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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你的天下我做主

南朝兇猛 轩辕鸿鸣 15266 2018-03-16
曾經有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什麼是和諧?我說,和,禾木旁代表糧食,口就是嘴巴,代表人人有飯吃;諧,言字旁就是說話,皆就是大家,代表人人都可以說話。和諧就是人人有飯吃,人人能說話。 桓玄的楚朝問題很嚴重,老百姓飯是沒得吃了,話也不想說,不想說是因為沒力氣和有怨氣。 但桓玄依然迫不及待地坐上皇位,桓玄沒有考慮他的體重,在天下蒼生餓得出離憤怒的時候,他把自己塞成了個胖子。 而奸商的生存法則自然是能撈就撈,管你是黃龍椅還是合歡椅,都要抽一筆,於是高高在上的龍椅被弄成了個豆腐渣西貝貨,和桓玄誇張的臀部接觸的後果,自然是椅子爛了,皇上摔了。 皇上剛登基就摔了個大屁股蹲兒,這自然是大大的不吉利。還好身邊一個叫殷仲文的超級馬屁精腦子轉得快,說椅子爛掉不是皇上的體重大,而是恩德大,總算給皇帝的新裝打了個補丁。

但國家的補丁誰打呢? 只有老天能打。 諾亞帶領他的一家八口上了方舟,身後洪水滔天;摩西帶領以色列人穿越了紅海,身後洪水滔天。每一次救贖都是人間的洪水滔天。 東晉王朝也遭遇了洪水滔天。 大楚永始二年(公元404年)二月,長江突發洪水,滿目丘墟,一片汪洋。 老天,你讓夏天和冬天同房了吧?生出這鬼天氣! 千百萬黎民仰天長嘆,他們不再盼望救贖,漸漸淪為滔滔大河中漸漸沉沒的一粒微塵。 桓玄的國家毀了,他能拯救這個國家嗎?第一句話錯誤,整個假設失敗。 於是桓玄的命運在洪水中浮沉不定,輾轉呼號,但他注定攀不上那隻歌斐木之舟,沉淪是無法擺脫的宿命,他和他的皇朝。 大學詩社的社長現在是個部級幹部——小賣部部長,聚會時很多同學都說你能放棄打工,選擇自主創業,高,實在是高!

他白了一眼道,高什麼高?是那個決定大學擴招的高!知識分子幾千年物以稀為貴的驕傲感幾年時間就基本沒了。以前在權貴面前還可能橫亙著幾個讀書厲害的“士”,現在只剩下為生活而果腹的馬屁精了。 就這樣他被夢想和生活逼迫著,一邊賣尿不濕,一邊在寫新詩,他在一首新詩裡寫道: 桓玄,到了該歸還一切的時候了。劉牢之的死,給了劉裕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名望,從此,劉裕成了北府軍的無冕之王,所有人都唯劉裕馬首是瞻。 第二樣是人脈,劉裕被桓玄重新起用後,北府軍的殘部,都托關係走後門和劉裕搭上了關係。 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離去者,是上天拋棄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顧的。 對劉裕而言,天下之路,從頭再躍。 水足夠渾濁了,是時候行動了。

事實上劉裕一直都在行動,在地下。 有些事情無須爭辯,表面服從,偷偷反抗。 北府軍的老牌將領在桓玄上台後的一系列清洗中陸續喪生,唯獨劉裕本人倖免於難。恢復既往榮譽成為劉裕投身抵抗運動的最大動力,而他在年輕年代的混混經歷則為他提供了廣泛的人際關係網絡,加上作為北府戰神和承繼者,這種極具號召力的獨特身份,使得他足以組織起一支令人生畏的地下抵抗力量。 劉裕不得不在桓玄手下當差,為他清理各式各樣的山頭大王,這當然只是對其領導的地下抵抗運動的掩飾,劉裕對權力的渴望同桓玄的稱帝野心注定南轅北轍。由於劉裕本身是京口人,他的組織大多數由京口老鄉組成,這些老鄉大都在桓玄作亂中失去了親人或權力,因此和他們的帶頭大哥一樣充滿了復仇的激情。

就這樣,在一個月黑風高殺人夜,京口革命委員會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出席此次會議的常委一共十二個人,他們相約推翻桓玄的統治,完成建國大業,共享富貴,同生同死。 還是先簡單介紹下這些京口首義的壯士們吧,因為介紹完了,很多人就該死了。 除了劉裕、何無忌外,還有劉裕在京口的賭友劉毅,他也是當地的一個大混混,賭友的意思就是經常在一起賭錢,但沒什麼友誼的意思。他造反的原因很簡單,他眼紅。 他從小就看不起劉裕,劉裕賭錢總輸,還賴賬被刁逵打得十分暴力,自己賭錢總贏,劉裕不如自己;劉裕最多只敢賭三萬,他膽子大得多,敢賭百萬,劉裕不如自己;劉裕在家鄉混不下去,跑去當兵,自己在家鄉混得威武,農婦山泉有點田,劉裕不如自己。

但憑什麼幾年過去,劉裕成了天下皆知的北府戰神,自己還是個混混。 於是劉毅開始反思自己的前半生,終於找到了原因,自己一直在賭錢,而劉裕在賭命,想超過劉裕改變自己命運,最好也是唯一的方法就是賭把命。於是他來到這裡,參加一個賭局,賭注是自己的命,他要證明,自己才是京口第一混混。 第二個叫諸葛長民,他參加革命的原因很實際很簡單,因為桓玄反貪。沒錯,天下第一貪污犯反貪,誰有錢,他查誰,因為多年貪污經驗告訴他,有錢人最多的不是錢,是問題。於是桓玄亮出底牌,要么把錢給他,要么把命給他。諸葛長民保住了命,但沒了錢。 第三個叫魏詠之,他很有才華,於是跑到桓玄那裡應聘,桓玄認可了他的才華,但還是不用他,理由很感官,因為他不符合桓玄的審美標準。

第四個叫孟昶,他也很有才華,他也跑到桓玄那裡應聘,桓玄也認可了他的才華,也認可了他的長相,但還是沒用他,理由?沒有理由,因為桓玄忘了。 剩下的劉道規是劉裕的弟弟,大哥養他那麼辛苦,不和大哥混會遭雷劈的。檀憑之是劉裕的好哥們好部下,打孫恩就和劉裕混,其他的全部跑龍套,有個字幕就行了。 這次會議上製訂了堪稱史上最大膽的政變計劃,劉裕和他的同志們將分成四路,同時起事:劉裕、何無忌、檀憑之、魏詠之等負責殺掉桓修,奪佔京口;劉毅、劉道規、孟昶負責除掉青州刺史桓弘,奪取廣陵;諸葛長民負責襲殺豫州刺史刁逵,奪取歷陽。一旦三處得手,就從東西南三面同時進攻,夾擊建康,而王元德、辛扈興、童厚之則潛入京城建康,裡應外合,斬首行動,一舉消滅楚朝!

