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11章 二、從李惟岳身上開刀

成德節度使李寶臣看著在他面前一字兒擺開的十幾顆血肉模糊的頭顱,嘴角泛起一抹欣慰的笑容。 這樣自己就走得安心了。李寶臣想。這十幾個人都是跟隨他鞍前馬後多年的勇將,用“勞苦功高”四個字來形容他們是最合適不過了。 所以,他們必須得死! 李寶臣知道自己這次病得不輕,很可能挺不過這個春節,而兒子李惟岳太年輕了,生性又太軟弱,日後絕對鎮不住這些狠角兒,所以只好幫他提前清場,好讓他穩穩噹噹地坐上這把節度使的交椅。 李寶臣的目光又在這些屍首上來回掃了幾遍,忽然間眉頭一皺。 很顯然,少了一個。 易州(今河北易縣)刺史張孝忠的腦袋沒在裡面。 這可不妙,李寶臣想,這張孝忠也是一名狠角兒。此人不除,兒子沒戲。

數日後,李寶臣派遣的使者到易州,再次催促張孝忠前往恆州。 使者名叫張孝節。 看著弟弟那張擰成一團的苦瓜臉,張孝忠氣就不打一處來。 “回去問問李寶臣,那些將領犯了什麼罪,要一個一個地殺掉?你告訴他,我張孝忠怕死,所以不敢去。不過讓他放心,我也不敢反叛,說白了,跟他不敢入朝的心態一樣罷了!” 張孝節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哽咽著說:“這樣一來,我就死定了。” “我要是去,咱倆就都死定了!”張孝忠說,“有我在,他不敢殺你。” 張孝節空手而回,李寶臣在心裡一聲長嘆。看來這張孝忠是殺不掉了,而且這個笨蛋張孝節也殺不得,現在殺他就等於逼張孝忠提前反叛。 看來只能是保持現狀了。 讓一切順其自然吧。

兒子李惟岳能不能守住這份家底,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正月初九,李寶臣卒。幕僚胡震等人勸李惟岳秘不發喪,以李寶臣名義上表朝廷,請求由李惟岳繼任節度使。 李惟岳依計而行。 這一刻終於來了。 德宗李適手裡拿著成德節度使的表文,發現自己的指尖正在不由自主地戰栗。 因激動而戰栗。 從當上太子的那一天起,李適就一直在思考這樣幾個問題: 李唐王朝為何會從盛世的巔峰突然跌入戰亂與黑暗的深淵? 天下臣藩,尤其是河北諸鎮,為何會如此囂張跋扈、為所欲為,動不動就割地自專、興兵反叛?中央為何會如此軟弱無力,屢屢被臣藩玩弄於股掌? 倘若追根溯源,李適覺得遠從太宗和玄宗時代起,禍根便已經悄然埋下了。早在太宗時代征戰四夷時,大唐帝國便以其“華夷閥閱”的恢宏氣度和開放胸襟大力起用胡人為將。這些胡人驍勇善戰、強悍無匹,而且通曉各種塞外民族的語言、風俗、地理、民情,在對外戰爭中往往具有漢人將士所無法比擬的優勢,能夠發揮諸多關鍵性作用,所以一旦歸附便能迅速建立戰功。到了玄宗時代,邊疆節度使幾乎是清一色的胡將——安祿山、史思明、李懷仙都是營州柳城(今遼寧錦州)的胡人;李光弼是契丹人;僕固懷恩是鐵勒諸部中的僕固族人;哥舒翰是突厥人;高仙芝、李懷玉、王思禮是高麗人;李寶臣是奚人;渾瑊是鐵勒諸部中的渾部人;李懷光是渤海靺鞨人;白孝德是西域人……這些胡將固然可用之一時,但卻難以長久駕馭;一旦時移勢易,他們便會暴露出反复無常、心懷異志的真實面目,很容易因各種各樣的利害關係而割據反叛。

除此之外,李適覺得玄宗皇帝在中晚年的許多政治舉措更是造成禍亂的直接原因。 自太宗時代一直到玄宗初年,朝廷雖然廣泛收羅胡將,但卻有四條無形的繩索始終綁在他們身上:一、以文臣為邊帥,節制武將勢力;二、規定邊將不能在一地長久任職;三、不能遙領遠地;四、不能兼統他鎮。藉此,朝廷就能防止邊鎮尾大不掉的後患,就能把四方兵權牢牢把握在中央手中。然而,玄宗晚年的權相李林甫為了鞏固相位,促使玄宗一改以文臣為邊帥的慣例,一律任用胡人為邊疆節度使。自大唐開國以來,許多有能力的朝臣都是先外放為邊帥或節度使,取得戰功後再入朝為相的。李林甫此舉固然封死了其他朝臣“出將入相”的渠道,保住了自己的相位,卻在客觀上為邊鎮的胡將們卸下了一條繩索。

