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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回牢騷滿腹三師長飲酒添恨大鬧總部鐘祖培憤怒解甲

桂系演義 黄继树 11201 2018-03-16
漢口,第七軍軍部。 一陣陣濃烈的酒香味,從大門和窗戶直飄逸出來,令人熏熏欲醉。第七軍副軍長兼第一師師長李明瑞、副軍長兼第二師師長鐘祖培和第三師師長尹承綱,正在軍部裡喝酒。看來,他們已經喝了老半天了,臉膛上和眼睛裡都被酒精刺激得紅紅的,眉梢上凝聚著被酒力從胸膛裡驅出的憤怒怨恨之色。 “裕生兄,你怎麼不說話呀?” 鐘祖培望著只管在喝悶酒的李明瑞,瓮聲瓮氣地問道。 李明瑞抬起頭來,那紅紅的臉膛上浮現出一絲深沉的苦笑,那笑容令人聯想到壓抑而又模糊的曙色——一種被鉛色的濃雲和殷殷的朝霞而混檬了的曙色。 “植軒兄,我又有什麼可說的呢?”一向為人深沉的李明瑞,即使在憤怒和烈酒的刺激之下,也不會絲毫向人吐露內心的真諦。不久前,他接到表弟俞作豫由家鄉廣西北流縣寄來的一封長函。作豫在信中談了他自江西德安遭白崇禧無故辱罵而憤然離軍出走之後的情況。那年七月,作豫在漆黑的夜色中,和表兄李明瑞惜別之後,先由江西到了武漢,又由武漢到了上海。經過反革命屠殺和清黨後的上海,到處是白色恐怖,正在尋找出路的他,倍覺苦悶。這時,他遇到了當年熟悉的共產黨員譚壽林,他訴說了自己的遭遇和苦悶,得到譚壽林的同情和指點,使他在苦悶徬徨中增添了信心和勇氣,便從上海直奔香港,去尋找共產黨的組織。作豫到香港後,果然找到了共產黨員陳勉恕和朱錫昂,又結識了一批著名的共產黨人渾代英、李立三、楊殷和聶根等人。在共產黨的幫助和教育下,這年十月,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去年十二月十一日,著名的共產黨人張太雷、葉挺等人領導了震驚中外的廣州起義,作豫參加了這一具有偉大歷史意義的革命行動。他與武裝工人赤衛隊一起配合起義的主力部隊教導團和警衛團,向市區內張、黃部隊的據點發起進攻。當張、黃部隊向市區內反撲時,作豫在同興街與敵巷戰,掩護同志安全轉移,廣州起義失敗後,作豫奉黨組織之命,回到廣西北流原籍繼續進行革命活動。他把自己多年積蓄下來的一點點錢,利用自家房屋,開了一間“華豐”字號的店鋪作掩護,當了一名革命的“老闆”,腳踏實地地進行革命工作,在家鄉一帶發動農民群眾,建立了勞農會……。作豫在信中,雖然沒有向表兄透露黨的機密,但是,機敏的李明瑞已經明白,表弟已毅然決然地走上了另外一條與自己截然不同的道路。自從在江西別後,他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表弟的下落。第七軍在李宗仁的率領下,由江西重返武漢,順流東下,直抵安慶、蕪湖,嗣後入據南京,又由南京沿江西上,西征兩湖。一年多的時間裡,第七軍轉戰數省,歷經梁園、龍潭等大小惡戰數十次,雖傷亡重大,卻迭克名城,屢挫強敵。在這些為李、白增威加勳進爵的血戰中,李明瑞無役不與,在北伐的桂軍諸將中,他戰功卓著,名列前茅,是一員摧堅克敵的虎將。在每一場惡戰之後,他生存了下來,便思念起表弟作豫,如果表弟還在部下任職,仗一定能打得更好一些。但是,戎馬倥傯,戰火不停地閃爍,軍號頻頻地嘯叫,他連表弟的下落都無法打聽。直到在衡陽、寶慶一帶徹底解決唐生智的五個軍,第七軍和第十九軍班師回武漢休整後,他才有時間打聽作豫的下落。不想,一封信寄回北流老家,便很快接到了表弟的複函,李明瑞看著這封“抵萬金”的家書,高興得一夜睡不著。恰在此時,李宗仁、白崇禧決定進一步擴充他們的桂系軍隊,在第七、第十九兩軍的基礎上,再擴建一個第十八軍。第十八軍軍長的人選,論德論才論戰功都非李明瑞莫屬。李明瑞也很想當軍長,希望直接指揮一支強大的軍隊,為統一中國作出貢獻。