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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由金沙江到大渡河(莫休)

紅軍長征記 丁玲 9697 2018-03-16
今日只行三十里,雖因房子問題,耽延些時間,但還有半日的休息。天氣既涼爽,村前又有清冽的河流。連日急行軍,大家多少都有點倦意,然而不能再忍受汗液的浸漬,於是仍然一群一群地跑到河邊去,浮沉在驕陽下的河流裡,領略那說不盡“浴後一身輕”的輕鬆舒暢。 下午得到消息因金沙江對面有敵一營扼守,渡船被焚去,江面闊有五六百米,水流又較急,雖然準備好了一些材料,屢次派遣善水者和放騾子泅水,但因敵人的射擊和急漩的飄蕩,迄不能達彼岸。浮橋架不成,只得改向東行沿江下,至軍委縱隊過河處用船渡。 六時半起行,沿昨日來小河北下,兩翼受叢雜而重禿的小山環拱。河兩側敞平,居民掘渠導河流灌田,早插的秧苗已碧綠如氈,新插的尚作鵝黃色,甘蔗亦青蔥過膝。農民男婦已成群的在田中勞作,見我們過,似無驚慌不安的神色。二十餘里即至金沙江邊之龍街(小圩場),居民約百餘戶,半數被民團威脅過江。至此休息,有兩少婦自半里外汲井水來,大家爭飲,酬以錢堅不受。

出龍街數里即上山,峻而高,無樹木,間或亂石崢嶙,馬不能乘,登不久即口渴氣喘,汗涔涔從額頭胸前脊背滾下來。橫山脊行,無漓水,求樹陰亦不得。緩步行,又數里略降,得一村,尋水仍不得。過村复上山,此時除口燥外,飢腸復作轆轆鳴。行久之下至半山,得一澗,有水略作赭色,大家爭往取飲,但入口有苦味,不知含何礦質,雖口液已乾,亦不敢飲。下至山腳後,即沿江唇行,山石受河流和山洪衝激,亂雜地塞滿進路,江面有時被兩岸石崖約束,寬只一二百米。 十四時至一村,古樹數十株,陰甚濃,大家爭息其下,取江水溶以糖,飲之甚甘。後行即漸涼爽,平坦地亦漸闊,田疇漸多,但因山流少,江水又引不上來,似有旱象。二十時至白馬口宿營,因已冥冥,居民亦多躲避,故村中詳狀不知。

從元謀縣以來,居民多種甘庶,用土法榨汁熬糖。糖不作散粒,均範以瓦缶,成小饅頭形,間或范成拳大瓜果狀;因提取不精,溶水後滿浮雜草及沙泥,渣滓,沉澱物,味亦不甚甘,但在炎暑中行軍,取此糖溶江水飲之,亦涼爽宜人,故大家都攜帶甚多。 遲至七時才出發,行十餘里,因前途江岸多崩壞,馬匹集中繞右翼大山上行,我們仍循江唇前進。崖石崩陷者甚多,碎石排列如刀鋒,甚難落足,時或大石壘壘,上倚削崖,下臨江流,俯視悸人。用手攀石峻,許久方能移步,稍一不慎,手滑腳脫,即有斷頭裂腹或墜入江流的危險,大家翼翼小心的爬進,真感著“行路難”了。掙扎約十里,方渡過此難關。後即行江濱細沙上,陷足沒脛,爬蹬甚苦,風起處沙捲起如濃霧,頭項耳孔填滿沙礫,閉目住足,任風沙侵襲,俟風過沙落,方敢張目舉步,情狀宛如行大沙漠中,不同者有“取之不盡”的江流隨伴耳。此時行軍序列已紊亂,隨行隨取飲江水,沙受江流蕩漾,映日閃閃作金色,雖然地理上稱金沙江邊居民多淘沙取金,但趁取水之便,細心撿視,只是滿握沙礫而已。十三時至一渡口(或說是太平渡),大樹數株,憩其下,取江水溶糖進午餐。對面岸上有一船,並隱約見人影蠕動,取望遠鏡視之,中有荷槍者,知為民團,呼久之方應,戲囑其放船過來,彼亦甚客氣,只答“你們到下面過啊,這裡沒有船。”許多人已疲不能行,在此候馬,予以緩步繞有趣,仍步行前進。十六時經一較大村莊,屋多作平頂,上覆泥土或石板,這固因農民生活貧困、無力購瓦,另方或許風多關係。對岸在兩峰懷抱處,亦間有一二人家,鑿田成梯形,承泉水,映苗碧綠可見。

“行行重行行”,天已入冥,摸索行沙灘上,至二十一時即留沙岸上露營,上弦月已升空,踏月赴水濱洗濯,掠過波面的夜風,特別涼爽。大家一群一群地展臥具於輕軟的沙面上,仰視弓月,細談著本日行軍中的聞見,不甚繁響的江流,如細嚶著催眠曲,不久即把人們都送入黑甜鄉。 因傳出今日可到渡江點的消息,大家都興奮地從甜蜜的睡眠中眨著惺忪的睡眼爬起來。在大地只作魚肚白的濕潤曉氣中,據沙堆上進了早餐,即匆遽的起行。天明繞過一個小村莊,江流將約三四十里,又上一峻直的高山,因已接近目的地,大家還是不休息地拖著兩隻疲酸的腿前進。十三時過魯車渡,有船一隻,×團即留此過江。我們又登數百米的小山,於是大家歡呼了,隨著許多手所指向的遼遠前方,錯亂山峰夾峙的低處,有明澈的一條白紋,並每隔一二十分鐘即有樹葉樣的小黑物在白紋上浮游過,大家都在爭搶著說:“啊!那是渡船啦!”

