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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回眸南開-怎能忘懷我的南開

風雅南開 朱家雄 8551 2018-03-16
韓小惠 清晨6:55分的時候,我靠在學校圖書館那扇對折的大玻璃門前,帶著七分慶幸、兩分得意、一分緊張的心情,踮起腳尖,向後面望去——只見自我身後的門外,已經像商場門前等待搶購的勝景一樣,黑壓壓站滿了人,大多是背著書包的學生,男生女生都有,男生還略多於女生。也有一些歲數更大一點兒的人,有本校的青年教師,還有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本校的,而是來自社會上的自學者。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望穿秋水、望眼欲穿、望斷南飛雁的表情,眼巴巴地盯著大門,期盼著它早點兒開啟。隨著7:00開館時間的臨近,人群有點兒騷動,剛才捧著書的,這會兒紛紛把書收起;剛才嘴裡嘰里咕嚕念外語的,這會兒也閉上了嘴巴,大家都做出一副驍勇善戰的士兵狀,隨時準備躍起衝鋒。這是乾什麼? ——佔座!

6:59分,穿著藍大褂工作服的圖書館值班員終於出現在玻璃門裡。只見他快步走到門前,側轉身,背對著我們,站定,左右打量了一下,也做出一副準備衝鋒的姿勢,然後突然一運氣,說時遲,那時快,左腿弓,右腳登,快速貓下腰的同時,右手後出,摸到大門的插銷上,猛地往上一拉,隨即撒開丫子就跑,沒命地逃向他的值班小屋,真好比嚇破了膽的敗兵。而此時,我們已經顧不上他敗兵不敗兵,一起發一聲吶喊,拔腿向五層的大閱覽室衝去。我按著斜背的書包,不使它左右搖晃跑起來礙事,沖在最前面。二層、三層,一直到四層,還在領銜,終於有一個強壯的男生跑過了我,先我一步衝進閱覽室。我很不服氣,以003 秒之差屈居亞軍。說來那時我20啷噹歲,身體真好,一口氣跑上老式大樓的五層(怎麼也得頂現今新建樓的七層吧),口不喘、心不亂、腿不軟,還有速度,真夠健將級水平了,要是擱在今天,還不早喘成風箱裡的老鼠了?所以說年輕真好,青春萬歲,一寸光陰一寸金!我瞄準一個臨窗的位置,流星一樣“嗤”地滑過去,把書包往大桌面上一放,坐下,三下五除二,取出書、本、筆、講義,就“帝高陽之苗裔兮”,一頭扎進楚山楚水楚天楚地,跟著屈原大夫“排空馭氣奔如電”去了…… 今天,當我給上初中的女兒講起這些,胸中還隱隱有種莫名的激動,可她卻沒什麼熱情地給了兩個字的評價:“好玩”。我心裡真是百感交集,既有如春天的暖濕空氣吹過碧綠的河面,溫煦地蕩漾起緬懷、嚮往、留戀的漣漪,又彷佛夏日山洪傾瀉而來,平地升騰起“當年——今天——白駒過隙——光陰荏苒——人生易老——時光不再”的排浪,就起起浮浮泛起絲絲縷縷憂鬱濃濃密密惆悵,反正,可不是一個輕輕鬆鬆的“玩”字能夠了得的!代溝呀,今天的孩子們,怎能理解我們當年的心情!