他正在暗中盤算著搭軍部的班子,便給俞作豫去信,希望表弟能重返部隊,接替自己師長的職位。作豫的信還沒到,白崇禧卻突然下一道命令,破格提拔李明瑞手下的團長陶鈞為新組建的第十八軍軍長。李明瑞氣得肺都要炸了!他明白,這是白崇禧有意排斥他。桂軍中有名的俞李三兄弟,如今已被白排擠去了俞家兩兄弟,剩下個李家兄弟,更成了白的眼中釘。李明瑞正在氣頭上,李宗仁為安撫李明瑞和鍾祖培這兩位最初跟自己上六萬大山的將領,便任命李、鐘二人為第七軍副軍長仍兼第一、二師長。李明瑞那股火氣,哪裡消得了,但他是個極深沉之人,儘管氣炸了肺腑,他也僅僅是“內部爆炸”,表面上竟毫無發作抗命之意。這時,作豫又寄來一封長函,表明自己無意重返桂軍任職,他在信中說:“在軍閥控制下的軍隊裡,你我只不過是充當軍閥的工具而已,個人的理想和抱負,是無法實現的。要靠這些軍閥來進行國民革命,也是不可能的。”李明瑞沉思良久良久,似有所悟,那口怒氣,也藏得更深沉了。桂軍返駐武漢之後,第七軍軍長夏威一時酒色財氣俱來,整日里不在軍部理事,一應大小事務皆由副軍長李明瑞和鍾祖培輪流主持。再說那鐘祖培想當軍長也想得夜裡睡不著覺,日里吃不香飯。他一聽說李、白決定擴建一個第十八軍,心里便盤算開了,論資格,第七軍的三個師長、他和尹承綱最老,民國十年,李宗仁避走六萬大山,鐘祖培、俞作柏、尹承綱都是營長,李明瑞不過是俞作柏手下的連長。其後,黃紹竑率部來投,李宗仁部編為廣西自治軍第二路時,俞作柏、鐘祖培、何武、陸超分任統領,李明瑞、尹承綱當營長,廣西統一後,兩廣合作,廣西軍隊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七軍,下轄九旅十八團,鐘祖培與夏威、胡宗鐸等皆為旅長,李明瑞、尹承綱為團長。論戰功,鐘祖培也打過幾場硬仗,自認不比夏、胡二人差。可是,夏威和胡宗鐸都已先後升任了第七軍和第十九軍的軍長,現在要擴建第十八軍了,軍長人選論資排輩首推鐘祖培。可是,白崇禧一道命令,頓時擊碎了鐘祖培當軍長的慾望。鐘祖培的個性與李明瑞成鮮明對比下鐘脾氣火爆,李為人深沉。白崇禧破格提拔李明瑞師的第一團團長陶鈞為第十八軍軍長,李明瑞竟無半句怨言,而鍾祖培卻拍桌子打板凳罵了幾天娘,及待李宗仁將鐘祖培和李明瑞雙雙提升為有名無實的第七軍副軍長時,李明瑞仍不言語,鐘祖培卻還在大罵不休。這天,恰好輪到鐘祖培到軍部執政,他越想越氣,坐也不是,睡也不是,乾脆命衛士找來煙槍煙燈,在軍部裡過起直竹橫床的癮來。抽了幾口,仍無法排遣胸中的怨憤,他便躺在煙榻上,抓起電話筒,請李明瑞和尹承綱到軍部來“開會議事”。李、尹兩人來到軍部,見鍾祖培躺在煙榻上吞雲吐霧,李明瑞照舊不言語,默默地坐到沙發上,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不聲不響地抽起煙來,尹承綱卻說道:“副軍長,李、白兩位老總,是不准在軍中抽鴉片煙的呀!”

“怕個卵!”鐘祖培從口中噴出一口煙來,隨手把煙槍扔在煙榻上,“大不了他把老子撤了,回恭城老家去種田也比在這受氣強一萬倍!” 鐘祖培下了煙榻,見他的兩名勤務兵侍立在一旁,又喝罵道:“你們瞎了眼啦,不看見李副軍長和尹師長來嗎?快去拿酒上菜!” 那兩名勤務兵忙答一聲:“是!”便去張羅宴席去了。因鐘祖培喜歡吃喝,他在軍部執政期間,廚房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要預備著十幾個生、熟大菜,只要鐘副軍長一聲令下,便隨時端上桌去應付。近來鐘祖培情緒惡劣、軍部裡無論秘書、參謀、副官、衛士、勤雜都怕他三分,生怕照顧不周,挨罵遭打。那兩名勤務兵奉令後,不到幾分鐘,便一盤接一盤,一碗接一碗地捧上十幾個製作精美可口的菜來。鐘祖培把李明瑞和尹承綱一同拉到那張黑漆發亮的八仙桌前坐下,那兩名勤務兵趕快往杯裡小心翼翼地斟酒。鐘祖培舉起酒杯,大聲地說道:“今天請你們二位老兄到軍部來開個重要會!”

