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恰同學少年

第8章 第七章修學儲能

恰同學少年 黄晖 10199 2018-03-16
一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站在一師大門口,一身日本式的文官裝束的紀墨鴻,打量著一師院內還帶著雨水的參天大樹、翠綠草坪,感慨頗多,“城南舊院,果然千年文華凝聚之地,氣度不凡啊。” 孔昭綬和方維夏、黎錦熙等人陪在他的身邊,聽到他的這番感慨,禮貌地說:“紀督學客氣了。督學大人代表省府,蒞臨視察,故我一師蓬蓽生輝。”三人一路寒暄,向校內走來. 綜合大教室裡,人聲鼎沸,一片熱鬧,學生們各自紮成一堆,熱烈地討論著,許多凳子都被抽亂,組成了一個個小組,連徐特立也擠在毛澤東這組學生中,和學生爭辯著。教室門口,紀墨鴻望著眼前亂糟糟的樣子,眉頭擰得緊緊的,一副看不下去的樣子。孔昭綬感覺到了他的不滿,走上講台,提高了嗓子大聲說:“各位同學,請安靜。特立先生,介紹一下,這位是省教育司派來的督學紀墨鴻先生,今天前來視察一師。”

學生們這才發現校長等人來了,趕緊安靜下來,各自坐好。不等徐特立開口,紀墨鴻搶先拱手作揖:“哎喲,是徐議長啊,久仰久仰。” 徐特立淡淡地說:“紀督學客氣了,這裡沒有什麼徐議長,只有教書匠老徐。”孔昭綬問:“紀督學,既然來了,是不是給學生們訓個話?” 紀墨鴻趕緊搖手:“有徐議長在,哪容得卑職開口?”徐特立說:“在這裡,我是老師,你是督學,督學訓話,職責所在嘛!” “紀督學,您就不用客氣了。”孔校長宣布:“各位同學,今天,省教育司督學紀墨鴻先生光臨本校視察,下面,我們歡迎紀督學為大家訓話。” 他帶頭鼓起掌,掌聲中,紀墨鴻一臉的迫不得已,向徐特立賠了個謙恭笑臉,這才整整衣冠,上了講台。

“各位青年才俊,在下紀墨鴻,墨者,翰墨飄香之墨,鴻者,鴻飛九天之鴻。墨鴻今日能與諸位才俊共聚一堂,深感榮幸。所謂訓話二字,愧不敢當,不過藉此機會,與諸位做個讀書人之間的交流而已。這個讀書二字,是世間最最可貴的了,何以這麼說啊?書,它不是人人讀得的,蠢人就讀不得,只有聰明人才讀得書進。所以這世上的讀書人,都是聰明人,列位就是聰明人嘛……” 台下,蕭三忍不住跟毛澤東嘀咕了一句:“他不如照直講,他這個人最聰明。”毛澤東一笑,他顯然對這番話也極不以為然。 “古人云: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讀了書,人自然就有大好前程,不然還讀什麼書呢?”紀墨鴻說得興致勃勃,“所以,孔子曰:學而優則仕。就是說書讀好了,政府才會請你去做官,你也才能出人頭地,做個人上人啊!當然了,我不是說只有當官才有前途,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而已,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

一下午無精打采的劉俊卿這時聽得聚精會神,眼睛都望直了。蔡和森、蕭子升等人卻都露出了聽不下去的神情,毛澤東則索性抽出一本書,翻了起來。 “總之一句話,學生就要以學為本,好好讀書,認真讀書,不要去關心那些不該你關心的事,不要去浪費時間空口扯白話,多抽些時間讀點書是正經。以後,你就會曉得,那才是你的前途,那才是你的飯碗。紀某是過來人,這番話,句句是肺腑之言,不知各位聽到心裡去沒有?” 台下,鴉雀無聲中,突然傳來了很清晰的一聲翻書聲——毛澤東嘩啦翻過一頁書,看得旁若無人。紀墨鴻不禁一陣尷尬,面露慍色。孔昭綬也愣了一下,一時又不好提醒毛澤東,不知如何是好,場面一時尷尬起來。安靜中,劉俊卿突然帶頭鼓起掌來,這一下總算帶起了一些掌聲。紀墨鴻的尷尬總算有了下台的機會,僵住的笑容漸漸綻開。 “嘿嘿,多謝,多謝多謝。”他團團抱拳,留意地看了為他解圍的劉俊卿一眼。

