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17章 八、德宗皇帝丟了什麼?

雖然扯起了反旗,可李懷光的日子並不好過。 因為他麾下的朔方將士普遍對李唐還抱有感情,所以當李懷光遣將去追殺天子的時候,三個將領故意在途中逗留延宕,放走了德宗;此後李懷光準備攻打李晟,三次下達動員令,將士們都不從命。他們說:“如果是打朱泚,我們一定效死;要是想謀反,我們寧死不從!” 除了部卒離心之外,李懷光和朱泚的關係也在迅速惡化。 李懷光反叛之前,兵多將廣、勢力強盛,朱泚致函尊其為兄長,並相約與他在關中稱帝,願為兄弟之國。可當朱泚後來發現李懷光的部眾紛紛背叛,勢力日漸削弱時,便又傲慢起來,竟然賜給李懷光“詔書”,以臣節相待,並打算徵調他的部隊。李懷光勃然大怒,可他處在李晟和朱泚的夾縫間,又不敢輕舉妄動。

他擔心進攻其中任何一個,都會遭到另一個的攻擊。 萬般無奈之下,李懷光只好燒毀營寨,縱兵大掠涇原十二縣。把這一帶擄掠得雞犬不留之後,他才率部東走蒲州(今山西永濟縣蒲州鎮)。 可當他走到富平(今陝西富平縣)時,大將孟涉和段威勇卻帶著數千人突然掉頭投奔了李晟,隨後一路上又不斷有將士叛逃。襲取了蒲州後,李懷光命大將趙貴先在同州構築城防,可趙貴先不久便舉城歸降了唐朝。 李懷光斷然沒有想到,他反叛之後不但沒有像朱泚和李希烈那樣割地稱帝,反而前途更加暗淡。 可李懷光知道,他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無論前面是什麼,他都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興元元年五月二十日,已被德宗任命為京畿、渭北、鄜坊、丹延四鎮節度使的李晟擬定了克復長安的作戰計劃,並與鎮國節度使駱元光、商州節度使尚可孤等部約定日期會師於長安城下,準備大舉反攻。

二十二日,尚可孤在藍田以西擊敗了朱泚部將仇敬忠,將其斬殺。 二十五日,李晟大軍推進到長安光泰門(大明宮東北門)外。 二十六日,李晟軍正在修築工事,朱泚命大將張庭芝、李希倩趁他立足未穩出城攻擊,被李晟打得大敗而回。 二十七日,朱泚軍數度出戰卻頻頻失利;同日,駱元光又在滻水西岸擊敗了朱泚的部隊。 二十八日,李晟大軍發動總攻,從大明宮北面禁苑的苑牆突入城中。朱泚與姚令言率兵奮力抵抗,終究不敵,最後帶領殘部一萬多人從西面逃出長安。李晟命兵馬使田子奇率騎兵追擊。同日,渾瑊等人也率部克復了咸陽。 淪陷了八個月的長安,終於回到李唐王朝的手中。 朱泚和姚令言向西一路狂奔,打算投奔吐蕃。可他的部眾卻沿途逃散,跑到涇州時,一萬多人逃得只剩下百餘騎兵。非但如此,朱泚任命的涇原節度使田希鑑還堅閉城門,拒絕接納。朱泚大怒,在城下喊話道:“你的旌節是我授予的,為什麼在危難時竟忘恩負義?”遂下令士兵焚燒城門。

田希鑑在城頭上冷笑。 要說我田希鑑的官是你朱泚封的自然是沒錯,可你朱泚當初的官又何嘗不是李適封的?你朱泚可以叛,我田希鑑為什麼就不能叛? 田希鑑冷笑著命人取來節度使的旌節,往城門下的火堆裡一扔,大喊一聲:“還你的旌節!”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朱泚的部眾發出了絕望的哭泣。一部分涇原籍的士兵索性殺了姚令言,砍下他的首級向田希鑑投降。朱泚只好帶著餘下的親兵、幕僚、族人,繼續向北面的驛馬關(今甘肅慶陽縣西南)逃竄。到了寧州(今甘肅寧縣),刺史夏侯英又閉門拒絕,朱泚只好折往西北方向繼續逃亡。 當朱泚一行人疲憊不堪地來到彭原西城屯(今甘肅鎮原縣東)的時候,有兩個人不想再跑了。 他們是朱泚的大將梁庭芬和韓旻。