十八時方至絞車渡江邊。廣闊的沙岸上,塞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和馬區輜重,數十個船夫(每人每天工資五元)劃著五個或大或小的渡船,把一群群底長征英雄向北岸輸送,於是又蜿蜓地蠕動著隱沒到北岸山口中去。 奉主任命令負責在此維持過江的秩序。在興奮快樂的情感下,也忘記行過八十里的疲勞,成碗的溶糖江水吞下後,也忘記了飢餓。 “這個船隻上三十個!”“馬牽在船尾上呀!……”呼喊著,奔走著,有時為著制止超過戰數而頑強搶渡的人,一足或兩足插入江水中,拖下一個或兩個人。天已入夜了,兩岸燃起大堆的火,汽燈也點起了,江岸、江面都照得白晃晃地(這樣不分晝夜的槽渡已五天了),繼續著一船一船的過。至二十四時,直屬隊已渡完,確已疲得不堪了,將維持秩序的任務交給舒同同志,附船過江。摸索到灌木叢中本部的露營地,臥具尚未展放好,又淅淅瀝瀝落起細雨,破爛的油布,攔不住雨滴的侵襲,而斜坡上又流來高處的餘水,於是臥具上下都給潮濕了,把自己的身體縮得像“刺猬”樣,勉強睡下了。

此次我軍搶渡金沙江本選定三點前進,我軍團和右路的三軍團均因架橋未成,不能渡河。只中路軍委縱隊由劉參謀長親率幹部團以敏捷靈巧的手腕奪得了幾隻船,並英勇地擊潰了對岸會理來的援敵,奪得了這一要點,全部由此劃渡。這是突破天險金沙江的經過情形,是長征史最光榮的一頁。 有些部分因糧食攜帶不足,今早無飯食,就是我們也只得半飽,加以連日急行軍(每日都八十里以上),自然難免疲勞現象的發生,所以今早出發時參差零亂,行軍序列紊亂不堪。入山口數里即上山,馬給加倫同志騎,我一顛一簸一彎又一彎的向上爬,因我是採用“寧緩勿息”的走法,所以行至半山,我已超過了一切大隊的先頭。約二十里至山頂,過此即四川境。橫行山脊上,正感口渴,迎面一農婦以瓦罐提水來。連飲兩碗,問其價,“每碗兩個大銅元”,摸索袋中,只有三個銅子,不免躊躇起來了,適劉部長趕至,要渠代為補足,方免此小小困難。不料前進只二百米,在路轉角處,即有細泉涓涓出,前婦人水即由此取。下山後,遇五個農民,他們敘說著昨日怎樣勸了三個人來當紅軍,又指點著右翼的山阜,5日前紅軍怎樣在那裡打敗了劉元璋(劉文輝子,守會理)的兩團人,以後他們在山上怎樣埋死屍,並清到了一門迫擊砲和一些子彈。進了通安街口,連接著擺列一些茶水和濃乳樣的白米粥,旁均橫掛著“歡迎'四川'同志吃稀飯”,並有些小鬼同志呼喊著“同志們辛苦了,吃稀飯呀!”“四川”是友軍五軍團的代名。他們大部還正在後面渡江,這時我的飢腸在提議了:“冒充一個'四川'同志吧!”於是在一個穀殼滿地的小屋中,擺出“四川”同志的架子,喝了兩碗稀飯。因為隊伍還未到,房子未找好,順便到一個師政治部,又蒙他們招待了一次,說了一點宣傳部門工作後,便藉振武同志鋪,如死蛇樣躺下了。