送走紀墨鴻,黎錦熙來到校長室,仰頭喝了一大口水,長吐了一口氣:“唉呀,總算是走了。”“總算?”方維夏苦笑了一下,“人家可沒說以後不來了。” 辦公桌後,孔昭綬神情疲憊,他揉著自己的眉心,強打精神說:“維夏、錦熙,你們兩個安排一下,盡快把這間校長室騰出來,再買幾件像樣的家具。還有,做一塊督學辦公室的牌子,記住,比校長室的這塊要大。” 黎錦熙愣住了:“校長,您還真給他騰辦公室?”“全校就我這間大一點嘛。我無所謂,隨便換間小的就是。” 方維夏不解地問:“校長,他紀墨鴻不過是個督學,幫辦督察而已,又不算什麼真正的上司,不至於吧?” “這不是官大官小的問題,有的人哪,只要還能管到你一點……”孔昭綬沒有繼續往下說,只擺了擺手,“就這麼辦吧。”方維夏、黎錦熙無奈地看了一眼。

二 因為上次“鼓掌解危”時,紀墨鴻曾刻意用嘉許的目光多看了劉俊卿幾眼, 所以,幾天后,一聽說紀墨鴻搬進了督學辦公室,敏銳的劉俊卿立即將自己精心寫的一篇心得呈交了上去。 紀墨鴻看了文章,微笑著說:“嗯,文章寫得不錯嘛。你怎麼會想起寫這篇心得給我呀?” 劉俊卿畢恭畢敬地回答:“上次聽了督學大人的教誨,學生激動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只有好好讀書,才有大好前程,這個道理,從來沒有人像大人說得那麼透徹,真是句句說到學生的心裡去了,學生有感而發,故此寫了這篇心得,聊表對大人的高山仰止之意。” 紀墨鴻滿意地點了點頭,親切地說:“好了好了,你也別張口大人閉口大人的,這裡是學校,紀某也是讀書人,沒有那麼多官架子,你以後,就叫我老師吧。以後有空,多到我這兒坐坐。我呀,就喜歡跟你這樣聰明上進的學生打交道。”

劉俊卿低聲唱著歌激動地從督學室內出來,一下子覺得整個身心從沒有這樣輕鬆過,頭頂的天空也從來沒有這樣遼闊過。他一掃往日的沉鬱,中午放學後,與子鵬有說有笑地結伴去食堂。食堂裡,人流來往,喧鬧非常,牆上木牌上仍然是老幾樣:茄子、南瓜、白菜……最好的不過是骨頭湯。他倆一進去,就看見徐特立一身布衫草鞋,端著個大碗,排在一列學生隊伍的最後面。劉俊卿一捅子鵬,誇張地說:“哎,看看看,徐大叫花又來了。” 子鵬拉了拉他,低聲說:“你怎麼這麼叫老師?”“都這麼叫,又不是我一個人。本來嘛,教員食堂一餐才一毛錢,他都捨不得去,天天到這裡吃不要錢的,不是叫花是什麼?” 俊卿哼一哼說。 兩人打了飯菜坐下來。劉俊卿用筷子撥著碗裡的飯菜,一臉不滿地抱怨:“搞什麼?天天就這點蘿蔔白菜!”子鵬苦笑著說:“味道是差了點。”

“差了點?簡直就是豬食!”劉俊卿說著把筷子一撂,抬眼看其他同學:食堂裡,年輕人的胃口個個好得驚人,一桌桌學生都大口大口吃得正帶勁。與學生們一桌吃飯的徐特立刮盡了碗裡的飯,起身到開水桶前,接了半碗開水,涮涮碗,一仰脖喝下去,抹抹嘴,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劉俊卿咽了一口唾液,站起身來說,“我去打兩杯水過來。” 這時秀秀忽然提著食盒進來了。她站在門口滿食堂四處張望,一時見到王子鵬了,快步走過來,打開食盒,邊取出裡面的菜邊對少爺說:“太太怕您吃不慣學校的伙食,叫我做了幾樣您愛吃的菜送過來。” “哇!阿秀,謝謝你了。”子鵬一看幾乎要流口水了。 端著兩杯開水的劉俊卿猛然看見妹妹,手一抖,滾燙的開水抖了出來,燙得他一彈。子鵬趕緊接過開水,捧著俊卿的手吹氣。 “沒事沒事……水不燙。”緊張中,劉俊卿目光閃爍,瞟了一眼秀秀,又趕緊躲開她的目光。一個“哥”字都到了嘴邊的秀秀硬生生地收住了口,她從哥哥的表情上看出,他不希望自己在這樣的場合招呼他。

