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恰同學少年

第10章 第九章袁門立雨

恰同學少年 黄晖 10915 2018-03-16
一 上課鈴響了,袁吉六繃著臉進了綜合大教室,邊報著分數,邊把本子發給學生。 “毛澤東,40分!”作文本“砰”的被扔在毛澤東課桌上,鮮紅的“屢教不改”四個大字和40分的得分把毛澤東看得目瞪口呆!教室裡的學生們也都愣住了:毛澤東居然只得到這樣的分數? ! “王子鵬,75;劉俊卿,90分……”袁吉六繼續慢條斯理地給學生髮放著作文本。他的身後,傳來了“砰”的一聲,不回頭,他也知道這是毛澤東把作文本拍在桌上發出的聲音。 “怎麼回事?”袁吉六環視著教室裡的學生,瞪著眼睛問,“課堂之上,誰在喧嘩?” 毛澤東“呼”地站了起來,氣呼呼地回答:“我!” “毛澤東?你要幹什麼?”袁吉六厲聲問。 “我不明白。”

“什麼不明白?” “我的作文,為什麼只得40分?” “你還問我?” “袁老師打的分,我不問袁老師問誰?” 這一來一往的針鋒相對讓所有的同學都吃了一驚,誰也沒想到毛澤東居然敢這樣跟袁吉六講話!坐在旁邊的幾個好朋友拼命向毛澤東使眼色,示意他坐下,毛澤東卻越發挺直了身子。 “好,既然你問我,那我就告訴你!你這個作文,就只值40分!”袁吉六氣憤地指著毛澤東的鼻子說。 “我的作文有哪點不好了?”毛澤東質問老師的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學生,是在教室裡。 “哪點不好?哪點都不好!提醒你多少回了,要平實穩重,要鋒芒內斂,不要有三分主意就喊得十七八分響,你聽進去一回沒有?你變本加厲!你越來越沒邊了!”袁吉六抓起那本作文,搖晃著說,“你這也叫文章?你這整個就是梁啟超的新聞報導,只曉得喊口號!”

“梁啟超的文章怎麼了?我就是學的他的文章。” “你還好意思講!好的不學,學那些烏七八糟的半桶水!什麼是溫柔敦厚,什麼是微言大義,什麼是韓章柳句歐骨蘇風,他梁啟超懂嗎?他屁都不懂!還跟他學?” “梁啟超倒是屁都不懂,袁老師估計是懂了。” 毛澤東這句話,把袁吉六氣得大鬍子直抖,他指著教室門吼道:“你……你混賬!你給我滾出去,滾!” 毛澤東愣住了,隨即轉身就往外衝,砰的一聲,他的凳子被腳帶倒在地! “你……”袁吉六大概也沒想到毛澤東真敢衝離教室,怒氣沖沖地朝著毛澤東的背影說,“好,你走,走了就再不准踏進我袁仲謙的教室!” “你放心,我不稀罕!”毛澤東頭也不回地答應著,身影消失在了教室門外。

袁吉六把手上剩下的作文本狠狠一摔,漲紅著臉罵道:“混賬東西!反了他了!” 毛澤東氣壯山河般地衝出教室,回到寢室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乾脆躺在床上看書,可書也看不進去。正當他在床上翻烙餅的時候,方維夏、黎錦熙一臉嚴肅地進來了。方維夏沉著臉對他說:“出來一下,有話跟你談。”毛澤東昂著腦袋,跟兩位老師進了教務室,把剛才在綜合教室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卻一點沒有認識錯誤的樣子。 黎錦熙敲邊鼓說:“這件事情很嚴重,袁老師、孔校長、紀督學現在正在校長室研究對你的處理方案。” 毛澤東像頭小水牛一樣,擰著脖子說:“處理什麼?我本來沒錯。” “你沒錯,難道是老師錯了不成?” 看著方維夏滿臉的恨鐵不成鋼,毛澤東一言不發。

“潤之,不管怎麼說,袁老師都是為了你好,課堂之上,你當著那麼多同學頂撞他,難道你還做對了?”黎錦熙的勸導還是很溫和。 毛澤東小聲嘀咕道:“又不是我先罵人。” “這麼說是袁老師先罵人?”黎錦熙問。 “本來就是嘛。” “他罵誰了?” “梁啟超。” 方維夏和黎錦熙都愣住了,一時真是哭笑不得,異口同聲地說: “他罵梁啟超你較什麼勁啊?” “那是我作文的偶像,我……我就是不讓他罵。” “你……”方維夏簡直不知該怎麼跟他說下去了,“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犟呢?” 