通安是滇蜀商業交通的孔道,市場還發達,貨品主要是鴉片、糖、鹽,所以吸民血的稅局門面特別修得堂皇。 十時半行抵會理城南十餘里處,因不知前梯部隊確在何點,特順便轉入路側軍委尋問。承副主席詳細告知,應到達地點和進路,並告我在此將有幾天休息。於是在辭出後,又順便到總政治部,藉訪幾個熟人,並探問工作,尋得後只向榮同志一人在,因此在吃罷一頓香腸及雲南火腿後便辭出,冒著正午的炎蒸,不息趕隊伍。當時三軍團正在圍攻會理城,故我們繞城西小路北進。不久後村莊林樹的間隙中,即可窺見城垣,城邊正冒著濃烈火焰和煙霧,聞系守城敵人防我接近城基,故今早派人衝出將附近民房一律縱火燒去,同時又以密集火力射擊,不讓我們施救,以致我們只得眼看著數百家民房變成焦土!當我們每經過一村莊,都有男婦指城惡罵劉元璋的酷虐,而督勸我們,速即撲滅此獠,以除民害。當趕及部隊後,見敵機數架飛行甚低,因小道均從平坦的田畦中穿過,不便隱蔽,向領隊者提議索性休息隱蔽,俟敵機去後再走,未被採納。以致行未數十米,敵機即來。隊伍忽散開,又集合,經過一小時,前進還不過二里後,卒在稀疏幾株小樹的土阜上,被敵機尋準了目標。敵機低飛至百米,駕機人和機關槍以及翼下懸垂的炸彈,均歷歷可見。予趁敵機越過的一瞬間,急趨離開人叢數十米處一水溝內,屏息不久,便見炸彈連貫落下了,土石飛濺,煙霧吞食了樹林和一切。在敵機三次迴旋投下六個炸彈後,本部受輕傷兩個,警備連死傷四個。我的特務員未隨我逃開,他手提的菜盒、馬燈被洞穿了幾個大孔。今天的損失,完全由於領隊者無計所致。十八時半抵會理城北約十五里之瓦店子宿營。

為著尋求安靜清涼地點,便於寫教育材料和開幹部會,特步往距駐地約半里之孤廟。入門見有一堆集而塵封的課桌,知為學校,至側室遇一面橙黃浮腫而卻有點“斯文”氣的老煙鬼和一店員樣的青年,自說他們是這學校的教員,現在學生都因為農忙回家做“活路”去了。為著探知這一帶的狀況,便在南風徐來的當門,和他們坐談了數十分鐘。據云:由此至安寧(約五百里),為平坦谷地,兩側荒莽叢山,中均“倮倮”,漢人不敢入。 又說:“劉元璋是劉文輝的侄子,到這裡還不到一年(劉文輝被劉湘趕出成都後才佔有西康及這一帶地盤),'款'要的太厲害,什麼都要錢!這一帶老百姓簡直被鬧得不得了,你們(指紅軍)來了,就好了。這是老百姓的救星。”

晚在此開直屬隊幹部會,由朱瑞主任報告“渡江勝利的意義和今後的任務”。 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在:接近或會合四方面軍(他們現在正在嘉陵江岷江間勝利的活動著),創造川西北新的抗日局面,因此須趁敵人防禦未週時,迅速搶渡第二道天險大渡河。這樣便於上午匆匆地結束此地三天的地方工作,大致是:擴大紅軍工作,兄弟軍團較有成績,而地方組織方面,我們是較好些。 總之在這樣好的群眾條件下,工作都不能算作滿意。 為著涼爽和避免敵機擾亂,這段路程,決定夜行軍。十七時出發,兩側均大山,大道尚寬坦,依山傍河行。初冥黑略感顛躓苦,不久下弦月即排東山出,夜風涼爽,月朗星稀,經夷門、白果灣,均為小圩場,大鋪、雜貨店數十家,因在深夜,閉戶寂無人。二時半轉入路左山腳露營,居民三兩家,詢一老媼,知此村名孔明寨,對面約二百米高之山名孔明山,說因諸葛亮南征孟獲時曾在此山紮營,故村和山,因此得名。

