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

第33章 第八章歷史的訴說

歷史不能重演。歷史學家並不因此而停止假設、推論等工作。歷史學的許多意義就在其中。 我在研究鴉片戰爭史時,很快便得出結論:清朝迎戰必敗,應當儘早與英國締結一項對其相對有利的和約。這當然是一種假設。可是,這麼一來,我就遇到來自內心的兩項駁難: 一、按照這一判斷,清朝就不應當抵抗,英國軍艦一開到中國海馬上就投降? 二、按照這一判斷,在戰場上英勇抵抗的清軍將士的血都是白流的? 作為一中國人,我不能迴避這些駁難。於是,我思考了很久…… 由中國海東望,迎著太陽,是東亞的另一重要國家——日本。在這個中國人眼中位於日出之地的民族,對他們視為日落之地的文明,表現出濃厚的興趣。一千多年來,他們向中國學習了許多,以致被公認為屬於漢文化圈之內的國家。

鴉片戰爭爆發後不久,日本也遇上了與清朝同樣的麻煩。 1853年,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培裡(Matthew Calbraith Perry)率軍艦4艘由上海駛入東京灣。其在日本引起的震動,不亞於13年前英國軍艦開抵大沽口。掌權的德川幕府面對著培里送來的國書,其神態猶如道光帝手捧巴麥尊致中國宰相書。他們不知所策,採取了軟弱的姿態,約定次年再給予答复。由於這些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蒸汽動力美國戰艦被油漆為黑色,時人稱之為“黑船事件”。 第二年,培裡又來了。這次帶來了7艘軍艦,裝備更為精良。德川幕府在此武力的逼迫下,接受了美方的條件,簽訂條約,被迫開國。 缺口由此被打開,西方的洪水洶湧直入。至1858年,日本與美國、英國、俄國、法國、荷蘭簽訂了十多項不平等條約。西方列強由此獲得領事裁判權、片面最惠國待遇、協定關稅、設置租界(居留地)等不平等權益。除了割地賠款外,日本“享受”著與中國同等的待遇。

所有這一切,都起源於那4艘“黑船”。在此5年間,日本沒有絲毫的抵抗。以對方的條件簽訂條約,可以認定為投降。日本不事抵抗自是幕府的積弱,反過來說,即使進行抵抗,也將遭到與中國同樣的慘敗。然開國之後的種種刺激,又轉為另一種催化劑。以蒸汽機的日文諧音“上喜選”作的狂歌,對此有著形象的概括: 戰艦在此化作濃茶,引起神經中樞的高度興奮,引起日本民族不睡覺的奮鬥,引起日本歷史上的重大轉折——明治維新。 日本成功了。今天的日本史學家幾乎無人否認,“安政五國條約”的失敗是今日日本成功之母。 就如一個人一生中不可能不栽跟頭一樣,一個民族在歷史上會有許多次失敗。失敗並不可怕。日本最初的失敗,雖給其帶來種種災難,但到秋後算總賬,真正的失敗者是德川幕府及其“鎖國”政策,而對今日日本民族說來,當時的痛苦並不比嬰兒接種牛痘疫苗時的不適更為強猛。以時間為主軸的歷史,給世界上任何民族以東山再起的機會。中國歷史上“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故事還少嗎?視野的放寬,距離的拉長,會給歷史學家另一種價值觀念。

我在第三章中提到,對於列強的入侵,武力抵抗無疑是正確的;但這種抵抗注定要失敗,另作選擇也是明智的。前者是道德層面的,後者是政治層面的。負責任的政治家可以選擇對其民族更為有利的策略。對此不能簡單地以“愛國”或“賣國”的道德觀念概括之。 日本的事例已經證明:避免交戰,減少損失,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即使訂立了不平等條約,也不見得必然一味沉淪。失敗的民族仍有機會再度輝煌,關鍵在於戰後的奮發。 可是,清朝與德川幕府不同。它是一個自信的“天朝”,儘管事實上已百病纏身。它不相信自己竟然不敵區區島“夷”,因而在當時不可能不以武力相拒。有許多材料證明,清朝在鴉片戰爭中的敗北,對德川幕府的不抵抗決策大有關聯。而清朝除了親自嘗受滋味外,並無前車可鑑。琦善也罷、伊里布也罷,其和平計劃不可能被英方接受,其避戰策略更不能為“天朝”容忍。戰爭不可避免。清軍將士注定要在戰場上流血。