兩位老師是受孔校長的委託來找毛澤東談話的,此時只好實事求是地回去向孔校長匯報。孔昭綬一聽毛澤東死不認錯,脾氣也上來了,決定非要嚴肅處理他不可。但黎錦熙卻認為,照毛澤東現在的情緒,處分只怕是火上澆油。站在兩人中間,方維夏提議說:“校長,依我看,能不能先緩一緩?處分的目的,也是為了教育學生。可現在處分,不但達不到教育的效果,還會適得其反。毛澤東這個人,個性的確是有問題,太張揚,太衝動,倔強有餘而不善自製。可我覺得,學生倔強也不見得都是壞事,如果能讓一個倔強的學生認識到他的錯誤,那他一輩子可能都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孔昭綬冷靜下來,也覺得這個辦法可行,但誰能說服毛澤東這個倔強學生讓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呢?他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齊聲叫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楊昌濟! 楊昌濟聽了孔校長的一番話,也著實吃了一驚,但他想也沒想,就接受了孔校長安排的任務。他也明白,就現在這種狀況,除了他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選。姑且不說袁老那裡學校不好交代,單說毛澤東,他也不能撒手不管呀。於是,當天晚上,他把毛澤東約到了君子亭。 晚風中,楊昌濟背著雙手,仰望著星空,突然背起了一篇膾炙人口的文章:“'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潤之,這篇文章你讀過嗎?” 毛澤東在老師身後忐忑不安地坐著,小聲回答:“讀過,是韓癒的《馬說》。”

“對,《馬說》。這個世上,真人才易得,識才者難求啊。為什麼呢?”楊昌濟在毛澤東身邊坐下來,看著毛澤東,說:“因為人都有個毛病,自以為是。凡事總覺得自己是對的,看不到別人的優點,總之別人說的一概不認賬。你比方……” 他看到毛澤東微微側開了頭,那表情顯然已經在等著自己的批評,忙話鋒一轉:“比方袁仲謙袁老先生,這方面的毛病就不小。” 這一招很是高明,讓毛澤東愣住了。 楊昌濟問:“怎麼,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不是,老師怎麼突然批評起袁先生來了?”毛澤東不好意思地說。 “他做得不對我當然要批評他。你看啊,像你這樣的學生,作文寫得那麼好,他居然看不上眼,這像話嗎?不就是文章鋒芒過甚,不太注重含蓄嗎?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值得這麼抓住不放?就算是有毛病吧,你毛潤之改不改,關他什麼事嘛?他要這麼一而再再而三跟你過不去,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做!你說對不對?”

毛澤東太尷尬了,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回答。 楊昌濟接著說:“還有還有,動不動就搬出什麼韓柳歐蘇,要人學什麼古之大家,那韓柳歐蘇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幾百上千年人人都覺得寫得好嘛?難道你毛潤之就非得跟一千年來的讀書人看法一樣?說不定你比這一千年來所有的讀書人都要高明得多呢?他袁仲謙怎麼就想不到這一層?這不是自以為是是什麼?” 這番話讓毛澤東越發不安了,但楊昌濟還在說:“最可氣的是,他居然看不上樑啟超的文章。梁啟超的文章有什麼不好,就算是比不得韓柳歐蘇那麼有名氣,就算是許多人覺得過於直白,只適合打筆仗,上不得大檯面,那又怎麼樣?你做學生的偏要喜歡,偏要當他十全十美,他這個老師管得著嗎?還要因此在課堂上,當著那麼多同學教訓你,跟你爭個面紅耳赤,哪裡有一點虛心的樣子,哪裡有一點容人的氣度嘛?”