上午整個時間被睡眠佔去。十七時出發,山勢漸逼狹,路亦起伏崎嶇,至摩沙營,寧安河自東北來,我們來路之小河匯入轉西南角下經易迷注入金沙江。後此山勢又漸寬朗,田疇漸多,所經村莊房屋亦較整潔。過永定營,有已傾圮的城廓。金川橋街,路系三合土築,商業似尚發達。出街過鐵索橋(鐵鍊四條,橫架河上,兩端埋入石堆中,鐵鍊上覆板,兩旁亦有鐵索,作扶欄,人行其上,搖擺如軟索,甚怖人,膽弱者有爬行的。此種橋四川最多,雲南亦有。)至土壩宿營,已雞鳴四時矣。 川省賦“天府”之名,現在雖尚未履腹地,但此數日所經之地重山西南陲,其土地之肥沃,物產之豐富,民居之生活之較優裕,已駕凌黔滇所謂富庶區之上,“天府”或算名符其實。 黎明好夢方酣時,忽聞人驚呼飛機來,因街面放滿擔子馬匹,並睡滿了人,恐被發現目標,故大家匆忙起赴街外林下和小屋中躲避。予至一茅屋中,主婦替燒茶做面甚殷勤。

十七時出發,經黃土霸、馬道子,時夜深人倦,又忽大風雨,但路旁房屋均被先頭師和友軍住下,行久之方至西昌城東南方之小村中宿營,已次早三時矣。西昌為金沙江大渡河間首稱富庶之區,附近盛產稻米騾馬,現有劉元瑭(劉文輝之子)兩團人扼守,亦依會理辦法,將附城民房均付一炬,我們到時,尚遙見火光熊熊紅徹半天。 我們和宣傳隊,地方工作部以及一部分炊事員共數十人,塞在一個炮樓下的小屋中,擁擠嘈雜不堪,尋夢既不成,醒亦不能作事,只得找村農閒談,以消永晝。據一老農雲:“北起大渡河,南至金沙江,原為南蠻地,孔明征南蠻時才開闢的。漢人只在這一狹長的盆地中,兩旁山中現仍為蠻人。西昌城邊現尚有孟獲殿,為孟老稱王時所居,但昨日為劉元瑭縱火燒去。”以歷史考之,此老言或近史實。數日來所經,凡有三五人家的小村莊,即有一炮樓,多有至五六個的。炮樓作立方體,高約四五丈,內以板隔為數層,四圍牆均尺餘厚,由散土築成,留小孔甚多,可以瞭望和放槍。問之居民雲為防“蠻子”用,由此可知漢彝仇視之深。這一帶村邊田畔多桑樹,間亦有闢田成林載植的,多為原生桑,未經接植,但亦知剪條,故葉子亦頗厚大。居民幾每家都飼蠶數箱,自然都是老舊的土法,不過抽絲後不是為出售或織綢緞,多是自備紡線用,因這一帶不見棉花。 十七時出發,田野中騾馬驢子三五數十群的遠近皆是。過河讓路,行甚緩。二十里至過街梁,已午夜,但居民半數以上均手擎油稔或蠟燭,鵠立門口,替我們照路,並有提壺攜盞,親愛的緩聲的招呼喫茶。夜神被趕走了,半里的長街,成了光明喧鬧的白晝。過此以後,寬平的大道在坦蕩的青綠的田野中,無際向北延伸。河流聲,草蟲聲,在迷茫神秘的午夜,入耳均成細樂。微渺的殘月,映著秧苗上的露珠,晶晶發光。大地的一切,都使人“心曠神怡”。隱約中見出了禮州(西昌分縣)的雉堞,更增加了愉快,因預定在此宿營的。走入不高大的城門,踏入坦平而寬長的街路,嗒……嗒……嗒,大家都不自然的合著腳步,快步前進,走完了里餘的長街小巷,廣渺的田野,又展在眼前了,於是有人在含糊地也不希望有人答复的問:“到什麼地方去?”幸行至四五里,即彎入路左一圍牆高聳深堂邃室的地主家中宿營。時針已指翌日的一點。 昨日十七時由禮州附近出發,今早二時方抵瀘沽。瀘沽在清時屬“泛”治,駐有武職的泛官,夾河兩岸有長街兩道,牆壁多用板,商店多而大,繁盛遠超貴州之劍河、紫雲,雲南之馬龍、祿勸等縣。隊伍決二十四時出發,我們擬二十一時先行,後因中央來了許多人,打“急手快”做東西吃,又與一位由成都來的失聯絡的女黨員(她丈夫現禁在西昌獄內)談了許久,直至二十三時才動身。過石塘橋,民居多從睡夢中起,捧茶相敬。拂曉經沙壩街,偌大的圩場,不久前被一幼童放爆竹燃起大火,夷為平地。休息時遇一老婦,狡猾而善談,頻稱頌鄧旅長之“功德”。原來這數百里兩側山中均彝民(居民均呼為“倮倮”或“蠻子”),彝分“白彝”“黑彝”。 “黑彝”屬士民,漢人多呼之為“黑骨頭”,體壯性慓悍,四時跣足,攀山越嶺,迅捷如野獸。下著袴,管甚大,如布袋。上披無領袖之自製毛氈,色灰白或黑褐。頭纏白色或灰色之毛線物。喜踑踞地。食物不用箸,多以手捧,烈酒為酷嗜物。有識漢語者。食物多是“番薯”和“喬麥”。由白彝耕作。白彝為漢彝混血種,為黑彝之奴隸(稱娃子),黑彝俘得漢人之未殺者,即留作奴隸,初恐逃脫,常係以索,使之勞作。因山深路少,且如逃走。則捕穫後更酷刑致死,故被俘者多怖而不敢逃。此等俘虜久之馴伏後,黑彝或妻以彝女,以後生子生孫,均為此主人後代之奴隸,此白彝之所由來。凡一切耕種,架屋炊爨,伐柴,牧羊等等賤役,均由娃子任之。每家黑彝幾乎都統治有若干娃子,而強大的“碼頭”(既土司下的首領)且有娃子多至數百者。屋均用木材,豎木編條為牆,架梁覆木板作頂,上壓石塊,防風吹覆。寢無床,多數擁披氈席地臥,亦有支石尺馀高,架板作床的。無廚灶,只以三石支地,上置鍋釜。對這三塊石腳,異常尊敬,如有移動或加以污衊的,有被主人毆死的危險。無文字,不與漢人通婚,間或以其獵取的獸皮等出與漢人換取鹽或布。漢人的官吏、軍閥、地主、紳士們,以及他們的政府,都是一貫的蔑視、虐待這些落後弱小民族的,除以種種狡詐欺騙誘取他們(彝民)的財物外,更為著迫使他們繳納苛捐雜稅,時常以大兵肩著“安邊”“宣撫”或“開發”的大旗,去殺捕燒房子牽牲畜。這樣就積下彝民(其他一切落後小民族都如此)的恨怨,也不時成群結夥,到漢人區域來搶殺,來報復。正因為他們是反壓迫掠奪的鬥爭民族,所以更養成他們嗜殺不馴的“野蠻”。彝民內部亦因支派人口的多寡,勢力的強弱,而分出許多互相對抗的宗支,彼此亦仇視,並時常格鬥搶殺。鄧旅長父為漢人,被虜為奴隸白彝後,娶彝女生鄧旅長。因此鄧旅長精通漢彝語言,並深悉彝民中的族派矛盾。他逃出後由土匪而收編任旅長,便以“做官”來收買利誘,分化各彝首,常以委為營長作餉餌,誘某“碼頭”撲殺另一“碼頭”。為唆使其最有力“碼頭”之弟,謂如能殺其兄,則委為團長,此人果殺其兄,攜首來獻功,鄧即將其扣押。又恐彝眾為首領來報復,又復向彝眾揚言:“某人不義殺其兄,彝民應除此敗類”,俟挑起彝群對此殺兄之人恨怒後,又將此人殺去。這種“授刀與彝,以彝殺彝”的政策,不兩年,把彝族首領殺死數十,餘下的亦惴惴不安,有躲入更深的大山中的,有幾個較大的“碼頭”,則逃在雷波方向去了(那邊彝民更多)。剪除了頭腦以後,削弱了彝民自衛的力量,於是鄧旅長便繼以大軍“進剿”,威逼彝民交軍款,此時彝民失去了頭腦,彼此支族間又加深了仇恨,失去一切反抗力量了,只有俯首帖耳,任憑漢人軍閥宰割,連自衛的力量都減弱到幾乎沒有了,當然不能再出山“騷擾”了。這即是鄧旅長所以得到“歌功頌德”的本領和由來。 昨夜行了一通宵,今早六時方到達冕寧城。城在叢山懷抱中,周圍均約有二十里的平坦地,因河渠交織,土地生產力亦不堪貧瘠。雖然通宵未合眼,且行七十里路,但一入城門,即受群眾的包圍歡迎,因此失去了一切的疲倦,仍然精神奕奕地招待著一批一批的來人。詢問著討論著地方情況與建立革命組織問題。據一黨員談,此地只有幾個黨員,多數是失業的小學教員,且很久已斷絕上級的指導,所以活動的範圍和效能都是狹窄微弱的;不過在我們的影響下群眾則甚多。