那是1978年初冬,我踏進南開園已有兩個多月了,自豪感、新鮮感、陌生感等等都已成為明日黃花,同學們都進入了臥薪嘗膽囊螢映雪頭懸樑錐刺骨的苦學苦讀階段。說來,也許今後中國的歷史上,也都不會再出現我們這奇特的“七七級”和“七八級”了。這兩屆應考的學生中,包括了從1966屆到1978屆在內的將近20屆高、初中畢業生,由於“文革”浩劫,大學從1966年起就沒有招考了,直至1976年粉碎“四人幫”後,鄧小平同志以卓越政治家的超人眼光和膽略,力排“左”的干擾,決定恢復高考,把中國救了,也把我們這些嗷嗷待“哺”的青年救了。以我為例,只上到小學五年級就“文革”了,學校關門,失學在家,沒娘的孩子似的,整整晃蕩了兩年。後來名義上雖說上了兩年半初中,其實只是挖防空洞、下鄉勞動和不停地鬥私批修、寫大批判稿之類,基本沒學過什麼文化課,所以我上大學前的學歷只是小學五年級水平。 1970年6月,據說是因為上面幾屆學生插隊的插隊,兵團的兵團,造成北京各個工廠勞動力嚴重匱乏,頻頻告急,所以決定從應屆畢業生中抽調一半,提前分配工作,於是剛剛過完15歲生日的我,就進了一家工廠,成為一名小青工。這一干就是8年。人生能有幾個8年?青春又有幾個8年?在那看不到一絲光明的夢魘一般的歲月裡,誰還能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進大學讀書呀?再以我們班為例,全班76人,從“老高三”到應屆,全有,最大的32歲,最小的16歲,居然差了一半。上學前的身份嘛,有工人、農民、解放軍、教師、編輯、售貨員、機關幹部、學生……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有好幾位都已成家,有了兒子閨女。還有一位老大哥,他進大學,兒子進小學,成為名副其實的父子兵,在他的家鄉和我們學校里傳為美談。以我24歲進大學、28歲畢業的大齡履歷,今天多次被我女兒不解、不屑、不認同,可當時在班裡,卻還只能排個中等,算是峰腰吧。所以,你說,我們怎能不玩命地學習、學習、學習?珍惜這夢一樣美的、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有的上學讀書機會,榨乾分分秒秒,爭取在僅有的4年時間裡,補上從小學六年級到高中三年級所缺的7年的課程,還必須以優異的成績,完成大學4年的學業。易乎!信乎?所以,那時我不分冬夏,每天清晨6:00起床,略事梳洗,不吃早飯,6:20準時邁出宿舍門,有課時就到教室早讀,沒課時就走向圖書館,一邊等待開門一邊或背古文古詩,或讀英語,或看各種書報雜誌。 《離騷》全詩,就是我站在樓道裡背下來的,今天想想簡直是匪夷所思,可當時憑著一股勁兒就硬是背下來了;還有《楚辭》《唐宋詞一百首》中的某些篇目、片段等等,都玩命地背了一些——這些,對於過去的讀書人來說,都是四五歲就開始背誦的童子功,可我們20多歲才開始“惡補”。幸哉?悲哉!

所以,我在南開上了4年學,也就是說在天津生活了4年,畢業離開時,根本說不出天津的東西南北,搞不明白小白樓和南市之間有什麼區別。我們班大部分同學也都如此,也就是上體育課時遊游泳、滑滑冰,平時很少娛樂,連吃飯都是匆匆忙忙的,一進食堂盡揀短的隊伍排,一門心思發奮讀書,真像從精神到身體,都虔誠到家模範到家徹里徹外的苦行僧。所以,圖書館門前才會每天早上都擁滿了人,要在一開門時就衝上去佔座,稍晚一會兒就沒地方了。這也是因為當時全社會都有苦讀風氣,跟今天人人都在談賺錢、談歌星影星明星、談養生健美化妝術一樣。當時書店門前經常排起長龍,一排就是三五里地,什麼《基度山恩仇記》……哎呀多了,都是那時排長隊買回來的。多少年沒見過這種書了,一開禁,人人都興奮得像小孩子買炮仗一樣,搶著買,比著買;買回家來,全家老少個個笑逐顏開,爭著讀,不撒手。回想起那日子,真像天天下金雨似的,舒心,痛快!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套13卷本的《莎士比亞全集》,一共才13多元錢,是母親搶購回來的。她進家時神采飛揚,眉毛揚得高高的,眼睛放著光,簡直就像是把大英帝國的皇杖拿回來了的感覺!那時的書價是多麼便宜噢,悔不當初,我怎麼沒把新華書店搬回家呢?