“老師,我……”毛澤東垂下了頭,擦了一把頭上的汗。 楊昌濟不再繼續說了,只是盯著毛澤東,直盯得他深深埋下了頭。許久,楊昌濟才站起身,向亭外走去。走出幾步,他又站住了,回頭說:“潤之,道理呢,我就不跟你多說了,你自己慢慢去體會。不過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你入學的作文,大家都知道,是我敲定為第一名的。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次閱卷其實是袁仲謙先生負責,當時他把你定為第二名。仲老是長沙國學界公認的權威,能在他的眼中得到第二名的成績,足可見他有多麼賞識你的才華,之所以定為第二名,也是因為你的文章還有明顯的缺陷。他一次次指出這些缺陷,一次次降低你的作文分數,乃至降到40分,為什麼?他看中的第二名寫出的文章在他眼中真的只值40分嗎?一個老師,當他碰上自己非常欣賞的有才華的學生,卻又總也看不到學生改正缺點的時候,他會是什麼心情?我告訴你,五個字——恨鐵不成鋼!”

他說完,轉身就走,只把夜空中的星光閃閃留給了正在發楞的毛澤東。 二 那天夜裡,毛澤東一口氣跑到了袁吉六的宅第,“砰砰砰……”用力拍打著門環。 “誰呀,這麼晚了?”一名老僕人提著油燈,揉著睡眼打開了一道門縫。 毛澤東喘著粗氣對他說:“我是第一師範的學生毛澤東,來求見袁仲謙老師的。” “學生?也不看看幾點了,有事不能明天說嗎?” “我真的有事,我想馬上見到袁老師。” “可先生已經睡了……” 兩人正說著,袁吉六的妻子戴長貞從里屋出來,站在走廊上問:“長順,誰來呀?”僕人轉頭回答:“是老爺的學生。” 戴長貞趕緊說:“哦。大冷的天,先讓人家孩子進來嘛!”“是,太太。”僕人拉開大門,對毛澤東,“你進來吧!”

毛澤東進到院子裡,垂手立在天井裡,聽到里屋戴長貞正對袁吉六說:“說是來跟你道歉的,人在院子裡等著呢。”袁吉六氣沖衝的嗓門從房間里傳出:“他愛等等去!誰也沒請他來!睡覺!” 話音一落,窗內的燈光驟然黑了,整個院落歸入了一片寧靜與黑暗,只剩了毛澤東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院子裡。 夜空沉沉,星月無光,上半夜的滿天星斗早已不知踪影。寒風驟起,在樹梢、枝葉間嗚咽,也捲起滿地秋葉,掠過毛澤東一動不動的雙腳。風是雨的腳,風吹雨就落。緊跟著,雨點落在了靜靜地佇立著的毛澤東的臉上。寒風和著秋雨,剎那間籠罩了整個院落。房檐下,雨水如根根絲帶,在風的吹動下,搖擺著。不平的地面上,很快形成了許多的小水潭。全身透濕的毛澤東平靜而倔強,他垂手而立,一動不動,彷彿雨中一尊雕像。他那被雨水浸透了的頭髮一綹綹沾在他的前額上,雨,正順著髮梢不斷地滴落。他的衣裳已經濕透,一雙布鞋全部被從身上滑落下的雨水浸濕…… 晨曦初露時,雨終於停了。漸漸的,東方的天際,一片火紅。晨光中,雨水沖刷過的大自然,是那麼乾淨、耀眼。 袁吉六伸展著胳膊一走出臥室門,就听到毛澤東的聲音:“老師。” 袁吉六扣著釦子,掃了仍然站在原地的毛澤東一眼,一言不發。 毛澤東往前走了幾步,抬頭正視著袁吉六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頓地再次說:“老師,我錯了,請您原諒我。”然後,深深地向袁吉六鞠了一躬。 在毛澤東身後,殘留的雨水悄然灌進了兩個深深的腳印裡,袁吉六心裡一動,威嚴的目光從那兩個腳印移到了毛澤東身上,看到眼前的學生靜靜地佇立著,渾身上下都濕淋淋的,臉上卻平靜謙和,全無半分疲色。 良久,袁吉六接過妻子遞過來的水煙壺,口氣硬冷地說了聲“跟我來”,便轉身沿著走廊走去。 望著這一對師徒離去的背影,戴長貞笑著招呼著僕人:“去,把我昨天晚上準備好的干淨衣服拿來,還有,叫廚房燒碗薑湯。” 