小鳥雖小,可它玩的卻是整個天空。 就這樣,十二個人,微不足道的十二個人,帶著粉身碎骨的風險奔赴遠方。 風險越大,回報越大,這句話沒錯,只是,很多人等不到回報的那天了。 楚永始二年(公元404年)二月二十八日。蠱卦,振疲起衰。 四地的狼煙還沒有揚起,就已經滅了兩處。 有內鬼。 主角叫劉邁,記性好的應該記得我前文提過他,一個無法複製的經典馬屁精。他還有個身份,是劉毅的哥哥。 劉毅是好心,他知道自己一旦造反,當哥哥的一定受牽連,於是派了個信使告訴劉邁,我要造反,你看著辦。 這封信把劉邁嚇得一屁股噩夢,翻來覆去思索著各種可能的後果,最後還是理性戰勝了情感,決定大義滅親,畢竟幾個混混想顛覆一個政府,實在太不靠譜。於是他決定告密,出賣自己的親弟弟。

只是,他忘了,時間已經過去一天了,時間是最好的證人。 趙四小姐十六歲時去大帥府找張學良,她去三天,是作風問題;她去三年,是職業小三;她去三十年,就是傳世的愛情。 只有時間才能證明一切,可惜劉邁,他不太懂。 桓玄聽了劉邁的報告,震驚得十分失態,馬上重賞劉邁! 就在劉邁喜滋滋地準備下殿領賞時,桓玄突然想起了什麼,冷冷地問道: 那個信使呢? 劉邁啞口無言,他剛剛才笑臉兼重禮送走那個信使,他想得很美,兩不得罪,誰贏了都有自己一口飯吃,事到臨頭才清楚,一張嘴吃不了百家飯。 桓玄什麼都明白了,你是擲骰子拜菩薩才選的我吧,你在殺我還是反我之間輾轉了一晚上吧!你根本不是忠於我,只是忠於你自己。

大學時宿舍的老三曾經偷窺過一個女孩和男友,後來那個女孩陰差陽錯地成為了老三的女友。老三曾一臉凝重地和我說如果那個女孩不是他的女友,他一定很願意回憶這段往事。換個說法,如果早知道那個姑娘會成為他的女友,他當時還會不會偷窺,就值得研究。 事實證明那個姑娘從那以後也一直是個淑女,溫柔體貼,對老三忠心不二。但老三還是一想起那天的事,心裡就犯堵。 生活啊,你只需要知道概況,不能深究細節,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活著也挺沒勁的。 桓玄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劉邁活著就挺沒勁的。 馬屁精劉邁就這樣機關算盡,反送了自家性命。 和他一起送命的還有京口革委會建康支部的王元德、辛扈興、童厚之三人。 還有諸葛長民,這個人貪財,貪財的人都怕死。怕死就緊張,緊張就露餡了。所以他被行刺對象雍州刺史刁逵逮捕,用囚車押往建康。

還好兩路成功了,最重要的兩路都成功了。 一路是這樣的,一個傳詔的敕使在百十號人的簇擁下來到刺史桓修的官邸。不明就裡的桓修出來接旨,結果當場被砍。冒充欽差的是何無忌,砍人的是劉裕。然後劉裕打出了“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的口號,並且信誓旦旦地說晉朝皇帝司馬德宗已經被他救出,號召大家都投身於這場正義的改變人類歷史的聖戰之中。 另一路劉毅、孟昶、劉道規化裝成刺史桓弘的親兵,讓守城的士兵全都出城,等候桓弘檢閱打獵,然後直撲刺史府,把正在晨練的桓弘剁成了剁椒。 起義成功了,劉裕極缺的是個機要秘書,隊伍大了,錢糧物資都得有個人管,最重要的是討賊的檄文得有人寫,大家都一致推荐一個人,劉穆之。 劉裕笑了,這個人他太熟了,雖未謀面,卻神交已久,因為劉穆之是劉裕的超級粉絲。 故事一下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的京口沒這麼多人,江水也清澈得多,劉裕一砍完柴就和一幫小混混搞在一起,瘋打瘋鬧,一身泥水。他所有的不良習慣都在那時養成,撒謊、冷漠、滿嘴粗話。稍大一些就開始酗酒、賭博和與人打架,為長成一匹狼他作好了一切心理和生理準備。而劉裕卻全然不知,在黑暗的角落裡,一雙羨慕的眼神無時不在盯著自己。 劉穆之是個好學生,從小就刻苦讀書,但他沒官做,因為他沒有人,那時實行的是九品中正制,做官不用考,只憑名門望族的人來推薦,他家境貧寒,因此沒人推薦他。 但他卻覺得還是自己書讀得不夠好,讀得足夠好,會有伯樂來發現他的。於是他就在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精神鴉片中摧殘成長,他也想玩,他也想去搞些娛樂副業,但他沒有,他拼命地讀,壓抑著自己的本性去讀,儘管他的心理暗示中已經知道他沒官做和讀書好壞沒一毛錢關係。 就這樣三好學生劉穆之成了社會青年劉裕的粉絲,二十年前的他們對生活一無所知,但都會在某個時刻走進這個世界,走進生活的洪流裡,快樂分享,憂愁共擔,聚成今生的因緣。 於是二十年後的那天,劉裕來找劉穆之,讓他跟著自己造反。 人真是個卑微可憐的動物,說白了都在為慾望打工。有慾望的人就會痛苦,但沒慾望的人就會無聊,矛盾啊。 劉穆之很矛盾,造反和他所讀的聖賢經書是南轅北轍的,不造反似乎自己的生活永遠沒有改善的可能,道義、倫理、正義、邪惡,讓他陷入了沉思。 美國有個叫艾利斯的心理學家,曾經有這樣一個理論,導致人不開心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對事件的看法。