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紅軍長征記

第74章 松潘的西北(莫休)

紅軍長征記 丁玲 7670 2018-03-16
我隨先頭團最先到達毛兒蓋,又是跟最後的掩護梯隊離開它的。以時間計算,在那裡足足呆了五十天。 五十天的時間是很長的,自然可以敘說的事件也就不少了,我只報告一點在這里為糧食而奮鬥的情形。 過了夾金山的雪山到懋功,我們即受糧食威脅著。但在困難中還可以找到玉蜀黍。就是牙齒嚼痛了,有點不好受,但肚子總算免去時時咕咕叫了。進了藏民區域後,從卓克基(小金川邊)到昌德(黑水附近),飢餓的氛圍,就緊緊包圍我們了,雖然每天還照例兩遍或三遍吃飯號,但在每次號音後,大家所得到的,只是兩個漱口杯的嫩豌豆苗和野菜。開始一天,豆苗嫩嫩的,還配了牛肉煮,吃來還不討厭,或許還覺得新鮮可口,日子一久,那就不是味了。老豌豆莖,硬邦邦地,嚼碎了,也只是滿嘴的粗纖維,不嚥下去,肚子在告急,嚥下去,又擔心不得出來。這時所有的一切人們,每天都只有一個思想:找點東西吃,使肚子不餓,趕快走,到有糧食的地方去。

聽說毛兒蓋是逼近松潘的大地方。大家的心,都飛向毛兒蓋了。從昌德兩天路程,爬了兩座三四十里雪山老林,7月8日我隨先頭團到達了毛兒蓋。行近毛兒蓋十餘里坡上一塊塊快成熟的青稞麥,給了我們多麼大的快樂! 我們一小隊人馬,被指定在一個山坡下的屋子宿營,卻巧門口蹲著一條兇猛的猰狗,惡狠狠的對著這些“不速之客”露著牙齒,誰也不敢接近它,更不能越過它衝進門洞去。這時大家都在抱怨設營員是在故意同我們為難。同猰狗奮鬥了許久,終於那根手指粗細的鐵鍊掙斷了,它竄向老林去了,我們勝利地得到了安身之地。 這條狗,給了我們二十天的美滿生活。因為它的護衛,先過的部隊,不敢向這幢房子問津,於是保存下了五六百斤熟粉,千多斤青稞麥,和一些酥油。這些東西是以前和以後極不易得到的珍貴食品。

我們這個小小的前梯隊,人數只有十多個,擁有這一大批珍貴食料,當天晚上,又分到上百斤牛肉。此時部隊工作少到幾乎無事做,但我們卻也忙,每天總有十幾小時為吃而忙。牛肉燉得爛爛的,配著燒餅吃,那是別有滋味的,雖然什麼香料調和都沒有。有時煮牛肉中加上面駝駝,口味也不壞;餅子烤得焦熱,擦上薄薄的酥油,那更有說不出的“洋”味。可是青稞麥粉是不易消化的,我們又那樣漫無節制地不分頓吃,肚子自然要被脹的鼓鼓地,有時脹得坐不好,走不好,睡了也難過。幸好不久就發現了“蠻子茶”連枝帶葉煮得濃濃地,牛飲一大碗,倒是消脹的靈藥。 這個短短的時期,是在毛兒蓋五十天生活中的黃金時代。 不久,我們的後梯隊,大隊人馬都來了,隨著就發生糧食恐慌了。幾百斤的熱粉,大夥兒一吃,每人又分了幾斤作乾糧。這樣一來,我們的“粘粑”“面駝駝”都吃不成了。水磨子都被別的部分佔去了,有了麥子,可是無法變成粉,只好整個兒煮著吃,那種一粒粒的青稞麥子,可就有點不是味了!人們一天天瘦下去!此時我們的肚子又似乎特別大饞起來,時時都在那告急,巴不得吃飯號響,但是號響了,飯來了,看到那清水中沉澱的一顆顆麥粒子,大家的眉頭就打結了。