李明瑞和尹承綱不知鐘祖培請他們來開什麼重要會,一邊舉起酒杯,一邊問道:“開什麼會?” “二位老兄先陪我幹三大杯,然後我再說開會內容。”鐘祖培沒好氣地說道。 李、尹二人見鍾祖培不肯即說內容,只得先陪他喝了三大杯酒。三杯烈酒下肚後,鐘祖培將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高聲說道:“今天開個罵娘會!” 李明瑞與尹承綱對視了一下,沒有作聲,鐘祖培把桌子一拍,罵道:“他媽的胡宗鐸、陶鈞這兩個湖北佬不是人!他媽的白健生瞎了狗眼!” 李明瑞苦笑了一下,沒有作聲,尹承綱怕鐘祖培鬧出亂子來,連累自己,忙勸道:“副軍長,我們說點別的不好嗎?” 鐘祖培又喝了一口酒,那杯子又往桌上重重一放,仍是大聲說道:“老尹你的膽子太小,沒出息。論資格,你是保定軍校第一期畢業生,比老白、老夏、老胡、老陶都資格老,你怕個卵!”

鐘祖培一氣把杯中的酒喝光,扭臉望著李明瑞,忿忿問道:“陶鈞是個什麼東西?統一廣西和北伐中,他有什麼戰功?他不過是你裕生兄手下一介小小團長,憑什麼逾格超升?” 李明瑞卻只是苦笑不言,他明白鐘祖培的心思,乃是白崇禧看上陶鈞而沒有看上鐘祖培,如今陶鈞破格當上了軍長,鐘祖培沒份,因此鐘既恨白又恨陶。李明瑞暗想,如果是我當上了第十八軍軍長,你鐘祖培不也一樣罵我嗎?當然,鐘祖培和李明瑞一樣,對白崇禧都抱有極深的成見,甚至仇恨。白崇禧排擠俞李兄弟,也排擠李宗仁原來的部下,因為李宗仁定桂軍中的將領以李石愚為首,何武、陸超、鐘祖培等人,都是反對白崇禧的。李石愚在抗擊唐繼堯入桂滇軍的戰鬥中,早已在柳州戰死;何武在柳城與陸榮廷部將韓彩鳳作戰中,因不聽白崇禧調遣,戰後被李宗仁撤職,已回昭平家鄉務農;陸超在北伐前的部隊整編中,因無學歷,已被白崇禧裁汰了,如今跟李宗仁起家的將領中,只剩下了鐘祖培和尹承綱二人,尹承綱生性孤僻,平日謹慎從事,不敢造次。只有鐘祖培脾氣火爆,不時和白崇禧有頂撞,因此,他早已成為白的眼中釘,必欲去之而後快。在這一點上,鐘祖培和李明瑞的處境頗為相似。白崇禧之所以不敢放手整他們,一是因為鍾、李乃李宗仁起家舊部,二是鍾、李在統一廣西和北伐中,都立下赫赫戰功,要整他們,一時也不好下手。李明瑞和鍾祖培都深知這一點,因此,李明瑞變得愈加深沉,而鍾祖培則變得愈加火爆。

“植軒兄,喝酒吧!”李明瑞臉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幾下,他強壓住怒火,舉起酒杯來。 鐘、李、尹又各喝了一杯,鐘祖培又說道:“陶鈞是個殺人魔王,在作戰行軍中,遇有士兵落伍,他竟開槍射殺以示儆。為此,裕生兄曾對其責罰,但是老白卻偏袒他,反責詰裕生兄治軍之不嚴。天下竟有這等不平之事!” 李明瑞愈想把怒火壓得更深沉,鐘祖培則愈想將他那火引出來。李明瑞當然記得,白崇禧在全軍團長以上會議上,獎褒陶鈞之事,白當眾把陶譽為“難得的人才”。鐘祖培曾不平地譏諷道:“這算什麼卵人才,不過下手屠殺了幾個落伍士兵!”現在,李明瑞聽鐘祖培又提起這檔事,也只是憤懣地苦笑了一下。 “我師裡弟兄們的餉,都欠兩個多月沒發了,他們十八、十九兩軍都是月月足餉,軍官又都有特別費,弟兄們見了常有煩言,也益髮變得不安分了,以此下去,於團體是不利的。”尹承綱喝了幾大杯酒後,心情變得更為陰鬱,他憂心衝仲地說道。