子鵬掏手帕擦淨了俊卿手上的水,說:“阿秀,這是我同學,劉俊卿,跟你同姓呢。俊卿,這是阿秀,在我家做事的。” 迎著秀秀的目光,劉俊卿擠了個笑容,低下頭。子鵬卻請劉俊卿和他一起分享家裡帶來的美食,劉俊卿答應著,彷彿為著躲開妹妹,他端起桌上那兩碗學校供應的飯菜,逃也似的向潲水桶走去,嘩啦一下,兩碗飯菜被他倒進了潲水桶。 幾個同學看見,詫異地看著劉俊卿,蔡和森一皺眉,忍不住站起,但想想又坐下了。秀秀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顫,跟子鵬說了一聲送晚飯的時候再來收碗,就轉身出去了。食堂外,回頭遠遠地望著哥哥正和少爺一起吃飯的背影,哥哥腳上閃亮得刺眼的新皮鞋,兩行眼淚從秀秀的臉上滑了下來。 吃過了飯,學生們紛紛回教室,楊昌濟正在那裡準備教案,這時毛澤東捧著那本手稿,送到了他面前。楊昌濟看看面前的手稿,再看看毛澤東,沒有伸手接,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沉吟了一下,說道:“潤之,有句話,看來我得提醒你才行,讀書切忌粗枝大葉,囫圇吞棗,這麼厚的書,這麼幾天時間,你就看完了?這書中的精義,你難道都掌握了?”

“老師,您誤會了,這本書我還沒來得及認真看呢。” 楊昌濟有點不高興了,失望地說:“還沒認真看?那你就還給我?這本書不值得你看嗎?” “不是,書太好了,我才看了幾頁,就覺得太短的時間根本讀不透書裡面的內容,老師這部手稿又等著出書要用,所以……所以我抄了一份,打算留著慢慢消化。” “你抄了一份?”楊昌濟眼都直了,“十幾萬字,一個禮拜,你抄了一份?” 毛澤東點了點頭。原來,就在楊昌濟借書給毛澤東的那天下午放學後,毛澤東便跑去文具店花了他僅有的四毛八分錢,買回一大堆白紙和一塊沒有包裝的低檔墨,利用晚上寢室熄燈後,藉著燭光往白紙訂成的本子上抄錄楊昌濟的手稿。 楊昌濟顯然還有些難以相信:“把你抄的給我看看。”

厚厚幾大本手抄本擺上了毛澤東的課桌,楊昌濟翻閱著抄本,整整七本用白紙簡單裝訂的手抄本上,字跡雖有些潦草,卻是密密麻麻,一字不漏。他看看毛澤東,眼前的學生帶著黑眼圈,精神卻看不出一點疲倦。楊昌濟又翻開了擺在旁邊的“講堂錄”,看到筆記本上,同樣是密密麻麻的潦草的字跡,上面還加著圓圈、三角、橫線等各種不同的符號,旁邊見縫插針,批滿了蠅頭小楷的批語。他驚訝地問:“這是你的課堂筆記?所有的課都記得這麼詳細?” 毛澤東回答說:“一般社會學科的課我都記。” “怎麼還分大字小字,還有那麼多符號?” “大字是上課記的,小字是下課以後重新讀筆記的心得,那些符號有的是重點,有的是疑義,有的是表示要進一步查閱……反正各有各的意思。” 楊昌濟點了點頭:“你很捨得動筆啊。” “徐老師說過,不動筆墨不看書嘛,我習慣了,看書不記筆記,我總覺得好像沒看一樣。” 楊昌濟放下了講堂錄,看著毛澤東,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他抱起手稿和自己的備課資料,走出一步,又回頭:“對了,禮拜六下午你好像只有一節課吧?