動員了一切人員和力量,上午即開盛大的群眾會,成立“抗捐軍”,除已有基本數十人外,當場又自動報名的近百人,於是推動這百餘基本“抗捐軍”隊員廣泛的活動。在下午就成立了縣革命委員會,並吸收了幾個彝民參加委員會。因為有著這樣好的群眾基礎,又有正在斗爭著的彝民群眾,所以中央決定抽留得力干部,並由紅軍中抽調人員,配合“抗捐軍”組成一強大游擊隊,在此開展更大的抗日運動。 下午得消息我先頭團因未能很好的與彝民接洽,以致剛入彝境時,受到某支彝民的襲擊。工兵連被捉去三十餘人,但取去一切武器和財物——連衣服都脫去了——後,又赤條條的放回來了。後劉參謀長親與某支首領晤會,詳細解說紅軍對他們的同情與援助,於是在聯合打“劉家”(劉湘、劉文輝)的口號下,消蝕了隔膜敵對,並與其首領飲血酒宣誓(彝民必以此方信為真誠不渝),又贈以禮物和紅旗,因此才順利的得通過前進。 六時出發,行十餘里剛過平壩,忽對面走來十多個男女,有赤腳的,有光臂的,有以一塊爛麻布遮覆下體的,但每個卻都是面龐肥白紅潤。趨前問之,方知他們都是冕寧城內的商人或紳士流,數日前隨國民黨的冕寧縣長率一連兵逃竄,甫入彝民境,即被數千彝民包圍,一連人的槍繳去了,人也作了俘虜。縣長和一切“老爺”們都捉去了,他們也當然不能倖免,在餓了兩天后,又把衣服剝得精光放回了。此時他們方懊悔,不應該逃走吃這個虧。 過大橋,上一山約十里,過此即彝民境。下山後使人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山多峻拔不可攀登,天然林木也特呈荒莽;路側小阜或平坦地亦甚多,可開闢耕植,但均野草灌木叢生,只在彝屋左右臨近,始有數塊熟田,但亦因缺肥淺耕,在雜草叢中,有幾株蕃薯和稀疏的蕎麥。行數里,忽路旁擎出紅旗,上書“中國彝民紅軍沽雞支隊”,旁有披氈荷槍者數人,蓋前日我們所組織,今日特來接送我們的。過此彝民即漸多,三五成群,夾立道旁,遠處尚有呼嘯而來的。在冕寧時我們本已在部隊中動員每人帶一件禮物送彝民,但今日因人數過多,不夠分配,行久之方“衝出重圍”。過拖鳥,彝民雖不同我們為難,亦不接近我們,只將羊子趕上山,人亦躲入叢林中,不時探頭探腦窺視。又行十餘里,四山雲合,天亦晦冥,即留路旁彝民板屋中宿營。室內空無所有,只三石塊支成的灶及蕃薯一堆。此地或名瀘坎,今日行約一百一十里。 六時起行,大霧甚冷。十餘里,山漸向兩側展開,不見板屋,但兩側山嶺上樹陰下都滿佈著彝民,遠近呼嘯相應,忽嘯聚忽散開,間有負槍者,且漸向路邊逼近。恐其襲擊或劫奪我們的落伍者,乃將部隊集結休息,派宣傳隊卸下武裝,攜宣傳品向兩側迎去。初時見我們去,則後退,不能接近。後乃依其習俗,將兩手高舉(表示手中無武器,我們要親愛),並仿其嘯聲,方有數人迎來,能懂漢語。告以紅軍的主張,及願意與彝民聯合打“劉家”,彼亦表示對紅軍歡迎,並無惡意,只想來看看。囑其不必看,後乃遠近呼嘯音應著退去。過此即升分水嶺的高原,腐樹敗草,不易識路,後即行河邊,土石崩陷塞路,山均閉塞不可登。又數十里過筲箕灣,彝民數十成群立道旁。聞昨日先頭團過此時,幾發生衝突,所以今日特別戒備,先派人宣傳,並縮短行軍距離。見有年老者,更給以銀元數枚作禮物。因此平順地過去。過此約三十里出彝境,黃昏至岔羅附近之百子路宿營。今日行約一百四十里。這樣,我們通過了彝民地區。 由此至大渡河邊有兩路:一直北經岔羅下至龍場渡口;一西北行,越山至安順場渡口。