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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思勉

  • 中國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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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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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呂思勉先生的史識與史德

中國通史 吕思勉 4031 2018-03-16
讀後 身處浮躁的互聯網時代,閱讀講求“吃快餐”,太長的文字沒人看。記憶學原理中有一條:付費的知識不易遺忘,價格越高越記得住。上網瀏覽畢竟有別於捧書閱讀,好書還得買來讀。在書號成為稀缺資源的國度,出版者不得不計算成本和利潤,總喜歡出厚一點的暢銷書。上世紀90年代以前那種要言不煩的小冊子,如今已日見稀少,蓋因其性價比往往僅適於讀者而非商家。 不時有朋友問我:最便捷地閱讀了解五千年來的中國史,讀哪種通史好?就我的閱讀經驗而言,排除掉《史記》、、《綱鑑易知錄》那樣的文言大部頭,讀過的新式中國通史中,範文瀾、蔡美彪先生主編的有10冊,白壽彝先生主編的有22冊,翦伯讚先生的《中國史綱》是兩冊,均為1949年後的版本,或多或少都有“以論帶史”的特色;相形之下,呂思勉、錢穆、黃現璠先生的通史類著作,比較簡約精要,且鮮有政治烙印。

呂思勉先生(1884—1957),字誠之,江蘇常州人,出身書香之家。他幼承家學,次第入塾入縣學,舊學根基深厚,基本上是自學成才,未接受新式大學教育。 1926年起,任上海光華大學國文系教授,後任歷史系教授兼系主任。若按當今只重學歷不重才識的官式教育制度,他連執教資格都不具備。民國時代學術重鎮在北京大學,以他的學術地位和影響力,前往任教不成問題,他卻選擇了留在私立光華大學(上世紀50年代併入華東師範大學),直到逝世。呂先生的學歷、學術旨趣,與當時西方教育背景的學術精英不甚合拍,而堅守“私學”傳統,不願涉足官辦的公立大學,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呂先生是一位通博之才,一生著有兩部中國通史、四部斷代史、五部專門史以及大量史學札記,共有八九百萬字。這部原書分為上下兩冊,“上冊以文化現象為題目,下冊乃依時代加以連結”。在上冊中,他將《史記》“八書”體例加以細化,分解為十八個門類,分別加以論述。下冊從民族起源、古代社會始,按時序敘述歷朝歷代史事直至民國,開創。以人文史為緯,以政治史為經,表述分明,議論風發,濃縮中國五千年以上的歷史於一書,僅用了三十八萬字,其功力非同一般。

應該用怎樣的視角和立場,去回顧和審視歷史?我認為至少應做到兩點:一、先有宏觀視野,後有微觀視角,隨時穿越時空,不斷調整焦距;二、保持平常心,不預設立場,審視距離放在目標時段的一百年至五百年之後。通史寫作需要具備穿越時空的視野和高屋建瓴的史識,否則很難駕馭海量的史料。呂著不僅繼承了司馬遷以來的史學傳統,同時採用了清末梁啟超“新史學”所開闢的學術視野,將中國史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歷史,放到世界史的時空中觀察研究,並對梁先生的酷銳視角有所調整,與政治保持了適當距離。 我在閱讀中最感興趣的部分,是呂先生建立在舊學底蘊和新學高度上的歷史觀。原書由私域擴展到公域,自初民的社會生活始,從婚姻、族制、政體、階級、財產而及官制、選舉、賦稅、兵制、刑法,從實業、貨幣到衣食、住行,從教育、語文到學術、宗教,解析社會制度、經濟、文化的演變。各章節的排序及內容的表述絲絲入扣,具有內在的歷史邏輯關係。

