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13·隋唐定局

第10章 五、新政治

貞觀八年(634),帝國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個名叫皇甫德參的中牟縣丞上書朝廷,歷數皇帝的三大錯誤:修宮殿勞民傷財,收地租與民爭利,宮女梳高髻帶壞了社會風氣。縣丞只是從八品的小官,皇甫德參的話也未免過分,於是太宗勃然大怒:這傢伙什麼意思!難道要朕一個人都不用,一分錢都不收,宮女都剃光頭,他才稱心如意嗎? 據此,皇甫德參該按譏諷和誹謗定罪。 出來說話的又是魏徵。 魏徵說,自古以來,上書都是言過其實的,因為非如此不能引起君主的注意。唐太宗也馬上明白過來。他說,朕如果治這個人的罪,以後誰還再敢說話? 於是,賜皇甫德參絹二十匹。 魏徵卻說:最近陛下的心胸好像不夠開闊。 唐太宗又明白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皇甫德參提拔為監察御史。監察御史正七品,而且是專職監察官員,享有不必請示匯報就可以直接進行彈劾的獨立監察權。任命皇甫德參為監察御史,表明皇帝是真心願意聽取意見。

門窗一開,清新的空氣便吹進朝廷。 這其實並不容易。畢竟,皇權的使用沒有法律限制,輿論的監督也沒有製度保障。在這樣一種前提下,要造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環境和風氣,為君者固然需要氣度和雅量,為臣者更不但需要勇氣,還需要技巧和智慧。 對此,魏徵有著清醒的認識。 貞觀之初,有人向唐太宗打小報告:魏徵為人處世不拘小節,影響不好。魏徵卻說:君臣應該同心同德,存公道而去私跡。如果都拘泥於小節,國家是興是亡就不好說了。 唐太宗馬上回答:我明白了。 魏徵趁機說:願陛下成全魏徵,做良臣不做忠臣。 太宗很驚異。 他問:忠與良,有區別嗎? 魏徵說:當然。忠臣是只管提意見,不考慮對方能不能接受,結果自己丟了性命,人君也背上惡名,並不可取。正確的做法,是讓君主成為明君,自己成為良臣。

太宗說:很好! 接著他又問:怎樣才能成為明君? 魏徵答:偏聽則暗,兼聽則明。 太宗點頭稱是,於是兩人一起努力。魏徵的原則是:所有的批評和建議都出於公心。技巧和智慧則是:所有正確的決定都歸功於皇帝,包括貞觀年間相對寬鬆的輿論環境和政治局面。他曾當眾回答太宗的表揚說:臣等暢所欲言,全由陛下引導。否則,魏徵又豈敢屢犯龍鱗? 這不是拍馬屁,反倒實事求是。 畢竟,在皇權時代,帝王才是決定性因素。 但即便如此,魏徵也差點就掉腦袋。有一天,唐太宗下朝回宮,氣呼呼地對長孫皇后說:魏徵這傢伙老是當面給朕難看,總有一天朕要殺了這鄉巴佬。 皇后聽了一言不發,換了朝服向太宗禮拜。 太宗大吃一驚,問:皇后這是乾什麼?

長孫皇后回答:臣妾聽說,主明則臣直。如今魏徵這樣耿直,豈非因為陛下是明君,臣妾又豈敢不賀? 這件事當然未必屬實。但長孫皇后在他們兩人之間曾經起著調和作用,是事實。太宗耿耿於懷,魏徵擔著風險,也是事實。於是我們要問:魏徵這樣置生死於度外,除了報答唐太宗的知遇之恩,還要幹什麼? 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魏徵的抱負又是什麼? 建立理想的君主政治,它包括以下內容: 首先,承認人民是君主存在的前提和理由。用唐太宗的話來說,就是“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因此,可以“以一人治天下”,不能“以天下奉一人”。 其次,強調君主必須有道德,尤其要尊重民眾的生命權和生存權。同樣用太宗的話說,就是“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損害人民利益滿足個人慾望,那是自殺政策。

