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5章 蕭珊死前的話: "血還是不要輸了吧?"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5193 2018-03-16
巴金步履蹣跚地來到中山醫院太平間。 剛才,他從家裡來醫院的半路上,好像又走進一個噩夢的境界。腦際始終閃動著蕭珊那雙充滿哀怨的眼睛。她似乎在冥冥中對他說:“我去了,你可怎麼辦?” “蘊珍,你說些什麼呀?你好好的為什麼就能說去就去了呢?”他好像仍在與她對話。在蕭珊入住醫院的幾天裡,他多次來到她的病榻前。有時他勸她吃飯,有時他什麼事也沒有,卻依依地不肯離開她。蕭珊總是不住地勸他:“回去吧,這裡的空氣不好。你坐在這裡,我的心裡反而不安。” 他固執地說:“沒關係,蘊珍,和你呆在一起,我心情會好些的。” 她似乎也看出巴金心裡在留戀自己,所以蕭珊就再也不多說話。她只是稍稍閉了眼睛,然後把她那隻有點發涼的手放在巴金的手裡,讓他緊緊地攥著。

“聽說你要到廣州去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上海來?”巴金在路上匆忙地走著,他的思緒仍然圍繞著蕭珊儼如電影畫面一般地展開。他好像又看到一片燃燒的戰火,那是抗戰暴發後的某一天,那時巴金受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派遣,將前去廣州去籌辦一家分社。就在巴金離開上海的前一天,他和蕭珊在上海一家咖啡廳裡又見了一面。 那次見面給他的印像是既匆忙又緊張,因為車票是次日凌晨的,他和蕭珊見面以後,還要回到他的臨時住處去打點行李。而春夜又是那麼匆促,巴金不希望讓蕭珊為了給自己送別,過遲地返回家裡。那樣的話他擔心蕭珊會遭到家人的怨尤。 巴金在前往醫院的路上之所以又想起了這段往事,就因為當時他與蕭珊分手時,也像今天這種心情一樣。彼此都有種戀戀之感。誰也不知此一分手,今後究竟會不會再次見面了。

“蘊珍,你只管放心好了,我到廣州不會時間太長,只要把那邊的工作安排好,我還是要回來的。”巴金坐在幽幽的燈影裡,默默凝視對面這漂亮女友憂慼的眼睛。他頓時洞穿了對方的心靈,巴金發現她也像自己一樣,對於這次分手看得十分重。那是因為自從1936年那個早春的上午他與蕭珊結識以來,眨眼之間已經過了兩年。 在這兩年當中,他與她由不相識到發展彼此心通的朋友,其間確實歷經了幾多風雨和幾多坎坷。他感到蕭珊就像他喜歡的白蘭樹一樣,散發著淡淡的花香,雖然並不濃烈,然而卻時時嗅得到她那淡雅的清香,讓巴金感到滿足和怡然。巴金所喜歡的就是像蕭珊這樣的姑娘。他在上海灘上闖蕩,去法國巴黎和日本東京留學,身邊當然也不乏異性的追求者,然而巴金都一概敬而遠之,他迴避和疏遠時髦浪漫的女性,巴金需要尋找的是一位與他性格相近的女性作伴侶。

他不喜歡那些時髦的都市浪漫女性,甚至討厭那些為勢為財而不惜一切的女子。這也就是他為什麼快到三十歲了,仍然不想在上海安家結婚的原因。如今蕭珊就儼然一位從天外飛到身邊的知音者,巴金除了感到這位在女中讀書的姑娘比自己小13歲之外,幾乎沒有什麼不合適的。他多麼希望永遠和她在一起啊!然而那時他必須要服從出版社社長吳朗西的指派,在戰爭逼近江南的時候前往廣州。 蕭珊的眼睛閃動著晶瑩的淚花。她啜飲著杯盞中的苦咖啡,感到口裡沒有一絲甜味,苦澀的滋味讓她心里平添了幾分愁苦。她知道巴金在此時離開上海的危險,因為日本軍隊時時在威脅著鶯飛草長的江南大地。她無法猜測一旦戰火燃燒到上海或廣州,她們究竟會不會再有相會的時機了。想到這一層,蕭珊的眼睛濕潤了,她說:“李先生,不管今生我們是不是還能見面。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了!……”

