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金三角·荒城
金三角·荒城

金三角·荒城

柏杨

  • 中國歷史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77015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出發

金三角·荒城 柏杨 2285 2018-03-16
今年(一九八二)元月初,《中國時報》副總編輯高信疆先生問我,是不是有興趣訪問一下遠在泰緬邊區,一書中殘留下來的孤軍苗裔?如果可能,再去看看難民村和金三角。更鼓勵說,時報董事長余紀忠先生及總編輯張屏峰先生,都很支持這個計劃,並念及我年紀已老,此行深入蠻荒,報館願意同時也負擔老妻費用,由她陪往,以便萬一遇到意外事件,也好有人在旁照料。這提議使我怦然心動,雖然剛從美國回來,連訪美雜感還沒有寫完,而且最近又搬了家——搬一次家跟離一次婚一樣,等於脫一層皮,但我仍幾乎是沒有等他說完,就滿口答應,那正是我多少年想要去的地方,書中的孤軍,為人留下未完的嘆息。難民村象徵二十世紀中國人的苦難。金三角神秘莫測,外國人有很多報導,但每一篇我們所能看到的,都有一種“隔”的感覺,好像是,他們的觀察似乎只深入一半,在它的根部,我潛意識認為,還有更使人震驚的基本層面,那是只有中國人才可以了解的層面。

我興高采烈的接受這項差事,決定陰曆新年(元月二十五日)過後的初十日(二月三日)出發。於是,開始辦理出國手續,收集資料,和尋覓那邊的人際關係。不過,不久我就後悔答應得太快。在除夕的前幾天,金三角戰事爆發,泰國武裝部隊,分別由地面和空中,向金三角核心基地,被稱為毒窟的“滿星疊”——好個充滿詩意的名字,發動大規模攻擊,成為世界性的重要新聞。 《快樂家庭雜誌》主編鍾春蘭女士,曾把一位傳奇性作家曾焰女士發表的一系列異國情調的文章,複印一份,連同她的住址,一併給我。曾焰女士就恰恰住在滿星疊,是我手中最重要的王牌之一。可是啟行的前一天,鍾春蘭女士十萬火急的到處找我,驚慌的說,曾焰女士的丈夫,就在戰爭發生的第一天,中彈斃命,她帶著兩個女兒逃亡,因泰軍的封鎖不解,無法收屍。

消息使人沮喪,朋友們一致勸我不要像飛蛾一樣,撲向戰火,至少延遲到塵埃落定後再去。啟程時,《自由報》社務委員羅祖光先生開車送我們夫婦到桃園機場,接著《中國時報》總編輯張屏峰先生,和高信疆先生夫婦,也趕了來,他們祝福我們平安,並且囑咐:“寧可空手而回,也不要冒生命危險。”面色沉重,使人產生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不再复還的悲壯心情。 到了曼谷,再度後悔不該有此一行。跟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北非的卡薩布蘭卡一樣,曼谷是二十世紀八零年代東方的卡薩布蘭卡,間諜雲集,而且比卡薩布蘭卡更多出國際肅毒組織的密探。幾乎每一個在曼谷的人,都擁有一籮筐情報,你需要什麼,就會有人提供什麼。上自越南和它的尾巴國柬埔寨橫山林政權的一舉一動,下至我們所渴望得到的孤軍苗裔、難民村,以及金三角的各種信息。問題是,我們無法判斷它的真偽。

——甚至正常的商業行為也是如此,曼谷有個“詩裡導遊機構”,負責人范詩裡先生,在台北時向我提供異域孤軍苗裔有十三個基地(有整有零,維妙維肖,跟真的一樣),願負責全部安排。直到臨行前才發現只是一個騙局,幸虧發現的早,否則到曼谷後連飛機場都離不開。 這還不是打擊,打擊最大的是,預期中一定可以獲得某些人士協助的,竟全部落空。從台北發出給遠東商務代表處(大使館)代表(大使)沈克勤先生的兩封電報(外交部的和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的),和我手中握著的將近二十封懇切的介紹信,在官場的特有運轉作業下,於投遞後全部失去效用。這使我們像被擊落的孤雁一樣,困在人地生疏,而又言語不通的異國首都,一種異樣的氣氛抓住我們,不知道如何是好。而“異域”孤軍苗裔、難民村,以及金三角,都在曼谷北方九百公里之外的蠻荒山區,連望都望不到。這種困境使我幾次興起折返台北的念頭。後來激起我孤注一擲決定的,卻是沈克勤先生的一段話,他聲色俱厲的教訓說:“即令你到了金三角,一個報告到台北,說你是前往販毒的,你就完了。”我的反應是,不要說打小報告說我販毒,即令栽贓,把海洛英塞到我身上,我也不在乎,可能生命自由到此斷送,但我沒有做這種事,就是沒有做這種事。顯然的,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問題,才會受到抵制。於是,我迳自物色嚮導(在留泰的三個星期中,我換過六個嚮導)。二月六日,在抵曼谷三天之後,我給報館一封信:“明天,我將深入邊區,如果嚮導不來會合,仍單獨前往。人,生有時,死有地。”

我們最後終於到了滿星疊,並且會見了被世界輿論稱為“毒梟大王”的坤沙先生的重要助手。而就在前一天,那裡仍有一場激烈的射擊戰。從滿星疊返回南方六十公里外的清萊之後,老妻因她教書的學校開學在即,先行飛返曼谷,候泰航的班機返台。我則留在清萊,繼續收集資料,並準備如有可能,再入山區。可是不久,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金三角和它的附近地帶,殺一個人比斬斷一根草還要輕而易舉。我曾經透露要據實報導,為了保護自己而驚慌過度的嚮導,可能先發製人。我當時住在旅館,第二天入夜之後,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我側身到洗手間問是誰?沒有回答。伸手扣上門鏈,順著外視鏡張望,原來侍應生托著送洗的衣服。我不認為像電影上那樣,會是什麼人裝扮的。翌晨一早,當一個穿著膠鞋的粗壯大漢,堵在門口,很恭敬的邀我再赴山區,他們“長官”願和我懇談時,我感覺到一種不尋常的氣味,倉促提起旅行箱,很熱情的拉他下樓共進早餐。走下樓梯,在眾目睽睽下,跳上泰國特有的那種貨車型的小巴士,沒講價錢,就遠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清邁。

但我最難過的是,此行報導,將使報館和讀者先生大失所望。回國後第一天,就有人詢問:“你可看見提煉海洛英工廠?”這句問話是何等輕鬆,我告訴他:“只有死人才看得見。”蓋不知道內情的人,說不出內情,知道內情的人,又不能說出。我雖僅知道一點點內情,卻也陷在這個困境。 但我仍在不傷害仍留在泰北幫助我的朋友原則下,盡可能的去做。先從金三角開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