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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四章宗教

中國通史 吕思勉 9462 2018-03-16
宗教的信仰,是不論哪一個民族都有的。在淺演之時固然,即演進較深之後,亦復如此。這是因為:學問之所研究,只是一部分的問題,而宗教之所欲解決,則為整個的人生問題。宗教的解決人生問題,亦不是全不顧知識方面的。它在感情方面,固然要與人以滿足。在知識方面,對於當時的人所提出的疑問,亦要與以一個滿意的解答。所以一種宗教,當其興起之時,總是足以解決整個人生問題的。但既興起之後,因其植基於信仰,其說往往不易改變;而其態度亦特別不寬容;經過一定時期之後,遂成為進化的障礙,而被人斥為迷信。 宗教所給與人的,既是當下感情上和知識上的滿足,其教義,自然要隨時隨地而異。一種宗教,名目未變,其教義,亦會因環境而變遷。原始的人,不知道自然界的法則。以為凡事都有一個像人一般的東西,有知識,有感情,有意志,在暗中發動主持著。既不知道自然界的法則,則視外界一切變化,皆屬可能。所以其視環境,非常之可畏怖。而其視其所祈求的對象,能力之大,尤屬不可思議。有形之物,雖亦為其所崇拜,然其所畏怖而祈求的,大概非其形而為寓於其中的精靈。無形可見之物,怎會令人深信不疑呢?原來古人不知道生物與無生物之別,更不知道動物與植物、人與動物之別,一切都看做和自己一樣,而人所最易經驗到而難於解釋的,為夢與死。明明睡在這裡沒有動,卻有所見,有所聞,有所作為;明明還是這個人,而頃刻之間,有知已變為無知了,安得不相信人身之中,別有一物以為之主?既以為人是如此,就推之一切物,以為都是如此了。這是我們現在,相信人有靈魂;相信天地、日月、山川等,都有神為之主;相信老樹、怪石、狐狸、蛇等,都可以成為精怪的由來。雖然我們現在,已知道自然界的法則了;知道生物與無生物、動物與植物、人與其他動物之別了;然此等見解,根株仍未拔盡。

人類所崇拜的靈界,其實是虛無縹緲的,都是人所想像造作出來的。所以所謂靈界,其實還是人間世界的反映。人類社會的組織變化了,靈界的組織,也是要跟著變化的。我們現在所看得到的,其第一步,便是從部族時代進於封建時代的變化。部族的神,大抵是保護一個部族的,和別一個部族,則處於敵對的地位。所以《左傳》僖公十年說:“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孔子也說:“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論語·為政》)到封建時代,各個神靈之間,就要有一個聯繫。既要互相聯繫,其間自然要生出一個尊卑等級來。在此時代,宗教家所要做的工作就是:(一)把神靈分類。 (二)確定每一類之中,及各類之間尊卑等級的關係。我們在古書上看得見的,便是《周官》大宗伯所分的(一)天神,(二)地祗,(三)人鬼,(四)物魁四類。四類相互之間,自然天神最尊,地祗次之,人鬼次之,物魁最下。天神包括日月、星辰、風雨等。地祗包括山岳、河海等。但又有一個總天神和總地祗。人鬼: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祖宗。其餘一切有功勞、有德行的人,也都包括在內。物魁是列舉不盡的。天神、地祗、人鬼等,都是善性居多。物魁則善惡無定。這是中國人最普通的思想,沿襲自幾千年以前的。宗教發達到這一步,離一般人就漸漸地遠了。 “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其境內名山大川”(《禮記·王制》),和一般人是沒有關係的。季氏旅於泰山,孔子就要譏其非禮了(《論語·八佾》),何況平民?昊天上帝之外,還有主四時化育的五帝:東方青帝靈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長。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紀,主冬藏。中央黃帝含樞紐,則兼主四時化育。每一朝天子的始祖,據說實在是上帝的兒子。譬如周朝的始祖后稷,他的母親姜嫄,雖說是帝嚳之妃,后稷卻不是帝嚳的兒子。有一次,姜嫄出去,見一個大的足印。姜螈一隻腳,還不如他一個拇指大。姜嫄見了,覺得奇怪。把自己的腳,在這足印裡踏踏看呢。一踏上去,身體就覺得感動。從此有孕了。生了一個兒子,就是后稷。又如商朝的始祖契。他的母親簡狄,也是帝嚳之妃,然而契也不是帝窖的兒子。簡狄有一次,到河裡去洗澡,有一隻玄鳥,掉下一個卵來。簡狄取來吞下去,因此有孕了。後來就生了契。這個謂之“感生”(見《詩·生民》及《玄鳥》。《史記·殷周本紀》述契、后稷之生,即係《詩說》。《周官》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小宗伯,兆五帝於四郊。鄭玄謂天有六,即五帝和昊天上帝耀魄寶。可看《禮記·祭法疏》,最簡單明了。五帝之名,雖出緯候,然其說自系古說。所以《禮記·禮運》:“因名山以升中於天,因吉土以饗帝於郊”已經把天和帝分說了)。契、稷等因係上帝之子,所以其子孫得受命而為天子。按諸“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之義,自然和平民無涉的,用不著平民去祭。其餘如“山林、川谷、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而且是“民所取材用”的(《禮記·祭法》),雖和人民有關係。然因尊卑等級,不可紊亂之故,也就輪不著人民去祭了。宗教發達到此,神的等級愈多,上級的神,威權愈大,其去一般人卻愈遠,正和由部族之長,發展到有諸侯,由列國並立的諸侯,進步到一統全國的君主,其地位愈尊,而其和人民相去卻愈遠一樣。