梁庭芬故意放慢速度,讓他的坐騎落在眾人之後,然後從容地搭弓上箭,一箭就把朱泚射落馬下。 朱泚負傷掉進一個土坑中,韓旻揮刀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 韓旻等人提著朱泚的首級返回涇州投降。數日後,首級被傳送至梁州的天子行在。 至此,由涇師之變引發的這場重大叛亂終於塵埃落定。 興元元年(公元784年)七月十三日,顛沛流離的德宗李適回到了闊別十個月的長安。 大明宮依舊矗立在那裡,默默守候著他的歸來。 亮麗的陽光下一切如初。 儘管玄武門上的每一塊磚牆都曾親歷過流血和死亡,儘管含元殿前的每一寸丹墀都見證過陰謀和背叛,可它們全都緘默不語,反而向天子李適展現出一副令人生疑的矜持和美好。 歸來的李適受到萬千軍民的夾道歡迎。

他一路上都保持著笑容——一副矜持和美好的笑容。 那笑容彷彿在說:“百姓別來無恙、長安別來無恙、帝國——別來無恙!所有的災難和不幸終將過去,讓我們找回昔日的勇氣和力量,來重建一個幸福而美麗的家園吧!” 然而沒有人知道,此刻李適的心頭正響著另外一種聲音。 那聲音在說:“這世上有一種東西丟了就是丟了,那是找不回來的。” 李適不知道到底丟了什麼。 可他知道肯定有什麼東西丟了…… 這一年十月末,德宗李適發布了一項重大的人事任命:以宦官竇文場為監神策軍左廂兵馬使、以宦官王希遷為監神策軍右廂兵馬使。 帝國禁軍從此再度回到宦官的手中。 隨著帝京長安的光復,各個戰場的形勢也在逐步好轉。 河中戰場上,渾瑊和駱元光從西南反向進逼李懷光,在長春宮(今陝西大荔縣東)一帶與其對峙;而河東節度使馬燧則從東北方向夾攻李懷光,勸降了李懷光的妹夫要廷珍、部將毛朝揚和鄭抗,先後收復了晉州(今山西臨汾市)、隰州(今山西隰縣)、慈州(今山西吉縣)、絳州(今山西新絳縣),並分兵橫掃聞喜(今山西聞喜縣)、万泉(今山西萬榮縣)一帶,對李懷光的後方形成了重大威脅。而在河北戰場上,朱滔被王武俊打得節節敗退,局面日蹙,再加上朱泚已死,朱滔極度惶恐,只好上表向朝廷請罪。中原戰場上,政府軍也開始轉敗為勝,先後逼降和俘虜了李希烈的手下大將李澄、翟崇輝、田懷珍、孫液等人,克復了滑州、汴州、鄭州等戰略要地,迫使李希烈不得不“遷都”蔡州。

興元元年最後的幾天,帝國的四面八方不約而同爆發了大規模蝗災。蝗蟲過處,稻田荒蕪,連草木都被啃得精光。嚴重的飢荒導致帝國的每一條道路上都擠滿了面黃肌瘦的難民。 人群中不斷有人倒下。 倒下的人再也沒有站起來。 沒有誰會看他們一眼。 除了成群兀立在枯樹上的烏鴉以及天空中不時掠過的禿鷲之外。 新年的正月初一,唐王朝把年號改為“貞元”。 此前的“興元”年號僅僅使用一年就被拋棄了。從新年號的字面上看,我們起碼可以發現一個改元的原因,那就是大唐天子和他的大臣們不僅僅希望帝國從此獲得一個嶄新的開端,而更是希望能夠把一個良好的開局長久地保持下去。 “貞”是堅定之義,而“元”是開局之義。 歷史後來果然證明,蒼天沒有辜負李適和臣民的期望,“貞元”年號果真陪伴著大唐帝國足足走過了二十一度春秋。