師生倆進了袁家古色古香、四壁皆書的書房。袁吉六將水煙壺往毛澤東手上一塞,說:“拿著。”然後他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端取下了厚厚的一整套線裝古書——那是一套足足二十多本的《韓昌黎全集》。 “古文之興,盛於唐宋,唐宋八大家,又以昌黎先生開千古文風之濫觴,讀通了韓文,就讀通了古文,也就懂得了什麼是真文章。你的文章,缺的就是古之大家的凝練、平穩、含蓄、從容,如滿弦之弓,只張不弛,令人全無回味。這是作文的大忌!這套韓昌黎全集是先父留給我的,裡面有我幾十年讀此書留下的筆記心得,今天我借給你,希望你認真讀,用心讀,讀懂什麼是真正的千古文章!” “是,老師。” “遇到問題,只管來找我,我袁吉六家的門,你隨時可以進,這間書房裡所有的書,你也隨時可以看,但有一條,毛病不改正,文章不進步,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袁吉六炯炯的目光注視下,毛澤東用力點著頭:“放心吧,老師!” 三 袁老師的課,毛澤東這段時間是突飛猛進,可其他課,毛澤東就沒這麼幸運了。 饒伯斯的英語課毛澤東還勉強過得去,美術課上他看其他科目的書,黃澎濤老師也能容忍,但在費爾廉老師的音樂課上,他那五音不全的大嗓門可就讓他出盡了風頭:他一跑調,隔壁幾個班的同學全能聽到,引來一片又一片哄笑,常常打斷隔壁班老師的講課。當然,這些還不是問題,最重要的是,他的數學和理化成績不理想。沒有辦法,每次完成數學和理化作業,他都必須請教蔡和森跟蕭三他們。 這天晚上,他又抱著課本到了六班寢室。蔡和森去教室自習了,只有蕭三在。兩人約定,蕭三先給他講,講了之後,毛澤東先自己做題,實在做不出來,再問蕭三。蕭三也不離開,就在旁邊看書陪著他。 “X加2Y等於X的平方,Y減X又等於……”毛澤東眉頭緊鎖,一副絞盡腦汁的苦相,一邊做題還一邊唸念有詞。 蕭三把手裡的書一放:“你做就做,一晚上老念什麼念?” “好好好,不念不念。”毛澤東苦著臉,繼續做著題目。過了好半天,他終於把筆一放,長出了一口氣,說:“哎呀呀呀,總算搞完了。哎,你看看,這回應該搞對了吧?” 蕭三接過作業本,逐一檢查著。這個嚴厲的小老師看著看著,眉頭皺起來了,腦袋一搖,把本子往毛澤東面前一塞,說:“潤之哥,怎麼回事啊你?” “怎麼,還有錯的?是哪一道?”毛澤東嬉皮笑臉地問。 “哪一道?七道題搞錯五道!總共兩個公式,一晚上都跟你講三遍了,第一遍你錯七道,第二遍你錯六道,第三遍你還要錯五道,你說你怎麼得了喲!” “怎麼得了怎麼得了,我還煩得死咧!什麼雞兔同籠,和尚分餅,一元二次,二元一次,鬼搞得它清?”毛澤東把作業本一摔,長嘆一聲,他顯然也煩得夠嗆。 “那你老是搞不清,考試的時候怎麼辦呢?”蕭三問。 毛澤東搖了搖頭,仰頭倒在了蕭三床上。 蕭三又翻開了數學課本,沒奈何地說:“算了算了,我再跟你講最後一遍。” 毛澤東強打著精神,支撐起身體,卻無意間看見了蕭三床頭的一本《讀史方輿紀要》。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讀史方輿紀要》?哎呀,這可是好書啊!” 蕭三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一把把書搶了過來:“哎!不行不行,這書不能給你。” “我看看怕什麼?” “我還不知道你啊?看著看著就看到你手上去了。不准動啊。” “我看一下,就借三兩天,兩天可以了吧?”毛澤東哀求著。 “一天都不行。”蕭三護著書。 “子暲,你不是那麼小器的人吧?” “不是我小器。這是我哥的書,我剛拿過來的,他專門叮囑了,不能藉給你。” 