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12·南朝,北朝

第20章 五、太武與梁武

佛教大難臨頭。 公元446年,也就是太武帝拓跋燾親至道壇接受符籙的四年後,他下令在全國范圍內全面禁佛。太武帝的指令十分明確:所有的寺廟和佛像都必須搗毀,所有的經書都必須燒掉,所有的僧人無論老少都必須坑殺。而且,帶兵離京平叛的太武帝,在長安就已經這樣做了。 幸運的是,留守平城的皇太子拓跋晃不以為然。於是他一面上書父皇力陳不可,一面故意洩露消息,讓各地的僧人帶著經書佛像藏匿起來。不過,無法藏匿的寺廟還是被毀於一旦,太子本人也付出了慘重代價。但,如果不是他的暗中維護,佛教面臨的將是滅頂之災。 這是中國佛教史上的第一次大法難。 造成法難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根本原因以後再說,直接原因則有兩個:一是太武帝發現長安某寺廟居然私藏武器、財寶、酒具和女人;二是他的身邊有人攛掇。

攛掇太武帝的是崔浩。 崔浩是拓跋燾的親信,也是寇謙之的盟友。當時,寇謙之帶著編造的神話和經書來到平城,卻沒想到當局並沒有那麼好哄騙。太武帝只是給他安排了食宿,朝野上下也將信將疑。如果沒有崔浩,寇謙之肯定一事無成。 那麼,崔浩為什麼要幫助寇謙之? 志同道合,或利益相關。 出身名門望族的崔浩是華夏文明的維護者,他的理想則是實現鮮卑民族和拓跋政權的全盤漢化(請見本書第二章)。因此,崔浩對佛教這種外來文化和外國宗教很是反感。他要尊崇的是儒家學說,哪怕這儒學已不純粹。 對此,寇謙之深表理解和同情。 這同樣並不奇怪。其實在某種意義上,新天師道可以說是披著道教外衣的新儒學,寇謙之的宗教改革則是道教的儒學化。他甚至向崔浩虛心求教說:太上老君賦予我的使命,是輔佐太平真君,承繼千古絕統,因此令我兼修儒教。可惜我才疏學淺孤陋寡聞,還請你多多指導!

於是,崔浩便幫寇謙之惡補儒學。 寇謙之則向崔浩傳授養生秘方。 弄清楚可以互利雙贏之後,崔浩便在太武帝面前為寇謙之鼓吹。崔浩的長篇大論其實只有一個要點:像寇謙之這樣的清德隱仙居然不請自到,只能說明陛下所受的天命可以相當於當年的軒轅黃帝了。 聽了這話,太武帝豈有不動心之理? 寇謙之能夠成功,崔浩功不可沒。 然而崔浩要滅佛,寇謙之卻不同意。沒錯,道教與佛教確有意見分歧和利益衝突。但這只能打口水戰,不能動真格的。趕盡殺絕的事,佛祖和老君都不會支持。因此寇謙之對崔浩說:你這樣毀佛殺生,會禍及滿門的! 後來,崔浩果然被滅族。 佛教則死灰復燃。太武帝去世後,繼位的文成帝便下詔復興佛法,並把此前滅佛的責任,歸咎為有關部門錯誤地領會了先帝意圖。於是,由於前太子拓跋晃暗中保護而藏匿起來的僧人、佛像和經書,都重見天日。佛教再度在中國北方興盛,直至遭遇第二次大法難(請見本書第五章)。

第二次是在公元574年。此間一百三十年,佛教一直受到北方統治者的尊崇。北魏一位臨朝聽政的太后不但建寺禮佛,鬥爭失敗後還準備削髮為尼。可惜她並沒受到佛祖的保佑,依然被憤怒的政變者扔進了黃河。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然而這位太后在新都洛陽修建的永寧寺,卻是北魏佛教繁榮的象徵。據說,當時洛陽有佛教僧院一千多處,被稱為伽藍(僧伽藍Sangharama,伽讀如茄),永寧寺無疑堪稱最壯觀的寺院之一。它金盤炫目光照雲表,就連中國禪宗的初祖菩提達摩見了,都不能不頂禮膜拜合掌數日。 四月初八的佛誕節,就更是盛況空前。旗幡如林,寶蓋如雲,香煙如霧,飄散的金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梵樂和誦經之聲響徹雲霄。洛陽,簡直就是佛國之都。

