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南朝兇猛

第15章 第十五章浮沉如夢

南朝兇猛 轩辕鸿鸣 8771 2018-03-16
人生猶如一首歌,音調高低起伏,旋律抑揚頓挫;人生彷彿一本書,寫滿了酸甜苦辣,記錄著喜怒哀樂;人生就像一局棋,佈滿了危險,也撒遍了機遇;人生恰似一條路,有山重水復的坎坷,也有柳暗花明的坦途;人生如同一條河,有時九曲迴腸,有時一瀉千里。 從京口起義,到鼎定長安,十三年了。 十三年,劉裕身負朝野海內之望,胸懷席捲六合之志。 十三年,劉裕戰必勝,攻必取,中興華夏,開萬世太平。 十三年,劉裕言必行,行必果,名揚天下,收四海之心。 率師伐國,執其君長問罪於前,屍骨漫漫鋪就帝王路,刀光血影成就勇者歌。 只有成功人士才有權甜蜜地回憶磨難帶給他們的好處,劉裕此時前所未有地成功,是時候該短暫地享受了。

他先是接受百官朝拜,封賞有功的將士,然後親自前往長安北郊的五陵原,拜謁了漢高祖皇陵,最後親民一下,看望和祖國分離百載的故都百姓。 看著歡呼雀躍的百姓,劉裕感慨萬千,鳥語花香,世界澄明,再無國仇家恨,可安享太平歲月了。 東吳弄珠客評道:讀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獸也……好吧,我承認我是禽獸。 下面就由我這個禽獸講一段劉裕的香艷往事吧。 其實,普通人的生活蒼白得很,連想要的女人都多半碰不到,所以瓊瑤流行了。 但對劉裕而言,愛一個人很難。 自從他的妻子臧愛親去世以來,這麼多年,他十分溫柔地對待過往的每一位女嘉賓,但是一旦女嘉賓想要篡位成為女主人,他立即翻臉不認人。

沒辦法,他始終忘不了一生的摯愛。 一個人的寂寞,是兩個人的錯。 但這次不同,姚氏是姚興的侄女,此女面若夏日荷花,腰似春風楊柳,嫵媚宛轉,令人心折。此女不但天生尤物,而且氣質清純或假裝清純到以假亂真無人發現,無數人能從她身上找到楊過的感覺,還不用殘廢。 最重要的是此女和孫尚香一樣——“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劉裕雖然此時已年近花甲,但姚氏明顯是個優秀的考古學家,你越老,她就對你越起勁。 男人愛女人自然屬性,女人愛男人社會屬性。 世界如此美妙。人生充滿歡樂。當玉體橫陳,試問誰能巋然不動;當羞蕾綻放,男兒豈可揮袖徑去。 英雄難過美人關,劉裕不是英雄,是超級英雄,於是美人讓他過了關。

多美的尤物啊,她靜靜地綻放,像寶石一樣精緻玲瓏,像波浪一樣綿軟起伏,像蓮花一樣美麗聖潔。 姚氏凝望蓋世英雄出水芙蓉般嬌羞道:如果我是蘆葦,願編成你的枕席,與你相伴直至秋涼;如果我是蠶絲,願織成你的繡鞋,隨你跋涉高山海洋;太陽升起,我願是你的影子,不離不棄,伴你徜徉;夜晚降臨,我願是你的燈火,照耀你所有的煩惱和惆悵。 劉裕溫柔地為其披上彩衣:此衣之上,我願為你的衣領,親吻你溫馨的臉龐;此裙之上,我願為你的衣帶,輕挽你纖美的腰身;在你秀發之上,我願是那青青光影,拂過你的面孔,輕撫你的雙肩;在你雙眉之上,我願是你畫眉的青黛,若你凝睇,我便飛揚。 黃鶴樓烏衣巷白帝城寂寞如野叫儂醒酒何處? 鳳凰台鸚鵡洲杜鵑山風流遍地看你醉臥哪裡?