“哦?……”巴金沒有想到她會說這樣感傷的話。聽著從街上不時隨風飄來的歌曲,他心境中也平添了幾分愁苦。那是一部什麼電影中的插曲,演唱者那如泣如訴的聲音,讓他聽來頗有幾分愁楚與悲涼。他也清楚在戰爭時期,這種分手也許就意味著生離死別,然而巴金無法抗拒命運,他想了許久,終於對她點了點頭,鄭重地說:“蘊珍,你千萬別這樣說,其實我們現在還只是一般的朋友。我能回來當然更好,如果我們不能見面,你還有你自己選擇前途的權力呀!” “不不!”大出巴金的意料之外,平時看來十分單純的蕭珊,這時竟然現出了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決然神態。她忽然緊緊抓住了巴金的手,發自內心地說道:“李大哥,你不能這樣說,雖然我們還沒到談婚論嫁的程度,可是,我的心裡已經再也裝不下任何別人了。我想,你如果從廣州回來,我想請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到我家裡去一次!……”

“去你家裡?”他感到很意外。 她卻鄭重地凝視著他,顯而易見姑娘對此事已經想了多時,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對,見見我的姆媽。這樣,咱們的事兒也就成了!……” “哦?”巴金沒有說話,可是他心裡此刻卻正在掀起萬丈波瀾。自從意外與蕭珊邂逅以來,他只要與她見面,心情就會處於從沒有過的興奮之中。巴金知道他從心裡喜歡蕭珊,也看出這位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姑娘,同樣從心底深深地愛著自己。然而,當初巴金與蕭珊見面,僅僅是出於作者對讀者的關切。決不會想到他與一位小讀者會有一天發生超越讀者與作者關係的情愫。而今當他第一次聽到少女發自內心的表白時,心裡才不由得暗暗一驚,他意識到自己終於遭遇了愛情! “爸爸,在這邊……”當巴金正在心裡出現這種時空差異的意識流的時候,全然淡忘了他已經隨著女兒小林和女婿祝鴻生等親友來到了他熟悉的中山醫院。巴金抬頭一看,又看見了那間朝陽的病室,裡面卻是空蕩蕩的。妻子生前住過的那張臨靠窗子的床上,再也不見了他那熟悉的蕭珊了。雪白的床被已被齊整整的折疊起來,讓巴金見了眼裡酸酸的。他驀然記起就在昨天上午,她還在那張床鋪上對他唉嘆著:“藥費這樣貴,將來如何得了呀?……”

“這個,蘊珍,這個你就不必管好了。你現在治病要緊……”巴金知道蕭珊是一位非常勤儉的女人。即便“文革”之前他的稿費比較充足的時候,每當出版社寄來了版稅,她都要小心地存到銀行里去。那時候巴金和蕭珊已經住進位於武康路上的那幢獨門獨院小樓裡。夫妻倆樓上樓下的生活著,每月的生活用費,蕭珊都要做到精打細算。她不希望把巴金的稿酬花到一些無用的地方去,她始終把家庭生活控製到相當於普通市民的生活水平上。而她到一家雜誌社里去作編輯工作,也是從來不索取分文報酬的。巴金喜歡蕭珊的原因也就在於此,他知道她是一個只顧奉獻而不求索取的女人。 “我不管……可是,將來,你到哪兒弄那麼多錢呢?”蕭珊望著護士們不斷把一些吊針和輸血器械送到自己的床前來,心裡就感到萬分揪痛。她發現自從自己手術以後,幾乎每天都要輸血和輸氧。巴金對她的病情如此關心,甚至到了不惜別一切代價為她治病的地步,這就更加讓蕭珊心裡不安了。

