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18·王安石變法

第19章 五、司馬光復闢

司馬光進京那天,萬人空巷。 這是元豐八年(1085)三月的下旬。二十多天前,神宗皇帝駕崩,享年三十八歲。已經在洛陽住了十五年的司馬光接受程顥的建議前來送別大行皇帝,剛剛走到殿門就被衛士認出。他們以手加額說:這是司馬相公啊!百姓們也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將司馬光團團圍住說:相公不要走,留下來輔佐新皇帝,給我們這些苦命的人兒一條活路吧! 司馬光惶恐不安,也心潮澎湃。 很難說正史的這段記載有沒有誇大其詞,但高層和底層都有人對變法不滿則恐怕是事實。儘管導致不滿的原因各不相同,比如權貴集團因為改革本身被動了奶酪,普通民眾則因為執行有誤加重了負擔,但不滿卻一模一樣。 不滿是一種情緒,而情緒是不講道理的。

這很麻煩。 更麻煩的是,現在行使皇權的人恨透了新法。此人就是神宗的母親高太后。神宗去世後,繼位的哲宗實足年齡不到八歲半,只能由她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簾聽政。 實際上這位太皇太后非比尋常。她是將門之後,曾祖父在太宗時便以武功起家。母親則是仁宗曹皇后的姐姐,因此從小就在宮中生活,與英宗皇帝青梅竹馬,神宗趙頊和岐王趙顥都是她的親兒子。她的地位,誰能挑戰? 何況老太太的道德品質也無可挑剔。她從不為自己牟取私利,就連高家蓋房子搞裝修都是她掏私房錢。有一次神宗的奶媽來走後門,太后說:你來幹什麼?又想重蹈外戚干政的覆轍,替人說情要官嗎?下次讓我看見,立馬殺了你! 於是大家都說:女中堯舜啊! 這下麻煩大了,因為司馬光也是公認的君子。女中堯舜加臣中皋陶,首先就佔領了道德高地。最高權力被道德理想和民意基礎武裝起來,那可是如虎添翼所向無敵。高太后和她姨媽兼婆婆曹太后共同反對的新法,則必死無疑。

事實也是如此。垂簾聽政兩個月後,太皇太后就調整了中央政府的班子。一位後面將要講到的變法派人物改任知樞密院事,司馬光接替他擔任門下侍郎。這時,由於神宗的元豐改制,宰相不再叫平章事,改成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為第一宰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為第二宰相。副宰相也不再叫參知政事,改為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尚書左丞和尚書右丞四人。所以,司馬光此刻的職務是第一副宰相。 司馬光也當仁不讓。一個月前,他的主張還只是對新法進行甄別:便民益國者存之,病民傷國者悉去之;現在卻全面否定變法,指控青苗、免役、市易和其他新法都是“生事之臣”的肆意妄為,不符合先帝本意。至於廢除新法是否會違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的儒家倫理,這位歷史學家也有解釋:太皇太后做主,明明是母改子,怎麼是子改父?

此言一出,高太后如釋重負,復辟派也一片叫好。至於那八歲半的小皇帝,當然也沒有意見。他發表意見,並把那被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要到九年以後。 殘稿手稿,為一份提綱,上面有司馬光修改的痕跡。縱33.8厘米,橫130厘米。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人事安排和組織工作也進展順利。當年與司馬光並肩作戰的範純仁,被王安石排擠出京的呂公著,還有蘇軾和蘇轍兄弟都回到了京師。範純仁被任命為負責審讀詔旨和奏狀的給事中,呂公著更擔任了副宰相尚書左丞。至於宰相蔡確和韓縝,則既不團結,又都被彈劾,下台只是遲早的事。 形勢大好,司馬光卻犯錯誤了。 問題出在如何看待曾經的改革措施。正確的做法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該廢的廢,該留的留,該糾偏的糾偏,可以改良的改良。然而做起來卻其難無比。不但司馬光和王安石不可能達成共識,就連蘇軾和範純仁都有不同意見。