誰道溫柔鄉是英雄塚,偏不逢,亂世驚鴻。 誰道浮世歌只是崆崆,月歲羞,山水路棧重重。 誰說真愛只能有一次! 《周易》有言: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 一個晴天噩耗,將醉臥溫香軟玉中的劉裕驚醒。 在東晉政府當個理論上的好官要做到:一、別管家人,哪怕他們死了,也要堅持工作;二、別管自己,哪怕明天就死,也要堅持工作;三、別管收入,哪怕一分錢不給,也要堅持工作;四、別管個人生活,滿腦子都是道德,從不想那些烏七八糟的;五、別開玩笑,開會板著臉,走路皺著眉,連在廁所都得帶著憂國憂民的表情。 劉穆之就是這樣的好官。劉裕前方打仗,他坐鎮後方,總管各種政務,保四境平安,調配物資供應軍需,還收集各種情報,為劉裕決策提供及時資訊,事務極為繁重。

在繁重的腦力勞動中,劉穆之練就了左右互搏一心四用的絕技,一邊用眼睛看奏章,一邊用手寫批复,同時用耳聽匯報,再加上用嘴討論實施方案,而且全部到位,從不出錯!就在這種滿負荷的壓力下,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即便如此,他還是恪盡職守,努力學習,生怕辜負劉裕的信任和重托。 勿謂今日不學而有來日,勿謂今年不學而有來年,日月逝矣,歲不我延。嗚呼已矣,是誰之愆? 病榻上的劉穆之依然不忘知識與能力更新。 身邊的人勸他多休息,他微微一笑,生前何必多睡,死後自會長眠。 因為他知道,人家有的是背景,而他有的是背影。能有今天,全靠劉裕的知遇之恩,為這樣一個朋友,值得把命交出去。 交出去的那天到了,義熙十三年(公元417年)十一月三日,劉穆之重病之下,積勞不治。

他死的時候臉很乾淨,他的兜比臉還乾淨! 但他很欣慰,他把一生都獻給了最喜愛的事業與最欽佩的知己,他走得很充實。 為你的難過而快樂的,是敵人;為你的快樂而快樂的,是朋友;為你的難過而難過的,就是那些,該放進心裡的人。 劉裕把劉穆之放進心裡了,一連幾天,不食不睡。 人成各,今非昨,秋如舊,人空瘦。姚氏為了逗他開心,為他清歌一曲。 但人在悲傷的時候,不管聽多麼歡樂的曲子,都會止不住流淚。 劉裕端著酒杯,不勝感傷,我們都是被時間凌遲的人,一刀又一刀,直到面目全非。 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衰老。 生活還得繼續,在考慮劉穆之接班人的問題上,有人向他舉薦了世家子弟大帥哥王弘。 劉裕聞言大怒,男人長得帥有個屁用呀?到銀行能用臉刷卡嗎?