毛澤東:“怎麼就不能藉給我呢?哦,我借他的書什麼時候不還了?” “你倒是還,還回來還是書嗎?”他隨手抓起床上兩本書,翻動著,書上天頭地腳到處都是墨跡:“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你還回來的書,結果呢?上面寫的字比書上的字還多,搞得我們哥倆都不曉得該看書上的字還是你寫的字了。” “讀書嘛,還不總要做點筆記?” “那你不會找個本子寫啊?非要往書上寫?我不管,反正我哥說了,什麼都可以藉給你,就是書不行。” “你哥講了是你哥講了,你可以通融一下嘛,我們兩個還不好講話——這回我保證不往書上寫了,悄悄借,悄悄還,不讓那個菩薩曉得,這總可以了吧?” “你會不寫?我才不信呢。” “我保證!我,向袁大總統保證!” 毛澤東把手伸到了蕭三面前,臉上全是討好的笑容。望著他,蕭三滿是無奈:“你到底是來補數學的,還是補歷史的?” 四 毛澤東的作文終於讓袁吉六滿意了,最近的一篇作文,袁吉六居然給他打了滿分,還批了大大的兩個字:“傳閱”。 這篇帶著鮮紅的“傳閱”與滿分成績的作文,豁然張貼在一師公示欄的正中央。吸引著眾多學生擠在公示欄前,爭相閱讀。何叔衡也擠在人群中,扶著眼鏡仔細地讀著,邊讀還邊忍不住直點頭。 何叔衡讀了毛澤東的滿分作文,滿腦子裝的都是毛澤東,心裡對這個比自己小了近20歲的年輕人欽佩不已。卻不想從公示欄回來,一踏進講習科寢室,正聽到有人在說毛澤東。 “我說了,什麼都可以藉,就是不能藉書給他!你怎麼就記不住呢?你看看你看看,這又成什麼樣子了?他保證不寫,他毛澤東的保證你也信?他那身毛病,一看得激動起來,管他誰的書,反正是一頓亂抒發感慨,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叔衡笑說:“子升兄,是什麼書啊?能不能藉我看看?”子升把書往他手裡一遞,“送給你了!” 何叔衡接過來一看,是本《讀史方輿紀要》,隨手翻開,上面天頭地腳又到處是墨跡,不覺好笑。這時子升拉開抽屜,取出幾張空白描紅紙,氣沖沖地提筆在紙上的示範格寫起偏旁來,感覺有些莫名其妙:難道他還需要練字嗎?便好奇地問:“子升兄,你寫這個乾什麼?” 子升沒做聲。蕭三趕緊解釋:“是這樣,潤之哥正在練字,我哥每天都給他示範幾張,好讓他照著練。”望著子升一面帶著氣,一面一筆一畫,精雕細刻,何叔衡忍不住笑了。 子升看了何叔衡和蕭三一眼,自己也不禁笑了,無可奈何地說:“交錯了朋友,算我倒霉,行了吧?” 何叔衡在子升一邊坐下,讀那本《讀史方輿紀要》。他眯縫著眼睛,仔細地分辨著天頭地腳上毛澤東潦草的字跡,與書上的內容作著對照。翻過一頁時,他又尋找著上一頁毛澤東未寫完的評語,再翻回來對照著,不住地點頭。不一會他便向毛澤東的寢室走來。 “煩死了!” 何叔衡遠遠便聽見一個聲音。看見寢室裡的桌子上,攤著課本、作業本,一個人正用圓規、直尺照著書畫幾何圖形。左量右量,怎麼畫都跟書上對不上,煩得把尺一扔,卻又碰掉了鉛筆,鉛筆滾到了床下。他嘟噥了一句,俯下身來撿鉛筆,但鉛筆滾到了床底,他只得盡量趴下去,使勁探著手臂。 何叔衡不覺疑惑,問道:“請問毛澤東同學在嗎?”“我就是,等一下啊。”那人探著手使勁地夠著,總算夠到了那支鉛筆,從床底下鑽了出來,拍打著滿頭滿手的灰塵。 毛澤東看著眼前這個手裡還拿著那本書的老大哥,只覺得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名字了,喃喃地問:“你不是那個?”“何叔衡,講習科的。” “哦,對對對,何兄找我有事?”“我剛才看了毛兄公示的範文,還有這本書上的筆記,毛兄的知識之廣,見解之深,立言之大膽,思索之縝密,令我非常佩服,真的,佩服之至。我有一個冒昧的想法,希望今後能多多來向毛兄求教。