事情無所謂好壞,意義是由人主觀賦予的。 劉穆之讀過很多書,這個道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 幹,再也不能這樣活,他決定將一生作注,押給偶像劉寄奴! 當他交投名狀的時候,他聽見了怦怦的心跳聲。 他並不知道,自己作了多麼正確的決定!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小時候有個正經的偶像對成長是多麼重要啊! 於是那一篇慷慨激昂的討桓檄文在劉穆之的筆下新鮮出爐了,內容基本如下: 皇帝復位了(假的),桓玄的老家被端了(假的),京城大亂(假的),三面大軍圍攻京城(假的),罵桓玄是壞人(真的)。 政治宣言結束,便是軍事進攻了,一支兩千人不到的軍隊在劉裕的率領下,向京城建康進發。 劉裕知道兵貴神速,京口離京城很近,必須士兵突擊,直插敵人心臟。否則等桓玄緩過神來,把老家湖北的親兵調來,一切全完了,因此突襲,迅速是確保成功的關鍵。 他選的這兩千人都是北府老兵,戰鬥力超強,糧食補給又容易,兩千人雖然不多,但在自己手下,就是兩千隻惡狼,自己將驅趕他們,撕咬綿羊。 出發! 桓玄這邊應該說反應是不慢的,他立刻派手下的頭號猛將右衛將軍皇甫敷和二號猛將頓丘太守吳甫之帶著幾萬人馬來阻擊劉裕。 他和他的手下經過短暫慌亂後逐漸平復了情緒,因為他對這群剿匪的士兵很有信心,他們不但人數是對方的十倍,更重要的是這群士兵都是來自一個地方——荊州。這些都是跟隨他多年出生入死本鄉本土的戰士,隨便一個戰死,立刻蹦出幾十個親戚給他報仇,就是這樣一支軍隊,讓他有足夠自信,能夠戰勝任何敵人,包括劉裕。 應該說桓玄算得很準,士兵如狼似虎,將領勇敢卓絕,人數又多,裝備又好。但他算漏了一樣東西,準確地說,不是他算漏了,而是他根本不知道。 其實,皇甫敷和吳甫之的關係並不好,因為排名。吳甫之一直很不服氣自己居於皇甫敷之下,但因為侍奉同一個主子,兩人沒有交手的機會,現在終於可以通過乾掉劉裕來證明自己了。 於是吳甫之沒有按照預定計劃來到決戰的地點,而是搶先了一步來到江乘(今江蘇句容北),想一口吃掉劉裕。 就這樣滿懷憧憬的吳甫之遇見了滿懷憤怒的劉裕,劉裕憤怒,因為他已經等他半天了。 劉裕是個很好的羽毛球選手,放到現在也許和林丹一個級別,他出手專往人縫裡打,而且特別愛打人腎下三寸俗稱軟肋的地方。當他得知吳甫之行軍變化後,準確地預判發生了什麼。 吳甫之充分證明了歷史舞台是十分難混的,凡是跟主角搶戲的,藝術生涯注定長不了。混個臉熟就得下場,陪同他一起下場的還有一萬楚兵。 皇甫敷確實是頭號猛將,他遠比貪功冒進的吳甫之穩重,聽到了吳甫之陣亡的消息,他是很興奮的。 吳甫之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被搞掉只能證明一件事,北府戰神劉裕不是被媒體打造出來的花架子。他很興奮,名將之間的對決確實有理由讓人興奮。 來吧,劉寄奴,就在這裡,來證明誰才是天下第一的猛將吧! 這裡是羅落橋(今江蘇南京東北長江南岸)! 合格的聖鬥士同樣的招數是不能使用第二次的,劉裕很清楚這點,已經沒有伏擊這樣的便宜可撿了。這一次我要面對的是皇甫敷真正的力量,只能硬碰硬! 總攻隨即開始,就人數對比而言,一邊是天下聞名的北府軍,一邊是桓玄賴以起家的荊州軍,狹路相逢。 無論是劉寄奴,還是皇甫敷,都很清楚,玩命的時刻到了。 生命的玄關準備開啟的最後時刻,劉裕展現了他令人生畏的戰鬥力,雖然極為疲勞,但他依然率軍發動多次突擊,幾次沖破皇甫敷的防線。 皇甫敷的部隊也著實厲害,抗擊打能力極強,每次被沖垮,沒過多久就又聚攏,充分發揮荊州軍團的優良傳統,作戰到底,死不退讓。 此時,已是黃昏時刻,天上殘陽如血,地上血流成河,被殺死的士兵們的血水染紅了江水,斷臂殘肢灑滿大地,壯闊的長江血濃於水。 火光、鮮血、狼煙、吶喊,這是人間還是煉獄,慈悲的上帝你此時是否又習慣性下崗! 在這片可怕的地獄鏖鬥中,數万人手持刀劍,拼死廝殺,他們彼此並不認識,也談不上有什麼仇恨,但此刻,他們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死神牢牢抓住了每一個人,士兵的慘叫聲和哀號聲讓人聞之膽寒。 這是真正的修羅人間! 死者的容顏即將被遺忘,活著的人笑逐顏開,大步向前。而無論你行善還是為惡,富有還是貧窮,你都將走向那個終點:鮮血塗地,屍骨無存,或為膿血,或為飛灰。那個死者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 以上是我為那場戰鬥中陣亡的將士寫的悼文,那裡埋葬著當時最優秀的士兵,劉裕一將功成,江邊萬里枯骨。 皇甫敷的部隊畢竟人多,漸漸把劉裕包圍起來,圍在一棵參天大樹下,看見劉裕被圍,皇甫敷意識到,這是乾掉劉裕的最好時機,這可是一個天賜的功勞,於是他乾了一件事。 曾經看過一個軍事學家點評二戰的文章,裡面說到了日本人戰法的致命性。