人,總是實際主義的。所敬畏的,只會是和自己切近而有關係的神。日本田崎仁義所著《中國古代經濟思想及製度》說:古代宗教思想,多以生物之功,歸之女性;又多視日為女神。中國古代,最隆重的是社祭(《禮記·郊特牲》說:“惟為社事,單出裡。惟為社田,國人畢作。惟社,丘乘共粢盛。”單同殫)。而這所謂社,則只是一地方的土神(據《禮記·祭法》,王、諸侯、大夫等,均各自立社),並不是與天神相對的后土。 《易經·說卦傳》離為日,為中女。和《淮南子》,以生日馭日的羲和為女神(《山海經·大荒南經》:“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於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淮南子·天文訓》:“至於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馬,是謂縣車。”)而《禮記·郊特牲》說,郊之祭,乃所以迎“長日之至”。可見以郊祭為祭天,乃後起之事,其初只是祭日;而祭日與祭社,則同是所以報其生物之功。後來雖因哲學觀念的發達,而有所謂蒼蒼者天,摶摶者地,然這整個的天神和整個的地神,就和人民關係不切了,雖沒有政治上“天子祭天地”的禁令,怕也不會有什麼人去祭它的。日月星辰風雨等,太多了,祭不勝祭;亦知道其所關涉者廣,用不著一地方去祭它。只有一地方的土神,向來視為於己最親的,其祭祀還相沿不廢。所以歷代以來,民間最隆重的典禮是社祭,最熱鬧的節場是作社。還有所謂八蜡之祭,是農功既畢之後,舉凡與農事有關之神,一概祭饗它一次(見《郊特牲》)。又古代視萬物皆有神,則有所謂中霤,有所謂門,有所謂行,有所謂戶,有所謂灶(均見《祭法》),此等崇拜,倒也有殘留到後世的。又如古代的司命,是主人的生死的(司命亦見《祭法》。《莊子·至樂》雲:“莊子之楚,見髑髏而問之。夜半,髑髏見夢。莊子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知古謂人生死,皆司命主之)。後世則說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所以南北斗去人雖遠,倒也有人崇拜它。諸如此類,悉數難終。總之於人有切近的關係的,則有人崇拜,於人無切近的關係的,則位置雖高,人視之,常在若有若無之間。現在人的議論,都說:一神教比多神教進化,中國人所崇拜的對象太雜,所以其宗教,還是未甚進化的。其實不然。從前俄國在專制時代,人民捐一個錢到教堂裡去,名義上也要以俄皇的命令允許的。這和佛教中的阿彌陀佛有一個人皈依他,到臨死時,佛都自己來接引他到淨土去一樣。中國的皇帝,向來是不管小事的,所以反映著人間社會而成的靈界組織,最高的神,亦不親細務。假使中國宗教上的靈界組織,是以一個大神,躬親萬事的,中國人也何嘗不會專崇拜這一個神?然而崇拜北斗,希冀長生,和專念阿彌陀佛,希冀往生淨土的,根本上有什麼區別呢?若說一神教的所謂一神,只是一種自然力的象徵,所以崇拜一神教的,其哲學上的見地,業已達於泛神論了,要比多神教高些。則崇拜一神教的,都是當他自然力的象徵崇拜的麼?老實說:泛神論與無神論,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真懂得泛神論的,也就懂得無神的意義,不會再有現在宗教家的頑固見解了。

