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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第26章魚歌水心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7305 2018-03-16
漲潮。 海峽的潮水快速如急流。 風也吹得急。 武藏的小船離開赤問關的海岸之後,拍打著白色的浪花前進。佐助握著槳,感到非常榮幸。連搖動的槳似乎也同感光榮。 “要花一段時間吧?” 武藏凝視前方問道。 他輕鬆地坐在船中央。 “這點風和潮水算什麼,一點也不費事。” “是嗎?” “雖然如此,時間好像晚了很多。” “嗯。” “辰時已經過了。” “幾時會到達船島?” “大概是巳時。不,應該會過巳時才到。” “這樣剛好。” 當天—— 岩流和武藏所仰望的天空,是一片的蔚藍。除了長門山上飄浮的白雲之外,絲毫不見雲的芳踪。 由於天氣晴朗,可以清楚地望見門司關的街屋和風師山的山脊。聚集在那一帶看熱鬧的人群,遠遠看去就像是黑色的螞蟻。

“佐助。” “是。” “這個可以給我嗎?” “什麼東西?” “放在船底的破槳。” “這東西已經不用了。您拿它做什麼?” “正好派得上用場。” 武藏單手拿槳。眼睛沿著手腕水平地望去,仔細端詳。槳上留有幾分水氣,增加了木質的重量。槳的一端稍有裂痕,才會被棄置不用。 武藏拔出小刀,專心地削著膝上的槳。他看來心無雜念。 佐助仍然擔心赤間關海邊—平家松附近的情況——因而不斷回頭張望。眼前這個武藏竟然能夠如此瀟灑,絲毫不受牽絆。 難道去比武的人都是這種心情嗎?以佐助商人的眼光來看,甚至覺得武藏太過於冷漠。 武藏削完槳,拍去膝上的木屑。 “佐助。” 他又叫了一次。

“你有沒有其他的衣服?蓑衣也行。” “您會冷嗎?” “不,水花一直濺上來。我想披在肩上。” “我站的甲板下有一件棉襖。” “是嗎?借用一下。” 武藏拿出佐助的棉襖披在肩上。 船島仍然在一片霞霧當中。 武藏取出懷紙,開始搓成條狀。搓了幾十條之後,又把它接成兩條,量了長度交叉掛在肩上當做肩帶。 常聽人說紙搓肩帶很困難,但佐助看武藏搓來輕鬆自如,而且手法乾淨利落,感到非常驚訝。 武藏為了避免潮水打濕肩帶,又重新披上棉襖。 “那就是船島嗎?” 武藏指著最近的島嶼問道。 “不,那是彥島。是這群島的母島。船島必須再過去一點才能看到。它離彥島東北方約五六百米,地面平坦像一片沙洲。”

“是嗎?這附近共有幾個島?” “六連島、藍島、白島等等——其中船島是最小的。它位於伊崎、彥島之間,這裡又稱為音渡岬。” “西邊是豐前的大里海岸嗎?” “是的。” “我想起來了。很久以前,在元歷年間,這一帶的海岸和島嶼是九郎判官和平家的知盛卿作戰的遺址。” 談這話題到底吉不吉利?佐助搖著槳,從剛才便直起雞皮疙瘩,心中不斷受到衝擊。 雖然他極力告訴自己,比武的不是自己,仍是緊張萬分。 今天的比武是一場生死決鬥。現在,他載著這個人前往,是否也能平安無事地載他回去?也許只是載一具屍骸回去也說不定。 佐助無法了解武藏為何如此地灑脫。 這葉扁舟—— 猶如空中的一片白雲。

佐助一直感到納悶。而武藏搭船赴目的地的這段時間,的確沒有思考任何事。 以往,在他的生活中未曾感到無聊,今天在船上卻開始感到無聊起來。 槳削過了,紙也搓過了。其他沒有任何想做的事。 武藏從船舷望著藍色海水的浪紋,感到海水深不見底。 水是活的,蘊藏著無窮的生命。然而它卻沒有固定的模式。由於人受制於固定的模式,反而無法擁有無窮的生命。因此,生命的有無在於人類的形體消失之後,才會存在。 迫在眼前的生死問題,猶如海水中的泡沫。武藏雖然抱著超然的態度,但此念頭一掠過腦際,全身上下不覺毛骨悚然。 這並不是因為冰冷的波濤打在他身上的緣故。 心靈已經脫離生死,肉體卻有預感。他肌肉緊繃,身心無法合為一體。