不過說真的,那時我們沒錢,而且,差不多全國人民都沒錢。 “文革”結束的時候,國民經濟已經瀕臨崩潰,國家窮得什麼都發票,連瓜子都是過春節才配給二兩,今天說起來,連我們自己也疑疑惑惑地不敢確信是不是有過那回事。老百姓們個個窮得窩頭鹹菜勞動布,要買一輛自行車,得全家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少吃一口賺一口,攢上好幾年的錢,才能夢想成真。我還好,有8年工作掙的錢墊底,又趕上國家對“七七級”和“七八級”實行帶工資上大學、連續計算工齡的特殊恩寵政策,每月可以領到二級工的4171元工資,又沒有家庭負擔,在班裡,就算是地主資本家了。又加上那時大家都一門心思讀書,沒有現在的吃喝風氣,也沒有這時裝那化妝品的大舉入侵,所以有錢就買書,出手時可以不必錙銖必較,有用的和喜歡的都放手買,因此,我那時還真存了不少書,像6卷本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6卷本的、4卷本的《中國歷代詩歌選》、3卷本的《中國文學史》等等,畢業時運回北京好幾紙箱,一直到今天都還在用。當時國家還實行人民助學金制度,對家境貧寒的學生,每個月發給生活補助,共有甲、乙、丙三個等級。甲等是2250元,根據每個學生家庭的平均收入數評定。我是班裡的生活委員,每月由我去學校領回助學金發給大家,所以,我很清楚許多同學的經濟狀況,實在是非常窘迫。班裡有一半以上來自農村,華北、西北一帶偏多,最遠的有青海、新疆、西藏的。這些同學大多是男生,每月2250元的助學金,除了吃飯,買日用品、衣服、參考書以及一切零用之外,還要把每年回家探親的路費省出來。這就是說,他們得自己負責自己的生活,不能再去跟家裡要錢了。還有更貧困的,比如F同學,聽說他家裡只有老父親和一個妹妹,上學前主要靠他掙工分養家,現在他不能掙工分了,父親和妹妹的生活就成了問題,他每月還要從那點助學金中省下一些接濟家裡。今天想來,簡直不知他是怎麼熬過來的!1998年,我隨中國文聯代表團去新加坡訪問,抽空到同班R同學家去做客。 R比我小6歲,來自河北農村,是一個淳樸誠實、勤奮有志的應屆高中畢業生,第一次獨自離家在外生存,感到很寂寞很無助,在班裡就認我做了姐姐。他已落戶新加坡好幾年了,如今,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有了四室兩廳的房子,有了汽車,娶了愛妻,生了嬌女,日子過得富足、愉快。我坐在他寬敞的客廳裡,他興奮地跟我敘著舊,依然是那個淳樸誠實、勤奮有志的弟弟,一點兒也沒有變色。敘著敘著,他突然告訴我,4年大學生活留給他最深的印像是挨餓,“在學校時,就靠那麼點兒助學金,根本不夠吃,老覺得餓、餓、餓,可把我餓壞了!”我渾身一激靈,霍然變色,淒然問:“當時怎麼沒聽你說過,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喃喃道:“哪兒好意思?……” 直到現在,我想起這件事,心裡還楚楚作痛,自責我枉擔了姐姐的空名。可是即使這樣,我們班所有的同學,男生女生,老的少的,全都悲壯地艱難地用功地發奮地玩命地讀著書,沒有一個打退堂鼓,沒有一個吊兒郎當混日子,沒有一個虛度了4年的時光。真的,眼見著,我們的水平在提高,就拿我那位R弟弟來說,初進校時,寫的文章還很幼稚,等畢業時再看,已經老道得叫我吃驚了。現在他在新加坡,於工作之餘,還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為此,他的愛妻在自己的娘家人面前,驕傲得像個公主。教過我的各科老師都曾發自內心地評價說:“七七級”和“七八級”這兩屆學生,對於中文係來說,很可能是空前絕後的。我的腳踏在梯子上是最上一級, 每一級是一束年歲, 一步比一步代表更大的一束,一切在下的都正常地走過去,而我仍然在往上攀登。 (惠特曼:《自己之歌》)

