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18·王安石變法

第15章 第三章乾坤逆轉

熙寧八年(1075)二月十二日,開封城外的汴河還結著冰的時候,有位信使匆匆出發前往今天的南京。正史沒有記載他到達的日期,但他出現在江寧城時,那裡應該已是一片春光明媚,接到詔書的王安石心中更是暖洋洋的。 沒錯,皇帝讓他回京重新擔任宰相。 王安石沒有片刻猶豫就動身了,甚至有正史說只用七天就到達京師。但這恐怕並靠不住。當時從江寧到開封的標準行程是二十二天,王安石日夜兼程也快不到這個程度,何況他進京之後第一次見到神宗皇帝是在三月二十七日。如果王安石在三月中上旬就到了開封,當中那麼長時間君臣二人都乾什麼去了?宋神宗不是急於要王安石盡快工作嗎? 這個時間差,讓人疑竇頓生。 實際上也有人認為事情沒那麼簡單,王安石對於自己的複出其實內心糾結,至少並不那麼躍躍欲試,證據則是途經江蘇省邗江縣瓜洲鎮時寫下的那首《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看這意思,他似乎剛剛出發就想著何時回家了。 可惜這同樣不足為憑。詩無達詁。既然劉禹錫的“病樹前頭萬木春”可以解釋為滿朝新貴彈冠相慶,那麼“明月何時照我還”難道不能理解為功成身退衣錦還鄉?況且這首詩是什麼時候寫的也還有爭議,與他的複出沒準毫不相干。 王安石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不過按照標準行程計算,王安石是在接到任命的第一時間就出發了,也在到達後的第一時間見到了皇帝。因為從二月十二到三月初四,從三月初五到二十七,路上不多不少都剛好二十二天。君臣相見恍如隔世,皇帝的口氣也十分耐人尋味。他說:愛卿離職之後,小人便七嘴八舌,全靠呂惠卿維持。現在清理得差不多了,愛卿可以有所作為。

王安石同樣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只是平靜地說:小人紛紛擾擾,因此不敢安心職守。此番應詔復出,確實希望能夠有所建樹,以此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只不過臣老邁年高身心疲憊,恐怕不能持久,懇請陛下諒察! 宋神宗說:你我君臣不要心存芥蒂就好。 當然應該如此,可惜破鏡重圓又談何容易。實際上復出之後的王安石,與神宗、韓絳和呂惠卿的關係都變了,韓絳甚至因為一件小事大鬧彆扭。當時,要任命一個人做市易司提舉官,王安石認可,韓絳反對,皇帝表示不妨讓他幹起來試試看。韓絳便說:如果這樣,臣這宰相做不得了。 皇帝大吃一驚:小事一件,何必如此? 韓絳回答:小事都爭不得,何況大事? 王安石和宋神宗都只好讓步。 韓絳這個態度十分怪異。因為按照正史的說法,建議將王安石召回朝廷的人正是他,這一點下面還要再說。但現在看來,他們已經很難重複過去的故事,韓絳也在王安石復職之後半年離開相位去做地方官,再也沒有回到中樞。

至於呂惠卿,更是反目為仇。 最早參加變法並任職“國家體改委”的呂惠卿,稱得上是王安石的親密戰友和好學生。不但正史認為他們兩人情同父子,呂惠卿自己也對宋神宗說:能夠讓臣發自內心像侍奉雙親一樣忠誠孝順的,除了陛下就只有王安石一人。 這是實情,至少曾經是。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卻看不起呂惠卿。某次,王安石與呂惠卿在家裡討論新法,王安國卻在旁邊用笛子吹奏起流行歌曲來。哥哥忍無可忍,訓他說:老弟,你能不能遠離那些靡靡之音?王安國答:哥呀,能不能遠離那些小人? 呂惠卿恨得咬牙切齒,便在熙寧八年正月重新審理鄭俠的處分時,將王安國併案處理,判了個削職為民。消息傳到江寧,王安石面對皇帝派來的信使痛哭流涕。等到他重返京師時,弟弟還沒離開國門。兄弟相逢,情景可想而知。