我們宣傳部的幾位住在一個比較整潔的“經堂”(每個藏民家都有,專供佛像和藏經)內,神龕內除了成捆的藏經外,還擺列著許多供神的祭品,胡桃、棗子、幾粒白米、乳酪……最惹我們欣賞的,是那些精巧生動的面捏人獸肖像。我們因為尊敬藏民的宗教信仰,對於這些祭品,開始是一點不敢褻瀆的。一天我到部隊中打個轉身,回來見這些面捏肖像紊亂,並且減少了,自然要詢問加倫、兆炳等同志。他們只嘻嘻笑,不給任何答复。加倫忽將一個小銅杯捧給我,滿盛著豆沙一樣的東西。原來他們因飢腸的告急,把那些祭品吃掉了。 後來我被調到總政治部去,又同定一、伯釗、黃鎮同誌等合了夥。這時大隊到了,有的是過路性質,繼續開向松潘去,有的在這停下了。糧食呢,他們都是由黑水蘆花和打鼓一帶向這邊來就糧的。這裡去年存下的青稞麥早已吃完了,豌豆苗沒有,野菜也很少,只有滿山坡青油油的青稞麥,這是我們數万人惟一的糧食。

麥子還是青青的。到成熟期至少還要個把半個月。但人們是不能挨著餓和死亡去等麥子黃熟的。我們割取那已展飽硬的麥穗,放在火上焙焦,再耐心摩搓簸揚,於是可以得到一堆混雜著麥稈糠秕的青稞麥,然後再和水煮一煮,吃起來雖然滿口是芒刺,但肚子可以不餓了。在開始時,因為不熟練,火候不到,麥粒採下不,焙老了,麥粒又枯焦。不但焙有了學問,就是採也成了聰明人的知識了,用力少麥粒不脫,力大了麥粒採扁了,漿子流出來,只剩下一點糠秕了。因為有這樣的麻煩,所以一個人盡了一天的時間,也只能得到一斤到兩斤的含糖秕的麥子,如果不能全體動員,還是不能達到每人每天吃一斤麥子的規定。後來不得已,實行了不勞動者不得食,每人每天要採兩斤麥子交公,餘外自己還要積夠十五天過草地用的二十斤。這個規定,把定一、伯釗我們這一群都趕到麥田裡了。每天我們都在忙著抽麥穗,烤,簸,兩隻手是墨黑的,不曾乾淨過,因為一勞作肚子更易餓,採下的麥粒,就成把的向口里送,於是臉也被染得烏黑的,每個人都變成了周倉。這時候不但粘粑或面駝駝成了夢想的山珍海味,就是沒有糠芒沒有胡焦氣的老青稞麥能得到一小撮也就成了珍品了。

一個多月見不到鹽、脂肪和肉類,於是牛皮被發現了。烈火上燎一燎,毛燒去了,皮也燒得焦而腥臭的,再送鍋中用猛火燉,經過二十四小時或者再多些,於是可以咀嚼了。但人們還不敢那樣的“浪費”,立刻就吃掉,還得晾乾留作草地的糧。後來聽說藏民的四五斤重的一隻破皮靴也被人拿去和牛皮一樣炰治做乾糧,雖然我沒看見,但我不敢斷言那是必無的事。 第一梯隊(中央縱隊、一軍團和四方面軍一部)已經出發了,我又被調動合著文彬、榮桓、周桓等數同志撐起了一個新機關——一方面軍政治部,留在毛兒蓋等著三軍團的到來。隊伍陸續到達了,又要採麥子,作其他一些過草地的準備,自然我們這幾位也要不分晝夜地參加著。 草地路程,聽說有十五天。路上沒有人家,並且一點柴火都沒有。我們的準備,自然適合前途的條件來進行了。首先是採足二十斤青稞麥,再來搬來幾個手磨子(約是磨豆腐的小磨),分出一半麥子磨成粉,烙了幾十個四兩重的干餅;此外便是找到一根三尺長的棍子搭帳棚用,和一捆柴,找到皮毛的還可以把兩件單衣合攏來,縫五件羊皮棉衣,以及做一雙四不像的牛皮靴。