不知毛兄能不能給我這個機會?” 毛澤東有點不好意思了,拍拍後腦勺說:“你看你這是怎麼說的?你是老大哥嘛,我那點本事算什麼?” “學問、見識,不以年齡論短長,我雖虛長幾歲,卻是遠不及毛兄。今天,我確實是誠心誠意,來向毛兄討教的。”何叔衡的態度非常懇切。 毛澤東不喜歡客套,很爽快地向何叔衡伸出手來,說:“都是同學,有什麼討教不討教?這樣吧,我們交個朋友,以後,多多交流。”一老一少,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五 這週,楊昌濟在周南師範科教室裡,也在講作文。 “本次作文測驗,又是陶斯詠同學第一名,向警予同學第二名,她們兩個的作文水平,的確值得全班同學認真學習。”周南國文課上,楊昌濟說道。 女生們羨慕的目光都投到了斯詠和警予的身上,斯詠有點靦腆,警予卻表情泰然。 “當然了,陶同學和向同學的文章並非十全十美,這裡呢,我也帶來另外兩篇範文,還是第一師範與你們同年級的毛澤東和蔡和森兩位學生的,尤其是毛澤東這篇滿分作文,可以說進步神速,克服了他過去作文中某些明顯的弱點。今天我也把這兩篇範文發給大家,以便大家學習體會別人是怎麼改進提高的。”說著,楊昌濟拿出一大疊油印稿發給學生。斯詠與警予不由得對了個眼神,臉色古怪。 放學後,斯詠和警予肩並著肩走出校門。警予怎麼都弄不明白,她每天都要喊三遍“我要超過你”的,可怎麼越趕差得還越遠呢?於是決定從今以後每天要喊六遍了。斯詠卻說她現在是沒那個志氣了,既然打馬揚鞭也追不上,不如不追。 兩人說著話,轉身進小巷。警予突然問斯詠:“哎!你說這兩個傢伙會是個什麼樣啊?” “什麼樣?我怎麼知道什麼樣?八隻眼睛六條腿嘍。”斯詠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不行,我非得去看一眼不可,倒看看他們跟一般人長得有什麼不同。” 斯詠看警予那蠻橫橫的樣子,打趣她說:“這好辦啊,明天你直接往第一師範門口一站,兩手往腰上一插,'毛澤東,蔡和森,給姑奶奶我站出來!'包你馬上看到。” “去!以為我神經病啊?” “你也知道啊?人家男校學生,我們跑去看,被看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她話音未落,突然,被警予拉了一把。斯詠順著警予的手指看過去,驚得嘴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 就在前面不遠的,小巷的拐角處,趙一貞與劉俊卿正依偎在一起,兩個人的唇正在悄悄接近。這時,斯詠和警予身後忽然傳來了蹬蹬蹬的腳步聲。斯詠回頭一看,愣住了:穿得好像教會學校女學監模樣的何教務長目不斜視,正向這邊走來。 “教務長好!”警予首先反應了過來,扯開嗓子喊了一聲。斯詠也跟著問好:“教務長好。” “嗯。”何教務長答應著,對警予皺起了眉頭,很嚴肅地說,“向警予同學,說話切忌高聲,一個淑女,就得像陶斯詠同學這樣,時刻保持溫文爾雅,記住了?” 何教務長說完又向前走。警予急了,一把攔在前面:“哎,教務長!” 何教務長臉一板,問:“怎麼又這麼大聲?溫文爾雅,淑女風範!什麼事啊?” “那個,明天照常上課吧?”“明天又不是禮拜天,當然上課!”“啊?哦!對對對,我那個、那個太糊塗了。” “沒頭沒腦。”何教務長,說著,向前走了。警予、斯詠轉身一看,大樹下,一貞與劉俊卿早已躲得沒了人影。兩個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回到寢室,“砰”的一聲,警予的巴掌拍在桌上,喝道:“招!給我從實招!”趙一貞坐在自己床邊,埋著頭,聲音細如蚊鳴:“他叫劉俊卿,第一師範的。” “劉俊卿,第一師範,這就算完了?”