如果你願意,以後禮拜六下了課,可以到我這兒來,只要是你感興趣的內容,我給你做課外輔導。” 毛澤東問:“禮拜六您不是沒有一師的課嗎?”楊昌濟笑著說:“以後有了,你的課。” 三 一樣的周末,因為不一樣的心境,這些同學少年各自品味著屬於他們的青春滋味。 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蔡和森歸心似箭,回到了湘江西畔的溁灣鎮劉家台子:“媽,我回來了。” 正在吃飯的蔡暢蹦了起來:“哥。” 葛健豪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蓋住破木桌上的東西,然而蔡和森已經來到桌前,葛健豪的手又縮了回來。桌子上,是兩碗幾乎看不見米的稀粥,和兩塊黑糊糊的餅子。看看母親和哥哥的神情,蔡暢也反應過來,拿著半塊黑餅子的手藏向身後,但蔡和森已抓住她的手,將餅子拿了過來。他掰開餅子,碎糠渣子灑落在桌上。把那半塊糠餅捏在手裡,蔡和森坐在門邊的石階上,他慢慢地掰著,一口口細細地嚼著,嚼著。蔡暢蹲在他的身邊,有些不安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哥,其實——糠餅子也挺好吃的,嚼久了,還有一股米飯比不上的清香呢。” 蔡和森沒吭聲,又掰了一塊糠餅,放進口中。 “哥,你別這樣了。火柴廠關門了,我和媽會找別的事做,我們不會總吃這個的。”懂事的蔡暢抱住了哥哥的膝蓋,安慰哥哥說,似乎整天吃這餅的是蔡和森而不是她和媽媽。 “我知道。我只是想嚐嚐,嚐嚐這股清香而已。”蔡和森微笑著,撫了撫妹妹的頭,“進屋睡吧,哥想一個人坐一會兒。” 蔡暢猶豫著站起身,看看哥哥,悄悄回房間去了。 殘月當空,從烏雲中探出,灑下淺淺的月光。蔡和森仰望著月亮,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走到牆角,掀開破草蓆。那隻擦鞋的工具箱還靜靜躺在裡面,蔡和森抹去箱子上的灰塵,清理著一件件擦鞋的工具。他抖了抖那塊拋光的絨布,彷彿是在試探自己的手藝是否還熟練。 一隻手無聲地按在他的肩膀上,蔡和森猛回頭,看到媽媽溫暖而平靜的目光正直視著自己。沉默中,葛健豪蹲下身子,接過絨布,抹去了剩下兩件工具上的灰塵。 “週末,其他時間不行。”關上鞋箱,站起身,葛健豪看著兒子的笑臉,理了理兒子的頭髮,說,“沒有什麼坎是人邁不過去的,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再難,天塌不下來。” 蔡和森用力點了點頭。月光下,葛健豪撫著兒子的頭,突然抱住兒子,在他額上親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蔡和森背著擦皮鞋的箱子出了門。 而在周南中學的寢室裡,斯詠正專心致志地在一本書扉頁上題字。警予輕手輕腳地從後面摸上來,摸到斯詠身後,大喝一聲:“寫什麼呢?” “嚇死我了,幹什麼你?”斯詠嚇了一跳,一把蓋住書。 “看你寫得那麼認真,過來參觀一下囉。寫什麼好東西,還遮著蓋著?” 斯詠把書推了過來,警予一看,那是一本《倫理學原理》,書的扉頁上寫的是“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哎,你平時不是最煩嗎,怎麼還抄這個?不就是有隻鳥在嘰嘰喳、嘰嘰喳,想找只笨鳥跟它一塊叫嗎?很平常啊。呵呵,不會是有誰想跟你一塊叫吧?” 斯詠不再理睬警予,把頭埋在書裡了。