較神的迷信進一步的,則為術。術數二字,古每連稱,其實二者是不同的,已見上章。術之起源,由於因果的誤認。如說做一個木人,或者束一個草人,把他當做某人,用箭去射他,就會使這個人受傷。又如把某人貼身之物,加以破壞,就能使這個人受影響之類。萇弘在周朝,把狸首象徵不來的諸侯去射它,以致為晉人所殺(見《史記·封禪書》)。豫讓為趙襄子所擒,請襄子之衣,拔劍三躍而擊之,衣盡出血,襄子回車,車輪未周而亡。就是此等見解。凡厭勝咒詛之術,均自此而出。又有一種,以為此地的某種現象,與彼地的某種現象;現在的某種現象,和將來的某種現象,有連帶關係的。因欲依據此時此地的現象,以測知彼時彼地的現象,是為占卜之術所自始。此等都是所謂術。更進一步則為數。 《漢書·藝文志》說形法家之學道:“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凶,猶律有長短,而各徵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全然根據於目可見、身可觸的物質,以說明現象的原因,而否認目不可見的神秘之說,卓然是科學家的路徑。惜乎這種學派中人,亦漸漸地枉其所信,而和術家混合為一了。 《漢志·術數略》,共分六家:曰天文、曰歷譜、曰五行、曰蓍龜、曰雜佔、曰形法。蓍龜和雜佔,純粹是術家言。天文、歷譜、五行、形法都饒有數的意味,和術家混合了,為後世星相之學所自出。

中國古代所崇拜的對象,到後世,都合併起來,而被收容於道教之中。然所謂道教,除此之外,尚有一個元素,那便是神仙家。當春秋戰國時,就有所謂方士者,以不死之說,誑惑人主。 《左傳》昭公二十年,齊景公問於晏子,說“古而無死,其樂何如”?古代無論哲學、宗教,都沒有持不死之說的,可見景公所問,為受神仙家的誑惑了。此後齊威宣王、燕昭王,亦都相信它(見於《史記·封禪書》),而秦始皇、漢武帝信之尤篤,其事為人人所知,無煩贅述了。事必略有徵驗,然後能使人相信。說人可不死,是最無徵驗的。齊景公等都係有為之主,何以都為所蠱惑呢?以我推測,因燕齊一帶,多有海市。古人明見空中有人物城郭宮室,而不知其理,對於神仙之說,自然深信不疑了。神仙家,《漢志》列於方技,與醫經、經方、房中並列。今所傳最古的醫書《素問》,中亦多載方士之言。可見方士與醫藥,關係甚密。想藉修煉、服食、房中等術,以求長生,雖然誤繆,要不能視為迷信。然此派在漢武時,就漸漸的和古代的宗教混合了。漢武時,所謂方士,實分兩派:一派講煉丹藥,求神仙,以求長生。一派則從事祠祭以求福。其事具見於《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 《郊祀志》所載各地方的山川,各有其當祭之神,即由獻其說的方士主持。此乃古代各部族的宗教,遺留到後世的。所載,某水某山有某神,當用何物祠祭,疑即此等方士所記載。此派至元帝后,多被廢罷;求神仙一派,亦因其太無效驗,不復為時主所信,乃轉而誑惑人民。其中規模最大的,自然是張角。次之則是張魯。他們也都講祠祭。但因人民無求長生的奢望,亦無煉金丹等財力(依《抱朴子》講,當時方士煉丹,所費甚鉅。葛洪即自憾無此資財,未能從事),所以不講求神仙,而變為以符咒治病了。符咒治病,即是祝由之術,亦古代醫術中的一科。其牽合道家之學,則自張魯使其下誦習《老子》五千言始。張魯之道,與老子毫無干涉,何以會使人誦習《老子》呢?依我推測,大約因漢時以黃、老並稱,神仙家自託於黃帝,而黃帝無書,所以牽率及於老子。張魯等的宗教,有何理論可講?不過有一部書,以資牽合附會就夠了,管什麼實際合不合呢?然未幾,玄學大興,《老子》變為時髦之學,神仙家誑惑上流社會的,亦漸藉其哲理以自文。老子和所謂方士,所謂神仙家,就都生出不可分離的關係來了。此等雜多的迷信,旁薄鬱積,畢竟要匯合為一的。享其成的,則為北魏時的寇謙之。謙之學張魯之術,因得崔浩的尊信,言於魏明元帝而迎之,尊之為天師,道教乃成為國家所承認的宗教,儼然與儒釋並列了。此事在民國紀元前1489年,公元423年(劉宋少帝景平元年,魏明元帝泰常八年)。後世談起道教來,均奉張陵為始祖。陵乃魯之祖父。據《後漢書》說:陵客蜀,學道於鵠鳴山中。受其道者,輒出米五斗,故謂之米賊,陵傳子衡,衡傳於魯。然其事並無證據。據《三國志》《注》引《典略》,則為五斗米道的,實係張修。修乃與魯並受命於劉焉,侵據漢中,後來魯又襲殺修而併其眾的。魯行五斗米道於漢中,一時頗收小效。疑其本出於修,魯因其有治效而沿襲之,卻又諱其所自出,而自託之於父祖。歷史,照例所傳的,是成功一方面的人的話,張陵就此成為道教的始祖了。