然而不管怎麼說,我們也只是南開的匆匆過客,南開的主人南開的基石南開的精魂南開的主宰,還是我們的老師們。畢業十多年來,我曾幾次找機會回到魂牽夢縈的南開園,去重新感覺走進校門的快樂,重新尋覓當年的足跡,重新體味一間間教室所輻射出的吸引力,重新撫摸新開湖的瀅瀅碧水。最主要的,是去探望那些親愛的老師們。南開有著極棒極出色的一個教師群體,我從他們那裡終生受益,至今心心念念,有一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殷殷親情。初上宋玉柱老師的現代漢語課時,大家都沒重視。況且,宋老師一上來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板著硬臉,很嚴厲地斥責我們班上一位逃課的男生: “進大學,是叫你們讀書來了,不是讓你們寫小說來了!不好好上課,躲在宿舍裡寫小說,歪風邪氣!不想上課的,退學!把位置讓出來,有的是人想進來呢!” 當時倒抽一口冷氣:這老師可真夠厲害的!心裡多多少少產生了抵觸情緒,因為誰上大學不是衝著作家夢來的?何況當時新時期文學又是初露端倪,寫小說之風特別興盛,像我,上大學之前就已經寫了好幾年,發表過兩篇了,怎麼捨得就此罷筆?再說,我從小學起就討厭語法,什麼“主、謂、賓、定、狀、補”,多麼枯燥,不懂它們怎麼了,那麼多作家不照樣寫小說?全照它的模子套,還寫不出來了呢!可是本能又告訴我,宋老師說的可能是對的,搞創作,上完大學還可以繼續,眼下這課可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自己的基礎本來就差,再不全心全力上課,一輩子都會跟不上趟。我當時心裡矛盾得很,不知道怎麼辦好?誰想宋老師不僅毫不客氣地訓我們,還苦口婆心地教,還講究方式方法,更有高超的教學水平,沒幾天,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就把我們全班大大小小一股腦兒全裝進他的“牢籠”裡,我們全成了他的“俘虜”。他講課的時候,也不聲高也不賣弄也不急躁也不斥責也不喋喋不休也不拳打腳踢,而是不急不慢不溫不火循循善誘出神入化的,就把我們領進了現代漢語語法的宏偉殿堂。這時候再看“主、謂、賓、定、狀、補”“偏正結構”“把字句”,不但不再使我們繞著脖子也弄不明白因而厭煩之痛恨之,反而成了吸引我們鑽進去探險的“仙人洞”。有一陣子,同學們特愛在一起分析漢語“玩”,有的同學還“玩”上了癮,後來,居然就將它選擇為終生職業。於今想來,20年都過去了,我還是沒搞明白,當初宋老師到底給我們施了些什麼“魔法”,怎麼就讓我們全體乖乖地心甘情願地跟著他完成了這門功課?可以說,現代漢語語法是我在南開4年裡學得最好的一門課,實實在在學到了東西,吃進肚子裡面去了。當我大學畢業進光明日報社以後,正趕上報社不少同志補上夜大學,他們拿來了不少語法分析難題,請我們這些來自各個大學的“七七級”和“七八級”做。有人吟哦半天做苦思冥想狀,我呢,拿過來俱一揮而就手到擒來迎刃而解,大大為我南開露了臉。我心裡真懷念宋老師,後來才聽說,他教我們時,正是他的家境極為艱苦的時期,經濟上比誰都拮据,搞得他精神負擔極重,可他還是那麼盡心盡力盡善盡美嘔心瀝血賣命不要命地教誨我們,表現出高尚的教師人格。中文系還有號稱“四大才子”的4位古典文學老師,風格很不同,有內向深沉型的,也有翩翩才子型的。寧宗一先生是典型的文人才子,平日里但見他把腰桿一挺,頭髮一甩,就口若懸河地侃侃而談。大概是我行我素慣了,有時才氣外露到咄咄逼人的程度,也一點兒不懼怕外界輿論,他可能是絕不認同“夾著尾巴做人”的處世哲學的。郝世峰先生則是深不可測的一口井,高高的身軀只給人一個“高”的感覺,不傲,不急,不躁,很謙和很沉穩很有書卷之氣,後來他果然就主政中文系,搞得很有中興的氣象。魯德才先生倒是常能見到,聽說他的學問很好,心裡面存了尊敬。還有一位大才子羅宗強先生,他原來是中文系的人,可我們上學時被調到《學報》去了,“七七級”有同學畢業論文是他指導的,非常出色,羅先生也就成了我們心目中的傳奇人物。