾,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憲宗李純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機會。 元和四年二月,成德節度使王士真卒,他的兒子、節度副使王承宗自立為留後。憲宗李純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承認,由中央另行委派節度使,如果王承宗不服從,就趁機興兵討伐。

三年前淄青節度使李師古病死的時候,他的異母弟李師道自立為副使。當時李純就很想把李師道端了,可朝廷其時正對劉辟用兵,無力兼顧,李純只好違心地任命他為留後,但是把徵收兩稅和任命各級官吏的權力都收了上來。當時李純就打定主意了,一旦平定劉辟,此後無論哪個藩鎮膽敢再搞世襲制,朝廷絕不縱容。 所以當王承宗自立為留後的消息傳來時,憲宗馬上跟幾個心腹重臣商議討伐之事。可宰相裴垍和翰林學士李絳等人卻都表示反對。李絳說:“河北久不服從中央,此事固然令人憤恨,可要是想一朝革除其世襲之弊,恐怕也辦不到。成德自李寶臣、王武俊以來,父子相承已四十餘年,無論民心還是軍心都已習慣,不認為這是違背綱紀。何況王承宗現在事實上已經接管了軍政大權,必定不會服從。再者,盧龍、魏博、淄青等鎮也一向是傳位給子弟,與成德利益一致,如果看到朝廷另行委任節度使,必定暗中結盟。此外,眼下江淮一帶水災嚴重,國家財政和民生都很困難,恐怕不宜輕啟戰端。”

憲宗覺得大臣們說得有道理,雖然心裡老大不爽,可還是忍了下來。到了這一年七月,憲宗實在是忍不住了,就對李絳等人說:“朕想了個法子。要任命王承宗為留後也行,可朕想把他轄下的德州、棣州分割出來,另設一鎮,削弱他的勢力;並且命他從此必須向朝廷繳納兩稅,各級官吏一律由朝廷任命,就像淄青的李師道那樣,你們以為如何?” 李絳反對憲宗分割德、棣兩州的做法,他認為這樣會激起河北諸鎮的反抗情緒,但是關於徵稅和任命官吏的事,李絳卻提出了一個更穩妥的建議。他說:“可以派遣使臣去給王士真弔唁,然後讓使臣以個人名義向王承宗提出來,不讓他知道是陛下的意思。如果他同意,那當然最好,萬一不同意,也不會折了朝廷的臉面。”

似乎是為了考驗憲宗皇帝的定力和耐心,這一年秋天,盧龍節度使劉濟、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淮西節度使吳少誠居然不約而同地病倒了。眼看這強藩世襲的一幕又要在自己面前輪番上演,憲宗覺得這簡直是對他的挑釁和侮辱,於是迫不及待地對李絳等人說:“劉濟這幫人就快死了,難道朝廷只能照舊聽任他們的兒子繼位嗎?要是這樣,天下何時能夠太平?現在朝野議論紛紛,都說應該趁此機會把權力收歸中央,要是他們不服從,就派大軍討伐!時機不能再錯過了,你們看怎麼樣?” 李絳等人就此提出了一個先易後難、先南後北的戰略。 他們認為:河北諸藩的形勢與當初的西川、鎮海截然不同,不能被當時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為什麼呢?因為西川、鎮海都不是長期割據的地方,而且周邊各道都在朝廷的控制之內,劉辟和李琦喪心病狂、單獨叛亂,部眾其實都不服從,只是被他們的財貨利益所誘,所以朝廷軍隊一到,他們立刻土崩瓦解。可河北諸鎮的情況卻大不相同,他們的內部勢力根深蒂固,外部勢力又像藤蔓一樣相互交錯,轄下的將士和百姓都只知有鎮帥而不知有朝廷。好言相勸,他們不聽;武力威脅,他們不服。朝廷如果對他們採取強制措施,到頭來只會弄得自己丟臉。別看河北諸鎮平日里鉤心鬥角,一旦朝廷要打破他們的世襲制,他們立馬會抱成一團,因為他們要維護相同的子孫利益。

所以,李絳等人極力主張:暫時承認王承宗,對河北諸鎮採取安撫政策,然後把主要精力拿來對付淮西的吳少誠。之所以這麼做,他們的理由是:淮西的情況與河北不同,卻與西川和鎮海相似,周邊地區都是效忠朝廷的州縣。因此,吳少誠一死,朝廷馬上可以另行委任節度使,如果不從,立刻發兵討伐。先把淮西平定,等到河北的劉濟、田季安一死,有機可乘了,朝廷再動手也不遲。 應該說李絳等人提出的這個戰略構想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而憲宗李純也全盤接受了這個建議,假如不出現什麼意外的話,李唐王朝完全有可能提前實現“元和中興”,而不至於多繞一個大彎。 然而,世事總有意外,而成功通常需要繞彎。 不過,即將出現在李純面前的這道彎實在是太大,大到讓他一度覺得自己已經陷入了跟當年的德宗皇帝一模一樣的失敗,從而在一段時期內充滿了挫折感。