由此而論,我的假設,即放棄武力抵抗,儘早與英方締約,只是“事後諸葛亮”的一種策略選擇,在當時不具有現實可行性。它的意義僅僅在於,為研究這段歷史的人們提供道德批判以外的價值標準。 問題由此而轉入下一層面,清軍將士在戰場上付出的鮮血,怎樣才不會白流。 以鮮血而贏得勝利,自是其價值的充分體現。以鮮血而換來失敗,也可能不是無謂的,即所謂“血的教訓”。一個失敗的民族在戰後認真思過,幡然變計,是對殉國者最大的尊崇、最好的紀念。清軍將士流淌的鮮血,價值就在於此。 可是,清朝呢?它似乎仍未從“天朝”的迷夢中醒來,勇敢地進入全新的世界,而是依然如故,就像一切都未發生。 讓我們按照本書人物的出場先後,依次看看這些本應作深刻反省的重要角色在戰後的表現。

琦善於1841年8月被定為斬監候,秋後勾決。但到了秋天,道光帝加恩釋放,發往浙江軍營效力贖罪。由於奕經的反對,改往張家口軍台充當苦差。 1842年3月,張喜曾見過他,而他對張喜的局勢判斷,“深以為是”。 至戰爭結束,琦善被控罪名亦被事實推翻。穆彰阿等人設計援救,授意直隸總督訥爾經額召對時說項,道光帝意允。 1843年1月,旨命琦善為四等侍衛(從五品),任葉爾羌參贊大臣(治所在今莎車)。未及到任,又於4月授二品頂戴,調熱河都統。御史陳慶鏞直言上諫,指出英人之所以猖狂,是因為琦善“示弱”。道光帝由此收回成命,罷斥琦善,令其“閉門思過”。陳慶鏞對剛剛結束的戰爭之分析,仍是裕謙的“人心論”。他的奏摺代表著眾多儒吏士子的認識水平。

沒過多久,1843年11月,道光帝授琦善為二等侍衛(正四品),充駐藏辦事大臣。 1846年授二品頂戴,遷四川總督。 1848年發還頭品頂戴,遷協辦大學士。 1849年調陝甘總督。琦善終於官復原職,道光帝也曾言及對他的評價: “何事未曾辦過”一語,似乎包含著對其鴉片戰爭中表現的理解。 道光帝死後不久,琦善又倒運了。 1851年因為青海濫殺無辜而革職拿問,發往吉林效力贖罪。沒過多久,因太平軍興,以三品頂戴署河南巡撫,繼以都統銜授欽差大臣,主掌江北大營。 1854年,卒於軍中。 從1843年復出到1854年病故,我們從琦善這11年的經歷中,看不出任何由於這場戰爭而發生的旨趣變化。除了在駐藏大臣任上因英國窺測有過一次小小的交手外,他的主要氣力仍放在傳統事務上,最關心如何再邀聖恩。我們雖不知他內心中是否毫無反省,但他未為中國的變革作任何有益的事,卻是無可爭辯的真實。