同時在開元、天寶年間,玄宗皇帝自己也先後為諸鎮鬆了綁。不但許多節度使在一個任所十幾年不調職,而且很多人都遙領遠地,皇子中如慶王、忠王等人,宰相中如蕭嵩、牛仙客、楊國忠等人;而節度使兼統他鎮的也多得很,如蓋嘉運、王忠嗣、安祿山等,皆一人節制數道…… 節度使起初僅有兵權,也是到了開元、天寶年間,節度使開始兼領安撫使、採訪使、度支使等多職,於是以一身而攝軍事、行政、財賦大權。如此放任授權,藩鎮豈能不坐大?帝國豈能不出現“強枝弱幹”之局? “安史之亂”又怎麼可能不發生? 回首往事,德宗李適屢屢心潮難平。肅、代兩朝中央的軟弱無能和對河北諸鎮的懷柔縱容讓李適長久以來憤懣難當。所以自大歷十四年(公元779年)五月登基之後,李適便決意振衰起弊、整飭朝綱。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一個遏制諸藩自專自代、逐步將權力收歸中央的機會。 而今機會終於來了。 不從你李惟岳身上開刀,朕又從何處開刀? 數日後,一個叫班宏的天子使臣從長安出發前往恆州,他的任務是“探望”成德節度使李寶臣的病情。 欽差大臣一到,李惟岳慌了。他只好為班宏奉上一份厚禮,希望欽差回朝後能向天子“據實”禀告。班宏一口回絕,回京後向天子禀告了李寶臣已死的實情。李惟岳這才匆忙發喪,自立為留後,並授意手下將領聯名上書,請求皇上賜給旌節。 德宗李適冷笑,就回了倆字——不准。 天子的強硬態度讓諸藩大為驚愕,同時也讓他們不約而同地預感到了唇亡齒寒的危險。很早以前,成德節度使李寶臣、魏博節度使田承嗣、淄青節度使李正己、山南東道節度使梁崇義等人就形成了一個秘密約定——諸鎮齊心協力,確保各自地盤的世襲。

儘管這些強藩人人心懷鬼胎,處處明爭暗鬥,但是在這一點上,他們卻是空前團結、高度一致。所以當德宗在這件事情上明顯流露出“削藩”的意圖時,諸藩絕不會坐視。不久前剛剛被代宗認可為留後並就任節度使的田悅就屢屢上表替李惟岳請求承襲。 德宗沒有給他面子,還是不准。 眼看事情陷入僵局,朝臣勸諫德宗說:“李惟岳承襲父位已經是既成事實,如果不順水推舟,勢必會發生叛亂。” 德宗李適隨即說了一番話——就是這番話讓諸藩看到了皇帝向他們開刀的決心,同時也讓諸藩下定了與朝廷全面對抗的決心。 李適說:“叛賊本無所憑藉,之所以敢作亂,皆籍朕之土地、假朕之位號而聚集黨羽罷了。此前為了滿足他們的慾望,朝廷給予的任命已經太多了,但是叛亂卻有增無減,可見爵命不足以消弭叛亂,卻足以助長叛亂!如果李惟岳必定要叛,給不給他任命,結果還是一樣。”

朝廷最終拒絕李惟岳的消息傳出後,田悅和李正己的使者便迅速趕赴恆州面見李惟岳。 諸藩緊急磋商的議題只有一個——武力聯合,對抗中央!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五月,諸藩率先動手了。 魏博節度使田悅命兵馬使孟佑率五千步騎北上增援李惟岳,同時命兵馬使康愔率八千人進攻邢州(今河北邢台市),命別將楊朝光率五千人在邯鄲西北紮營,阻擊昭義方向來的唐朝援軍,而後他親率數万大軍圍攻臨洺(今河北永年縣)。與此同時,淄青(又稱平盧;治所在青州,今山東益都縣)節度使李正己出兵扼守徐州、甬橋(今安徽宿州市)及渦口(今安徽懷遠縣淮河入口)一帶,與山南東道(治所在襄陽,今湖北襄樊市)節度使梁崇義遙相呼應,封鎖了唐朝的江淮糧食運輸線。