在武士道精神的渲染下,日本人打仗確實積極,但他們因為信奉天照大神護體武運長久類的話,衝鋒時經常一線的指揮官帶著士兵一起衝。 這就是我們經常在黑白版紅色勵志電影裡,最常看見的一幕。一個日本小隊長或中隊長,舉起軍刀,仰天大叫:卡給給!然後就被我方神槍手一槍撂倒。 不幸的事發生在皇甫敷同志身上。 他忘了劉裕被圍,不只他一個人著急。大批北府戰士也向劉裕被圍的地方掩殺過來,問題是距離太遠,又不會飛,主帥危急,趕不過去怎麼辦。 有辦法,戰場上沒有說不能射箭啊! 於是所有的北府軍弓箭手都把箭射向了距離主帥最近的敵軍方向。 剛才我說了,皇甫敷同誌已經衝過來了,他距離劉裕最近,箭也離他最近,就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的一支流矢,解決了當世名將皇甫敷。 接下來,主帥落馬,全軍潰敗。 皇甫敷是死不瞑目的,他距離勝利是如此近,他差一點就打敗劉裕,甚至生擒劉裕,他馬上就可以成為天下第一名將,但運氣玩了他。 兒時的班花曾和我討論過人生,她抱怨道:命運好不公平,自己辛苦讀了七年醫學,名牌大學碩士畢業,也進不了醫院混個編制。而她的鄰居老肥只找了個電線桿,撥了個兩百塊錢的陌生號碼,一個小時後就大學畢業了,然後成了當地知名的藥商,天天和院長主任花天酒地。 改變你可以改變的,接受你不可以改變的,與其羨慕別人,不如加快自己的腳步。 命運這個東西你沒法說,在絕望裡尋找希望,在悲觀中努力樂觀,在無力中堅持前行,在痛苦裡期待安寧。我能說的只有這麼多,也許你的命運會有改觀。 皇甫敷倒在血泊中,他終於見到劉裕了,那個他曾經馬上就可以打敗卻最終打敗自己的不敗神話,他掙扎著用盡渾身最後一點力氣,向劉裕說了遺言:我沒有敗給你,敗給了老天,請善待我的家人。 這是一個讓人敬畏的對手,他熟知兵法,勇猛頑強,百折不撓,唯一就是差了點運氣。一股惺惺相惜的豪情充溢著劉裕的胸口,他凝重地點了點頭,然後問道:還有什麼要求嗎? 皇甫敷微笑著搖了搖頭,閉上了雙眼。 劉裕長劍一揮,刺入他的胸口。 這就是英雄,他可以動情、可以落淚、可以流血,但要他舉刀的時候,絕不會手軟心慈。 全屍,厚葬,算是對這個勇士唯一的褒獎了。 這一戰實在慘烈,劉裕的摯友、京口起義策劃者之一檀憑之也戰死了,檀憑之一生無子,只有幾個侄子兼乾兒子,於是劉裕便把這幾個檀憑之後代帶在身邊,親自提拔歷練,算是告慰老友的在天之靈。 其中有一個叫檀道濟,耳濡目染,深得劉裕帶兵心得,後來也成為一代名將。他在軍事理論上的造詣,更是遠超劉裕,寫出了一部足以和《孫子兵法》齊名甚至名頭更響的著作——《三十六計》。 一日之內,桓玄的兩路精銳全軍覆滅,無論是誰都得被震得外焦里嫩的。 應該說桓玄是很會從失敗中吸取教訓的,他認為兩路大軍的失敗就在於分頭追擊,分散了兵力,於是便把所有(記住這個詞)的軍隊都集中了起來,要和劉裕死磕。任命自己的弟弟桓謙為總指揮,在覆舟山下,與劉裕決戰。 桓玄的總結對了一半,上次的失敗確實是兵力分散造成的,但這次,他敗就敗在兵力集中。沒辦法,別到處嚷嚷世界拋棄了你,世界原本就不是屬於你的。 決戰,就在這裡! 決戰之前,劉裕和桓玄各做了一件事,這兩件事導致了一個相同的結果。 劉裕讓士兵飽餐一頓,然後便將所有的糧食爐灶全部拋入水中。在他之前也有個人這麼幹過,那個人叫項羽。 桓玄把他那些最珍貴的收藏品和最喜歡的兒子全部裝船,作好了苗頭不好,隨時拔腿就跑的準備。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參加的是怎樣一場賭局,進了其中,便無法走,贏的人獲得天下,輸的人把命留下。 曼施坦因在總結希特勒在二戰中最大的功績時曾指出,就是他在颱風戰役末下達了寧死不退的著名命令,否則第三帝國將在1941年底徹底滅亡。因為兵敗如山倒是一個真理,不需要證明,兩軍對峙,一旦一方撤退,等待的只能是滅亡。 桓玄沒跑,但比跑還嚴重,因為他已經準備好逃跑,消息瀰漫了整個軍營。 之前我說了,他把所有能調動的軍隊全部都調過來了。所有,當然包括北府軍。 調北府軍打北府軍,這邏輯有點不是地球人的了。 就這樣在雙方對峙的過程中,視力好的士兵在對方隊伍中看見了自己參軍的介紹人,一個村一起長大的弟兄,老爸在別的地方打仗留下的私生兒子…… 最重要的是他們看見了那個讓他們歡呼驕傲的人——劉裕。 桓謙軍中很多北府士兵立刻眼圈兒中浸滿淚水。這一年多,將領被殺,士兵被打,聞名天下的北府將士個個像被逼著吃了三個月扣肉的饕餮,全都萌生吐意和去意,活著都是因為慣性,卻再也感受不到意義和往日的榮光。 我已經被三十年不死不活的光陰千錘百煉渾身是刀,不再習慣愛與不愛,我已經沉淪在無邊無際的萬丈紅塵寂靜歡喜行屍度日,不再算計苦與不苦。 但還有一樣東西讓我無法釋懷,尊嚴,戰士的榮光。 村上春樹說: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 和劉裕的重逢讓北府將士暗黑了好久的內心突然充塞力量。既然生活用心歹毒地給我們套上個無盡枷鎖,那就讓我們破釜沉舟地打碎這罪惡的塵世,哪怕它依然閃爍著金晃晃的光彩。 