事情起於元和四年八月,一直未獲朝廷任命的王承宗在惴惴不安中屢次上表解釋,直到八月初九,憲宗使臣裴武才姍姍來遲地給他帶來了天子詔命,以及某些對雙方都有利的“個人建議”。王承宗大喜過望,當即表示說:“我是被軍隊逼迫的,所以沒來得及等到朝廷的旨意就自立了,現在請讓我奉上德、棣二州以表明誠意。”九月,朝廷正式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同時任命德州刺史薛昌朝為保信軍節度使兼德棣二州觀察使。 這樣的結果基本上是朝廷和王承宗都滿意的,看上去似乎皆大歡喜。 可是,有一個人卻很不爽。 他就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 他覺得朝廷這麼做無異於變相削藩——既然今天可以在成德割一兩個州,明天為什麼就不能在魏博割兩三個州?照這麼割下去,到時候河北諸鎮拿什麼來跟中央抗衡?

不行。田季安想,絕不能讓朝廷開這個頭,也絕不能讓王承宗這個乳臭未乾的小輩壞了幾十年的老規矩。 他立刻派人偷偷告訴王承宗:“你知道這個薛昌朝是誰?你以為他是成德的屬官就等於是你的人嗎?我告訴你——這個薛昌朝早就和朝廷有一腿了!要不然他憑什麼當上這個節度使兼觀察使?” 王承宗一聽,越想越不是滋味,馬上派人把薛昌朝囚禁了。 憲宗大怒。沒想到自己退了一步,王承宗反而得寸進尺,於是命令他立刻釋放薛昌朝。 王承宗拒不從命。 事情就這麼僵掉了。雙方努力營造的皆大歡喜的假象就在這一瞬間破碎了。 憲宗李純忍無可忍。 一場大戰就在天子的憤怒中爆發了。 元和四年十月十一日,憲宗下詔削去了王承宗的官爵,任命力主討伐的左神策中尉、宦官吐突承璀為左右神策,河中、河陽、浙西、宣歙四道行營兵馬使,兼招討處置使,率神策軍會同成德周邊藩鎮討伐王承宗。

任命書一下,朝中輿論大嘩。翰林學士白居易上疏力諫:“國家征伐,應該派遣真正的將帥,從古到今,從未見過把天下的軍隊集結起來卻交給一個宦官統領的。我恐怕天下豪傑聽到,必定輕視中央;四方蠻夷風聞,必將譏笑大唐!陛下忍心讓後人代代相傳說命令宦官當軍隊統帥是從陛下開始的嗎?我擔心盧龍的劉濟、義武(治所在定州)的張茂昭、河東的范希朝、昭義的盧從史乃至於各道將領都會以接受宦官的指揮為恥,軍心不齊,大功從何建立?這簡直就是幫了王承宗一個大忙!”與此同時,朝中的諫官御史們也紛紛上疏,反對授予吐突承璀如此重大的兵權,可憲宗李純一概置之不理。 幾天后在延英殿上,李純的這項決定又遭到了度支使、鹽鐵使、京兆尹等一干朝廷重臣的一致反對,無奈之下,李純只好解除了吐突承璀的四道兵馬使之職,改“處置使”為“宣慰使”。可實際上還是以他為軍隊的最高統帥。

翰林學士李絳再度向李純指陳重用宦官之弊,說這幫人沒有原則、唯利是圖,只會進讒言陷害忠良。可李純卻不以為然:“這些人怎敢進讒言?就算進讒言,朕也不會聽!” 李絳又說:“宦官們日夜在天子左右,天長日久,陛下勢必會覺得他們有時候說的話也有道理。自古以來宦官敗壞國家的事實,樁樁件件都記載在史冊中,陛下怎麼能不防範呢?” 李純不聽。 他當然不會聽。 其實天子何嘗不知道歷代宦官為患之烈?可問題在於:歷代大將的擁兵自重、尾大不掉之患,難道就不烈嗎?歷史文臣的黨爭之患、擅權攬政之患,難道就不烈嗎? 所以,天子不得不重用宦官。他覺得自己有必要把宦官培植成第三種力量——一種與大將和文臣相互制衡的不可或缺的力量。

當然,重用任何力量都是要付出代價。可憲宗李純堅信他能夠把這個代價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 然而,當我們從這一刻開始縱觀李純的一生,我們發現他事實上並沒有控制得很好。 因為很快,他就將因重用宦官而在戰場上付出慘重的代價。 並且到了十一年後,他還要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不明不白地死在宦官手上。 不過此時的憲宗李純不可能意識到這一切。 所以在這一年十月末,春風得意的吐突承璀就率領神策軍浩浩蕩盪地向東開拔了。 從元和五年正月開始,各路兵馬就從各個方向對成德發起了進攻,但是一直到三月,憲宗朝廷發動的這場聲勢浩大的圍剿戰役始終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進展。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除了與成德有宿怨的盧龍節度使劉濟親率七萬大軍在正月打下了饒陽(今河北饒陽縣)和束鹿(今河北辛集市)之外,其他各路政府軍基本上都是碌碌無功:河東的范希朝與義武的張茂昭推進到新市鎮(今河北正定東北)就再也無法前進半步;淄青的李師道和魏博的田季安私下都和王承宗通了氣,裝模作樣地各自打下一個縣城後就按兵不動;而主帥吐突承璀親自率領的神策軍則打得最為窩囊,不但屢戰屢敗,而且早早就損失了一員猛將酈定進——此人是神策大將軍,歷來勇冠三軍,他的陣亡導致原本就頗為消沉的士氣更是渙散得無法收拾。