當肌肉和皮膚上的毛穴不再感受生與死的時候,武藏的腦海裡只剩下水光和雲影。 “看見了。” “嗯,終於到了。” 那並非船島,而是彥島的勒使待海岸。 約有三四十名武士聚集在港邊,張望著海上。 這些人都是佐佐木岩流的門人,其中半數以上是細川家的家士。 當告示牌貼在小倉城邊的那一天,這些人便乘船到達此島。 萬一師父岩流敗北,絕不能讓武藏活著離開小島。 這些人秘密地結盟,無視於藩裡的公告,在兩日前已經到島上部署。 然而今天早上,長岡佐渡和岩間角兵衛兩位大臣以及警備的藩士一上岸便發現這些人,立刻給予嚴厲的斥責,並將他們趕到船島旁邊的彥島勒使待海岸。 藩裡明令禁止比武時有人圍觀,所以才會處置這些人。但藩士當中有八成的人希望同藩的岩流能夠獲勝,因此,在心底也很同情這些擁護師父的門人。

總之—— 按照命令將這些人趕出船島,移到旁邊的彥島之後,便不再追問此事。 何況,比武結束之後—— 萬一岩流敗北,門人想在船島報仇是有點困難。不如等武藏離開船島之後,再集體行動為師父岩流雪仇——這些官員暗地裡如此盤算。 岩流的門人被趕到彥島之後,立刻聚集漁村的小船約十二三艘,在勒使待海岸待命。 然後派人到山上去看比武的情形,一有結果,立刻報知其他人。萬一岩流落敗,三四十人立刻分乘小舟到海上截斷武藏的歸路,並將他逼到陸地狙殺,或者翻覆他的船隻,讓他葬身海底。 “那是武藏嗎?” “果然是武藏。” 大家互相走告,並爬上小山丘,以手遮陽,望著反射陽光的海面。 “今天早上已經禁止船隻往來,那一定是武藏的船。”

“一個人嗎?” “好像是一個人。” “他肩上披著衣服,坐在船中央。” “腳上有沒有穿護脛套。” “別看了,快點準備吧!” “有沒有人在山上察視?” “有。已經上去了,沒問題。” “那麼,我們趕緊上船。” 只要放開纜繩,船隻隨時可以出港。三四十名門人陸陸續續地躲到船上。 每艘船上都有一把長槍。比起岩流和武藏,這些人的準備更為周到。 “看見武藏了!” 聲音不只從這裡發出,同時,也傳到了船島。 在船島上。 只聽到波濤、松濤以及雜木林隨風飄動的聲音,整個島上今早靜肅得如無人之地。 在這種氣氛下,這些喊叫聲聽起來特別蕭瑟。從長門領山延伸過來的白雲,剛好遮住正午的太陽。陽光一被遮住,島上的樹林頓時昏暗下來。全島的樹林也都籠罩在一片昏暗中,一會兒云消霧散,陽光普照。

即使近看,這座島嶼仍是極其狹窄。 北邊有一座高丘,松樹很多。南邊則是一片平地淺灘,直伸到海面。 從丘陵到平地的海邊,便是今天比武的場地。 離沙灘不遠的地方,奉行以下的官員以及部屬們在樹與樹之間圍上布幕,屏息以待。岩流有藩籍,武藏沒有靠山,因此才圍上布幕,以免嚇到對方。 離約定的時辰已過了一刻鐘。 藩裡已經派了兩次快艇前去催促,原本靜肅的氣氛,現在也有點焦躁和不安。 “看到武藏了!” 站在海岸觀察的藩士大叫一聲,向圍著布幕的地方跑去。 “來了嗎?” 岩間角兵衛立刻從座位上站起。 今天他與長岡佐渡都是見證人,並非來對付武藏。 然而,語氣中流露的敵意卻是自然的。 在他身旁的隨從,也都抱著相同的心情。

“嗯!是那艘船。” 全體都站起來。 角兵衛是藩裡的官員,必須保持公正的立場,他立刻察覺到自己的失態。 “肅靜。” 他警告周圍的人。 然後,坐下來靜靜望著岩流的方向。 岩流尚未出現。只看到四五棵桃樹之間掛著一面龍紋圍幕。 圍幕的旁邊有一個新的水桶,裡面放著青竹柄的水勺。提早到達的岩流,因為對手來遲了,便在這裡喝水休息,此刻卻不見踪影。 隔著布幕,在斜坡的另一端是長岡佐渡的休息場。 他的身邊圍著一群警衛、僕人和他的隨從伊織。 剛才有人大喊“看見武藏了!”隨著這個叫聲,有一人從海邊跑進警備的陣營中。伊織聽到,臉色頓時發白。 佐渡正視前方,盔帽動也不動。他側著臉低聲說:

