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03·奠基者

第37章 後記時間開始了

對於人類來說,有三個問題是普遍而永恆的:是什麼、為什麼、怎麼辦。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其實都在各自領域試圖回答它們,只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夠回答,或願意回答。 比如歷史學。 在人文學科(文史哲)當中,歷史學,尤其是考古學,可能最接近於自然科學。所以,學歷史的,尤其是學古代史和世界史的,要比像我這樣學文學的靠譜,也比一般學哲學的靠譜。沒有證據的話,他們不會說。以論帶史,更是史家大忌。先入為主,主觀臆斷,結論在前,在史學界都是違反職業道德的。 由此造成的結果,是歷史學家一般更願意描述“是什麼”,而不願意回答“為什麼”,哪怕僅僅是為了避嫌。 這很讓人尊敬,但也遺憾。 沒錯,在尚未掌握大量證據,甚至在尚未接觸史料之前,就先驗地設定一個框架,然後按照某種所謂“範式”去進行撰述,是危險的。歷史不是布料,可以隨便裁剪。歷史學也不能是“布店”,或“中藥舖”。沒有人能把整匹布披在身上。把“藥材”按照一定的順序放進一個個小抽屜裡,標明黃芪、黨參、當歸、白朮等,則充其量只是“數據庫”,不是“歷史學”。

因此,反對“以論帶史”,不能因噎廢食到不要史觀。事實上,一個偉大民族的文明史,也一定同時是她的觀念史。正是觀念,或者說,價值取向,決定了這個民族的文明道路。觀念的更新或堅守,則構成歷史的環節。這些環節就像古埃及的“諾姆”(部落和部落國家),被尼羅河聯成一串珠鍊。 觀念,就是尼羅河。 從發源地到入海口,構成價值觀發展演變的河床,則是邏輯。 與邏輯相一致的歷史,是“真歷史”。按照真實邏輯來闡述真實歷史,就叫“思辨說史”。這樣一種撰述,哪怕文字的表述再文學,骨子裡也是哲學的。顯然,這需要史觀,需要史識,需要史膽,甚至需要直覺和靈感。 也許,還需要天賦。 當然,也需要啟迪。 啟迪來自方方面面。

與專業的歷史學家不同,我更喜歡琢磨“為什麼”。除了天性以外,也多少受好朋友鄧曉芒的影響。曉芒是超一流的哲學家。 20世紀80年代初,我和他一起做中西美學比較,便討論過中西文化的本質區別。也就在那時,曉芒提出中國文化的內核是“群體意識”,西方文化的內核是“個體意識”,兩種文明也各有兩隻翅膀,即文化心理的“互補結構”。內核的說法是鄧曉芒的創新,互補結構則受到徐復觀、李澤厚和高爾泰等先生的啟發,思想源頭更要追溯到尼采。 這些觀點,後來寫進了我們合著的《黃與藍的交響》一書,現在則成為本卷的思想基石。 不過這絕非“概念先行”。相反,這些結論本身就是研究的結果。而且,以後我的一系列研究成果,比如1995年出版的等,則一再證明它們是成立的。至少,邏輯自洽。

在此基礎上,我在20世紀90年代初,又提出了中華文明的三大精神。 這是受到湯一介先生的影響。湯先生認為中國文化的精神是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和情景合一。但我認為,“禮樂合一”比“情景合一”更合適。而且,準確的說法,應該是“天人合一歸於人,知行合一踐於行,禮樂合一成於樂”。這樣說,才能完整地表述我們民族的人本精神、現實精神和藝術精神。 一個內核(群體意識),兩隻翅膀(憂患心理和樂觀態度),三大精神(人本精神、現實精神、藝術精神),體系構建起來了。 這是一個“文化系統”。 系統是一定有邏輯起點的。而且,系統的建立雖然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但其中肯定會有一個決定性的時刻。那麼,這個時刻可能在何時,可以稱之為“奠基者”的又是誰呢?

直覺告訴我,是周人。 把周公或週人看作中華文明的“耶穌基督”或“穆罕默德”,不算創見。學界的主流意見,也大體如此。問題在於,為什麼不是夏,不是商,而是周? 也許,因為周原在“兩河之間”。 這是寫中華史第二卷《國家》時發現的。在巡航高度可以清楚地看到,除埃及文明只有一條母親河外,西亞、印度和華夏,都誕生在兩河流域。西亞是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印度是印度河與恒河,西周文明則發源於涇水和渭水之間。以後發展為中華文明,又在長江與黃河之間,還是“美索不達米亞”。 兩河之間的沖積平原,是農業民族的福地。然而埃及文明衰亡了,西亞文明隕落了,印度多元多變多種族,很難說有統一的“印度文明”。只有中華文明三千七百年延續至今,雖不免老態龍鍾麻煩不少,卻仍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直覺告訴我,這裡面必有文章。 文章就在製度。 與埃及、西亞和印度不同,週人創立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最優秀也最健全的製度——井田、封建、宗法、禮樂。井田是經濟制度,封建是政治制度,宗法是社會制度,禮樂是文化製度。更重要的是,這些制度環環相扣,配套互補,符合“中國國情”。因此,是穩定的。 這是一個系統工程。 制度工程的背後,是觀念體系。從“君權天授”,到“以人為本”,到“以德治國”,再到“以禮維持秩序,以樂保證和諧”,本身就是一個完整和自洽的系統。週人,確實是“早熟的兒童”;周公,確實是“文化的始祖”。 但,這樣說,要有證據。 就說“以德治國”。 週人重德,有大量的文獻可以證明。問題是,單靠文獻,不足為憑。比如按照《尚書》的說法,商王盤庚也是講“德”的。那麼,“以德治國”是周人獨有的觀念,或者說,真是從西周開始的嗎?