一切都被翰林學士白居易料中了,宦官吐突承璀不但協調不力,而且指揮無方,這場仗再打下去,朝廷根本沒有半點勝算,唯一的結果只能是喪師費財、徒勞無功。於是白居易再度上疏勸皇帝罷兵。 現在的形勢對憲宗皇帝來講真是糟透了。 去年十一月,也就是朝廷剛剛發兵征討成德的時候,淮西的吳少誠就病死了,大將吳少陽殺了吳少誠的兒子,自立為留後。憲宗最不願看到的一幕又出現了。考慮到河朔正在用兵,朝廷不可能同時跟淮西開戰,憲宗只好裝聾作啞,將淮西事務暫時擱置,打算等討平成德再回頭對付吳少陽。沒想到幾十萬大軍打了好幾個月,不但未能取勝,反而損兵折將,憲宗的氣真的是不打一處來。眼看河朔戰事已經進入膠著狀態,憲宗擔心遲遲不承認吳少陽很可能會把他逼反,無奈之下,只好在這一年三月任命吳少陽為淮西留後。 整個局勢的演變跟李絳當初的那一套戰略構想徹底地南轅北轍了。本來最難打的河北現在已經開打了,結果打得讓人既揪心又窩火;而本來最容易打的、被列為首要打擊目標的淮西,現在反而不能打,而且還要被迫承認它。 一切都亂套了。 而眼下,前線又傳來了一些消息,讓憲宗李純越發感到心煩意亂。 那是昭義節度使盧從史派人送來的消息。他指控諸道軍隊與成德勾結,勸朝廷不要再命令軍隊往前推進,同時還暗示朝廷把他的中央榮譽官職擢升為宰相。 憲宗覺得盧從史的種種表現似乎都有些反常。當初要征討成德時,他是第一個跳出來高舉雙手錶示支持的,可戰事一開,他卻始終拖延戰機、逗留觀望,現在他又指控其他將帥和王承宗勾結……朝廷到底要不要相信他? 正當憲宗皇帝憂心忡忡、一籌莫展之際,宰相裴垍特意召見了入朝奏事的昭義部將王翊元,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還隱隱施壓,迫使他說出真相。王翊元為求自保,只好把盧從史玩的那些貓兒膩全部抖了出來——跟王承宗勾結的不是別人,正是盧從史自己。自從開戰以來,盧從史就一直與王承宗暗通款曲,而且命部眾暗藏成德旗號,又故意抬高糧食和草料的價格,騙取中央財政的軍費支出。種種跡象表明,盧從史一意製造混亂,目的就是想坐收漁翁之利。 當裴垍把這一切告訴憲宗,並且建議由前線的吐突承璀就地收拾盧從史時,年輕的皇帝驚愕不已,猶豫了半晌才點頭同意。 元和五年四月十五日,吐突承璀在朝廷的授意下,與盧從史的部將烏重胤等人合謀,用計將盧從史誘捕,同日執送京師。 四月二十三日,憲宗任命烏重胤為河陽節度使、孟元陽為昭義節度使。 六月,戰事仍無進展,白居易再度奏請罷兵。七月,王承宗派遣使節入朝為自己辯護,稱所作所為都是被盧從史挑撥離間的結果,並且表示願意把徵收賦稅和任命官吏的權力還給中央,請求准許他改過自新。 憲宗皇帝終於等到了一張下台的梯子,於是忙不迭地下詔“昭雪”了王承宗。對於有罪之人的寬恕稱為“赦免”,而對於蒙冤之人的平反才稱為“昭雪”,一詞之差,足以見出此時李唐政府對待藩鎮的態度已經變得何其溫和、甚至是何其軟弱了;同時朝廷又恢復了王承宗的節度使一職,並且把德、棣二州歸還給了他。 一場轟轟烈烈的討伐戰爭就這樣偃旗息鼓了。 李唐政府耗時半年多,發兵二十餘萬,所費七百多萬緡,除了換掉一個昭義節度使盧從史之外,別無所獲。 年輕的憲宗皇帝覺得自己窩囊透了,四年前平定三藩時建立起來的自信和威望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了。 收拾藩鎮——真他媽不是件容易的事! 憲宗李純不知道當年的德宗皇帝被藩鎮搞得灰頭土臉時有沒有罵過娘,反正他現在只想罵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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