可惜這四大才子一個也沒有教過我們,只能遠遠地仰望——那時我還是一個非常羞澀的小女生,沒事的話,絕不敢主動去跟老師們瞎搭腔。教我們古典文學的先生也姓郝,郝志達老師,他也是一位嚴師,要我們背書,說是下節課要檢查。到了下節課,說到做到,果然就檢查,而且他知道我們女生老實,偏偏叫起兩名男生,一人一段。這兩名男生可真為我們班爭氣,不僅悉數背上,還朗朗上口,喜得郝先生連連點頭,從此對我們班免卻背書檢查。我很感激郝先生的嚴,《東山》全篇當時都背下了,記得就特別的牢。後來20世紀90年代初我到福建省東山縣去,採訪的恰好是當年被國民黨抓丁到台灣去的老兵遺屬,回來寫報告文學,就採來《東山》詩古意,並用“我徂東山, 不歸”作為全篇的主調,回環往復,增加了感人的力量——可見老師們要我們好好讀書還是對的,心中沒有詩書墊底,文章也根本寫不好。後來的“唐宋時期文學”,教我們的是一位女老師,名叫張虹,她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說是老師,她也就比我大幾歲,可能還不如我們班好幾位“老生”大。她雖年紀小、資歷淺,可是很要強,日夜苦讀,殫精竭慮,想要把我們教好。看她往講台上一站,擺開架勢,熟練的話語一串串地甩過來,心裡還真肅然起敬。不過她到底又是我們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孩子,平時願和我們女生走近。有一次聊天,她聽說我寫了一篇小說,非要看看。我心說你是搞古典的,怎麼也看當代小說呀?沒想到她看完以後,按照古典文學的分析方法,把人物、結構、思想性等等分析得頭頭是道,對我後來的修改給了很大的幫助。從此我方知道,一個人的水平若是高,做學問是相通的。可惜偏偏考張虹老師的課時,我因發燒沒考好,只得了80分,這是我在整個大學期間最低的分數,到現在都心存歉疚,覺得對不起張虹老師。

然而,“七七級”和“七八級”,又是最桀驁不馴最有主見最不聽話最不依不饒最難對付最不容易教的學生。我們是極為挑剔極為苛刻極為嚴格極為高傲極為難“伺候”的一群,我們也有著許多屬於我們的意見和不滿意, 比如有的課,內容太陳舊了,老師沿用的還是“文革”前的講義,10年的陳芝麻舊穀子,早發霉變味了,可是依然在講。老師們也在努力,但是跳不出舊框框。最不滿意的,是教學的模式化和概念化。當時“文革”結束剛剛兩年時間,“運動”的陰影還盤旋在老師們的心中,“左”的思想意識也還深深桎梏著教學,一切都還沒有“改革開放”。所以古典文學課、現代文學課、當代文學課、外國文學課,課課全是“社會背景”、“思想意義”、“藝術特色”三套式講法,因此你就听吧,無論是李白杜甫白居易,還是巴金老舍曹禺,或是歌德雨果托爾斯泰,一講全是“關心民眾疾苦”、“反抗黑暗時代”,“直抒胸中塊壘”,誰和誰都一樣,連評價的語言都一樣,簡直分不出古今分不出中外分不出個性分不出高下,就好像上上下下幾千年,中國外國的作家們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嘆,可悲!因此,我經常羨慕現在的大學生、研究生、博士生,他們今天學到的是真實的學問,而我們當年,做了多少無用功啊!不過他們也得羨慕我們,當年,南開舉辦過一些特別讓我們留戀的教學活動,使我們像含著一枚香氣濃郁的橄欖,越咀嚼得日久,越能品味出悠長的香味。那時,每年都要請社會知名作家和學者來講學,記得聽過的有李何林先生、鄭雪來先生、 銜霸先生,還有美學、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方面的名家,每一次都是一片新的藍天,給我們心理上帶來的強大的衝擊力量,可能是校方根本想不到的,有的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在對我的思想施加著影響!所以我主張要創造一切可能的條件,多給學生們開各種講座,不管文科理科,都要開闊視野,首先讓他們學到手的,不是背誦公式條文觀點結論,而是如何與世界相擁抱的綜合能力。而在那眾多爍爍的群星中,永遠鐫刻在心宇不會忘卻的,要屬來自海外的著名女學者、女詞人葉嘉瑩先生,我們有幸聽了她兩個月的古典詩詞課。葉嘉瑩先生少小即接觸古典文學,有家學淵源,20世紀40年代末移居海外,後定居加拿大,專事古典詩詞研究,達到很高水平。