當劉裕下令總攻的時候,桓玄軍中的北府將士立刻集體倒戈,對著身邊平日對自己壓榨欺凌的軍官大殺大砍,劉裕率兵順風縱火,奮力掩殺。 雙方會戰的地點,是京城外覆舟山。 在講述這場戰役之前,有必要介紹一下覆舟山的地形,覆舟山的背面,有一條很寬的湖泊,水流十分洶湧。 我再重複一遍,湖面很寬,水流很洶湧。 戰鬥結束的時候,那條很寬、水流很洶湧的湖面,已經斷流了。斷流的原因,是因為屍體太多,堵塞河道。 這個湖今天有個響亮的名字——玄武湖。 二月二十八日起兵,三月三日進京,劉裕只用了五天便在京城建康里過雙休日了。 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這確實是戰爭史上的奇蹟。 劉裕,這個沒讀過書,更沒讀過兵書,四十大幾,按照現在的算法屬於退居二線的年紀,他是如何做到的,姑且用一段禪語作答吧。 很多的知識,很多的智慧。你無須學習,你只需要回憶。因為它們隱藏在靈魂裡,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存在,只不過你在世間奔波丟掉了靈魂,遺忘了它們。所以,很多時候,你需要的只是停下來,慢慢回憶,回憶到本來就有的——這是柏拉圖的看法,也是佛陀的看法。 一個評論家曾指出:“它原來誣陷一個人犯了十次重婚罪,有十個不合法的老婆,後來經查證,這一個人從來只有一個老婆,就只好改口說,這個人的問題只有原來預想的十分之一。” 桓玄離開京城的時候就是這樣想的,他把一切都歸咎於屬下,認為是屬下不賣力,自己不是京城本地人,受到了大京口主義分子——京巴們的排擠,才水土不服地從皇帝的寶座上退休。 至於那個把他趕下神壇的人,在這人出場前,桓玄和殷仲堪、楊佺期、司馬元顯、劉牢之四大猛人打了好幾年,越打越多,越打越風光,從幾千打到幾萬、幾十萬,基本是見誰滅誰,椰風擋不住。 當時全天下都一致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這才是時代洪流,浩浩蕩盪。 直到他遇見劉裕,桓玄才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僅僅是個成語,原來他就是個路人甲,他就是棵背景樹。 1997年,NBA總決賽第五場,當我看見重感冒虛脫的喬丹全場砍下38分帶領球隊取得勝利的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心的震撼。尤其是他罰球不中自搶籃板,踉蹌著投入三分,那一刻,時間靜止了,十七歲不哭的我眼淚奪眶而出,那一刻,他就是上帝。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人,但我們得直面這個事實,極少數的那部分人,他們是最接近神的人。 對桓玄而言,劉裕就是那個神,他們之間橫亙著一座無法穿越的嘆息之牆。 走吧,回到荊州老家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更無奈。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了斷壁殘垣。 這就是桓玄的紅塵,須臾花開,剎那雪亂,他可以握住每一把殺人的刀,卻握不住一滴真心的眼淚。 離開京城的那個晚上,桓玄在船頭哭了好久好久,他知道,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雖然這個世界沒有什麼意義,但還是有意思的。 劉裕現在就覺得很有意思,作為一個勝利者,連走路的姿勢都會成為潮流,但他沒有迷失,因為他是劉裕。 政府倒台了,過渡政府必須成立,人選是個問題。 劉裕提名了兩個人。 一個人叫劉穆之。這個人可靠,是自己絕對忠誠的粉絲,而且能幹。 處理政務、管理錢財、徵收糧食、安撫百姓沒有他不擅長的。當然,作為高材生,劉穆之並不擅長打仗,但帶兵打仗有劉裕在,因此這對黃金搭檔開始了蜜月之旅。 但劉裕最看中的是劉穆之另外一項能力,交際能力。 劉穆之愛吃,怎麼吃也不飽;愛喝,喝多少都不醉;更愛熱鬧,人越多越好。是個典型的官僚形象代言人,酒精考驗的干部。 這些劉裕都不喜歡,他只喜歡金戈鐵馬的刺激,聲震山谷的快感,但問題是他手下那幫子人沒這麼有品位,欣賞不了劉老闆這麼暴烈的嗜好。 好在有劉穆之。他是一個天生做領導的人。 在中國,別人叫你吃飯你不去,久而久之別人不叫你了,你就慢慢不是那個圈子的了,所以,飯桌是中國人增進感情,洽談協商“生意”的好地方。 劉穆之在酒桌上一般會做兩件事,一是稱兄道弟,哪怕背後準備捅刀子的,在酒桌上都是哥哥弟弟的叫得那個親熱;二是互抬身價,把文學票友叫成作家,把科員叫成科長,把混混叫成豪俠,把士兵叫成統帥,反正平地帶高帽,不管顏色,只管往高里扣。 劉穆之就這樣迅速地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圈子。 這個圈子才是劉裕最需要的,因為圈子會帶來情報。 一個合格的領導者一定要熟悉下面人的真實想法,包括各種虛假情報及八卦緋聞。