好在劉裕的馬甲遍天下,很快又有幾個候補被推舉出來。 這回劉裕不准備否認否決以及否定,他要聽聽每個人的意見。 結果每個人的意見都不同,那些喋喋不休的時評家們用真理的廢話不斷稀釋著劉裕民主思想的忍耐性。 話語在不知不覺中演進,吞噬著曾經的思維。 在廟堂之上的一片罵街聲中,劉裕充分體會到了從期待到倦怠的疲憊,無窮無盡,伸手不見五指。 劉裕選人的標準很簡單,當無事時,應像劉穆之那樣謹慎;當有事時,應像劉穆之那樣鎮靜。當他考察完所有候選人名單後,只發現一個人符合標準,這個人叫劉裕。 算了,縱然悲傷如海,流下的也只是兩滴清淚,重要的不是發生了什麼事,而是要做哪些事來改善它。 面對生活的挫折,他又一次堆積起了抗爭的勇氣。

當狂風在你耳邊呼嘯時,你只當它微風拂面;當暴雨在你眼前傾瀉時,你只當它屋簷滴水;當閃電在你頭頂肆虐時,你只當它螢火流逝。人,絕不能在逆境面前屈服。 我在為自己活著,心情對我很重要。 從現在開始我要格式化自己,徹底刪除劉穆之。 主意拿定之後,劉裕便決定返程。 出征一年,將士思歸,後方又沒有了可靠戰友的坐陣,日子對劉裕來說,早已經成了煎餅的哥哥——煎熬。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也不是生死別離,而是我身在祖國,卻不知道祖國發生了什麼。 劉裕不害怕陰險的敵人,不畏懼殘忍的對手,但他最害怕信息的真空,無知對於一個統帥,比死更可怕。 於是,這個整個南朝最具傳奇色彩、最有可能一統天下的雄主,停止了他前進的步伐,他走了,在無數人的扼腕嘆息和痛哭流涕中走了。

江北父老不敢相信,昨日王師的車輪剛剛碾過故土,今日就在倒車。 於是長安街上,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但他們也都知道,漢霄蒼茫,繁華哀傷,命中註定,皆為過往。 劉裕離開,以強者的姿態。 他身軀凜凜,相貌堂堂。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器宇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云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內心的羸弱與無助。 他已不年輕,人生晚來秋。 摯友仙逝,讓他如坐針氈。 年當六旬,時日幾多,該有些無可奈何的願與身違了。 幾十年創業實屬不易,但一朝喪去,真的不難。 為了江山,他只能失去江山。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上路吧,以強者的榮光掩飾冰裂的內心。

這就是人生,凋謝是真實的,盛開只是一種過去。 開頭不幸,結局幸福,仍然稱得上幸福;開頭幸福,結局不幸,仍然只能稱為不幸。 劉裕一走,他的江北帝國開始了不幸的旅程。 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這回爭的人叫赫連勃勃。 古人有一句話: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這句話可以改一下,世上有勃勃,天下無寧日。 最耀眼的最骯髒的,最純潔的最齷齪的,就是我們的世界。 赫連勃勃就是被這個陰暗世界雕琢成的暗黑破壞神。自從他的族人被北魏屠儘後,他便成了一個心造仇恨的梟雄。 幾十年的背叛與殺戮,他學會了一切惡毒的勾當,卻唯獨忘了該怎麼流淚。 在他眼中,真情不過是一粒無用的鼻屎,彈去後神清氣爽,光彩耀人。 