比如免役法。 這是王安石最看重的,也是司馬光最痛恨的。元祐元年正月,司馬光大病一場,自以為將不久於人世,便強支病體致函中央政府,聲稱當務之急莫過於廢除免役。又親筆寫信給呂公著,留下政治遺囑說:我已將賤體託付醫生,將家事託付愚子。國事未有所託,現在就拜託仁兄了。 他還說:惡法不除,我死不瞑目。 在司馬光的堅持下,免役法於元祐元年三月被罷。消息傳到江寧,王安石目瞪口呆。他說:怎麼,就連這個法也要廢除嗎?我跟先帝可是研究了整整兩年才推行的,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了呀!說完,王安石不禁老淚縱橫。 看來,他也死不瞑目。 免役法的成敗得失,恐怕只能在下一章再討論,蘇軾的故事也將在後面再講。這裡要說的是,他對司馬光的決定也不贊成。蘇軾認為,免役和差役各有利弊,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何況政策要有延續性,就算要改也不能急剎車。這話很是在理,司馬光卻在政事堂發起脾氣來。蘇軾便說:當年韓琦做宰相,閣下做諫官,爭得面紅耳赤也不管不顧。難道現在自己大權在握,就不許蘇軾知無不言了嗎?

司馬光馬上笑著道歉,但依然不改。 範純仁也認為,免役改差役,不妨三思而後行,謀定而後動,要改也最好先試點,循序漸進。何況宰相應該抓大放小集思廣益,最忌謀自己出。什麼事情都自己拿主意,下面的人就會揣摩上意諂媚逢迎,那可就更糟糕了。 司馬光根本不聽。 範純仁一聲長嘆:又來了個王安石! 也許,這就是悲劇所在了。實際上,從擔任副宰相門下侍郎算起,司馬光在中央政府工作的時間,加上閏月也只有十六個月,任宰相後七個月就病故。拜相那天,司馬光躺在床上不能動,太皇太后派人將詔書和印璽送到府上,又頒下恩旨特許他不必朝覲。司馬光卻不敢當。他說:不面君豈能視事?終於在病情好轉之後奏對於簾前,然後上班。 唉,他這是奮不顧身啊!

顯然,如果說王安石是寧可得罪所有親朋好友,也要將變法進行到底,那麼,司馬光就是拼了命來唱反調,累得吐血也要把那些新法都推翻了。他們這樣做,並沒有什麼個人的利益驅動,完全是為國為民,因此義無反顧。在高舉道德旗幟的國度裡,遇到這樣的人,鬼神都要讓他三分,誰勝誰負就只看權力在誰那裡。現在,當然是司馬光佔上風。 但,他的生命也到了最後一刻。 司馬光最後一次上朝,是在元祐元年八月十二日。六天之前,青苗法被廢除。對此,司馬光原本猶豫,甚至認為該政策的立法精神並不錯,只是執行中出了問題。範純仁這時已經升任同知樞密院事,便奏請朝廷繼續發放青苗貸款。 蘇軾卻認為,青苗法不是執行有問題,而是立法本身有問題。他說,老百姓過日子,從來就是量入為出,因此勤儉持家,雖貧亦足。現在額外多出一筆錢來,難免會變得大手大腳。朝廷卻不管這些,只管收利息,這不是坑人嗎?

司馬光聽了這話,立即從床上爬起來,衝進宮中在簾前問太皇太后:是哪個奸賊蠱惑陛下再發放青苗錢的? 範純仁嚇得面如土色,一句話不敢說。 王安石更是說不成,五個月前他就去世了。 二十五天后,司馬光也撒手人寰。 至此,各種新法基本上都廢除淨盡,但這絕不等於戲已演完。要知道,就連許多反對王安石的人,比如前面說過的李常,也認為新法並非一無是處,真心擁護變法的就更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只要時機成熟,便會捲土重來。 比如章惇(讀如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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