她十分清楚自從1966年以來,隨著巴金失去了安靜的寫作環境,他從前因寫作而積存下的一些稿費,都被造反派凍結在銀行里。她沒有工資,巴金也不過只被允許每月從凍結的存款裡支出一點微薄的生活費。蕭珊生病以後幾乎把全家多年積蓄的一點生活費,都全然花盡了。她也知道6月里巴金從上海回奉賢幹校後,向“工宣隊”提出的要從他凍結的稿費中支出一百元錢的要求,也被束之高閣地加以回絕。 “蘊珍,你不要被眼前的困難嚇倒,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巴金見妻子始終在憂慮著家,憂慮著因為自己的病連累了別人,他就在床前給她講故事,講他自己早年在上海如何投稿,如何解決生計的往事。巴金對她說:“一九二八年我從法國回國,就在上海定居下來。起初我寫一個短篇或者翻譯短文向報刊投稿,就是靠這點微薄的收入糊口,苦日子也過來了。後來編輯先生們主動向我要文章。當時我沒有錢租大房子,只好和那個在開明書店工作的朋友住在一起,他住樓上,我住樓下。我自小害怕交際,害怕講話,不願同外人接洽。外人索稿總是找我的朋友,我也可以保持安靜,不讓人來打擾。有時我熬一個通宵寫好一個短篇,將原稿放在書桌上,朋友早晨上班就把稿子帶去。例如短篇《狗》就是這樣寫成的。我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越多,來找我組稿的也越多。我在文學界的朋友也漸漸地多起來了。我早就對你說過:我是靠友情生活至現在的。所以,蘊珍,你千萬不要考慮錢的問題,只要有人,就會有錢的。錢是身外之物啊!”

蕭珊不再說話了,她知道自己如果再說什麼,就會傷了巴金的心。只是她仍在為自己那越來越多的藥費發出陣陣嘆息。 巴金的情緒似乎很樂觀,他不住地開導她,繼續講自己早年的故事:“在回上海的最初幾年裡,我總是埋頭寫八九個月,然後出去旅行看朋友。我那時沒有家,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就到各處去看朋友,還寫一些'旅途隨筆'換稿費花。有時我也整整一年關在書房裡,不停地寫作。我自己曾經這樣地描寫過:'每天每夜熱情在我的身體內燃燒起來,好像一根鞭子在抽我的心,眼前是無數慘痛的圖畫,大多數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們使我的手顫動。我不停地寫著。環境永遠是這樣單調:在一個空敞的屋子裡,面前是堆滿書報和稿紙的方桌,旁邊是那幾扇送陽光進來的玻璃窗,還有一張破舊的沙發和兩個小圓凳。我的手不能製止地迅速在紙上移動,似乎許多、許多人都藉著我的手來傾訴他們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周圍的一切。我變成了一架寫作的機器。我時而蹲在椅子上,時而把頭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來走到沙發前面坐下激動地寫字。我就這樣地寫完我的長篇小說和其他的中篇小說。這些作品又使我認識了不少的新朋友,他們鼓勵我,逼著我寫出更多的小說。'蘊珍,我當年的苦日子就是這樣過來的,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家,莫非你還為眼前這一點點藥費發愁嗎?”