實際上太武帝滅佛幾年後,首都平城西郊的雲岡石窟便已開鑿。此後歷時一百多年,鑿出佛像十萬多個,最大的高達七丈。遷都洛陽後,又在城南開鑿龍門石窟,工程期延續四百年之久。再加上前秦開鑿的敦煌石窟等等,佛陀那慈祥的面容和目光,可謂無處不在。 北朝千千窟,堪比南朝四百八十寺。 不過佛教受到的最高禮遇和尊崇,是在太武帝滅佛的八十一年後。這一年(公元527年),有一位南朝皇帝來到建康的一座寺廟,脫下皇袍,披起袈裟,以普通信眾的身份在佛寺裡服雜役,誦經文,講佛學,一如在教堂裡素服下跪的狄奧多西(請參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只不過,那羅馬皇帝是要懺悔,這中國皇帝是要捨身。 捨身,就是捨去凡身,供奉佛祖。

自願捨身的是梁武帝,地點則是同泰寺,它的舊址上現在是明代所建的雞鳴寺。梁武帝的捨身共有四次,當然每次都被群臣贖回,贖金是一個億。也就是說,梁武帝四次捨身同泰寺,便為寺廟募得四個億的國家捐款。 這可真是佛教的最大贊助商。 梁武帝洋洋得意,他甚至以“皇帝菩薩”自居。然而菩提達摩卻嗤之以鼻,認為他並無功德(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四卷)。事實上也沒有——這些功德錢並非他個人所得,一分一厘都是民脂民膏。 更何況梁武帝對佛教的狂熱扶植,已經嚴重影響到國家財政和國計民生。要知道,按照當時的政策,寺廟的土地是不要錢的,和尚尼姑是不納稅的。結果,正如一位官員所說,天下戶口已經丟失一半。而且長此以往,勢必處處建廟家家剃髮,不會有一寸土地和一個人屬於國家。

梁武帝當然明白這一點,他的辦法是廢除小乘佛教允許吃肉的規定,嚴禁酒肉並帶頭吃素。可惜這種假慈悲並不能解決問題,何況梁武帝的素菜也不便宜。 實際上佛教的多次被滅,包括滅佛的同時滅道教,原因之一也在這裡。是的,沒有哪個政權會願意自己的勞動力和戰鬥力,統統變成了在統治者看來毫無用處的出家人。 控制宗教的規模,是統治者不能不考慮的。 除了經濟原因,還有政治原因。事實上,宗教如果對政治介入過深,統治者就不能不有所防範和忌憚。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放心的只有儒學。因為按照儒家的教導,居家則為孝子,出門則是忠臣,這樣的子民誰不喜歡? 可惜儒學不是宗教,也只適合治世,不適合亂世。亂世無秩序,無權威,無希望,靠得住的只有神。是啊,統治者要藉鬼神之威,造反派要假靈異之力,草民們期盼著救世之主,於是佛法大行,道教大興。

剩下的事情就是選擇。 選擇也可以有各種標準,包括統治者的個人好惡,但在魏晉南北朝卻還有民族問題。石虎就說,佛是戎神,理當供奉。如此,則北方重佛南方重道,才是當然。 然而怪異的是,北魏太武帝是胡人,卻滅佛;南朝梁武帝是漢人,卻媚佛。這豈非顛倒?太武和梁武,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選擇?在顛倒的背後,又有什麼玄機呢? 也許,答案在南北朝謝幕的那一刻。
註釋: 卷一百二十四,並請參看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中國大百科全書·宗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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