呂先生治學的嚴謹,不僅在於具有宏觀的視野,同時也關注到歷史的細節。他從經濟制度上把中國的歷史分為三大時期:“有史以前為第一期。有史以後,訖於新室之末,為第二期。自新室亡後至現在,為第三期。自今以後,則將為第四期的開始。” 他注意到:“在東周之世,社會上即已發生兩種思潮:一是儒家,主張平均地權,其具體辦法,是恢復井田制度。一是法家,主張節制資本,其具體辦法,是(甲)大事業官營;(乙)大商業和民間的借貸,亦由公家加以乾涉。”法家在統治技術(治術)方面,懂得“創設新稅,自當用間接之法,避免直接取之於農民”。在與百姓日用相關的鹽鐵上“加些微之價,國家所得,已不少了”。漢代法家桑弘羊的鹽鐵官賣及均輸政策,“籌款的目的是達到了,矯正社會經濟的目的,則並未達到。漢朝所實行的政策,如減輕田租、重農抑商等,更其無實效可見了。直到漢末,王莽出來,才綜合儒法兩家的主張行一斷然的大改革”。 (第四十一章財產)

呂先生認為:“王莽的失敗,不是王莽一個人的失敗,乃是先秦以來言社會改革者公共的失敗。”王莽失敗後,中國的社會改革運動長期停頓,僅出現過“平和的、不徹底的平均地權運動”,如晉朝的戶調式、北魏的均田令、唐朝的租庸調法,至唐德宗朝改為兩稅制後,“國家遂無復平均地權的政策”。宋朝王安石變法,關注點已轉移到糧價,推行青苗法用意雖良,但在商品交換及市民社會尚未充分發育的年代,權力無法監督,改革最終淪為秕政。他總結說: 中國歷代,社會上的思想,都是主張均貧富的,這是其在近代所以易於接受社會主義的一個原因。然其宗旨雖善,而其所主張的方法,則有未善。這因歷代學者,受傳統思想的影響太深,而對於現實的觀察太淺之故。在中國,思想界的權威,無疑是儒家。儒家對於社會經濟的發展,認識本不如法家的深刻,所以只主張平均地權,而忽略了資本的作用。 (第四十一章財產)

這段論述是相當公允的,肯定了改革者的歷史地位,而較之“文革”中為政治需要生造出的“儒法鬥爭史”,又不知高明凡幾。 呂先生在解析財產製度由公有製向私有製演變時,提出“人類的聯合,有兩種方法:一種是無分彼此,通力合作,一種則分出彼此的界限來。既分出彼此的界限,而又要享受他人勞動的結果,那就非於(甲)交易、(乙)掠奪兩者之中擇行其一不可了。而在古代,掠奪的方法,且較交易為通行。在古代各種社會中,論文化,自以農業社會為最高;論富力,亦以農業社會為較厚,然卻很容易被人征服”。而征服者在建立統治之後,就得考慮統治(或曰剝削)的可持續性,不隨意干涉原有的社會組織,甚至同化於比自身更先進的社會文化: (一)剝削者對於被剝削者,亦必須留有餘地,乃能長保其剝削的資源。 (二)剝削的宗旨,是在於享樂的,因而是懶惰的,能夠達到剝削的目的就夠了,何必干涉人家內部的事情? (三)而剝削者的權力,事實上亦或有所製限,被剝削者內部的事情,未必容其任意干涉。 (四)況且兩個社會相遇,武力或以進化較淺的社會為優強,組織必以進化較深的社會為堅凝。所以在軍事上,或者進化較深的社會,反為進化較淺的社會所征服;在文化上,則總是進化較淺的社會,為進化較深的社會所同化的。 (第四十一章財產)