從中甄別出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否則只會被朝堂之上的諂媚之聲困頓,好像桓玄一樣。我是劉裕,我付出了多少犧牲多少鮮血才走到今天,走上來,我就不會下去。 因此我要知道一切,讚美我的人、不屑我的人、批判我的人、背叛我的人,我都要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和真實想法,因此我要時刻冷靜,時刻清醒,利用一切手段來知道真相! 因此劉穆之和劉裕的關係,有點戴笠和蔣介石的影子。 應該說第一個人是個稱職的人,大家一起混吃混喝,爆點料還能混筆錢,和劉裕鐵,跟大家也不生。 但第二個人出問題了,出了很大的問題。 第二個人叫王謐,沒錯,就是當年幫劉裕還賭債的那個,其實他和劉裕當年那點事早變成街頭大媽都能說出三五個版本的秘聞了,至於有沒有傳出他和劉裕斷背的情節誰也不知道。 按理說,這個人不該有問題,名門望族,世代為官,品行節操都好得讓人憤怒,還是劉裕親自提拔的人,沒什麼不好啊。 問題就在於他太好了,混得實在太好了。 這些年,中央領導從孝武帝到司馬元顯再到桓玄,不管是誰當政,王謐都混得風生水起。官越做越大,官越做越大的另外一個意思,是人也得罪的越來越多。 於是當劉裕準備提拔兼報恩的時候,王謐這些年在官場得罪的人脈立刻群情洶湧,都不約而同地抓住一件事不放。 其實那些官僚們在桓玄得勢的時候哪個不是溜鬚拍馬競爭上崗,只是因為當時王謐幹的這件事太露臉,現在換了老闆這件事就太丟臉。 桓玄稱帝的時候,玉璽是王謐從晉安帝手裡拿去交給桓玄的,王謐當時有多紅就可想而知了。 但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他有多紅,別人就有多眼紅。 劉裕愣住了,他沒想到自己提拔個平民劉穆之這麼順利,提拔個高幹反而這麼費勁。 不過英雄的心智就好像寧靜的大海,不管底下如何澎湃洶湧,表面上一定是神清氣爽的。 他冷冷地問了下此時的二把手——劉毅,因為起義成功,他理所應當地成為了二把手。 “你怎麼看?” 我說過,劉毅是劉裕賭錢時的朋友,賭友的友誼只體現在要賬的時候,況且他本就不服劉裕,這麼個讓劉裕威信掃地的時候,他怎能放過。 於是做出了個堅決要殺的動作,那份氣勢,彷彿殺的不是王謐,而是劉裕。 劉裕記住了這個動作,狠狠地記住了。 一個晚上,漫長的一個晚上。 無風,無雨,無情。 第二天,上朝。 劉裕又問了下劉毅,王謐的事怎麼看。 劉毅十分囂張地做了個殺的手勢。 他有囂張的本錢,劉毅是軍中的二把手,再加上滿朝大臣的一致反對,劉裕沒有勝算的,如果運作得好,把劉裕架空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他錯了,滿朝文武做慣了牆頭草,現在全部一邊倒地支持王謐了,什麼忍辱負重、勞苦功高、瑕不掩瑜,甚至昨天鬧得最歡的幾個骨幹分子紛紛指天發誓,王謐同志是劉裕老闆潛伏在桓玄身邊的一顆棋子…… 劉毅蒙了,但他很快冷靜地想,肯定是哪裡出錯了,這幫孫子明明前兩天是和自己發誓要鬥倒劉寄奴,迎接新世界的呀。 那個時候難道不是真情流露嗎? 世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世界本就如此,一切都是交易,女人看男人是提款機,男人看女人是絞肉機,而真情不過是一粒無用的眼屎,彈去後依舊明眸善睞,盈盈如水。 劉毅能這麼快覺悟是因為他看見了劉穆之。 沒錯,就是這個劉胖子,昨天半夜把所有人叫到了他的府上。聲色犬馬之後開始露出崢嶸,他幫大家仔細地分析了形勢,讓大家清醒地意識到誰才是真正的老大,老大就是那個刀最快的人,那個曾經一個人追斬過上千人的鋼鐵戰士。 然後再祭出凶光,說王謐給反動政權效過力,都是水何必裝醇,都是狼又何必裝羊!在坐的哪個沒給桓玄磕過頭,叫過萬歲,哪個不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婆送給桓玄當小老婆。老吾老以及桓玄之老,妻吾妻以及桓玄之妻。 最後再打出感情牌,劉老闆為什麼要提拔王謐,正是為大家著想,讓你們知道,只要對劉裕有過好處的人,他是不會忘記的,王謐的今天就是大家的明天。好好給新老闆幹吧。 一席話立刻把大家灌腸,大音希聲,豁然開朗。 只有個別腦子鏽的還在嘀咕,劉毅那兒怎麼辦。 劉穆之拖著一肚子脂肪,終於吐了句箴言: 你不能讓所有人滿意,因為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 就這樣,一個晚上,劉裕主宰了一切。 東晉政府的總理和副總理都變成劉裕自己最忠誠的小弟。 處理完人民內部矛盾,該解決敵我矛盾了。 劉裕的方法簡單有效——殺! 首先被殺的叫刁逵。就是當年把劉裕綁起來一頓暴揍的地主。 這傢伙在桓玄集團是三把手,當時劉裕起義準備四路謀反就有諸葛長民專門負責搞他。 結果諸葛長民是個廢物,反而被他給綁起來送京城法辦了。護衛諸葛長民的士兵一臨近京城,結果發現國家換老闆了。 士兵們超級識相,立刻把諸葛長民放了,並拜他為大哥,回身就殺回曆陽,把刁逵給綁到京城了。 