“胡、陶是兩個忘本的王八旦!”鐘祖培一直貫徹他那“罵娘會”的宗旨,仍在破口大罵著:“第十八軍和第十九軍是第七軍生下的兩個敗家崽!胡、陶當權,沒有我們的好果子吃!” “這事,德公為什麼不管呢?”尹承綱臉色更陰鬱了,彷彿暴雨前的天色,“讓他們胡作非為下去少前途實不堪設想。” “我們一起找德公講理去!”鐘祖培又仰脖喝下一杯酒,“要他罷免胡、陶,否則,我們三人便集體辭職!” 尹承綱雖然心懷不滿,但也只是藉酒發發牢騷而已,要他去幹要挾李宗仁的勾當,他可沒有這個膽量,他只是想在桂系團體里平安地呆著,犯不著去惹麻煩砸飯碗。他沉吟一陣,不置可否地說道:“這事妥當嗎?我看要三思而後行之。” 鐘祖培對尹承綱的回答,甚不滿意,忙扭頭向李明瑞道:“裕生兄,你怎麼總不說話呢?難道就讓他們踏在我們頭上拉屎廚尿嗎?你這虎將的虎威也該顯一顯啦,俞家兩兄弟讓白健生給攆走了,你這位老表就能這樣忍氣吞聲嗎?”

鐘祖培這句話,簡直像一根無形的導火索,一下子直插進李明瑞那藏著一團烈性炸藥的心靈深處,似乎馬上就要引爆了那團久久積聚起來的炸藥包。李明瑞只覺得心臟在急劇地跳動著,熱血直往頂門上沖,他如果把桌頭一拍,大吼一聲:“走,找他們算帳去!”不但鍾祖培會和他一道沖進李宗仁的第四集團軍總部,甚至連慎重不敢造次的尹承綱也會不得不跟著他們走。但是,他始終沒有動,他那腦子清晰和冷靜得很。他明白,鐘祖培要挑起這一場衝突,目的是要李宗仁挾制專橫跋扈的白崇禧,罷免胡作非為的胡宗鐸、陶鈞,從而達到鐘、李兩人擢升軍長的目的。但是,李明瑞看得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到頭來只是引火燒身,吃虧的還是自己。因為李宗仁無論如何離不開白崇禧,而白崇禧又最欣賞胡宗鐸和陶鈞的為人作風,胡、陶都是湖北人,目下李宗仁坐擁兩湖,“鄂人治鄂”的呼聲正熾烈,李、白如何肯罷免胡、陶!

“植軒兄,喝酒吧!”李明瑞迅速掐滅了鐘祖培插入他心中的那根導火索,把頭輕輕地搖晃著,向鍾祖培舉起酒杯,那杯裡的酒,卻晃蕩得厲害,彷彿那是個蘊蓄著激盪漩流的深潭。 “嘭!”地一聲,鐘祖培將拳頭擂在那黑漆發亮的八仙桌上,盤盤碗碗一齊震顫起來,“你們怕,我不怕,幾大不過芭蕉葉,媽的,老子豁出去了!” 鐘祖培又仰脖飲了滿滿一杯酒,然後把他手中的杯子往地上一砸,斜眼瞪著李明瑞和尹承剛,火爆爆地吼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到總部去找德公,問他還要不要自己的子弟兵?” 尹承綱見鍾祖培藉著酒性要去總部找李宗仁,忙勸阻道:“副軍長,要三思而後行啊!” “怕個卵!”鐘祖培把手一甩,趟趙著步子,朝門外去了。那兩名侍候的勤務兵,忙跟隨而去。

“副軍長,這要出事的啊!怎麼辦?”尹承綱看著鐘祖培的背影,那臉色陰沉得簡直要黑了天,他憂心如焚,但又毫無辦法。 “人之氣也,能忍則忍,不能忍則發。”李明瑞把身子挺了挺,對尹承綱說道:“喝酒吧!” 在第四集團軍總部裡,李宗仁和白崇禧也在爭論著同一個問題。原來,自從蔣介石復職後,為了緩和各方面的矛盾,蔣通過中央政治會議決定在廣州、武漢、開封、太原設立政治分會,分別由李濟深、李宗仁、馮玉樣、閻錫山擔任主席。 又決定把全國軍隊劃分為四個集團軍,以蔣介石兼任第一集團軍總司令,馮玉祥任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閻錫山任第三集團軍總司令,李宗仁任第四集團軍總司令。李宗仁坐鎮武漢,控制兩湖,集黨政軍大權於一身。