警予看看她,三下兩下、乾淨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書包,蹬蹬蹬一個人出了門。 “擦鞋嗎,先生?又快又好……”蔡和森坐在街邊擦鞋攤前,招攬著生意。遠遠的,一個正好經過的靚麗身影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走過來,停在了他的身邊。蔡和森一抬頭,站在面前的,居然是笑嘻嘻的向警予。 蔡和森愣了一下,才認出她來:“嗨,是你啊。” “老遠就看到是你。又在擺攤呢?哎,對了,上次你去考了一師嗎?” 蔡和森笑了笑,說:“考了。” “沒考上?” “考上了。” “考上了?那你怎麼還……” “擦皮鞋是吧?沒錢就來擦囉。” “哦!勤工儉學。佩服佩服。” “這有什麼好佩服的?人要吃飯嘛。” “話不是這麼說,現在哪個學生拉得下面子幹這個?只要考進個學校,一個個都好像上了天,恨不得把自己當文曲星供起來。像你這樣的,我還真是第一次看見呢。”她在蔡和森身邊蹲了下來,撐著下巴,盯著蔡和森:“嗯,我呢,今天出來給家裡寄信。現在信也寄了,回去呢,也沒別的事。所以呢……” 蔡和森見她吞吞吐吐的樣子,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警予不容他回絕地說:“你教我擦皮鞋!” “哎!擦鞋擦鞋,擦皮鞋囉……” 警予敲打著鞋刷子,扯開嗓子吆喝著。路人們紛紛側目——這麼漂亮而穿著高檔的小姐居然吆喝這個,著實令人吃驚。連蔡和森都覺得有點不自然了,他推了推警予讓她小聲點,提醒她說別人都在看她呢。警予卻敲得更起勁了,聲稱做生意嘛,就是要招人看呀。繼續用更大的聲音吆喝著:“來來來,哪位擦皮鞋?” 一個男人擠了上來問:“哎,你們倆誰擦皮鞋啊?” 警予:“他是師傅,我是徒弟,你想要師傅擦還是要徒弟擦?” “徒弟,就徒弟。” “那請坐吧!” 男人興高采烈地坐了下來,警予抄起工具就要動手,又抬頭看看客人,說:“我剛學的,擦得不好別怪我啊!” 男人忙不迭地答道:“不怪不怪。” 看到警予的功夫還不錯,人群一陣議論紛紛,好幾個男人也擠了上來:“我也擦……我也擦……” 一撥客人過後,兩人嘩啦嘩啦地數著銅錢,才發現自己真是“發財”了。趁著沒有客人,兩個人坐在街邊,說起上次報考一師的事情,警予問:“你們第一師範跟你一批考進去的,有個叫蔡和森的,你認識嗎?” 蔡和森不禁一愣:“你打聽他幹嘛?” “我看過他的入學作文,我們老師當範文發給我們的。怎麼寫得那麼好,真是氣死我了。” “他寫得好你也生氣啊?”蔡和森簡直哭笑不得,“有那麼嚴重嗎?我看他很一般呀!” “寫得也太好了一點嘛!我一直覺得自己作文好,跟他一比,人生都一片黑暗了。”警予容不得人家說蔡和森一般,“去,不識貨!就他的文章,全長沙的學生,沒人比得上,包括我。我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點,我怎麼就比不上他呢?未必他三頭六臂啊?” 蔡和森暗自笑了,隨口說:“三頭六臂?肯定沒有,他嘛,也跟我差不多,一副窮樣。” “我現在呀,把他那篇文章貼在我床頭,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衝著那篇文章大喊一聲:'姓蔡的,你等著瞧,我向警予總有一天要強過你!到時候,我就拿我的文章去找你,讓你挖個地縫自己鑽進去!'”想想,她又嘆了口氣,說:“唉,也就是說說而已,真想趕上他,不知猴年馬月嘍!” “我看沒問題,憑你這股倔勁,那姓蔡的肯定兔子尾巴長不了。” “對,總會有那一天。”