王安石連遭打擊,呂惠卿卻高歌猛進。他剛剛成為參知政事就重新啟動了市易務案的調查程序,理由是不能只聽曾布一面之詞。神宗皇帝的處理意見也讓他喜出望外,呂嘉問和曾布被同時罷免,一起離開了京師。變法派陣營潰不成軍滿目瘡痍,唯一春風得意的呂惠卿,便難免自我膨脹。 膨脹的表現,是也發明了一種新法。 新法叫手實法,簡單地說就是要民眾申報財產,由官府核實後換算成市值,然後徵收財產稅。隱瞞部分經舉報查明全部沒收,其中三分之一用來獎勵舉報或查實的人。 結果可想而知,官吏和衙役們如狼似虎地衝進平民百姓家中翻箱倒櫃,巴掌大的地方也要搜刮一遍,就連養了幾隻豬和雞都要登記註冊,牛、馬和狗更是難逃法網。 這可真是雞犬不寧。

於是大家便都覺得,相比之下還是王安石好。 韓絳也受不了呂惠卿的跋扈,據說還發現此人圖謀陷害王安石,便秘密奏請皇帝將老搭檔召回。實際上此事的來龍去脈正史語焉不詳,已無從稽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王安石確實再次被任命為宰相,時間是熙寧八年二月十一。 此事顯然大出呂惠卿的意料。我們知道,唐宋兩代任命將相要用白麻紙書寫詔書,叫宣麻拜相。於是,野史便繪聲繪色地說,呂惠卿上朝時見宮中傳出白麻紙,馬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以為自己要當宰相。等到司儀官大聲喊出王安石的名字,則如五雷轟頂,呆若木雞。這當然未免誇大其詞並不可靠,但要說呂惠卿聞訊愕然,則八九不離十。 難怪宋神宗剛剛見到王安石,就要表揚呂惠卿了。

看來,皇帝陛下已經知道了什麼,或預感到什麼,只是希望他們能和衷共濟。這個道理,相信王安石和呂惠卿也都明白。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帝制時代重大的人事變動總是會引起騷動。某些職位較低又沒有什麼堅定立場的人難免要考慮改換門庭,重新站隊的過程中也會充滿流言蜚語,其中之一便是呂惠卿曾經打算借一樁謀反案陷害王安石。 沒有證據表明王安石是否相信這個傳言,但顯然很有不少“自告奮勇的熱心人”願意幫他報那一箭之仇。他們開始收集呂惠卿的劣跡和罪行,以便將其置於死地。 後面的案情十分狗血,陳年老賬也被翻了出來。據監察官員稱,呂惠卿曾利用職權夥同華亭知縣強借當地富民錢款五百萬購買田產。這當然問題嚴重。正好呂惠卿自己又屢屢辭職,皇帝便把他貶到了陳州(今河南省淮陽縣)。

然而華亭案從熙寧八年五月底立案,審到熙寧九年六月初也沒有結果。那些決心扳倒呂惠卿的人便瞞著王安石竊取了專案組掌握的材料,夾在其他文件中送往司法部門,企圖繞過調查程序給呂惠卿定罪。沒想到,呂惠卿在中書省是有線人的,這個情報被火速送到陳州。得到消息的呂惠卿馬上絕地反擊,不但上書反訴,據說還極有殺傷力地交出一封王安石的私信,上面居然有“勿令上知”的字樣。 這下子麻煩大了,欺君罔上當然比以權謀私嚴重。於是不少歷史學家認為,這是呂惠卿對王安石的出賣,也是導致王安石第二次被免職的重要原因。但這是靠不住的。因為正如下面表格所顯示,從呂惠卿上書到王安石罷相有四個半月時間差。如果呂惠卿的揭發材料中真有“勿令上知”之類的內容,王安石還能在相位上待那麼久嗎?

那麼,這件事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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