我們這最後的一隊,於8月27日由毛兒蓋出發了。 臨出發時文彬、周桓同誌等分隨各團,在途中幫助工作,拓夫同志又由蘆花回來作了我們臨時的伴侶,因此“牛皮公司”得不至塌台。 由毛兒蓋北行,初是至松潘的大道,過了一群“牛屎房子”後,即轉西北入山谷中。敵機忽來,向毛兒蓋盤旋偵察,害得我們也要散開蔭蔽,延誤了許多時間。下午老天突然變臉了,黑沉沉地,隨著便是狂風暴雨和冰雹。此時大家所有雨具已破舊不堪,三分之二的人們,簡直連一頂破斗笠都沒有。碎石樣的冰塊把人馬打得縮頭縮腦的躲在灌木叢中。 暴風雨冰雹過去後,溪水暴漲到了膝蓋以上。水涼得刺到肌膚簡直是說不出的難受。過河時,人被寒冷和漩流沖激得站不牢。五點鐘到了一個河壩子,叫做臘子塘,隊伍停下了露營。雖然先行的部隊已替我們留下了一些棚子,但忙著忙著天就黑下來。糟糕的是雨又跟著夜神來襲擊了。因為缺乏經驗,油布張得不得法,爛斗笠也不濟事。高處的水又流來了,大家鬧得坐不能站不是,拓夫同志的京調也哼不出來了。自然我們要燒火,但火柴是早已不見了,在毛兒蓋又沒有找到火石,此時只有向別個棚子告艱難。人家費了九牛二虎的力量燃起火,自然不能多分給我們。柴雖然有,可是全浸在水中,燒那堆火可夠費勁了,這時我和拓夫、榮桓費了一切心機和力量,頭都吹暈了,還不能吹起一堆火。一直到了午夜後的一時,我們總算“有志者事竟成”把火燒起了,吃著開水和乾餅子,倒也忘記了睡覺那回事。

一夜雨不曾停過,溪水更猖狂的氾濫了。拂曉起,出發號把我們引出棚子,我們已在孤島中了,四面都被水包圍著,雖然是那樣寒冷也只得咬著牙根衝出去。從此以後五天的草地,不管晝夜我們的腳都不曾幹過。 行不上兩裡就得過河,水急而冷,一些“小鬼”們叫媽媽了。挑文件箱,挑銅鍋的運輸員,很有幾位被沖倒隨流三四丈然後才爬起來的。 過河後,我們踏上真正所謂草地了,首先是山改了樣,沒有石頭,更沒有一根樹木。原來自懋功北行進入藏民區域後,大家對於老林是驚心疾首的,一行軍,總脫不了要在森林中穿越那如巨靈樣在進路周圍矗立著的數圍的粗幹、獰惡的樹枝,地下又是多年腐枝爛葉,透出噁心黴臭。現在這裡絕難找出半尺直徑的成叢的樹。只有灌木幾根兒列在小河兩側。此外只是草和水。地面是那樣坦平,水自然無法奔向小河去,便停蓄在草里和土裡。土質是例外鬆軟,一插足陷半尺深,有時簡直是無底的泥潭,人馬一陷下,愈掙扎愈往下沉,沒有別人的拖拽,永也莫想爬出來。這樣的泥潭不一定在低窪處,表面也沒有特別異樣,一切的地面都是被尺餘或數尺高的草與水遮覆著,辨別是比較困難的。開始是有很多人吃過這種苦頭,特別是那些搶先的人。後來誰也不敢粗心大意,都只敢循著人馬行過的腳跡前進,就這樣每步也得慎重的舉起來,謹慎的踏下去,因為稍一不慎,也可能一足埋在泥水里一兩尺,費點勁兒才能拔出來。