警予看看天,突然想起斯詠,轉頭對蔡和森說,“哎,我得走了,再見……餵,我說的話,你可別告訴那個蔡和森啊!,” “你放心,我是肯定不會告訴第二個人的。”蔡和森望著警予風風火火離去的背影,笑著自言自語了一句,“向警予。” 四 茶葉店裡,趙一貞正捧著一本英文小說在讀。陽光斜照,映著她柔美而清純的臉。她眉頭輕蹙,讀得很入神,也顯然很吃力。櫃檯前,傳來了劉俊卿輕微的咳嗽聲,趙一貞一抬頭,正碰上劉俊卿的目光,一陣緊張,她有些慌亂地低下了頭。 劉俊卿同樣也很緊張,他用有些乾澀的聲音說:“我,買點茶葉。” 趙一貞低著頭問:“要什麼茶?” “嗯,”劉俊卿的心思當然並不在茶葉上,他隨手一指,說:“就這個吧。” “您要多少?” “半斤吧。” 趙一貞放下書,取茶葉,過秤。劉俊卿的目光追隨著她,見一貞回頭,他又掩飾著側開頭,裝著在看那本放在櫃檯上的書,那是一本英文版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你在看這本書啊?” 趙一貞笑了笑,小聲說:“看不太懂。” “什麼地方看不懂?” 趙一貞:“我英文差,一開始就看不太懂。” 劉俊卿打開扉頁,指著《卷首詩》問:“是這兒嗎?” 趙一貞點了一下頭。 “這是卷首詩,標題是《綠蒂與維特》。這兩句是說: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 “哎呀!”一貞的手一抖,茶葉嘩啦撒了一櫃檯,嚇了她一跳。劉俊卿趕緊幫忙擋著,卻正好抓住了一貞的手。一貞的臉緋紅了,她趕緊把手抽了回來,小聲說,“對不起啊,我……我給你另外換半斤。” “不用了,收拾起來是一樣的。這樣吧,你來掃,我接著。” 他雙手合攏,靠住櫃檯。一貞漲紅了臉,掃攏茶葉,茶葉落在了劉俊卿手上,這一刻,兩個人湊得那麼近,幾乎都能感覺到對方的呼吸。一貞的眼睛,頭一次沒有躲避劉俊卿火熱的目光。 比較起蔡家,劉家的日子卻要好多了。擺在劉俊卿面前的除了一碗盛好的飯,還有幾樣菜,分量雖少,卻既有肉,也有魚。按劉三爹的意思,兒子吃了一個禮拜學校食堂,回了家還不吃點好的? 看兒子有滋有味地吃著自己親手做的菜,劉三爹打開兒子帶回來的布包袱,將裡面亂皺皺塞成一團的髒衣服、臟襪子倒進了木盆,吃力地端起木盆,走出布簾,伴著劇烈的咳嗽聲,給兒子洗衣服。 吃過飯,在父親的咳嗽聲中,劉俊卿不耐煩地挑亮了油燈,開始寫字。他的面前是攤開的一本英文版《少年維特之煩惱》,和一張精緻的描紅信箋,信箋上是那首即將寫完的《綠蒂與維特》的譯文,字跡工整清秀,一絲不苟。聽聽門外總算安靜了,他又提筆開始往下寫,然而,剛寫了一個字,更猛烈的咳嗽聲又響了起來。劉俊卿煩得把筆一摔,拉開了門。月光下,劉三爹拼命抑制著咳嗽,提著一條洗好的褲子站起身來,腰卻一陣發僵,他艱難地扶著腰站起,往繩子上晾衣服。本來一臉脾氣的劉俊卿不由得站住了,他正想退回房裡,卻又站住了,輕聲說:“爸,你不舒服,就早點休息吧,別太累著了。” 一剎那,劉三爹張大了嘴,兒子少有的關懷令他整個人都呆了,他激動得嘴角直抖。兩行老淚從劉三爹的臉上滑了下來,巨大的激動和喜悅幾乎令他難以自持,提著衣服的手都在抖個不停。他用力擦去眼淚,一抖衣服,晾上了繩子。 第二天一早,趙家茶葉店裡,一貞送走了一名買茶的顧客,拿起抹布擦著櫃檯,突然看到一雙熟悉的皮鞋站到了櫃檯前。一瞬間,一貞一陣緊張,漲紅著臉,不敢抬頭。劉俊卿把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描紅信箋從櫃檯上推了過去。一貞猶豫著,伸出手正要去接,趙老闆端著一盤茶葉,一掀門簾,走了出來。