劉裕看了看頹廢的刁逵,只對劉穆之說了一句話,他早該報廢。 於是刁氏一門全部滅族,家產全部分給老百姓。這個刁逵素有“京口之蠹”的“美譽”,有良田萬頃,奴婢數千人,劉裕這次財富分配方案得到了全體百姓的稱讚,威望如日中天。 接下來被殺的就是沒有跑掉的桓楚宗室,本著除惡務盡的遊戲規則,全部誅殺! 拍死了蒼蠅,該打老虎了。 劉裕遲遲沒有追擊桓玄,不是不想追,而是追不上。他手裡面沒有戰船。船都被桓玄走時一把火燒掉了。 附近的漁民倒是有船,雖然劉裕的成績不好,但他也知道拿漁船去和戰船決戰於水上,無異於自殺。 每次當他到玄武湖看到那些破爛的漁船時,總有想一把火把這些垃圾燒掉的衝動。 經過一個月,終於船造齊了,但他還要等,等一個人。這個人直接決定成敗。 劉裕現在是政府首腦,大老闆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說走就走,說打就打。 得有一個人替他,替他衝鋒陷陣,這個人得有足夠的威望,能鎮住剛剛投降的北府軍和政府軍,還得能充分信任,不能像劉毅那樣心存二心。 劉敬宣就這樣很合時宜地回國了。 當然,和眾多海歸歸國的理由一樣,不是多愛國,而是在國外混不下去了。 劉敬宣是跑到南燕去了,自從老爸劉牢之被桓玄逼死,報仇便成了他活著的唯一慾望。 只要是人都有慾望,討生活的人壓制慾望,他們也想擁有多一些東西,但一做事就總是顧忌重重,患得患失,一輩子在猶猶豫豫中就過了,除了不斷的自我安慰什麼都沒有。 但報仇的人不同,他們給慾望打雞血,為了報仇什麼也不顧。 劉敬宣就是這樣的人。南燕的老皇帝對他這個來避難的外國人士是很不錯的,給吃給喝給女人,但劉敬宣並不領他的情。 曾經有個女人教會了我什麼才是對人好,她想要房子,你只能給她被子,不是對她好;她想要票子,你只能給她日子,不是對她好;她想要面子,你只能給她樂子,不是對她好。既然你的所有都不是她想要的,那就,去他的! 當劉敬宣聽到桓玄自立為楚帝的時候,他再也坐不住了,父親的仇還沒報,敵人的日子卻越過越滋潤,於是他找到南燕的老皇帝,聲淚俱下,請求發兵報仇。 但老皇帝已經老了,老了的人只想枕在記憶的功勞簿上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了,打打殺殺的快感還是留給年輕人吧,老皇帝沒有理劉敬宣。 於是瘋狂的劉敬宣幹出了一件比劉裕造反還膽大的事情,他聯繫了南燕朝廷中的不安分分子,準備搞一場宮廷政變,在沒兵、沒錢、沒關係的情況下敢這麼幹,真的是想報仇想得抓狂了。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被舉報,然後逃亡。 等劉裕成事,便來投奔。 劉裕終於等到一個分量足夠的老友回歸,他是劉牢之的兒子,是北府軍中除了劉裕外的另一面旗幟。資歷深,威望高,重要的是他和劉裕關係好,也是劉裕的鐵桿粉絲。 人和了,但是劉裕還是沒有動。 他還在等,船有了,槳有了,他還在等什麼? 在答案揭曉之前有必要介紹下桓玄和劉裕的地理位置,桓玄在湖北,劉裕在江蘇,一個在長江頭,一個在長江尾。也就是說桓玄在上游,劉裕在下游。 桓玄如果在江里洗臉,劉裕就會喝到他的洗臉水。 桓玄如果在江里洗腳,劉裕就會喝到他的洗腳水。 桓玄如果在江里撒尿,劉裕…… 所以劉裕這回在等風,風來了,桓玄就該被吹走了。 每個月總會有那麼幾天,風來了。 劉裕望著出征的大軍,自信滿滿,天時,地利,人和,一切我都算過了。桓玄,我走我的陽光道,你過你的奈何橋。 桓玄絕望了,但絕望到了頂點,人反而沒有了畏懼。 畏懼本身不可怕,等待畏懼的那個過程才是人性的黑洞。 桓玄是個很聰明的人,但並不智慧。 聰明的意思就是他可以正確地評估對手,而智慧的人能夠正確地洞察自己。 他知道這段時間的寧靜,不是劉裕忘了自己,事實上,這暗黑的寂靜正是劉裕磨刀的前夜,自己就是那砧板上的羔羊。 羔羊的悲哀不是被宰,而是明知被宰卻無能為力。 就一個月,生活的寵兒變成了生活的棄兒。 生活是否原本就是這樣,一點點微小的變化都讓人凌亂風中。 小時候經常聽說有人因為生活壓力大而自殺,那時我懂得死亡,卻不明白壓力是什麼。現在長大了,我懂得了什麼是壓力,開始不明白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活著。 這是我在心路成長中經常經常思索的一個終極問題,也是我寫作本文的直接動因。 雖然人生的結局都一樣,色身化塵,盡歸虛空。但正因為渺小虛無,人生才更需要綻放,更需要在短暫的時空輪轉中留下剎那的痕跡,讓心的感動盛滿人生風雨的無限榮光與劫難。 活著,有意義地活著,讓生活變得更有意義,然後生而不憂,逝而不怖,六界輪轉,坦然就死。 這是我三十歲生日時明白的東西。 這也是桓玄三十五歲生日時明白的東西。 不同的是我的生活還有希望,他的人生僅存絕望。 為了讓自己的剎那殘留得更久一點,為了讓千載之後還有人記得這個世界他桓玄來這裡晃悠過,從人奮鬥成神,再從神被打回了人,時間開始倒數,是時候為自己做點什麼了。 於是他放下了刀,拿起了筆。 