從外國輸入的宗教,最有權威的,自然是佛教。佛教的輸入,舊說都以為在後漢明帝之世。說明帝夢見金人,以問群臣,傅毅對以西方有聖人,乃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於天竺。得佛經四十二章,及釋迦立像,與沙門攝摩騰、竺法蘭,以白馬負經而至。因立白馬寺於洛城西。此乃因其說見於《魏書·釋老志》,以為出於正史之故。梁啟超作《佛教之初輸入》,考此說出於西晉道士王浮的《老子化胡經》,其意乃欲援釋入道,殊為妖妄。然《魏書》實未以金人入夢,為佛教入中國之始。據《魏書》之意,佛教輸入,當分三期:(一)匈奴渾邪王降,中國得其金人,為佛教流通之漸。 (二)張騫至大夏,知有身毒,行浮屠之教。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使伊存口授浮屠經。 (三)乃及明帝金人之夢。金人實與佛教無涉。大月氏使口授浮屠經,事若確實,當可稱為佛教輸入之始。元壽元年,為民國紀元前1913年,即西曆公元前2年。然則佛教輸入中國,實在基督誕生後兩年了(基督降生,在紀元前4年。西人因紀年行用已久,遂未改正)。據《後漢書》所載,光武帝子楚王英,業已信佛,可見其輸入必不在明帝之世。秦景憲與秦景,當即一人。此等傳說中的人物,有無尚不可知,何況確定其名姓年代?但大月氏為佛教盛行之地;漢與西域,交通亦極頻繁,佛教自此輸入,理有可能。梁啟超以南方佛像塗金;《後漢書·陶謙傳》,說謙使笮融督廣陵、下邳、彭城運糧,融遂斷三郡委輸,大起浮屠寺,作黃金屠像,疑佛教本自南方輸入。然此說太近臆測。即謂其係事實,亦不能斷定其輸入在北方之先。梁氏此文,破斥舊說之功甚大,其所建立之說,則尚待研究。柳詒徵《梁氏佛教史評》,可以參看。佛教的特色:在於(一)其說輪迴,把人的生命延長了,足以救濟中國舊說,(甲)限善報於今世及其子孫,及(乙)神仙家飛升屍解等說的太無徵驗,而滿足人的慾望。 (二)又其宗旨偏於出世,只想以個人的修養,解脫苦痛,全不參加政治鬥爭。在此點,佛教與張角、張魯等,大不相同。所以不為政治勢力所摧殘,而反為其所扶植。 (三)中國是時,尚缺乏統一全國的大宗教。一地方一部族之神,既因其性質褊狹而不適於用,天子所祭的天地等,亦因其和人民相去遠了,而在若無若有之間。張角、張魯等的宗教運動,又因其帶有政治鬥爭性質;且其教義怕太淺,而不足以饜上中流社會之望;並只適於秘密的結合,而不宜於平和的傳布,不能通行。只有佛教,既有哲理,又說福報,是對於上中下流社會都適宜的。物我無間,冤親平等,國界種界尚且不分,何況一國之中,各地方各民族等小小界限?其能風行全國,自然無待於言了。至佛教的哲理方面,及其重要宗派,上章已略言之,今不贅述。