這可得拿出鐵證來。 辦法是先查殷商時期的甲骨文和金文中,有沒有“德”字。如果有,再看其含義是不是“道德的德”。 結論很快就有了。甲骨文有“德”,但詞義是“得到”,也表示“失去”。 《古文字詁林》中,沒有殷商時期金文的“德”。金文的第一個“德”字,見於“何尊”。何尊是西周青銅器,而且是成王時期的作品,記載了周公營建“成周”(洛陽)的史實,叫“宅茲中國”。這也是“中國”一詞的最早文字記載。 金文的“德”與“中國”同時出現,豈非“天意”? 實話說,當我一眼發現這秘密時,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但我不敢造次,立即聯繫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部的胡嘉麟老師,請他幫我“排雷”。 我問:殷商青銅器上有“德”字嗎?

胡老師說,應該沒有。 我又問:何尊上的“德”,是目前發現最早的金文“德”字嗎? 胡老師說,目前是。 我再問:這個“德”,是“道德的德”嗎? 胡老師說,是。因為原文是“恭德裕天”。他還特地提醒我:並非所有金文的“德”,都是“道德的德”。比如“德鼎”和“德方鼎”的“德”,就是人名。 我眼睛一亮:靈感來了! 靈感來自字形之別。 金文的“德”與甲骨文的“德”,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就是甲骨文由“彳”和“目”組成,金文則多出一個“心”。 《古文字詁林》收入“德”字甲骨文共二十個,都沒有“心”。金文中,不表示“道德”(比如用作人名)的,也沒有“心”。字形,與甲骨文更是如出一轍。 這就說明,道德之德,即“有心之得”。而且,把“眼中所見”(得到)變成“心中所得”(道德)的,正是周人。事實上,何尊所謂“恭德裕天”,就是“以德配天”思想的體現。這種思想大量見於文獻記載,現在又有青銅器為證。 “以德治國”為周人所獨有獨創,已是鐵證如山。

不,“銅”證如山。 後面的推理也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道德的德,既然是跟“天”,跟“中國”聯繫在一起的,則“受天命而居中國,居中國者治天下”,豈非就是周人的政治理念?後來,歷代皇帝都自稱“奉天承運”,北京天壇的佔地面積遠大於紫禁城,豈非正是周人思想的延續? 週,難道不是中華文明的奠基者? 當然是。 靈光現,百事通。其他,比如“商禮為儀,周禮為製”,又如“神授是宗教性的,天授是倫理性的”,以及“姬週株式會社”等,已無須贅述。反正,中華文明的基石奠定了,時間也開始了。 邏輯成立,證據確鑿,剩下的是細節。 細節,是顧問團隊一直強調的。 開始寫作中華史時,首席顧問曹永正就推薦學習《我們的故事:美國》。路金波組織了編輯團隊集體觀看,李蕾把這個學習稱之為“氣質培訓”,陳勤則把該紀錄片的敘事方式總結為“大歷史,小人物”。

這很對,也很難。因為所謂“二十四史”,基本上是“帝王家譜”。小人物的故事,上哪兒找去? 但,細節決定成敗。 發現細節,則需要直覺和靈感。 本卷提到的那個“愛國賊”南蒯,已經是能夠找到的最小的小人物了。作為季孫氏大夫的家臣,他根本就沒資格“樹碑立傳”。能留下姓名,算是萬幸。這個人,是我在讀楊寬先生《西周史》時發現的。可見只要有心,便總能在“宏大敘事”中發現“漏網之魚”。 關鍵,是要有這個意識。 中華史第二卷《國家》里古希臘那個“賣香腸的”,則是讀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時發現的。該書只是把《阿里斯托芬》這部諷刺喜劇的片段,作為“鏈接”附在正文旁邊,我卻認為大有文章可做。通過吉爾伯特·默雷的《古希臘文學史》,我查到了《騎士》公演的時間是在公元前424年。於是很快就在《史記·趙世家》中找到了東周晉國的故事。那個莫名其妙被殺的倒霉鬼,雖然是“君之子”,卻名不見經傳,也是“小人物”呢!

然而一個“賣香腸的”,一個“掉腦袋的”,擱在一起好玩極了。希臘民主制和西周封建制的比較,更是意味深長。 實際上西周對於中華文明的意義,是相當於希臘之於西方文明的。只不過借用馬克思的說法,希臘人是“正常的兒童”,我們民族則是“早熟的兒童”。因此在各自的童年時代,當然會表現出不同的氣質。 這是下一卷要講的。
註釋: 和《左傳》也有類似觀念。 ⑦1949年10月2日,胡風在《人民日報》發表長詩,題目就叫《時間開始了》。至於中華文明真正開始的時間,當在西周。之前,應看作序曲。 週,是我們民族的青春期,既天真爛漫,也少年老成。 那殺身成仁的刺客,追求真愛的情人,英武自重的戰士,忠於職守的人臣, 不卑不亢的使節,順從民意的鬼神,無不表現出千古流芳的中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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