“健生,你逾格提拔陶鈞為軍長,已引起第七軍中的將領不滿。這次陶鈞率部到鄂西一帶清鄉,又擅委其軍需處長為宜昌禁煙督察局局長,此種做法不特有違體制,而軍人干政之風尤不可長。我已請財政部門另行委員接長宜昌禁煙督察局。”李宗仁十分嚴肅地向白崇禧說道。看來,他在這個問題上,不准備再作退讓了。 白崇禧皺著眉頭,說道:“德公,難道你事無鉅細都要過問嗎?” “宜昌禁煙督察局局長之人選,難道算小事?”李宗仁仍很嚴肅地說道,以表明他對這個問題十分重視,非親自過問不可。 “宜昌禁煙督察局局長比起湖北省主席來,到底哪個大、哪個小呢?”白崇禧說話最喜用連續的提問或反詰,就像他指揮打仗愛用聲東擊西或大遷回的戰術一般。

果然,白崇禧這句話一出,頓時使李宗仁說不出話來。 原來,當西征軍打下武漢之時,原湖北省政府便因唐生智的下台而解體。第十九軍軍長胡宗鐸率部進占武漢後,因他是鄂人,又身為軍長,便很想兼攝湖北省省長一職,他曾當面向李宗仁毛遂自薦,要求當省長。李宗仁很嚴肅地說道:“胡軍長,你是一位現役軍人,為什麼要分心去搞省政呢?你知道我是一向主張軍民分治的,我曾有機會一手掌握全省軍民兩政大權,而我還預先表示不干,竭力婉辭呢?你應該向我學習。” 李宗仁接著便舉當年統一廣西之初,他邀約黃紹竑、白崇禧二人均不作省長及北伐軍底定安徽時,他又力辭兼任安徽省主席的前例,諄諄勸導胡宗鐸,不要以現役軍官兼任省府首長。胡宗鐸在李宗仁面前碰了釘子,卻並不死心,他又忙去找白崇禧,要求白崇禧幫忙,去說服李宗仁,讓他當湖北省主席。照胡宗鐸想來,白崇禧是一定會幫忙的。因為在去年組建第十九軍時,白崇禧便推薦胡宗鐸當了軍長。當第十九軍成立之初,胡宗鐸曾要求李宗仁將第七軍精銳分出一部編入第十九軍。可是李宗仁卻說道:“此事可以考慮,待與夏軍長商量後再作決定。”胡宗鐸見李宗仁似有意推宕,不想把第七軍的精銳撥給他,便一怒之下,攜帶家眷跑到上海去了,揚言如不同意他的要求,便不再回部隊任職。白崇禧見事情鬧僵了,趕忙跑到上海,將胡宗鐸找回來,並立將第七軍中一部精銳,撥歸第十九軍,胡宗鐸這才無話可說。李宗仁對此卻怏怏不悅,白崇禧忙解釋道:、“德公,你身上衣服的袋子有幾個,從這個袋裡掏出放到那個袋裡,這本錢還不是你的嗎?”李宗仁想想也對,便不再多言,只飭令胡宗鐸精心整訓部隊。胡宗鐸果然盡心盡力進行,嗣第十九軍經過嚴格整訓之後,其戰鬥力竟與第七軍不相上下。李宗仁見了很是滿意,舉凡重要戰役,均令該兩軍當其要衝,而以其他作戰能力較差的部隊作為輔助,故頗能收相輔相成之效。有了這個例子在前,胡宗鐸便事無鉅細,悉聽白崇禧的了。這次,他想當湖北省主席,李宗仁不同意,他只得再次求助於白崇禧。不想,他剛一踏進白崇禧辦公室的門檻,話還沒說,白崇禧便搖頭道:“既然德公不讓你做省主席,你就不要做罷!”胡宗鐸一聽頓時愣住了,他實在不明白這小諸葛的神通如何這般廣大,他剛一登門,口未開言,白便一語道破了他的來意,且先發製人,使你不好再申述自己的要求。 “那……那湖北的事情,我今後就不管了。”胡宗鐸負氣地說道,亦暗示他將再一次當“甩手派”。 白崇禧自有一套敷衍李宗仁和籠絡部下的手腕,他知道如果不滿足胡宗鐸的慾望,胡的脾氣一來,丟下部隊又跑到上海去就麻煩了,上海那地方,如今成了老蔣的勢力範圍,他怕蔣把胡勾去。但是,他又不能不尊重李宗仁的意見,因為在組建第十九軍的問題上,李宗仁遷就了白崇禧,由他將第七軍的一部精銳撥入第十九軍。現在,在湖北省主席人選這樣重大的問題上,李宗仁堅持不讓胡宗鐸當省主席,白崇禧當然不好明目張膽支持胡與李對抗。但他既要籠絡胡宗鐸,又不能違背李宗仁的意志,便只有變通辦法。他對胡宗鐸道:“你不當省主席,可當湖北省清鄉督辦,陶鈞當會辦,這樣湖北省的實權還不是操在你的手上嗎?” 胡宗鐸一想也對,便照白崇禧的安排,當了湖北省清鄉督辦,陶鈞當了清鄉會辦。