全天的行程都在這種水草泥淖中。下午又落雨,更加多困難。黃昏時前途出現散在各山頭的不大的灌木林。說起露營,樹林是求之不得的,但兩腿是疲軟到簡直不願多走一步路,要上山就林,誰個不躊躇呢?幸好隊伍上山去,我們被指定在河邊露營,不上山即在河岸水濱佈置行營了。地面雖然濕的,不過折點枝葉再放上油布,可以勉強坐下去,雨也不似那晚那樣狂暴的襲擊,只是疏落的落了一些。粘粑,我們都下肚了,榮桓同志似乎還感不足,又慷慨倒出一些油麥粉來,拓夫同志又捐出從蘆花帶來的牛肉粉,我自然不好白食,再湊上一點鹽,於是大家動手煮了一面盆面駝駝,飽了一頓盛餐。 清晨出發前,下來命令:每人帶一束柴,因今日露營處沒有一棵樹木。這是一個難問題,大家都像病床上初爬起來的,十幾斤糧食和全副的裝備在這拔海四五千公尺的高原上行軍,空氣的稀薄已鬧得“舉步維艱”了,實在不願再增加行軍的負重。但一想到數十里的行軍後得不到一杯開水潤喉管,“權衡輕重”,自然也就不敢違抗命令了。我下了大決心,拚著徒步行,捆了數斤柴在馬背上。

行約十里,即盤升山背上,這是中國和世界的著名地質學家恐怕都不清楚的大分水嶺——長江黃河的分水嶺。我們三十夜露營處的河流,是東南趨,南下注入岷江,至宜寶彙為長江。過此分水嶺以北,各河流則西北趨青海入黃河。行至嶺上時,四面都是草原土山,看不出邊際。 下午所行路仍然還是水草和泥淖,但依傍著我們的小河,引起了我們不少的興趣。因為地面特別平坦,河流不能峻直的急下,於是隨水勢沖刷出一條水道,就曲折得特別可觀。在平舖的叢草中,河流像一條彩帶扯成“之”字形,往往倒上數丈數十丈,或者往復彎曲數道,中間只有尺餘土堤間隔著。但土堤亦不塌,仍然界開兩條水勢的對流。 黃昏到後河,算是我們的宿營地。山坡上草是深深的,沒有蓄水的地方。雨又作惡的落下了,因為已有了兩天的經驗,今天帳棚搭的巧妙些,雖然落雨,還可以四五個人蜷伏在草地上不受浸濕。一尺高的樹木也找不到,想找一點枯草爇火也不可能,此時方感受七八十里背來的數斤柴的“恩賜”了。