把一個中空的瓶拋在水中,水即滔滔注入,使其中本有水,外面的水就不容易進去了。這是先入為主之理,一人如是,一國亦然。佛教輸入時,中國的宗教界,尚覺貧乏,所以佛教能夠盛行。佛教輸入後,就不然了。所以其他外教,輸入中國的雖多,都不能如佛教的風行無阻。其和中國文化的關係亦較淺。 佛教以外,外國輸入的宗教,自以回教為最大。此教緣起,人人知之,無待贅述。其教本名伊思蘭,在中國則名清真,其寺稱清真寺。其經典名《可蘭》。原來為阿剌伯文,非其教中有學問的人不能讀;而其譯本及教中著述,流佈於社會上的很少;所以在中國,除教徒外,罕有了解回教教義的。又回教教規,極為嚴肅。教徒生活,與普通人不甚相合。所以自元代盛行輸入以來,已曆七百年,仍不能與中國社會相融化。現在中國信奉回教的人,約有五千萬。其中所包含的民族實甚多,然人皆稱為回族,儼然因宗教而結合成一個民族了。因宗教而結合成一個民族,在中國,除回教之外,是沒有的。

中國人稱伊思蘭教為回教,乃因其為回紇人所信奉而然。然回紇在漠北,實本信摩尼教。其信伊思蘭教,乃走入天山南路後事。摩尼教原出火教。火教為波斯國教,中國稱為胡天。又造祆字,稱為祆教(其字從示從天,讀他煙切。或誤為從夭,讀作於兆切,就錯了)。火教當南北朝時,傳至蔥嶺以東,因而流入中國。然信奉它的,只有北朝的君主。唐朝時,波斯為大食所滅,中亞細亞亦為所據,火教徒頗有東行入中國的,亦未和中國社會,發生甚麼影響。摩尼教則不然。唐朝安史亂後,回紇人多入中國,其教亦隨之而入。自長安流行及於江淮。武宗時,回紇敗亡,會昌五年(西曆845年,民國紀元前1067年),中國乃加以禁斷。然其教流行至南宋時仍不絕。其人自稱為明教。教外人則謂之吃菜事魔,以其教徒均不肉食之故。按宗教雖似專給人以精神上的慰安,實則仍和現實生活有關係。現實生活,經濟問題為大。流行於貧苦社會中的宗教,有教人團結以和現社會相鬥爭的,如太平天國所創的上帝教,實行均田和共同生活之法是。有教教徒自相救卹,對於現社會的組織,則取放任態度的,如張魯在漢中,教人作義合,置米肉其中,以便行人;令有小過者修路;禁酒,春夏禁殺;明教徒戒肉食,崇節儉,互相救卹是。入其教的,生活上既有實益,所以宋時屢加禁斷,不能盡絕。然社會秩序未能轉變時,與之鬥爭的,固然不免滅亡;即欲自成一團體,獨立於現社會組織之外的,亦必因其和廣大的社會秩序不能相容,而終遭覆滅。所以到元朝以後,明教也就默默無聞了。張魯之治漢中,所以能經歷數十年,乃因其政治尚有規模,人民能與之相安,並非由其教義,則明教的流行較久,亦未必和其教義有甚關係了。火教及摩尼教流行中國的歷史,詳見近人陳垣所撰《火祆教入中國考》。