在他看來,這世界如同一個巨大的垃圾場,蒼蠅飛舞,蛆蟲遍地,一切都在腐爛,永遠找不到一片乾淨的葉子。所以他早就學會了磨牙吮血的生活,手持凶器,目露凶光,覬覦著每一個活著的生靈,有肉吃肉,肉吃光了就敲骨吸髓,他已經見慣了滿世的罪惡,所以永遠不會相信懲罰。 他有一個專有的理論,男人死在床上是一件可恥的事,只有仇人的頭顱、女人的痛哭和顫抖的大地才是男人最好的歸宿。 他雖然野心很大,卻是個很理智的人。他知道自己沒法直面劉裕,劉裕大殺四方的時候,他經常搖尾,傾訴著自己的忠貞,然後暗地幽怨。人生若只如初見,又何必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但好在,穆之仙逝,劉裕只留下了背影。 然後他露出了猙獰的笑臉,有時是人家翻臉無情,有時是我們翻臉無情,都很公平。 ——有情就不會翻臉,翻臉當然無情。不要婆媽。 因為他確信,劉裕回不來了,因為劉裕沒有時間了,任何人都無法和時間賽跑。 但他還在等,他相信最好的機會還沒出現。 很快,他期望的機會來了。 劉裕在離開關中時,也充分預料了困難,所以把自己最疼愛的二兒子劉義真任命為關中地區名義上的負責人。 然後文臣以王修為首,武將以王鎮惡為尊,大將沈田子為輔。 劉裕臨行時,三人指月盟誓,效忠新主,保家衛國。 劉裕會心地笑了,但他卻粗心地忘了,對什麼起誓都好,千萬不要對月亮——它其身不正,每隔十天就變換個樣兒。 就這樣,這個精幹的班子,一開始就並不團結。 據說金魚的記憶只有幾秒鐘,蜜蜂的記憶可以維持幾天,蜘蛛不記得一天前發生的事。 但沈田子的記憶明顯很好,他忘不了,正是自己的被動隱忍才成就了王鎮惡滌蕩長安的不世之功,他不服,也不忿。 劉裕正是看中了這點,才讓他監視王鎮惡。 王鎮惡個性乖張,干點好事兒總想讓鬼都知道,干點壞事兒總以為鬼都不知道,把鬼難為得不想做鬼了。 他帶頭違反劉裕命令,並且忽悠了一批將士聽從他的安排,更可怕的是他在糧荒時節所展現出的驚人號召力,讓劉裕暗自側目。 還有攻入長安後,把後秦皇帝的椅子據為己有,雖然事後他主動交代了只是貪圖其中的珠寶玉器,但是你讓領導咋想? 於是劉裕暗示沈田子,只要王鎮惡敢造反,就乾掉他,但前提是,王鎮惡必須真造反。 路遙知馬力不足,日久見人心叵測。 此時的沈田子,早已被仇恨和嫉妒浸染了軀體,善良平和的心、清醒理智的聲音、明辨是非的頭腦全部蕩然無存。 他覺得,任何事(身外的事,心內的事),處理得好,最高境界便是: 如果你要,便“遇神弒神,遇佛弒佛”。 如果你不要,便“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要很堅決和沈默,方可辦得到。 於是他把劉裕的暗示當成了聖旨,只等一個機會亮出屠刀了。 老虎沒有虎性就不吃人了,人沒有人性就吃人了。 於是一條謠言開始在軍中流傳,王鎮惡想佔據關中,自立為王。 在進行了充分的輿論準備後,義熙十四年(公元418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沈田子假借副將傅弘之的名義,邀請王鎮惡到傅弘之軍營議事,然後命自己的族人沈敬仁在席間突起發難,將一代名將王鎮惡擊殺於中軍虎帳之內。 之後提著王鎮惡的人頭向劉義真前去邀功,報告自己奉召殺賊。 腦袋空不要緊,關鍵是不要進水。 主政的王修是個明白人,王鎮惡造反證據不足,但你殺害上級,證據確鑿,於是立刻下令把沈田子給砍了。就這樣一日之間,兩大名將,魂歸黃泉。 關中人心大亂,再無人能控制局勢,大喜過望的赫連勃勃親率大軍圍攻長安,而長安城內的劉義真,既宅又腐,前途很苦。 