唐德宗的《罪己詔》頒布了一年之後,大唐帝國終於否極泰來、浴火重生…… 先是在貞元元年(公元785年)六月,勢窮力蹙的朱滔在惶惶不安中一病而死,其部下劉怦在將士的擁戴下接過了軍政大權;七月,朝廷任命劉怦為幽州、盧龍節度使。河北之亂告平。 緊接著八月,李懷光在馬燧、渾瑊等人的圍攻下落入了眾叛親離的境地,旋即自縊而亡;其長子李璀親手殺了兩個弟弟,隨後自殺。河中之亂告平。 最後是貞元二年四月,身染重病的李希烈被手下大將陳仙奇毒殺;陳仙奇將李希烈暗殺並滅門之後,率眾向朝廷投誠;是月底,朝廷任其為淮西節度使;七月,淮西兵馬使吳少誠又殺了陳仙奇,自任為留後,朝廷只好予以默認。至此,淮西之亂告平。

儘管諸藩之亂基本上敉平了,可我們卻發現——這場席捲了大半個帝國的叛亂與其說是以唐王朝的勝利告終,還不如說是以諸藩的猜疑內訌而順勢撫平,且以德宗朝廷的妥協退讓而草草收場。 我們都還記得,這場叛亂之所以爆發,其因有二:一是諸鎮的目無朝廷和自代自專,二是德宗的銳意中興和志在削藩。可是,這場叛亂又是如何終結的呢? 恰恰是朝廷重新承認了諸鎮自代自專的合法性,恰恰是德宗放棄了他的中興之志和強硬立場,這一切才宣告終結。 相對於這場叛亂的起因,這種終結的方式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我們可以想像,倘若朱滔身死、劉怦自立之後,倘若陳仙奇殺了李希烈、吳少誠又殺了陳仙奇之後,德宗朝廷仍然像當年拒絕李惟岳那樣拒絕承認他們,那麼,叛亂能就此終結嗎?戰爭能就此平息嗎?

答案是否定的。 所以,從這場戰爭的結果來看,我們基本上可以下這樣的結論——帝國表面上是勝利了,可德宗皇帝本人卻陷入了徹底的失敗;另一方面,那些起兵叛亂的藩鎮首領是徹底失敗了,可諸鎮“擁兵割地、一切自專”的這套規則本身,卻毋庸置疑地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我們當然不會否認,德宗一朝的君臣在這場平叛戰爭中都付出了極大努力——比如德宗的真誠罪己,比如謀臣陸贄審時度勢的智慧和韜略,再如李晟、渾瑊、馬燧等將帥的捨生忘死、浴血奮戰等等,我們也不會否認,在歷經安史之亂和諸藩之亂的重創後,德宗皇帝的妥協退讓為帝國換取了一個休養生息、重建家園的機會;無論諸藩如何跋扈依舊,朝廷的綏靖政策畢竟為帝國贏得了一個相對太平的貞元二十年。

然而,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德宗初年的雄心壯志事實上換來的只是帝國的生靈塗炭和滿目瘡痍,李唐朝廷不顧一切與諸藩大動干戈的結果也無非是讓大唐帝國再次回到了代宗時代的原點——藩鎮之亂的根源並沒有被剷除,而諸鎮廢立自專、擁兵抗命的局面也並未得到一絲一毫的改善;在整個貞元年間,大唐帝國依舊是層層太阿倒持,依舊是遍地驕兵悍將…… 當大唐帝國步履蹣跚地行走在八世紀的餘暉中,我們看見德宗李適落在史冊上的身影顯得落寞而細長。 九世紀挾著腥風血雨猛烈地朝他撲來。 無論李適走得急促還是走得遲緩,他的帝國終將與九世紀迎面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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