未幾,李宗仁推薦湖北籍第一屆中委,法學界人士張知本當了湖北省主席,以嚴重、石瑛、張難先分任省府民政、建設、財政等廳廳長。胡、陶大權在身,以鄂省主人翁自居,全不把省府放在眼裡,他們自行任命各級官吏,在督辦公署發號施令,省主席張知本只有畫諾而已。這些事,自然傳到了李宗仁耳裡。因此,對陶鈞擅自委其軍需處長為宜昌禁煙督察局局長一事,他要親自出面乾預了。陶鈞聞訊大驚,因宜昌禁煙督察局特稅收入甚豐,而無規定比額,任由局長自行填報,解款多少,無法稽查,故大部收入,除一部分用作第十八、第十九兩軍公積金外,其餘盡入陶鈞私囊。今聞李宗仁出面乾預,陶鈞深怕事情敗露受罰,丟了這個金飯碗,特來找白崇禧,請求庇護向李宗仁說項。這天,陶鈞一踏進白崇禧辦公室的門檻,白崇禧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還未待陶鈞開口,白便說道:“陶軍長,聽說你發了大財,成了我們團體中唯一的富翁啦!” 陶鈞更慌了,忙說道:“德公要抓我的'辮子',你看怎麼辦?” 白崇禧道:“你回去拿出一筆款來,給第七軍的弟兄作服裝和餉項補貼,這事便好辦多了。” 陶鈞回去照辦,白崇禧便找李宗仁說話去了。不料李宗仁對此深不以為然,仍堅持要由財政部門委派人員去接收宜昌和其他各地稅收機關。白崇禧見李宗仁不鬆口,便提出了“省主席和宜昌禁煙督察局局長,哪個大?哪個小?”的問題。李宗仁竟一時無話可答。李、白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紐帶把他們維繫著,李拉緊一點,白就放鬆一點,白拉緊一點,李就放鬆一點,一張一弛,配合默契擴恰到好處,形成了李、白之間的一種特殊關係。他們為著共同的利害關係,誰也不願讓這紐帶總是緊繃著或者斷裂開,他們之間,有一種自我調節的因素。構成這種因素的是自知之明和團體的利益。李宗仁知道,他不准胡宗鐸當湖北省主席,白崇禧便不支持胡的要求,從而維護了李宗仁的威望。現在,李宗仁要撤換宜昌禁煙督察局局長,白崇禧出來祖護陶鈞,對此,李宗仁不得不作出讓步。白崇禧見李宗仁不說話,便勸道:“德公,陶鈞已拿出一大筆款子給第七軍作服裝和餉項補貼。這事,大可不必深究,反正肉爛在鍋里和爛在碗裡還不是一回事嗎?” 李宗仁正要說話,只見第七軍副軍長鐘祖培怒氣沖衝,渾身帶著一股酒味,闖了進來。李、白見鍾祖培這副模樣,都不由大吃一驚。 “德公!”鐘祖培搖搖晃晃地站住,大叫一聲,嚇了李、白一大跳。 “植軒,你今天怎麼了?”李宗仁雖然聲音不高,那口氣卻相當嚴厲。 鐘祖培用那雙半醉的眼睛院視著白崇禧,叫喊道:“德公,當初我們跟你上六萬大山的人,現在你身邊的,還有幾個?” 白崇禧見鍾祖培帶著一副打上門來的醉態,便知來者不善,他忙趁李宗仁過去拉鐘祖培落座之機,迴避到後面的一間小房裡去了,但那雙機警的耳朵,卻在監聽著李宗仁和鍾祖培的談話。李宗仁給鐘祖培沏了一杯茶,態度和緩地說道:“植軒,你為人一向穩重,治事也從無隕越,今天為何這般模樣?酒可亂性,軍人絕不可縱酒,希望你聽從我的勸戒。” “德公,你也要聽聽我的呀!我心裡悶得發慌,照此下去,我不但要縱酒,還要大抽鴉片煙,連煙花女子也要包十個八個的!”鐘祖培將軍帽往桌上一摔,忿忿而言。 “有話你只管向我說。”李宗仁將鐘祖培那大沿帽掛到衣帽鉤上去,親切地說道。 “打仗衝鋒是我們廣西人,升官撈錢是他們湖北人!” 鐘祖培憑他跟李宗仁起家的老本錢,說話鋒芒畢露,直言不諱。 “為什麼把陶鈞由一個團長超升為第十八軍軍長?在統一廣西和北伐中,他有何顯著戰功?論資格,他位在我和李明瑞之下,這是為什麼?就是有人要壓我們,要培植他自己的親信勢力,架空你德公,好取而代之!” 