他連日來目睹了多次廝殺,讓他從心底對人性產生了懷疑,看什麼都覺得充滿了陰謀。他身邊有個叫劉訖的損友,因為被王修處分過,心懷不滿,於是很主動地前來栽贓,說王修才是真正要造反的黑手,於是懷疑一切的劉義真立刻下令處死了輔政的王修。 這回是徹底地自絕門戶了,於是自知守不住的劉義真立刻在前來接應的輔國將軍蒯恩的引領下逃出長安。但他不愧是窮人的孩子,雖然剛剛十一歲,卻十分珍惜金銀珠寶,知道隨意丟棄是敗家行為,於是帶著幾大車細軟慢騰騰地啟程。 蒯恩告訴他,金錢不是萬能的,把錢丟了跑路要緊。 劉義真把眼一瞪,廢話!什麼是萬能的?有什麼比金錢更接近於萬能?於是繼續趕著大車,蚯蚓狂奔。 結果很快赫連勃勃的追兵趕到,為了保住劉家的骨血,傅弘之和蒯恩兩員猛將只好率領全軍斷後,掩護劉義真逃走。結果劉義真倒是逃掉了,但傅弘之和蒯恩以及幾萬晉軍將士,全軍覆沒。 關中山河,盡入敵手! 斯坦福大學心理研究發現:我們總是有低估他人負面情緒的傾向。也就是說,我們總認為別人春風得意,而倒霉的那個總是自己。這是由於我們自身有關注負面信息的傾向,還有就是在交際中對方戴著快樂的面具刻意隱藏。 這個調查的結論就一句話:別人並不像你看到的那麼風光。 劉裕此時就是這樣,不但不風光,簡直要瘋狂了。 一輩子一統天下的迷夢就這樣虛耗殆盡,任誰都不可能不生氣。 於是他摔了很多個杯子,代謝了許多個盤子,罵了無數句粗話,還把太尉府的牆壁狠狠地揍了一頓,可最後他還是投降了。 如果朋友讓你生氣,那說明你仍然在意他的友情。 如果敵人讓你生氣,那說明你還沒有勝他的把握。劉裕沒有理由畏懼赫連勃勃,但他知道自己注定跑不過時間。 風華是一指流沙,蒼老是一段年華。 任何生命,終將老去,這就是真理。真理不為任何人、任何機構而存在,它就在那裡,可以被發現,但永遠不能被發明。 於是奔六的劉裕發了句誅心之問,自己兵戈二十載,戾氣滿身,生命的激情早已過度消費,再若強加刀兵,後方無人坐鎮,自己蒼老獨行,還能回來嗎? 看看鏡中的滿頭華髮,劉裕感覺星雲俱低,神佛若在。 死亡教會人一切,如同考試之後公佈的結果——雖然恍然大悟,但為時晚矣! 任你是戰無不勝、無所畏懼的宇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想到這個“死”字,心中總也不禁有戰栗之感。 劉裕沒有死,他只是看著別人的死亡,思考著自己的人生。 悠悠萬事,白雲蒼狗,我在世界上走了一遭,到底為了什麼? 宗教主義者認為上帝是人類最終的理性。 劉裕是那個時代最接近上帝的人,所以他很理性。 於是他很快想明白了,人生的意義在於找到自己,而非瀏覽他人。 人生苦短,遺憾在所難免,有些事情我們無法控制,只好控制我們自己。 何況自己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敗給時間,不丟人。 於是他向著長安的方向,深情一跪。 長安,那座危險而華美的城市,一隻倒覆之碗,一朵毒蛇纏身的鮮花,也許一切只是你的想像。它出現於一夜之間,像海市蜃樓一樣虛幻而美麗,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視著它,為它哭,為它笑,久而久之,你終於發現,原來它只是你人生的一個影子。這是我的夢鄉。多少鮮血翻騰其內,風沙起自心中。但願我沒到過那座城市。 祭奠完死亡將士後,劉裕將手中酒碗朝天擲去,朗聲道:劉裕與神州一統無緣,深負萬民厚望,唯願殘年餘生,造福任內蒼生,百年之後,盼我華夏重出雄主,斬白蟒而起事,匯大愛而興邦。南連百越,北盡三江,神州才俊,咸歸麾下,宇內英才,嘯聚中天,糾合義兵,並赴國難。