基督教入中國,事在民國紀元前1274年(公元638年,唐太宗貞觀十二年)。波斯人阿羅本(Olopen),始賚其經典來長安。太宗許其建寺,稱為波斯,玄宗因其教本出大秦,改寺名為大秦寺。其教在當時,稱為景教。德宗時,寺僧景淨,立《景教流行中國碑》,明末出土,可以考見其事的始末。蒙古時,基督教又行輸入。其徒謂之也裡可溫。陳垣亦有考。元時,信奉基督教的,多是蒙古人。所以元亡而復絕。直到明中葉後,才從海路復行輸入。近代基督教的輸入,和中國衝突頗多。推其源,實出於政治上的誤解。基督教的教義,如禁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等,固然和中國的風俗,是衝突的。然前代的外教,教規亦何嘗不和中國風俗有異同?況近代基督教初輸入時,是並不禁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的。明末相信基督教的,如徐光啟、李之藻輩,並非不了解中國文化的人。假使基督教義和中國傳統的風俗習慣,實不相容,他們豈肯因崇信科學之故,把民族國家,一齊犧牲了?當時時反對西教的,莫如楊光先。試看他所著的《不得已書》。他說:他們“不婚不宦,則志不在小”。又說:“其製器精者,其兵械亦精。”又說:他們著書立說,謂中國人都是異教的子孫。萬一他們蠢動起來,中國人和他相敵,豈非以子弟敵父兄?又說:“以數万裡不朝不貢之人,來不稽其所從來,去不究其所從去;行不監押,止不關防。十三省山川形勢,兵馬錢糧,靡不收歸圖籍。百餘年後,將有知餘言之不得已者。”因而斷言:“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原來中國歷代,軍政或者廢弛,至於軍械,則總是在外國之上的。到近代,西人的船堅砲利,中國才自愧弗如。而中國人迷信宗教,是不甚深的。西洋教士艱苦卓絕的精神,又非其所了解。自然要生出疑忌來了。這也是在當日情勢之下,所不能免的,原不足以為怪,然攻擊西教士的雖有,而主張優容的,亦不在少數。所以清聖祖初年,雖因光先的攻擊,湯若望等一度獲罪,然教禁旋复解除。康熙一朝,教士被任用者不少。於中國文化,裨益實非淺鮮。此亦可見基督教和中國文化,無甚衝突了。教禁之起,實由1704年(康熙四十三年),教皇聽別派教士的話,以不禁中國教徒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為不然,派多羅(Tourmon)到中國來禁止。此非但教義與中國相隔閡,亦且以在中國傳教的教士,而受命於外國的教皇,亦非當時中國的見解,所能容許。於是有康熙五十六年重申教禁之事。世宗即位後,遂將教徒一律安置澳門;各省的天主堂,盡行改為公廨了。自此以後,至五口通商後教禁解除之前,基督教在中國,遂變為秘密傳播的宗教。中國人既不知道它的真相,就把向來秘密教中的事情,附會到基督教身上:什麼挖取死人的眼睛咧;聚集教堂中的婦女,本師投以藥餌,使之雉鳴求牡咧。種種離奇怪誕之說,不一而足,都釀成於此時。五口通商以後,(一)中國人既懷戰敗之忿,視外國的傳教,為藉兵力脅迫而成。 (二)教民又恃教士的干涉詞訟為護符,魚肉鄉里。 (三)就是外國教士,也有倚勢妄為,在中國實施其敲詐行為的(見嚴復譯英人宓克所著《中國教案論》)。於是教案迭起,成為交涉上的大難題了。然自庚子事變以後,中國人悟盲目排外之無益,風氣翻然一變,各省遂無甚教案。此亦可見中國人對於異教的寬容了。

基督教原出猶太。猶太教亦曾輸入中國。謂之一賜樂業教。實即以色列的異譯。中國謂之挑筋教。今存於河南的開封。據其教中典籍所記,其教當五代漢時(民國紀元前965至962,公元947至950年),始離本土,至宋孝宗隆興元年(民國紀元前749,公元1163年),始在中國建寺。清聖祖康熙四十一年,有教徒二三千人。宣宗道光末,存者止三百餘。宣統元年二百餘。民國八年,止有一百二十餘人。初來時凡十七姓,清初,存者止有七姓了。詳見陳垣《一賜樂業教考》。 社會變亂之際,豪傑之士,想結合徒黨,有所作為的,亦往往藉宗教為工具。如前代的張角、孫恩,近代的太平天國等都是。此特其犖犖大者,其較小的,則不勝枚舉。此等宗教,大率即係其人所創造,多藉當時流行之說為資料。如張角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蒼,疑當作赤,為漢人所諱改),系利用當時五行生勝之說;白蓮教依托佛教;上帝教依託基督教是。然此實不過借為資料(利用其業已流行於社會),其教理,實與其所依附之說,大不相同。其支離滅裂,往往使稍有智識之人,聞之失笑。上帝教和義和團之說,因時代近,傳者較多,稍一披覽,便可見得。然非此不足以煽動下流社會中人。我們現在的社會,實截然分為兩橛。一為上中流知識階級,一為下流無知識階級。我們所見,所聞,所想,實全與廣大的為社會基礎的下層階級相隔絕。我們的工作,所以全是浮面的,沒有真正的功效,不能改良社會,即由於此。不可不猛省。

中國社會,迷信宗教,是不甚深的。此由孔教盛行,我人之所祈求,都在人間而不在別一世界之故。因此,教會之在中國,不能有很大的威權。因此,我們不以宗教問題和異族異國,起無謂的爭執。此實中國文化的一個優點。現今世界文化進步,一日千里。宗教因其性質固定之故,往往成為進化的障礙。若與之爭鬥,則又招致無謂的犧牲,歐洲的已事,即其殷鑑。這似乎是文化前途一個很大的難題。然實際生活,總是頑強的觀念論的強敵。世界上任何宗教,其教義,總有幾分禁慾性的,事實上,卻從沒看見多數的教徒,真能脫離俗生活。文化愈進步,人的生活情形,變更得愈快。宗教阻礙進步之處,怕更不待以乾戈口舌爭之了。這也是史事無復演,不容以舊眼光推測新變局的一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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