警予低頭看看一貞的臉,“喲喲喲喲,還知道臉紅呢!” 一貞羞得摀住了臉。 斯詠拉了一把警予:“你呀,算了,問那麼多。”警予哼了一聲,“不行,要沒我們倆,今天什麼後果?趕緊趕緊,怎麼報答我們,說吧!” “隨……隨便你們嘍!” “隨我們說是吧?嗯——這倒是要好好想想。”警予突然眉毛一挑,想起了什麼,“哎,對了,你是說,他是第一師範的?這樣吧……”一貞聽著警予的話,不停地點著頭。 週末,一貞一出周南女中的大門,就看到對面大樹下,有一雙鋥亮的皮鞋,知道是劉俊卿在那裡等自己,左右看看沒人,便埋著頭,緊張地走了過去,紅著臉站在劉俊卿面前,卻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敢看劉俊卿一眼。 劉俊卿將一直背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在他的手裡,是一個漂亮的小本子。一貞小聲問:“是什麼?” “《少年維特之煩惱》第一章,我翻譯的——譯得不太好,要是你覺得還能看下去,我再給你譯後面的。” 一貞紅著臉,接過了本子,轉過身,走上了回家的路。劉俊卿遲疑了一下,趕緊跟了上去。 僻靜的小巷,夕陽斜照,樹影斑駁。抱著那個精巧的小本子,一貞與劉俊卿並肩默默地走著。秋風輕拂,一貞的辮角掃過俊卿的面頰。看著一貞含羞的臉,劉俊卿幾乎都痴了。 夕陽下,兩個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路面上,一隻手的影子悄悄伸向了另一隻手,那隻手微微掙了一下,兩隻手的影子還是合在了一起。夕陽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臨到分手,一貞低聲問:“俊卿,你能不能把毛澤東和蔡和森約到一師對面的茶館裡去。”劉俊卿停住腳步問,“你見他們幹什麼?” “不是我,是警予和斯詠。她們倆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特別佩服你那兩個同學的文章,所以想見見本人。怎麼,是不是不好約啊?” 劉俊卿猶豫一時說:“那倒不是……要不,我試試吧。”一貞打量著他的神情,說:“要是不好約,你也別勉強。”“怎麼會呢?”劉俊卿趕緊換上輕鬆的笑容,“你交代的事,我怎麼都會辦好的,你就放心吧,讓你兩個同學等著見人就是。” 六 南門口,車轎往來,行人穿梭,商販叫賣,喧嘩熱鬧的南門口的街道,今天卻多了一個突兀而格格不入的聲音——“Ill be back in a few days time……” 黃包車拉著斯詠,停在了街對面。斯詠下車付錢,聽到讀英語的聲音,便掉頭看去,就在嘈雜的街道邊,毛澤東坐在大樹下,正捧著英語課本,大聲朗讀著。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的英語書上,形成美麗的剪影。而他竟讀得如此專注,旁若無人,彷彿全未感覺到周圍的吵鬧和目光。 斯詠悄悄停在了毛澤東的身後。 “嗨!”毛澤東一回頭,身後站著的,居然是斯詠:“嗨,是你呀,這麼巧?” 斯詠說:“我有點事,約了朋友在這兒碰頭。你怎麼……在這兒讀書啊?” “哦,我英語成績不太好,所以抽時間多練一練嘍!”毛澤東看斯詠一副茫然的樣子,又說, “是這樣,我呀,有個毛病,性子太浮,讀書也好,做事也好,旁邊稍微一吵我就容易分心。古人不是說'鬧中取靜'嗎?南門口這裡,最吵最鬧人最多,所以我專門選了這個地方,每天來讀一陣書。” “哦,身在烈火,如遇清涼境界?”斯詠和他開玩笑。 “那是佛祖,我有那個本事還得了?只不過選個鬧地方,練點靜功夫,也算磨一磨自己的性子吧。”毛澤東說完,又捧起了書。 望著毛澤東泰然自若的樣子,斯詠不由地笑了。