寫下了全世界帝王僅有的一篇《起居注》,也就是日記。 就這樣,桓玄在為數不多的日子裡拼命地寫著,他要把自己的一生記錄其中,飲食起居、時局觀點、施政方針、人生感悟、情感經歷、花邊新聞…… 有個人不高興了,因為他失業了,他的名字不重要,只要記住他的身份——史官。 他和皇帝桓玄說,日記這種事,還是我起草,你署名吧。 桓玄頭也不抬地道:這個世界上我只相信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不是你。 於是桓玄同志用他自己的勤勞和汗水,真正彌補了國內外學術空白,並為中國史學實現重大突破。他天馬行空地創造歷史,情節曲折地改編歷史,嚴密周詳地美化歷史,一絲不苟地遮掩歷史,無可爭議地說明了一個真理:歷史是人寫的。 看到這段往事,我總能想起戈爾丁的《蠅王》。韋鼎問大盜: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其實佳人本就是賊,人欲即賊性,只是在文明和律法的約束下才勉強變成佳人。 當身處絕望,魔欲陡升,這心中之賊就會變回本來面目。所以王陽明才會感慨:除山中賊易,除心中賊難。慾望何時都不會變弱,哪怕生命之火將熄。 終於寫完了,戰場也如他所料,在劉毅、何無忌、劉道規等驕兵悍將的四面圍攻下,桑落洲大敗,崢嶸洲大敗,荊州兵將傷亡殆盡。 桓玄也開始逃亡了,身後一片丘墟,眼前滿目瘡痍,他來不及哭,他還沒有徹底絕望,因為一個人帶著希望來了。 好了,本套書中,甚至整個南北朝歷史上,最牛氣的人物登場了。 鐵飯碗的真正含義不是在一個地方有飯吃,而是一輩子到哪兒都有飯吃。 按照這個定義,劉裕和他比簡直偏食得要死,劉裕混過很多地方,很多行業,都弄了個資不抵債,瀕臨破產,最後一咬牙,一跺腳,在奔四的年齡報名參軍,幾次命懸一線,才混出點模樣。 這位牛人就不一樣了,他是那個時代的打工皇帝,一輩子沒吃過苦,換了無數老闆,不管是神仙也罷,惡鬼也罷,都把他當大爺供著,劉裕、赫連勃勃、拓跋燾這三個當世猛男他都伺候過。當然,作為等價交換,他也都領了工資,而且此人不管幹哪行哪業,都是立刻上手,迅速成長為行業領軍人物。 更牛的是,他因為生活的玩笑,離開一個老闆給另一個老闆打工的時候,原老闆不但不嫉恨,還經常派人問他在另外一個老闆那裡生活得如何,有什麼困難,悶了就常回家看看,委屈了就立刻辭職回來再乾,收入待遇全部上調三級。 《晉書》《宋書》《魏書》《南史》《北史》,都給他立傳,而且評價超高,混到這個份上,基本已經成精了,但還沒到頂。 我始終認為,英雄如果只有血淚,沒有風月的話,是殘缺的,不完整的,讓人佩服卻絕不羨慕的。 所以真正讓這位混世魔王封神的是他那些風花雪月的故事,不論是江南的小家碧玉,還是塞北的異族風情,大江南北,處處留情,最牛的是,他的情種不但四面開花,還個個結果。 子孫後代作詩的、畫畫的、當官的、從軍的,各行各業,八面威風,百家爭鳴。 另外這位大爺還是個百科全書的全能選手,不但能混社會,還喜好舞文弄墨,研究史料。 這麼個爺叫大神已經是屈才了,所以我給他取了個名字——混世如來,當然,他不是本書的重點,但他確實是歷史的亮點。 有個朋友曾經在結婚前問過他的表哥:結婚好還是單身好? 他的表哥回答說:無所謂。 朋友愕然:無所謂是什麼意思? 表哥不耐煩道:無所謂就是無所謂,不管你結婚也好,單身也好,反正都會後悔。 朋友反問:那你為什麼結婚? 因為我無所謂。 毛修之便是那個無所謂的人,這種人到哪都能混得好,不爭不搶,給機會老闆的鏡頭照搶不誤,不給機會躲在幕後大魚大肉伺候著,看著一群傻帽流血流汗爭風吃醋還都自稱正義。反正他都無所謂,無所謂才能無所畏。 這個牛人現在的老闆是桓玄。 他的任務是接桓玄走,到四川,找他叔叔毛璩政治避難。 桓玄信了,所以他很快完了。 毛修之的內心很激動,越到那個終點越激動。 他早就想換老闆了,換成劉裕老闆。 他能當上打工皇帝,證明他比老闆自身還了解老闆。 一份完美的求職簡歷不是告訴老闆你幹過什麼,而是讓老闆知道你能否給他想要的。 毛修之很清楚劉裕最想要的是什麼,終於到了,枚回洲。 早已埋伏好的益州軍,在毛修之的暗號下,將桓玄的幾十號家丁團團圍住,大砍大殺。 桓玄躑躅在戰船狹小的空間裡,如同躑躅在他的整個世界。他一臉怒容問道:為何騙朕? 毛修之露出了笑容,不是由肌肉牽引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淡淡道: 生活就是這樣,聾子聽見啞巴說,瞎子看見了鬼。 桓玄終於知道自己已經到了谷底,以前種種,恍如大夢一場,終於明白權勢和名位不能拿來填肚子,滿世繁華不如一身輕鬆。夢裡蓮花滿屋,醒來身在雪窟,金珠萬斛,宮掖連天,還不如一個熱乎乎的大饅頭。 刀光一閃!照亮了桓玄那張蒼白苦楚的臉…… 桓玄死時三十五歲,不太老,也不太年輕,一個恰好可以去死的年齡。 千秋功名,一世葬你,玲瓏社稷,可笑卻無君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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