氣憤風雲,彈指間群雄束手,龍興洪荒,傲笑時鬼神皆驚,拯萬民於水火,扶九鼎於將傾。如此則祖宗幸甚,蒼生幸甚,劉裕可會心而安矣。 然後倒頭大睡,一睡如死,宛如石沉大海——只有在睡夢中,鳥語花香,人跡杳然,世界清澄,再無動盪紛爭,再強的男人也可休息,肆無忌憚地回到童趣光陰。 他決定,不再用0.5的思維管理這個2.0的世界了! 但劉裕的世界裡,從來沒有失敗,只有暫時停止成功。很快他又找到了新的目標。 曾經有個朋友和我說,世界上最好的安慰,並不是告訴對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而是苦著臉說“哭個屁,你看,我比你還慘”。 狹義的幸福,從來都是從比較中得到的。 劉裕知道,想要盡快得到幸福就必須盡快製造一個比自己悲慘的人物。 於是悲慘的人物粉墨登場了,而且一登場就不是一個,是一對。 首先登場的叫司馬德宗,當時的職位是皇帝,劉裕的頂頭上司。 劉裕先是讓他給自己頒發了九錫和宋公爵位,向從權臣到皇帝的大道上邁出實質性的一大步。 接著又一個迷信風水的謠言開始氾濫,說什麼“昌明(晉孝武帝)之後有二帝”,然後才是新皇帝登基的時代。 劉裕不是個很有耐心的人,但神仙的預言又不能不給面子,於是他決定,製造兩個皇帝。 既然準備製造第二個,那麼第一個皇帝的宿命只能是滅亡。 義熙十四年(公元418年)十二月十七日,劉裕派入宮中隨侍晉安帝左右的中書侍郎王韶之,趁平常照顧安帝起居的皇弟、琅玡王司馬德文患病外出的機會,將晉安帝勒死於東堂。 這個口不能言,不辨寒暑的白痴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生。 據說,人體腸道的面積超過兩百平方米,而司馬德宗的棺材面積卻不到兩平方米,所以,這個皇帝,還不如一坨糞便! 司馬德宗死時,皇后還是處女,自然沒有子嗣,劉裕隨後宣稱尊奉大行皇帝遺詔,擁他的弟弟琅玡王司馬德文繼皇帝位,改年號為元熙元年。 司馬德文是個明白人,面對劉裕,他始終都在練習微笑,終於變成不敢哭的人。 在陪伴傻哥哥幾十年的歲月中,他早已體味出了世態的真諦與炎涼。 來時雙手空空,去時雙手空空,從零到零的遊戲,這就是所謂的生活。黑色的天空,廟堂之上,妖孽橫生;宮廷之內,魔鬼為鄰。 在被推上這個萬人矚目的位置後,他的命運便已定格,在屠刀和案板之間。不知道自己會被做成包子,還是餡餅。在這場注定一無是處的虛妄之旅、悖謬之旅中,自己終將一無所獲,兩手空空。 既然結果已經預知,過程不可反抗,那就盡量樂觀地活著吧,以等死的姿態屹立世間,把每天都當成世界末日去珍惜吧。 於是司馬德文非常主動地在元熙元年(公元419年)正月三日,下詔晉封宋公劉裕為宋王。劉裕覺得剛幹掉人家哥哥就升職不厚道,就扭扭捏捏地推辭到半年以後,才接受封爵。 然後又過了一年,元熙二年(公元420年)六月十四日,看見劉裕同志身體每況愈下,體貼下屬的司馬德文在劉裕秘書傅亮的提醒下,欣然提筆,寫下了禪位詔書,宋王劉裕在石頭城築壇祭天,舉行了登基大典,改國號為“大宋”,大赦天下。奮鬥了一生的劉裕終於在他人生的暮年登上了皇帝寶座,此時他已五十有七。劉裕的粉絲歡呼雀躍,吶喊聲彷彿雷公的錘子跌落人間。 只有司馬德文默默地收拾好行李,搬出皇宮,等待著聖旨的降臨。 聖旨果然降臨,劉皇帝賞賜給前皇帝的是整片大地。 這個世界很公平,當幸福的一方在歡歌笑語時,必然有一方是在黯然神傷。 數之不盡的歲月沉澱,早已讓司馬德文長大了、成熟了,或者看透了、淡漠了,沒什麼大不了。 死,給了活最大的意義。 據說在轉輪台下有個孟婆亭,由孟婆親自主掌,負責供應“忘”茶,喝下三口,前事盡忘。