蕭珊無話可說。她沒想到巴金這樣樂觀,而且記憶力如此之好,經受這樣大的挫折以後,巴金仍能背出他早年文章上的句子,他的話讓蕭珊聽了高興。但是,憂愁是趕不走的,如今蕭珊眼看著她的病體一天比一天孱弱下去,手術後病情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每天都要輸血輸氧,蕭珊的心裡就感到萬分愧疚:“血,還是不要輸了吧?我會慢慢好起來的。……” 巴金聽了哪里肯依,急忙拉住她那顫動著的手,擔心她拼著僅有的一點氣力,去扯斷那輸血的針管:“不行,蘊珍,你這是怎麼了呀?錢總是會有的,再說,現在醫院也不是要求我們馬上就交輸血費用,只要你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錢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因為天無絕人之路啊!……” 蕭珊不再與他去爭,她知道只要有巴金在自己身旁,就不會允許她提出中斷輸血的要求。她只能眼睜睜望著病床前那汩汩輸血的針管,心中仍然愁楚萬分。她喃喃地嘆息說:“雖然現在醫院不收費,可是,欠下的藥費總是要還的呀。我看,血還是不要輸了吧?……”

巴金望著在病中的妻子,心裡真想哭一場,可是,他卻在她面前故意做出滿不在乎的神態,擋住妻子不斷抻向輸血管的手,安慰她說:“血怎麼能不輸呢?蘊珍,這可是醫生的決定,我們是患者,任何人也不敢改變醫院做出的醫囑。至於醫藥費,總是會解決的,我回去和工宣隊講清原因,相信他們不會不解決的。……” 而今,那曾經給蕭珊輸過血的電鍍輸液架還在,只是床上的人卻不在了。 “不,不要再給我輸了,我難受……”蕭珊的聲音彷彿從天外飄來。 那天,巴金記得就站在病室的門邊,眼淚竟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撲簌簌的流淌下來。他記得就在兩天前,妻子剛剛做了手術,她的身體已經明顯地不行了,肺部呼吸時斷時續,好心的女護士長不得不臨時決定要給垂危的蕭珊輸氧,巴金趕到以後,才發現從前那麼秀氣的妻子,如今渾身上下幾乎都插滿了各種管子。在那些密集交錯的管子中間,他終於看見了她那張發白的臉。她的面龐已經枯瘦變型了,只是蕭珊那兩隻大眼睛依然還像從前沒生病時那樣明亮,那樣美麗,那樣閃亮。 她見巴金來到身邊,眼里便汪起了淚,這是見了親人後感情的必然流露,當巴金看見蕭珊想用那隻發抖的手去拔鼻子上的氧氣管時,他急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勸道:“蘊珍,這樣不行呀,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不要再給我輸氧了,我不行了!為什麼還要浪費,我去了以後,家裡可怎麼辦?”蕭珊的聲音沙啞而無力,她好像鼓足了很大勇氣才去拔掉鼻上和嘴上的管子,然後再坐起來和巴金說話。然而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她的身本早已孱弱無力了,躺在那裡連喘氣也難以順暢。 “蘊珍,你現在什麼也不要想。錢的問題你千萬不要想,現在治病要緊啊!……”巴金沒想到她病到如此沉重的地步,居然還在顧慮著那個離她漸漸遠去的家。 巴金現在還依稀記得,在蕭珊手術過後的幾天裡,他始終都守候在她身邊。一直在默默無聲地望著自己的愛妻忍受著無邊的熬煎,他自恨無法替供她受苦受罪。他發現心地善良的蕭珊即便在自己生命即將完結的時候,仍然還沒有忘記別人的存在。她除了惦記親人,惦記著武康路的家之外,凡是前往醫院探望她的友人來到床前,儘管蕭珊正在病中,可是她臉上仍然還會掛著歉意的神情,好像對所有前來探望的親友都懷著一種深深的歉疚。 “蘊珍,你就真的這樣走了嗎?……”巴金想起他上午在病室見到的妻子最後一面,心裡就感到萬分沉痛。妻子在上午沒有和他說什麼話,也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和交代。就這樣悄然地去了。更讓巴金感到痛苦的是,他作為她的夫君,她最親愛的人,居然在蕭珊臨死之前沒有在場。如果他知道蕭珊會這樣快歿去,那麼巴金寧願中午不回家,不吃飯,也要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啊! 然而,如今一切都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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