從琦善戰後的表現,我們又可以認定,他在戰時的避戰策略,只是一種苟安,並無長久的打算和通盤的思考。而在19世紀險象環生的世道中,如此苟安只會將中國一次次帶入厄難,是不值得欣賞的。 林則徐於1841年6月旨命發往伊犁效力贖罪。因黃河決口,8月改往河南祥符,襄辦河工(與琦善定讞同時)。堵口合攏後,仍發往伊犁,至1842年12月來到惠遠城。他在這裡住了兩年多,其具體差使,據伊犁將軍布彥泰的奏摺,為“派在糧餉處當差”,又據林則徐書信,實為“終日蕭閒,一無所事”。西陲的生活很艱難,據林的書信和日記,他似乎一直在生病。 未到伊犁之前,即1841年6月至1842年12月,林則徐對戰局的發展十分關心。雖說其“水軍”建策不切實際(詳見第六章),但對雙方在軍事上的差別,有切膚感受:

在此分析上,他提出了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膽壯、心齊”。這雖談不上是完整的救國方案,但也表現出值得肯定的積極進取精神。 1841年8月,他在鎮江與魏源的一日相會,又為中國近代思想史留下值得記載的一頁。 到了伊犁之後,林則徐變得消沉起來,最關心的是京城的人事變動和自己復出的可能。這本是當時官場的職業病,無足厚非。 1843年4月和10月寫給陝西巡撫李星沅的兩封信,可以看出明顯的情緒變化。前信稱: 後信謂: 這或許是林覺得李不夠貼心,未吐心語,但1843年1月給鄭夫人及長子的一信,大概是心裡話: 較之他人的命運,林似為自己的“雪窖冰堂”而慶幸。當然,這也可以解釋為說給焦慮的家人聽聽的寬心話。我們不能說林在伊犁無心傾聽來自東南的消息,恰恰相反,他非常珍視這些消息,但他卻再也沒有對此發表評論。被罪之身,需小心謹慎,或許林認為自己的身份和作用,不便多言吧。

1845年初,林則徐得到一個機會,即往新疆各地查勘墾荒情況。這一轉機出自伊犁將軍布彥泰的保舉,也表明道光帝對林的態度開始變化。是年10月,道光帝召林進京,以四五品京堂補用。 12月,又命不要來京,以三品頂戴署理陝甘總督。 1846年4月,又命接替病故的鄧廷楨,出任陝西巡撫。 1847年5月,再遷雲貴總督。 1849年9月,林獲准因病開缺。 1850年4月,他回到家鄉福州。 從遣戍到總督,林則徐在政治上翻了身。特別有意思的是,林幾次遷轉,道光帝都不依慣例召其進京請訓。是自覺有負于林,或尚不肯原諒林,仍不可得知。但林則徐一複出即獲奏事權,至今仍留下這一時期的大量奏摺,君臣之間有著筆墨交流。

