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11·魏晉風度

第17章 二、漂亮地活著

丘壑就是深山幽谷。 深山幽谷是隱居的地方。王羲之說庾亮的心中“丘壑獨存”,難道是說他有隱逸之心? 應該不是。 庾亮當然不會去做什麼隱士,他甚至也不會“大隱隱於朝”。所謂“唯丘壑獨存”,只不過是閑靜超脫的胸懷情趣依然故我而已。這倒是魏晉名士必需的情懷。就連那位名士皇帝司馬昱,也要把皇家園林看成深山幽谷。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 我們知道,魏晉是士族的時代,東晉尤其是。而所謂“士族”,則是世代讀書做官的家族。這樣的族群或階層竟然以歸隱山林為境界和情懷,豈非咄咄怪事? 當然奇怪,卻不能簡單地稱之為“虛偽”。包括那位“望塵而拜”的潘岳,在撰寫《閒居賦》的時候也未必就是虛情假意。也許,他確實願意過那種釣釣魚、種種菜的閒居生活,卻又無法抵擋高官厚祿的誘惑。這就像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裡面的人想出來,很難說哪個更真實。

實際上在魏晉名士那裡,出來做官與嚮往隱逸並不矛盾。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最後不是官拜司徒,位列三公了嗎?讚美庾亮“丘壑獨存”的王羲之,不也擔任了右將軍的高級官職,因此被稱為“王右軍”嗎? 不能說一點糾結都沒有。嵇康的兒子嵇紹,就曾經在出(出仕)處(讀如楚,隱退)之間左右為難。這當然主要由於政治原因:司馬政權於他有殺父之仇。然而受嵇康之託撫養了他的山濤卻說:天地之間,尚且有日月盈虧的千變萬化、春夏秋冬的此消彼長,何況人事呢? 意思很清楚:改朝換代不算什麼。 嵇紹終於做了西晉的官,而且是著名的忠臣。八王之亂時,官居侍中的他挺身捍衛晉惠帝司馬衷,結果被害於帝輦之側。事後,宮人給晉惠帝換衣服,惠帝卻說:朕這件衣服不要洗,那上面有嵇侍中的血!

晉惠帝歷來是被視為“白痴皇帝”的。現在看來,他的智商也許不高,情商卻肯定不低。 成問題的,反倒是某些“高智商”的人。 實際上從一開始,嵇紹的出仕和死節就備受爭議。爭論的焦點,則無非在忠與孝、出與處的關係。在許多被認為“有思想”的人看來,嵇紹根本就不該仕於晉,因為出仕則必須盡忠;而嵇紹越是忠於晉,就越是不孝於父。於是連帶把嵇紹推薦給晉武帝的山濤,也備受詬病。 但,這很重要嗎? 未必。因為儒家倫理絕不代表魏晉風度。 那麼,魏晉風度的主旋律是什麼? 人要漂亮地活著。 的確,魏晉是唯美的時代;而在魏晉人看來,人物之美不僅是“長得漂亮”,更是“活得漂亮”。這當然並不容易。做到這一點,不但要有勇氣,可能還得付出代價。

比如夏侯玄。 夏侯玄是魏晉玄學的開山宗師之一,也是曹魏與司馬集團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他其實是被司馬師殺害的,只不過表面上經過了司法程序。負責審訊的,則正是書法家鍾繇的兒子、當時的廷尉(公安部長)鍾毓(讀如育)。 這是一場讓帝國的審判官丟盡臉面的訊問。夏侯玄從走進審訊室那一刻起,就一言不發。嚴刑拷打之後,還是一言不發。鍾毓交不了差,只好親臨現場。 跟隨鍾毓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弟弟,也就是後來害死了嵇康的鐘會。也許,鐘會想緩和氣氛;也許,他認為可以跟夏侯玄套近乎。總之,鐘會自作聰明地上前握著夏侯玄的手說:太初(夏侯玄字)何至於此! 夏侯玄斷然拒絕。他毫不客氣地對鍾會說:鄙人雖是受刑的囚犯,也請鐘君放尊重點!

鐘會狼狽至極。 廷尉鍾毓就更加狼狽,因為司馬師規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惶惶不安之中,萬般無奈之下,鍾毓只好親自捉刀代筆,按照司馬師要求的口徑替夏侯玄寫了供詞,然後流著眼淚拿給夏侯玄看。夏侯玄卻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說:難道不就該如此嗎? 此後直至走上刑場,夏侯玄都神色不變。 對此,人們盡可做出道德的讚揚和評價:有風骨,有氣節,威武不能屈,等等。但如果換個說法,就叫“活得漂亮”。沒錯,論態度,是有節;論風度,是漂亮。 事實上夏侯玄也是漂亮人物,當時人們對他的點評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他的漂亮甚至讓魏明帝曹叡十分難堪,因為曹叡讓自己的小舅子毛曾跟夏侯玄並坐,竟被時事評論員們稱為“蘆葦靠在了玉樹旁”。

這就又讓人想起了嵇紹。 嵇紹同樣活得漂亮。他在前去捍衛晉惠帝時,有人勸他帶上一匹好馬。嵇紹卻說,此事只有兩種結果:要么逆賊伏法,要么忠臣死節,帶好馬干什麼? 那人只能一聲嘆息。 實際上嵇紹原本漂亮,他甚至給我們留下了“鶴立雞群”這個成語。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對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說,嵇紹真是漂亮呀!那昂然挺拔的風度,就像野鶴獨立於雞群。王戎卻說: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爹! 那麼,嵇康又漂亮到了什麼程度? 跟夏侯玄以及夏侯玄的“同案犯”李豐一樣。只不過夏侯玄是“玉樹”,李豐和嵇康是“玉山”,或“玉山之將崩”。當時的說法是:李豐萎靡不振,或者嵇康酩酊大醉的時候,就像一座玉山將要轟然倒塌的樣子。

不難想像,那是怎樣的風度和風采! 其實漂亮得像玉樹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庾亮。庾亮去世後,一位參加葬禮的名士十分痛惜地說:就這樣把玉樹埋在了黃土中,讓人怎麼受得了! 什麼樣的人,才能獲得如此評價? 外表清朗俊秀,風姿安詳文雅,內心澄明透徹,處世超凡脫俗,沒有一點污染。用王戎的話說,就叫“風塵外物”(超脫於世俗之外的人物)。 沒錯,瑤林瓊樹,原本就不該在世間。 按照這個標準,庾亮似乎段位還不夠,謝安的伯父謝鯤(字幼輿)就這麼認為。有一次,還是太子的晉明帝司馬紹問他:眾人都拿庾亮跟您相比,您覺得怎麼樣? 謝鯤說:居廟堂之高,為百官典範,臣不如亮。處江湖之遠,一丘一壑寄情山水,亮不如臣。

這大約是實話。八王之亂時,長沙王司馬乂曾下令鞭打謝鯤,謝鯤坦然脫衣就刑,面不改色。後來被赦免,同樣面無喜容。如此泰然處之,恐怕就因為“丘壑獨存”。所以後來顧愷之畫像,便乾脆把謝鯤畫在了岩石裡。這位中國的達·芬奇說:幼輿先生就該待在深山幽谷之中。 然而謝鯤卻其實是在朝的。他也好,庾亮也罷,恐怕都只不過把那深山幽谷藏在了心中。問題在於,人要活得漂亮,與那山山水水又有什麼關係?當這種情愫、情結或情懷成為風尚時,又意味著什麼呢? 也許,我們還得再藉用一下謝鯤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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