這茶有甘辛苦酸鹹五味混合,喝後不辨南北西東,迷糊亂闖,自墮於六道輪迴,一旦投生,醒來已是隔世。 希望司馬德文能夠學好投胎這個很需要技術含量的技巧,在下一世的輪迴中,做個恬靜安然的好人。 當了皇帝的劉寄奴,變成了一個慈祥怡然的長者。 人間春色千般好,得其三分已風光。 這個世界饋贈給他的已經夠多,是時候回饋這個世界了。 劉裕自知時日無多,所以他現在所能做的就是盡力做好每一件事,然後等待著老死。 為了給新生的宋帝國一個安定的外部環境,劉裕皇帝決定偃武修文,和平共處,派遣中軍將軍沈範、索季孫等出使北魏,重申將繼續保持雙方的“傳統友誼”。 對於小鄰居們,劉裕也不吝賞賜。西秦文昭王乞伏熾盤,晉為安西大將軍;西涼後主李歆,拜為征西將軍;高句麗長壽王高璉,晉號征東大將軍;百濟蜔支王扶餘映,加爵鎮東大將軍;又升北涼武宣王沮渠蒙遜為鎮軍大將軍。 唯一比較鬱悶的是日本大和王朝的君主倭王贊,帶著禮物貢品前來祝賀,結果劉裕認為彈丸小國,不值得封賞,愣是把他晾在一邊。但倭國人的執著還是讓人稱道,他們以後每年都來朝拜劉宋王朝,直到十七年後,終於感動了劉裕的兒子,這才討了個“安東將軍、倭國王”的封號。 然後便是對內休養生息,劉裕登基伊始,因為自己年輕時吹牛常被非議,便下令讓所有冒犯鄉論清議的人都恢復名譽,讓這些人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然後對在多次征戰中,以罪人家屬身份淪為官奴的庶民,全部赦免,分給他們土地,使其安居樂業。 而對歷次征戰中陣亡將士家屬都從重撫卹,特別是在第二次北伐中,戰死在關中及洛陽一帶的將士,其遺孤今後都由政府負責撫養。 同時減免稅賦、裁撤冗員、廢除酷刑、興修水利,做了一個忠厚長者的開國之君。 最後便是對自己的修身養性,他一直保持著農家小院的生活習慣,穿粗布麻衣,做樵耕漁獵,沒錢的時候,在家裡吃野菜,有錢的時候,在皇宮吃野菜…… 而且他還有個養生秘訣——十二多,十二少。 十二多是多思則神怠,多念則精散,多欲則智損,多事則形疲,多語則氣促,多笑則肝傷,多愁則心懾,多樂則意溢,多喜則忘錯昏亂,多怒則百脈不定,多好則專迷不治,多惡則焦煎無寧。此十二多不除,喪生之本也。 因此相應的十二少便是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好、少惡。行此十二少,乃養生之都契也。 但歲月是把殺豬刀,看老天曾經饒過誰,大限的那天還是來到了。 羅馬人愷撒大帝,威震歐亞非三大陸,臨終告訴侍者:“請把我的雙手放在棺材外面,讓世人看看,偉大如我愷撒者,死後也是兩手空空。” 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三月,戰勝過無數敵人的南朝愷撒劉寄奴,最終也敗給了死亡,兩手空空,撒手人寰,抱明月而長終。 這就是人生,再偉大的人物,死時也不過一抷黃土,雖然犀利如劉裕者,其萬里如虎的氣勢會被人枕邊樂道,但其生前落魄,死前傷悲,又有幾人曾知。 所謂千載永恆,不過是瞬間的謊言,猶如記憶好似掌心裡的水,不論你攤開還是緊握,終究還是會從指縫中一滴一滴流淌乾淨。 所以無所謂感傷,無所謂歡歌,人間寂靜,無非慈悲喜捨,無需落淚唱經、春秋祭掃,既造種種業,須嘗種種果。風華如夢,倏忽百年。鳥歸夕陽,月滿青山。 我給劉裕寫了個墓誌銘,算是憑弔一下我筆下的男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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