趙一貞嚇得手一縮,趕緊轉身叫了聲“爸爸”。 櫃檯上,那張信箋刷的一下被劉俊卿收了回去。 趙老闆吩咐女兒把指定的貨分一下,回頭看到劉俊卿,問:“這位先生,買茶嗎?” 劉俊卿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逃也似地跑開了。 “這小伙子,慌什麼張啊?”趙老闆看著劉俊卿,他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女兒,趙一貞乾著活,頭也沒抬。 趁著父親背過身清理著錢箱裡的錢,一貞抬起頭,看到遠處的拐角,劉俊卿正躲躲閃閃地探著頭,向她打著手勢。一貞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找了一陣,才發現算盤下正壓著那張信箋。 深夜,如水的月光透過窗楹,灑在那張描紅信箋上。 趙一貞痴痴地端詳著信箋,信箋上,是那首卷首詩,下面寫著“省立第一師範劉俊卿贈”。 五 毛澤東在當天下午放學後,如約到了楊昌濟家。 楊宅門前,“板倉楊”的門牌靜靜地掛在大門一側,楊宅院內,蘭花青翠,藤蔓攀牆,點點陽光透過樹陰,灑在落葉片片的地上。探頭打量著這寧靜雅緻的小院,毛澤東長長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氣。 “進來吧。”楊昌濟推開了書房的門。 帶著幾分崇敬,毛澤東跟在他身後,向裡走去。書桌上,鋪著一張雪白的紙,寫著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修學儲能。 “修學儲能,這就是今天的第一課,也是我這個老師對你這個弟子提出的學習目標。”楊昌濟放下筆,面對毛澤東坐了下來,說,“潤之,一個年輕人走進學校的目的是什麼?是學習知識,更是儲備能力。孔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就是說,一個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質強,而學問修養不夠,則必無法約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種野性破壞之力;反過來,光是注重書本學問,卻缺乏實際能力的培養,那知識也就成了死知識,學問也就成了偽學問,其人必死板呆滯,毫無價值。所以,我今天送給你這四個字,就是要讓你牢牢記住,修學與儲能,必須平衡發展,這是你求學之路上不可或缺的兩個方面。” 毛澤東問:“那,以今日之我而言,應當以修什麼學問,儲哪種能力為先呢?” “什麼學問?哪種能力?潤之,你這種想法首先就是錯的。今時今日之毛潤之是什麼人?一個師範學校一年級學生而已。你喜歡哲學倫理,也關心時事社會,這是興趣,也是天賦,但我同時也擔心你走入另一個誤區,那就是於學問能力的涉獵之面太窄!潤之,你的求學之路才剛剛起步,你才掌握了多少知識?才擁有多少能力?過早地框死了自己修學儲能的範圍,而不廣泛學習,多方涉獵,於你的今後是有百弊而無一利的。所以,你現在的修學儲能後面,還應該加上四個字:先博後淵。” 毛澤東思索著,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博採眾長才能相互印證,固步自封則必粗陋淺薄。” 楊昌濟笑了,他為毛澤東有這樣的悟性而感到非常欣慰。在談到儒家三綱之說時,楊昌濟喝了口茶,說:“儒家三綱之說,確屬陳腐之論,船山先生的'忠孝非以奉君親,而但自踐其身心之則'之說,於此即為明論。” 