對於從封建時代到資本主義時代的文明嬗替,呂先生認為: 封建社會的根源,是以武力互相掠奪。人人都靠武力互相掠奪,則人人的生命財產,俱不可保。這未免太危險。所以社會逐漸進步,武力掠奪之事,總不能不懸為厲禁。到這時代,有錢的人,拿出錢來,就要看他願否。於是有錢就是有權力。豪爽的武士,不能不俯首於狡猾慳吝的守財奴之前了。這是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轉變的根源。平心而論:資本主義的慘酷,乃是積重以後的事。當其初興之時,較之武力主義,公平多了,溫和多了,自然是人所歡迎的。 (第四十章階級) 在工業文明東漸之前,中國的農業文明曾是一種強勢文明。呂先生指出,游牧民族入侵後,被中國文化所同化;同為農業文明的佛教文化輸入中國後,“並未能使中國人的生活印度化,反而佛教的本身,倒起了變化,以適應我們的生活了”;“中國雖然不斷和外界接觸,而其所受的外來的影響甚微”;“至近代歐西的文明,乃能改變生活的基礎,而使我們的生活方式,不得不徹底起一個變化,我們應付的困難,就從此開始了。但前途放大光明、得大幸福的希望,亦即寄託在這個大變化上”。 (第三十二章中西初期的交涉)生活方式的改變是最徹底的改變,這些表述,揭示了工業文明取代農業文明,成為主流文明的歷史必然。

文化與製度的關係,是一個爭執已久的話題。對於改造西方宗教為本土教門的太平天國革命,呂先生分析其失敗之原因“實不在於軍事而在於政治”,“若再推究得深些,則其失敗,亦可以說是在文化上”。他指出:“社會革命和政治革命,很不容易同時並行,而社會革命,尤其對社會組織,前因後果,要有深切的認識,斷非簡單、手段滅裂的均貧富主義所能有濟。”(第三十三章漢族的光復運動)呂先生這一分析十分精到,近代以來中國人對革命的誤解,恰恰在於混淆了政治革命與社會革命的區別,將兩者同時並行。 離現實越近的歷史越難評判,呂先生在分析清朝的覆亡時,除縷陳戊戌維新失敗的權力鬥爭背景外,也指出文化上的守舊愚昧:“只要中國人齊心,即可將外國人盡行逐去,回復到閉關時代之舊”的思想,是釀成蒙昧主義排外運動的重要原因。而革命超越改良的原因則在於:“孝欽後自回鑾以後,排外變而為媚外;前此之力阻變革者,至此則變為貌行新政,以敷衍國民。宮廷之中,驕奢淫逸,朝廷之上,昏庸洩沓如故。滿清政府至此,遂無可維持,而中國國民,乃不得不自起而謀政治的解決”。 (第三十五章清朝的覆亡)腐朽的政治、滯後的改革和媚外的外交,最終導致了革命爆發和王朝傾覆。

上述種種,僅系閱讀中的一點心得體會,無法盡述呂先生的博大精深。 嚴耕望先生將陳寅恪、錢穆、陳垣、呂思勉並稱為前輩史學“四大家”,其他三家都令名遠揚,惟呂先生相形落寞,直到近年“國學熱”興起,才重新“被出土”。 1949年鼎革之際,錢先生出走香江,不與新政權合作;陳(寅恪)先生走到半途滯留羊城,成為非主流代表人物;陳(垣)先生留京痛悔前非,為新主流所接納。如此看來,功名可“正取”也可“逆取”,有心無心的“政治正確”或“不正確”,皆足以揚名立萬。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中國士大夫歷來有當“帝王師”的衝動,統治者想干點好事或壞事,往往擺出“以史為鑑”的身段向史家求教。其實在主子心目中,這些人大多是備用的“兩腳書櫥”或歌功頌德的詞臣。治學如不能與政治保持距離,學者很容易失身入彀淪為政客,呂先生畢生潛心治學不求聞達,堅持做學界隱者,尤為難能可貴。

清人章學誠在其名著《文史通義》中指出:“能具史識者,必具史德。”正史出於勝利者,而信史出於旁觀者,從這部敘事心平氣和、解析鞭辟入裡的中國通史中,不僅能窺見作者的史德與史識,也可洞悉中國歷代王朝興替的周期律,令後來者鑑之,祈勿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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