第三,主張君臣一體,共治天下。唐太宗說,沒有人真能日理萬機。而且就算能,也不能保證不犯錯誤。如果所有的決定都出自一人,那麼,只要一天犯一個錯誤,十天就是十個。日積月累,不亡國又更待何時? 所以,只有君臣同心,天下才可望有治。 民為邦本,君道有德,共治天下,這就叫“理想的君主政治”,是魏徵和太宗的共同追求。 實際上,這也是當時的最佳選擇,甚至是唯一選擇。在我們這樣一個古老而又早熟的農業民族中,以及在這片廣袤而又開闊的農耕土地上,不可能自發地產生民主政治,也不可能自發地產生資本主義。我們只能選擇君主制,並從“三級分權”的邦國製(封建制)走向“中央集權”的帝國製。 在此前提下,開明專制便是理想。

但這絕不能寄希望於某個開明的君主。君主的個人魅力和道德品質都是不可靠的,人治也從來就不是中國傳統政治的主旋律。個人政治的特點是人亡政息,根本不能保證長治久安。因此它只適用於動亂時代(如三國)和雄主時期(如漢武帝),承平之世卻只能靠制度。 卷199,《通典》卷84 卷208,《唐會要》卷84 卷213,《唐會要》卷84 卷213 卷214,《新唐書》卷37 唐太宗吸取隋亡教訓,在國內厲行節約,百姓休養生息,社會秩序穩定,唐的經濟和人口逐步增長。 站在這個立場,我們就得重新評價貞觀之治。 事實上,貞觀之治是典型的人治,它的成功主要由於太宗和魏徵。如果魏徵遇到的是隋煬帝,早就人頭落地;如果太宗身邊都是封德彝,也難免重蹈覆轍。玄武門之變前,封德彝向李世民大表忠心,卻又暗中充當李建成的鷹犬。這事直到他死後才暴露出來,讓唐太宗大吃一驚。

人,又怎麼靠得住? 太宗自己也靠不住。貞觀初年,他確實謙虛謹慎。到了中期,就開始驕傲自滿。就連他表揚和推崇魏徵,也未嘗沒有自鳴得意的成分。貞觀十二年(638)三月,唐太宗在五品以上官員的宴會上將佩刀賜給魏徵,然後又問了一句話:朕這些年的政務跟以前相比,怎麼樣啊? 顯然,他是想听到吹捧。 魏徵卻說:威德所加今非昔比,人心所向今不如昔。 唐太宗目瞪口呆。 他說:怎麼會呢? 魏徵回答:貞觀初年,陛下唯恐聽不到忠言,總是千方百計地引導,興高采烈地聽從。現在雖然也能聽取意見,卻總是勉勉強強,面有難色,當然比不上從前了。 唐太宗悵然若失:人真是難得自知之明啊! 難怪魏徵去世後,唐太宗會這麼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徵撒手人寰,朕失去一面鏡子了。

但,這樣的鏡子,豈非可遇不可求? 因此,靠得住的還是製度。 事實上,隋唐正是一個制度創新的時代。這一創新始於開皇年間,成於貞觀之治,是幾代人集體智慧的結晶。它的豐富內容,是我們馬上就要講到的。 現在則不妨先做小結:壯麗輝煌的隋唐,是許多人共同締造的。隋煬帝打通了南北,唐太宗融合了胡漢,魏徵等人建立了新政治,他們一起創造了新文明。這個新文明可以概括為三個關鍵詞:官僚政治,混血王朝,世界帝國。 那就讓我們一一道來。
註釋: 卷一百九十四。 卷一百九十二,但只有《新唐書·魏徵傳》將忠良之辨和兼聽則明記載在同一時間,則將兼聽則明記在貞觀二年。 卷一百九十二。 卷一《君道》。 卷一《政體》。

卷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 卷一百九十五。 卷一百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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