記著筆記的毛澤東停下筆,插話道:“我覺得這種說法,其實是在提倡個人獨立精神。” “對,個人獨立。你看過譚嗣同的《仁學》嗎?《仁學》對此就作了進一步闡發,它認為個人獨立奮鬥,是一個人成功的關鍵,即父子兄弟,亦無可依賴。而我以為,個人奮鬥的宗旨,就在於兩條原則。”他接過毛澤東手中的筆,在兩張紙上各寫了一個字:堅、忍。 “堅者如磐石,雖歲月交替而不變,忍者如柔練,雖困苦艱辛而不摧。堅忍者,剛柔並濟,百折不回,持之以恆也……” “口當……口當……”牆上掛鐘恰在這時響了,毛澤東看看窗外的夜色,趕緊站起身:“哎喲!都這麼晚了?老師,真是對不起,打攪您到這個時候,要不,我先回去了。” 楊昌濟伸展了一下胳膊,看來也是有些疲倦了,卻意猶未盡地對毛澤東說:“清談不覺遲,恍然過三更啊。算了,這麼晚了,學校也早鎖門了,我看,你就住這兒吧,反正我的家眷都回了鄉下,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明天早上再走吧。” 第二天早上,晨曦一縷,悄然抹亮了天際。 “板倉楊”的門牌映著初起的晨光,散發著古拙質樸。清晨的寧靜中,一陣水流聲傳進了楊宅客房。毛澤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披著外衣,揉著惺忪的睡眼推開了門。他突然愣住了:就在眼前,小院的井邊,楊昌濟裸著身體,只穿著短褲和一雙日本式的木屐,正在用冷水進行晨浴。光潔強健的脊背上,清水縱橫,水流順著身體,直淌到地上。一隻木勺從木桶裡舀起滿滿一勺水,冰涼的井水兜頭澆下……他的神情肅穆,動作莊嚴,一吐一納,彷彿正在進行某項莊嚴的儀式。似乎是感覺到了身後有人,楊昌濟回過頭來,看到毛澤東疑惑的眼神,他拿起井欄邊的浴巾,擦著身上的水,說:“我在晨浴。幾十年的老習慣了,清晨即起,以井水浴我肉體,然後晨誦半小時,以聖賢之言浴我精神,是以精神肉體,清清爽爽,方得全新之我,迎接新的一天嘛!” 毛澤東伸手探了探水桶中殘餘的水,深秋之晨冰涼的井水,刺得他手一縮,問道: “老師,您不冷嗎?” “一個人的修學之路上,比冷水更難熬、更嚴酷者不知有多少,若是連一點寒冷都受不了,還談什麼堅忍不拔?再說,讀書人靜坐過多,缺乏運動,這也是強健體魄的最好方式嘛!”楊昌濟將浴巾往肩上一搭,在院中樹下一塊石頭上盤腿坐下,拿起了手邊的一本書,“哦,對了,我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就不管你的飯了,你自便。我要晨誦了。” 彷彿是在淨化自己的心靈,楊昌濟閉目長長呼吸了一口氣,這才朗聲:“楊昌濟,光陰易逝,汝當惜之。先賢至理,汝當常憶……”隨後,他打開書,端坐凝神,大聲誦讀起來,“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漸漸明朗的晨光中,楊昌濟讀得如此旁若無人,那琅琅書聲,彷彿天籟般充滿了這雅緻的小院。望著井邊的木桶,望著晨光中靜若雕塑的老師,聽著那清澈得猶如迴旋在天地之間的讀書聲,毛澤東幾乎都痴了。 隨即他回到客房,一張“自訂作息表”上,從清晨直到半夜,一個個時段,一項項安排,密密麻麻,開列詳細。從此,這張作息表貼在毛澤東寢室的床頭,一直伴隨他讀完一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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