第一日出發的方向是西北,次日即直趨正北,昨日轉向東北。今早出發不久又轉向正北。松潘至阿壩(青海邊)的商道從東南山口穿出來,同我們來路合攏了,成為橫面十餘里縱長約五十里的色既壩。壩子是出乎意外的平坦,滿鋪著野草,望不到頭,水和泥淖都沒有。幾天來兩隻腳都是浸在水里的,現在行這樣的干燥路,特別舒適,行軍速度要加強一倍。因為這是出草地的主要商道,在春夏季來往商隊比較多,路形被踏得寬廣,在叢草中尺餘寬的白路,十餘條二三十條並列著,線樣的直,伸向南北望不盡的平原去。可愛的青年同志們,唱著雄壯的或者輕鬆的各種流行歌曲。 大休息約一小時,天突然陰暗下來,太陽躲起了,灰暗的雲低低地湧起來,風也更可怕了。幸好雨還不會落下來。再行十餘里走完乾燥地,小河出現了,雖寬只五六丈深在三尺以上,水似箭簇一樣的奔流,冷的幾乎要把人的肌膚咬去。架橋是空想,因為見不到一棵樹,只好大家脫下衣服徒涉,力壯的就是個人闖進去,體弱的上十個牽成一群,中流可免被沖倒;或者三四個牽牢一匹馬尾巴浮過去,“小鬼”們只有用馬馱或由力大勇敢的同志背過去。我感謝一匹孱弱疲瘦的老馬將我負過了河。因為還有很多年青或者體弱的同志也過不來,這匹老馬還得放過去。為著等馬,自然我更有留在河邊幫助指揮的責任。在河邊停留約一小時,前後眼見著三個同誌中流被沖倒,浮沉一兩下便喪了性命。已經過來的,在我面前即有兩人已經僵硬了。如果能夠燒起幾堆火,這些同志都可以得救的,但水草茫茫,何處是一根柴枝呢? ! 過河後又陷在沼澤中。 此時我已落了伍,榮桓拓夫同誌等先行各不到一里。突然一個在水泥中掙扎的同志出現了,他全身佝僂著,上下身全都塗了泥水,一桿漢陽造已塗了像一根泥棍,但還握在手中。我起始疑他是跌倒了,想扶他起來,扶起後,他踉蹌的移了兩步,一放手他便麵團子一樣蹲縮下去了。但漢陽造還緊握著,還是掙扎著像爬。我知道他也已經沒有希望了。心中像給一塊大石頭沉重的墜著,仍得趕隊伍去。 又行十餘里,隊伍在山坡停下了,仍然一棵小樹也沒有,開水吃不成。架好棚子時又落雨了。大家蜷伏在蚌殼樣的帳棚內,幹咽一些炒青稞麥。 昨天傳出了一個無根無線的消息,說到班佑只有三十里,疲乏透頂的人,都活躍起來了。在遠近十里的山坡上沒有開水,沒有一星之火,好在天還未冷到結冰的程度,冷水調粘粑尚可以吞下去,幹餅子也未到鐵的硬度,隨便也就啃了兩個。於是又奔向前途了。 卻奇怪今天的行程除了過河,都在山坡上。草地的山坡真叫人不敢領教!因它較著水草沒脛的沼地,更有令人難受處。水是同樣地流出著,外看是實土,踏下去仍然是泥淖。沒有路形,在那六十度傾斜面上橫著行,不是踏空了“坐汽車”,便是一足滑下去尺多遠,兩手也要抓下去。因長期的給養極端惡劣,體質也羸弱到極點,有些人簡直到了風吹即倒的程度。在這種極難走的山坡上,更是難上加難。跌交成為每個人勢不可免的了。本來在行軍中有一個跌交的可以成為數里路的談笑資料,可是現在誰也沒有這種笑的心情。 這可惡的山坡,“峰迴路轉”,一個個連續著大半天。 本來說是三十里到班佑,所以縱然跌幾交大家也不大抱怨,因為心裡都焦盼著一個著陸點,今天準可到有房子的班佑睡幾點鐘甜蜜覺!可是三十里過了,再一個十五里,前途還是不大光禿的山,尺把深的粘草和晶明的水,這種失望真個比打一次敗仗還令人難受。 再行十餘里,山避讓了些,壩子出現了,而且遠看去還有密密的叢林,先頭的隊伍一群群紛投向林中去。自然這時我們也不妄想什麼有房子的班佑了,能夠在這樣的密林中露營,已經如登“天堂”了。 地面是乾幹的,草是尺把深,極難得的天然的墊褥,繁枝密葉,看不出巴掌大的天體,天也特別的恩典,不落雨。 既然班佑不遠,大可不必“數餅而食”了,僅可讓肚子例外飽一頓,我的四兩一個的干餅子,慷慨一個不剩,拓夫同志的牛肉粉也撮著米袋底,盡所有傾出來。我們吃了漫淡,談到草地已安然過來的快樂時,再吃,一直吃至十一時。 昨天是失望了,今天到班佑是有把握的。