白崇禧在隔壁的房間裡,聽到鐘祖培毫無忌諱地說出這些話來,心中又氣又恨又怕。李宗仁在六萬大山起家的原班人馬,幾乎都反對他,幸虧那個有謀有勇的李石愚死得早,否則,以李石愚為核心,必然要形成一個反白的團體。李石愚既死,何武、陸超已被白擠走,伍廷颺跟了黃紹竑,俞作柏、俞作豫也被攆走了,如今跟隨李宗仁的便只剩下鐘祖培、李明瑞和尹承綱三人,這三人都是統兵大將,掌握著第七軍最精銳的三個師,成為白崇禧的心腹之患。因此,白崇禧處心積慮扶持桂系中的外江幫湖北籍的胡宗鐸、陶鈞以自重,同時又將贛軍賴世瑛的部隊抓過來,槍斃軍長賴世瑛,建立第十三軍,白自己擔任軍長,從此,白崇禧總算有了自己的基本部隊。但是,白崇禧鑑於歷史的和現實的原因,把李明瑞、鐘祖培視作眼中釘,必欲去之而後快。但李、鐘二人,均能征慣戰,功勳赫赫,又與李宗仁有歷史淵源,因此一時不好下手。今天,鐘祖培竟打上門來,針鋒相對,白崇禧如何肯放過他,且聽李宗仁怎麼說吧:“鄂人治鄂,這是順應輿情所致。”李宗仁開導鐘祖培,“胡宗鐸要當湖北省主席,我沒有答應他,對陶鈞以軍人干政的做法,我是一向不贊成的。” 李宗仁說的是實話,這些事,鐘祖培很清楚,他一時不好說什麼,李宗仁又道:“植軒兄,現在我們家大業大,大有大的難處吶。昔日洪、楊內訌之鑑,應引以為戒,你應該多為團體著想,也要為我著想,不利於團體的話,一句也不要說;有損於團體的事,一件也不要做,這樣,就是看得起我李某人啦!”李宗仁語重心長,披心瀝膽地說著。 鐘祖培那氣,也非一日所積,雖經李宗仁諄諄勸導,但仍無法消弭,他知道,白崇禧雖然迴避了,但自必定在竊聽他和李宗仁的談話。便仍高聲說道:“德公,我們跟你上六萬大山的人,打出天下,如今吃不開了,與其在你身旁作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如解甲歸田的好,也省去你許多是非口舌的麻煩!” 正在隔壁房間裡的白崇禧,聽到鐘祖培這句話,不禁嘿嘿冷笑一聲,他終於抓到了炮製鐘祖培的機會。只聽李宗仁道:“植軒兄,你今天為何這般執拗呢?我的話,你半句也聽不進去嗎?職務上的問題,你就暫時委屈一下吧,日後升遷的機會多得很,只要再編一個軍,我就任命你當軍長。” “德公,只怕再編十個軍,也輪不到我鐘祖培當軍長。” 鐘祖培還是高聲說著,有意讓在附近房子裡的白崇禧聽到。 “為什麼?”李宗仁問道。 “第七軍裡光團長就有十幾個呢!有人不就是把陶鈞由團長直接提升到軍長的高位上去的嗎?以此看來,我鐘祖培當軍長不過是望梅止渴而已!” “植軒兄,植軒兄……”李宗仁仍在苦苦地勸導著,但已講不出更令人信服的道理來了。 “德公,李石愚死了,何武、陸超走了,如今在你身旁敢講話的人,就剩我鐘祖培一個啦!”鐘祖培拍著胸膛,彷彿要把胸中積蓄多時的忿懣一股腦兒傾倒出來似的。 “植軒兄,植軒兄,請你冷靜一點?”李宗仁明白鐘祖培要講什麼,但他不希望對方象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中的話全倒出來。 鐘祖培一不做二不休,把手槍從腰上抽出來,咔嚓一聲頂上子彈,往桌上一放,大叫一聲:“德公,你讓我把話講完,然後槍斃我吧!” 李宗仁愣住了,心頭一陣顫栗! 隔壁房間裡的白崇禧恨得直咬牙! “德公,你身邊有奸臣!他不是什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諸葛亮,他是要篡位奪權的司馬懿!”鐘祖培那粗大的嗓門,叫喊得幾乎震塌了房梁。 “植軒,你不要胡說八道……”李宗仁喝斥著。 “德公,我知道,你是聽不進我的話的。”鐘祖培愴然而道,“我之所以敢於不避斧鉞講這番話,是出於我對你的一片忠心。” “如果你真對我鼎力相助,這樣的話,我希望你今後不要再講,否則我將對你以擾亂軍心罪嚴懲不貸!”李宗仁厲聲說道。 “這樣的話,今後沒人再會向你講啦!”鐘祖培怒不可遏地脫下身上的斜皮帶和充滿酒氣的嘩嘰軍服,將它們——一個高級將領的標誌,一把扔到桌上,然後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德公,鐘祖培就此告辭!” “你要幹什麼?”李宗仁喝道。 “何武回昭平老家種田,我回恭城鄉下開荒!”鐘祖培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宗仁那顆心,像被一根鋒利的鋼針一針針扎著似的疼痛,他看著鐘祖培扔在桌上的手槍、軍服,不由想起李石愚、何武、陸超來,最初跟他起家的舊部,如今一個個地離去了,他們都是一些能出生入死,能與之共患難的人,但都不容於白崇禧。嗚呼,白氏之智雖可與諸葛媲美,但胸襟卻遠不如孔明矣!李宗仁搖頭唏噓起來,心中像嚼著一枚酸果似的。 “德公,鐘植軒是最初跟你上六萬大山的舊部呀,又是第七軍中的一員得力戰將,於公於私,你都應該挽留他,目今正是用人之際,怎能讓他無故解甲歸田呢?”白崇禧不知什麼時候已從那隔壁房間裡走了出來,以滿懷同情的口吻說道。 李宗仁那國字臉上浮現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說道:“讓他去罷,軍中服役的辛勞,轉不若優游泉林的自若。” 白崇禧也笑道:“德公真能體恤部下,我也想歸返原籍休憩,不知德公肯點頭否?”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是明知故問,便正色道:“我們是臨桂老鄉,要走得一起走!” 卻說鐘祖培帶著副官、衛士和家眷,在漢口碼頭上候船。這是一艘由漢口開往上海的法國內河輪船,登船的汽笛已經鳴過,乘客們絕大多數都已登船了,唯獨鍾祖培還在碼頭上躑躅徘徊,不願登船。看來,他是在最後等候什麼人。 鐘祖培在等待李宗仁。他盼望李宗仁能親自到碼頭來挽留他,就像白崇禧親自跑到上海去把胡宗鐸找回來一樣。但是,他等了很久,連李宗仁的影子也沒見到。早晨,他離開軍部時,曾命秘書給李宗仁打電話,報告他已到碼頭乘船經上海返回廣西。他的目的一是避免不辭而別的不禮貌行為,二是希望李宗仁到碼頭來挽留——說實在話,鐘祖培並非真的要掛冠而去,他不過是要藉此提高自己的身價而已。可是,令他憤懣和痛楚的是,直到此時,還不見李宗仁來——他忐忑不安,懊惱參半,既怪李宗仁不計舊誼,又怪自己此番魯莽行事,不如李明瑞來得深沉。到了這個時候,難道還能厚著臉皮回去坐副軍長那張冷板凳麼? “嘟——” 輪船又鳴了一聲長笛,棧橋上已空無一人,如再不登船,便只得提行李回軍部去了。他的副官一會兒望望那行將啟錨遠航的法國輪船,一會兒看看心事重重怒容滿面的鐘長官,一句話也不敢說。 “還等個卵,上船吧!”鐘祖培大罵一聲,副官、衛士們趕忙提上行李,蹭蹭蹭地向那連接碼頭和輪船的棧橋跑去…… 鐘祖培從此脫離了李宗仁和桂系軍隊,回到廣西恭城老家,自營一農場,過著鬱鬱不得志的生活,一九五零年,鐘祖培組織土匪暴動,反對共產黨政權,旋被鎮壓。此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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