她索性在毛澤東身邊坐了下來,問道: “你在讀課文啊?” “我最差的就是口語,老是發音不准,只好多練習了。哎,你的英語怎麼樣?”毛澤東看斯詠自得的表情就知道她的英語一定不錯,於是趕緊書捧到了兩人中間,說,“那正好啊,我把這一段讀一讀,你幫我挑挑毛病。 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等一下。”斯詠指著書上的單詞:“這個詞讀得不准,應該是covered。” “covered。”毛澤東的發音仍然有點不地道。 斯詠:“你看我的口形——covered。” 毛澤東:“covered。” 斯詠點點頭。 毛澤東:“我多練兩遍:covered,covered,It will be covered with some soil by me……” 碧空如洗,陽光輕柔。一教一學,斯詠與毛澤東的聲音交替著。鬧市的塵囂似乎都已被拒之二人之外,只有清澈的英語誦讀聲,彷彿要融入這冬日的陽光之中…… “斯詠,斯詠……”街對面,警予站在黃包車旁,正向這邊招手叫著。 “哎。”斯詠答應著起身,“對不起,我約的朋友來了。” 毛澤東笑說:“哦,沒關係,我也約了人,一會兒還有事。” 斯詠跑到跟前,警予問:“誰呀那是?”“一個熟人,以前認識的,正好碰上。” 斯詠說道。 這一天中午,警予、斯詠和一貞都等在一師對面的茶館裡,可來的卻只有劉俊卿一個人。一貞忙問:“俊卿,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你那兩個同學都答應了嗎?” 劉俊卿低著頭,顯然他沒有兌現他的承諾,只得迴避著她們的目光,吞吞吐吐地回答:“他們說……哎呀,我怎麼說呢?”“是什麼就說什麼。”警予催促道。 “他們……他們兩個就這樣,平時在學校裡就那副嘴臉,一天到晚趾高氣揚,把誰放在眼裡過?一說是你們兩位外校女生來找他們請教,那眼珠子,都快翻到天上了。還說我是沒事找事,跟你們一樣,吃飽了撐的。”劉俊卿編瞎話的本領可真是一流,一點破綻都讓人看不出來。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警予騰地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一拉斯詠:“斯詠,我們走!” 兩人蹬蹬蹬蹬衝下了樓。一貞想追又不好追,一時滿臉尷尬。 劉俊卿拉住一貞的手說:“對不起啊,一貞,都是我沒用,弄得你的朋友不高興。” 一貞回頭對他笑了笑,說:“這怎麼能怪你呢?你已經盡力了,是你那兩個同學太不通情理了。” “什麼不通情理?他們就是看不起人,自高自大,哼!”劉俊卿總算是出了一口氣,說這話的時候,心情說不出有多爽快。但他卻不知道,他的謊話最終會傷害到誰。 警予回到寢室,徑直衝到自己床前,一把將床頭貼的蔡和森的文章撕了下來,團成一團,砸進了字紙簍! 斯詠跟在她身後:“警予,算了,何必生那麼大氣?” “誰說我生氣了?”警予回過頭來,她臉上居然露出了笑容,“跟這種目中無人的傢伙,我犯得著嗎我?” 斯詠:“其實,那個蔡和森和毛澤東又不認識我們,可能……可能只是一時……” 警予:“斯詠,不用說了,你放心,我現在呀,反倒還輕鬆了。” 她仔細地撕著床頭殘留的文章碎片:“原來呢,我還一直以為我們比別人差多遠,現在我知道了,原來也不過如此。不就是文章寫得好嗎?那又有什麼?德才德才,德永遠在才的前面,像這樣有才無德、狂妄自大的人,幸虧我們沒去認識,要不然,更噁心!” 她“呼”地一口氣,將撕下的幾片碎紙片輕輕吹落,拍了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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