一出發大家的眼睛都瞟著前方,誰都想發現目的地,雖然要過兩道河,水既不深,一般路都是乾燥燥的地,自然沒有什麼不高興。例外的到處發現了鵝卵石,大家都沒有什麼根據的判斷這是到有人煙地方的象徵,雖這是極不可靠的判斷,但有極大的興奮作用,鼓勵著每個人的腳步更跨的迅速有力。 行過十餘里,比嚴既壩更大的平原出現了,廣闊的程度暫時還不能估計,北面、東面的遠山,已遠的只有模糊的輪廓,小得像鏡面上幾個豆粒子。一丟下小山,踏上這個平原的邊緣時,在廣漠的平面上凸出一些可以斷定的建築物。這時一種得救的快樂,不知比哥倫布的孤舟“聞名強似識面,識面一見輕鬆。”我們對班佑是抱著如何高大的熱望,一行至廣原的中心,原來只是望不盡的荒草,所謂班佑也只是周圍佔地數里的荒草,數百座零亂的“牛屎房子”。雖然比毛兒蓋附近的牛屎房子只高明進步些,有的是用木柱架起的,鑲著木板,再塗上牛屎的。此地除牛屎房子外,有的仍只是淒淒的荒草,見不到一粒糧食。我們這個梯隊昨日即有不小一部分絕糧。 土質是那樣的肥美,黑褐色,飽含磷質的,但可惜沒有墾植,只是荒蕪的牧場,地毯樣的茂草特別茁壯,可想出這牧場上將有十萬頭怎樣肥壯的犛牛,雖然只看見到處堆集著茂草和牛屎。 “牛屎房子”,齊頭的茂草,從草中爬行的汗水溝,這一切看來都令人失望。但另外的發現,卻帶來一點失望中的滿足,原來草叢中長著很多的野蔥(葉似蔥,花似韭菜,花可食,姑定名為野蔥)。這是被人發現可以填塞飢腸的,也是在草地五天來大家都搜尋沒有到手的。於是大家爭著採集野蔥花了。 “我軍於昨日在包座消滅敵四十九師兩個團,敵之另一個團現在被我包圍在喇嘛寺中。”這些木板上刺眼的字,突然出現在路旁“牛屎房子”的牆角上。人群中起了歡呼,忘去了飢餓,丟去了今晚不能吃開水的愁慮。 路忽然東轉趨向山口去,艱難的跳過六七道污泥溝,人流下山了。合抱的針松和各種闊葉樹,孤獨的或成群的矗立路旁。突然換了另一世界,全是依山傍澗的下坡路,二十里下降起碼在三百公尺以上。藏民的村落出現了,山坡上是黃的青稞麥、青的蠻豆、豌豆和蘿蔔。我們到了阿西。 因為松潘西北的地區到現在還是中國地理學家的一個謎,找不出可以註明這帶地文的地圖,軍用圖那更不消。我們找到的僅僅有的幾個通司(能懂漢藏語的翻譯)和藏民,對於這帶地方的知識,也只是一些沒有擔保的傳聞。因此,我們從毛兒蓋出發時,只知道至少必須經過十五天荒山積水的草地,到拉卜楞寺(現甘肅夏河縣)。中間什麼地方有居民有糧食,沒有任何人敢給一句有把握的回答。但當我們先頭部隊依據著唯一的“法寶”指北針前進到班佑,因為佈置露營的警戒,卻意外發現一條東通的大道,根據路形的估計,似乎前途是有人煙的,於是擴大搜索網。意外之助,包座敵人似乎有意來接引我們這迷路之客,他們的偵察隊把我們的搜索隊誘引到了阿西。這一新路線的發現給我們尋出了入甘的新道。再由班佑直北前進的十天草地,是由岷江源白龍江源的數百里的居民區換去了。這不但減少了直驅西北到達抗日最前線的時間,而且在以後可怕的十天草地中,在飢餓寒冷的襲擊下,不知我們又有幾多抗日英雄的犧牲,這也是免去了。免去了這種無代價的有生力量的犧牲,這是阿西救了抗日的紅軍。包座的四五個師是在蔣介石的得意指揮下,以為扼守這一軍事要點,十拿九穩地攔住紅軍北上抗日的道路,把紅軍逼在只有水草的草地中全部消滅,但卻意外的作了紅軍的嚮導,把紅軍引到阿西來,接上入甘的大道。 紅軍被敵人引到阿西後,立刻即以不客氣的回敬,向包座之四十九師進攻。該師原是十九路軍改編的,同紅軍是作了多年的敵人,也作過幾個月的朋友,現在雖然全部官長都換了,但士兵中的抗日怒火是沒有熄滅。因此接觸不久,兩團多不願做亡國奴的健兒們便與紅軍親密的攜起手來,一齊北上抗日。胡宗南以後大膽的拒絕蔣介石跟踪追擊紅軍的命令,自然是在紅軍佔領阿西與包座的戰鬥中得到足以膽寒的教訓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