最近幾十年的研究,普遍認定林則徐具有改革中國現狀(主要是軍事方面)的進步思想。依照這一思路,他復出後應當有所建言,應當有所行動。可是,很遺憾,我找不到這方面的證據。其辦事細密的作風一如從前,但主要圍繞著平叛等傳統事務,當時中國最急迫的任務被放在一旁,他只是順著當時的政治方向走。作為一名一品大員,已有充分的權力和能力,他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做? 蔣廷黻先生認為林則徐是知道了不說,知道了不做,對此提出了道德上的指控。實際上還有一種可能,即林則徐的思想被今人誇張了。 我在第二章中提到,林則徐在廣東了解外部世界的種種舉措都不事聲張的,今人得以知情,全憑歷史學家的史料鉤沉。然而,他並沒有正面回答其對外部世界的看法,因此對其開眼看世界的廣度和深度難作準確評估。從他對戰爭判斷失誤來看,似未有透徹的了解。 今人稱林則徐具有改革中國的思想,主要源於魏源《海國圖誌》中“師夷之長技以製夷”這一著名命題(後將介紹)。但這一思想是否出自林,尚無直接證據。至於他在廣東購買西洋船炮,似也不能拿來作為證明。在林之前,虎門砲台上就架有行商購買的洋砲,在林之後,奕山主粵時期,行商捐建西式戰船、仿製西式兵器的規模又大大超過林。 由此,我們可以認定林則徐有著可貴且有限的開眼看世界的事實,但還不能推導出他有著改革中國的思想。這可舉神光寺事件為例加以說明。 由於南京條約中英文本歧意,外國人能否入各通商口岸的城,各地做法不一。 1845年,英國外交官進入福州城,但英國民人被拒之城外。 1849年廣州反入城鬥爭的勝利,使清朝上下大為振奮。 1850年2月,咸豐帝繼位,在對外事務上表現出不同於前的強硬姿態。 6月,兩名英國人來到福州,托英國代理領事金執爾(William Raymond Gingell)代租城內神光寺房屋,租契並交侯官縣令蓋印。此為英國民人首次進入福州城。剛剛回鄉不久的林則徐,聞訊組織士紳,書寫公啟質問侯官縣令,並上書福建巡撫徐繼畬,要求效法廣州,驅逐英人。徐繼畬主張從緩設法,避免釀起事端。林再次上書,一連串提出十二個問題,表明他不惜為兩名英人入城而引發一場大戰。為此,他還向徐繼畬表示:“如須紳民守助相資,以成犄角之勢,亦必恭候切諭,自當迅速遵行。”此外,他又聯絡閩籍言官上奏,釀成一時大案。 如何看待外國人入城,當時的價值觀念與今天迥然不同。可作為戰後林則徐唯一插手的與西方有關的事件,我們又看不出他有高於當時中國社會的思想和手段。就組織方法而言,仍是一年前徐廣縉、葉名琛的再現,而不惜用武的輕率姿態,又說明他並沒有吸取上次戰爭的教訓。歷史已經證明,用這種方法不能“制夷”,只能製於“夷”。 神光寺事件之前,咸豐帝便欲召林則徐入京,委以重用。神光寺事件之後,廣西“會匪”大作(時清政府尚不知洪秀全事),咸豐帝於1850年10月命林為欽差大臣,前往廣西,“蕩平群醜”。 11月5日,他由福州啟程,22日至廣東普寧,便病逝了。民間傳說為行商派人下毒謀害,未能證實。林則徐病危中口授、其子林聰彝筆錄的遺折,仍是臣子對君主的一片忠誠,看不到我們所希望的新氣象。 道光帝得到英軍退出長江的消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兩年多的戰爭終於結束了,天下終於太平了。他對此的第一反應頗合其禀性:立即下令沿海各省撤軍,以節省浩繁的軍費。 由林則徐輯錄京中來信而編的《軟塵私議》,其中一則描繪了戰後北京景象: 這些自然與君主的好惡相關。儘管戰爭的結局是殘酷的,但道光帝並沒有作深刻的自我反省,仍是一如既往地將一切責任卸於下屬。牛鑑逮問後,他又將奕山、奕經、文蔚等前敵主將送上刑部大堂,統統定為斬監候。他在內心中認定,戰敗的原因在於這批奴才未能實心實力辦事,“天朝”的厄運在於缺乏忠賢智良之臣。 1842年10月2日,李星沅在日記中寫道: 儘管悔恨至“握拳槌心”,但他只承認一條錯誤,“用人不明”。一年多後,鄧廷楨由伊犁釋放回京,道光帝召見時仍稱“用錯了人”(指用林則徐)。基於這種檢討,他在戰爭中得到的教訓僅僅是慎選良臣。耆英即是他此期發現的人才之一。 戰爭結束後,道光帝曾下令各省修築海防工事,但因未有軍事學上的檢討,各地竟然舊樣複製,全無改進。奕山於1842年10月奏報廣東仿造西式戰艦一艘,並提議停造舊式師船,經費改用於建造西式戰艦。道光帝頗為欣賞,命奕山將圖樣交閩、浙、蘇三省官員參考。然造西式戰艦有材料、技術諸難,更有經費之艱,各地官員假詞推託,他便不再追問。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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