1978年她歸國講學,沒選擇北大而選擇了南開,很使南開學子驕傲了一陣子。當時我們剛入校不久,一切都還懵懵懂懂地不明事理,但見“七六級”和“七七級”老生們,還有白髮蒼蒼的老師們都興奮地爭聽葉先生的課,我們就知道好,也狂熱地捲進去。我因為起得早,自覺地擔負起了替全宿舍佔座的任務,只要有葉先生課的清晨,就夾著一大摞椅墊,早早趕到大階梯教室,在最佳位置的第三排,播種一樣地走上一遍,佔上一長溜儿座。等葉先生在掌聲中走上講台時,有著一百多個位置的大階梯教室,已經擠得風雨不透了,一些晚到者坐到了窗台上。 50多歲的葉先生依然年輕,講究著裝打扮而又不露刻意之痕,每次都是一襲深藍色長衫,上面有一個胸花啊、一條絲巾啊等等小點綴,一頭烏黑的頭髮則梳得一絲不亂,很風度很高雅很了不起很迷人也很高不可攀,我們全體女生沒有不為她的儀態傾倒的,簡直覺得她就是自己今後人生道路的典範。她講課的聲音也透出異質,有一種海外女華人所具有的特殊的韻味,抑揚頓挫,溫婉文雅,做金石聲,輕輕地敲擊著我們年輕的心。她給我們講“古詩十九首”,不是“社會背景”、“思想意義”、“藝術特色”老三段,而是帶著感情,講得有聲有色有響有動有愛有恨有情有韻。記得她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棄婦逐臣”,似乎把個人的人生艱難生命感悟難言之隱都唱嘆在其中了。有時,她會在黑板上寫上一串英文,順帶介紹“敘述學”、“比較學”、“符號學”、“模糊學”等等國外的一些研究方法。有一天,她還給我們吟了幾首古詩詞,是用一種古聲古韻古調、抑揚頓挫地唱吟出來的,很奇特,很個別。記得那天她說:“我年輕時不肯吟唱給別人聽,是不好意思,現在不同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裡閃起秋水一樣晶亮的光芒。我的理解,她又是在感懷自己的人生了…… 不管家境貧寒的還是富足的,我們班的女生,後來人人都買了葉先生的著作《迦陵論詞叢稿》。我從頭到尾認真地讀過一遍。今天看來,當年懵懂無知的我,是把葉嘉瑩先生神化了,因為後來我了解到,國內的一些學者,包括一些老學者,對葉先生的學問方法持有不同看法,評價褒貶不一,這在學術領域內是很正常的;後來我自己在拉開距離以後,也發現《迦》書中有某些我不能滿足的地方。不過一個人年輕時候的印象往往會是放大的瑰麗誇張的美好,還往往是刻骨銘心的不易改變的,現在,寫到這裡,我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從書櫃裡取出《迦陵論詞叢稿》這部古風古雅的書,輕輕翻開,只見扉頁上蓋著我當年的印章,顏色依然鮮紅,版權頁上寫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80年11月第1版。” 歲月啊,就這麼靜靜地流走了……

一晃,一個10年。又一個10年!算來,我已發表了二三百萬字的作品,可我的筆,一直未伸進我的南開園——是感悟太多太濃密?是感情太痴太強烈?是感慨太深太洶湧?還是畏懼她的高度,害怕愚鈍的自己表達不出來?說不清楚…… 可是我一直想寫,“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我怎能忘懷我的南開!風風雨雨,天高地闊,我的南開,依然屹立在蒼茫的大地上,風雨不動安如山! 終於鼓足勇氣,寫了此文,雖然拙陋,聊表心意,把它獻給您呀——母校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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