六月初六,德宗下詔晉封淮西(治所在蔡州,今河南汝南縣)節度使李希烈為南平郡王,加授漢南、漢北兵馬招討使,命其統率諸道軍隊從南線進攻梁崇義;同時命河東節度使馬燧、昭義(治所在相州,今河南安陽市)節度使李抱真、神策軍先鋒都知兵馬使李晟聯手,從中路進攻田悅、援救臨洺;又命與成德李寶臣素有嫌隙的幽州留後朱滔從北線進攻李惟岳。 於是平叛戰役在三條戰線上同時打響。 中路戰場,馬燧與李抱真合兵八萬,從壺關(今山西壺關縣)越過太行山直抵邯鄲,對駐守在此的楊朝光部發起攻擊。正在圍攻臨洺的田悅擔心腹背受敵,親率一萬多人回師援救楊朝光。馬燧命部將李自良在雙岡(今河北邯鄲市西北)阻截,並下死令:“如果讓田悅過了雙岡,就宰了你!”李自良奮力死戰,擊退了田悅援軍。馬燧以優勢兵力一舉擊潰楊朝光,將其斬殺,並殲滅其部眾五千餘人。隨後大軍經過五日休整,於七月二十六日進抵臨洺城下,田悅投入全部兵力迎擊馬燧。雙方惡戰一百多回合,田悅軍終因圍城日久、士氣疲憊而不敵馬燧的生力軍,扔下一萬多具屍體後連夜敗逃。被圍困了兩個多月的邢、洺二州終於解圍。

其時淄青節度使李正己已經病死,其子李納一直封鎖消息,自領軍政。田悅失利後向李納和李惟岳求援,李納出兵一萬,李惟岳出兵三千,與田悅殘部合計二萬餘人屯駐於洹水(流經河南安陽市)。馬燧等人率部進駐鄴城,與其隔岸對峙。 八月,李納為父發喪,同時上表請求承襲節度使職。 對於諸藩的厚顏,德宗李適已經不想再用冷笑來回答了。 他現在用的是刀劍。 南線戰場,兵力單薄的梁崇義唯一一次採取主動進攻遭到失敗後,便一直集中兵力龜縮在襄陽。李希烈大軍沿漢水而上直逼其老巢。梁崇義急命部將翟暉和杜少誠在蠻水(漢水支流,流經湖北南漳縣南)阻擊,被李希烈打敗,二將皆降。李希烈命二人返回襄陽對守城軍民進行策反。梁崇義下令閉城堅守,但守城將士卻打開城門紛紛出逃。梁崇義根本無力阻止,絕望之下與妻兒一同投井而亡,李希烈命人割下其首級馳送京師。

中路戰場首戰告捷,南線戰場完胜,而在北線戰場,戰事未開朝廷就先撿了個大便宜。 因為朱滔成功策反了李惟岳帳下屈指可數的大將張孝忠。 其時張孝忠正率領八千精銳軍駐守易州,朱滔派人去對他說:“李惟岳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兒竟敢對抗朝廷!而今昭義、河東軍已經攻破了田悅,李希烈的淮寧軍又克復了襄陽;而且河南的各路軍隊都在日夜兼程地向北挺進,恆(成德)、魏(魏博)亡可立待,你若能率先以易州歸順,那麼平滅李惟岳的首功便是你的,此乃轉禍為福之上策!” 其實,僥倖躲過李寶臣之屠刀的張孝忠早已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了,朱滔之說正中其下懷,於是張孝忠立刻奉表向朝廷請降。德宗李適大喜過望,當即於九月初六任命張孝忠為成德節度使。 九月初七,李適又加授李希烈為同平章事。 整個戰略形勢顯然對中央非常有利,在李適看來,此次平叛戰役的勝利似乎已經指日可待了,而逐步收回藩鎮兵權、重振帝國昔日雄風的日子看來也不會太遠了! 唐德宗李適躊躇滿志、信心百倍地展望著李唐王朝的未來,感覺一股從未有過的豪情在他的胸中升騰激盪。 然而,用不了多久,李適的滿腔豪情就將全部轉化為困惑和沮喪。 那是他絕對意料不到的困惑和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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