全軍團分兩路進,我們進西北山路。八時起行,出村不久即上山,峻坂斜坡,約十餘里,忽大霧迷濛,峰巒回環,路作“之”字拐,上下左右均聞人語和武器撞擊聲,但咫尺不見,頗有“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聲”的幽致。下山過新場,售胡桃的甚多,賤而美,購而滿儲袋中,隨行隨取石塊敲食。复上山,至頂即見遠遠山腳下一條白練,即大渡河。 宿營畢即至河邊觀架橋,一面在札排劈竹,一面用船渡。河寬雖只百餘米,因地勢傾斜度大,水流奔騰湍急,時速每秒在四米以上。每舟用船夫十二名駕駛(每名每日工費十元,外給鴉片),此船隻能乘十五六人,由此岸放舟時,岸上用十餘人繼續逆流上,後始放舟隨漩流直下,十餘船夫篙櫓齊施,精神筋力都緊張到極高度,順流斜下,對岸又均石壁,靠時一不慎,舟觸石角即粉碎,放來此岸亦如此。當船至漩流中心及將及石岸時最危險,見之心悸。大渡河即古諸葛亮南征“五月渡瀘”之瀘水,此時猶如此難渡,在當時漢人還未至此的“不毛”情形下,其困難當更可想見了,無怪上描寫當時死了那樣多人! 晚尋蕭華同志(他隨先頭團行),詢問奪此渡點的經過。據云當先頭團行近安順場時,即得群眾報告,該地有敵一營,已破壞船隻,並準備燒街屋。當即派選精幹前衛連跑步下山,急趨街口。此時對岸有敵一營,沿岸居高臨下,已掘好數線的散兵壕,街上有一營長,率兵一連駐守河岸尚有渡船一隻,是營長留下準備渡河的。我尖兵連以極迅速的動作進入街口後,被敵方發覺,當即一部圍攻敵人於一大房內,一部奪取了渡船。本隊趕到後,即將此困守之一連敵人解決,立即準備強渡,驅逐對岸之敵。但此時對岸敵有一營。伏壕中以強烈火力射擊,船又只有一隻,河流漩急,一次只能渡十餘人,再渡即須三十分鐘,不但船在中流有被敵擊沉危險,而在綿密火力與急流的匆忙下,船也有不能靠岸的顧慮,特別是渡過後,後續部隊又不能立刻趕到,已過的少數人,更有覆沒的危險。但決心既下,必須求得冒險的成功,於是先商量船夫(因如此急流非在此處老操舟者不能勝任),在宣傳與重賞之下,他們允諾了。此時部隊中湧出最光榮的十七個英雄(大部分是黨員),自告奮勇渡河。於是我們集中六架重機關槍及幾枝自動步槍,集中了上十個特等射手,以密集連速的射擊,打得對岸壕溝內敵人不能抬頭,來掩護強渡。雖然敵人的火力未能被完全壓倒,但船已安全放至中流了,此時大家在不可名狀的快樂中,正歡呼著,忽急流沖船向下流直下,不能靠岸,稍下數十米,河面愈寬,且直當敵人火網下,彼處更危險,此時大家直跳起,幾乎失望了。但經船上人盡最後的努力,卒將船靠了彼岸,而十七個英雄如生龍活虎樣跳上去了。於是我們“衝呀!”“光榮的英雄們萬歲”……高呼著,跳躍著,鼓掌,叫。十七個英雄便在機關槍聲,步槍聲,手榴彈爆炸聲,以及硝煙塵土的迷漫中搶得了敵人的第一道戰壕。我們還未渡完一連人,他們已將一營敵人打得落花流水逃竄了。我們只繳得十幾枝槍,俘虜幾十個人。這一戰鬥,不僅在長征史中,即在紅軍六七年的戰鬥史上,也是創新紀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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