“伊織!” 伊織手伏地面。 “是。” 他抬頭望著佐渡盔帽下的臉,渾身顫抖不止。 “伊織——” 佐渡直盯著伊織的眼睛,說: 佐渡直盯著伊織的眼睛,說: “你要仔細地看。可別錯過機會。武藏搏此一命,對你是最好的武藝示範。你今天一定要好好地看。” “……” 伊織點點頭。 他遵從指示,有如炬火般的眼光直盯著海邊。 離海岸約一百米左右,白色的浪花清楚地映人眼簾。但遠處的人影非常渺小。比武時的實際動作、呼吸無法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佐渡並非要伊織看這些技巧。而是要他仔細觀察人與天地在瞬間合而為一的微妙光景。另外,面臨這種場面的心理準備,也可讓這些後輩引為藉鑑。 花草隨風搖曳,青色的小蟲跳上跳下。蝴蝶舞著艷麗的翅膀,在草叢中飛來飛去。 “啊!來了。” 慢慢靠近海岸的小船,也映人伊織的眼簾。現在的時間比規定的時刻晚了約一刻鐘——也就是巳時的下刻(十一點)左右。 寂靜無聲的島上,只有正午的陽光照耀著。 此時,有人從休息場後的山丘上走了下來。那是佐佐木岩流。剛才岩流等得不耐煩才爬上山丘,獨自坐在上面。 岩流向坐在左右兩邊的見證人行禮之後,踏著草地,靜靜走向岸邊。 日正當中。 小船進入沙灘時,波浪變得細碎,藍色的淺灘清澈見底。 “要停在哪裡?” 佐助放慢划槳速度,環視海岸問道。 岸上沒有半個人影。 武藏脫去披在肩上的棉襖。 “直直走——” 船舷直直前進,然而佐助划槳的動作卻非常的小。寂靜無聲,空無一人的島上,只聽見小鳥清脆的啼叫聲。 “佐助。” “在。” “這附近水真淺。” “是個淺灘。” “不必勉強把船劃進來。如果卡到礁石就不好了。況且潮水也快退了。” “……” 佐助忘了回答,他正注意島內的草原。 看到松樹了。是一棵瘦長的松樹。他也瞥見了松樹下猩紅無袖背心隨風翻轉的衣角。 已經來了!在那裡等待。 岩流在那裡。 佐助正要用手指,發現武藏的眼睛早已註意到了。 武藏取出腰帶上的手巾,折成四折,撫平被海風吹亂的頭髮,紮成一束。 小刀帶在身上,大刀則放在船上。為了防止飛沫打濕,上面蓋著草蓆。 武藏右手握著剛才用船槳削好的木劍,從船上站起來。 “可以了。” 他對佐助說。 然而—— 離水面沙灘仍有三十五米左右的距離。佐助聽武藏這麼一說,立刻用力劃了兩三槳。 船隻突然急速前進,船底似乎卡上了淺灘,咯的一聲發出巨響。 武藏拉高褲管,輕輕地跳人海水中。 噗的一聲,飛沫不濺,海水僅及腳踝。 刷! 刷! 刷…… 武藏快速走向沙灘。 握在手上的船槳木劍,隨著他腳上的白色水花也劃破水面。 五步。 還有十步。 佐助放開船槳,出神地望著武藏的背影。從頭到腳他感到一股寒氣,不住發抖。 佐助幾乎要窒息了。遠處的松樹下,彷彿飄過來一面紅色的旗子。原來是岩流跑了過來。長長的刀鞘反射出陽光,猶如一道銀狐的尾巴。 刷、刷、刷…… 武藏仍然走在海水中。 快一點! 佐助的期待落空了。因為武藏尚未走到沙灘上,岩流已經跑到了海邊。 “糟了——”佐助心中暗叫一聲,他已經看不下去了。就好像自己被砍成兩段一樣,他趕緊俯趴在船艙底。 “武藏嗎?” 岩流先開口。 他搶得先機,已經站在水面上。 他已經佔領大地,一步也不讓給敵人。 武藏踩在海水中,微笑著回答: “你就是小次郎嗎?” 船槳木劍的尖端浸在浪花中。 任由水濺,任由風吹,武藏手中只有一支木劍。 然而—— 武藏因手巾緊緊綁住頭髮而眼尾上揚,不像平常的他。 武藏的目光並未流露殺氣,卻有一股吸引力,就像深邃的湖水,吸住敵人的生命。 岩流的眼光則殺氣騰騰,不僅在他雙眸中燃燒著,並射向對手武藏。 眼睛是靈魂之窗。一個人的內涵直接表現在眼神當中,岩流和武藏的眼神迥然不同。 “武藏。” “……” “武藏!” 他又叫了一次。 拍岸的潮水發出巨響。兩人的腳都泡在海裡。岩流看對方不回答,更是氣焰高升。 “你怕了嗎?還是你另有計謀?無論如何,你是懦夫。你竟然遲到一刻鐘。岩流我可未違約,老早就在此等待。” “你在一乘寺下松以及三十三間堂時,都故意遲到,對敵人趁隙攻擊,這可能是你慣用的手法。可是,我岩流可不吃你這一套。你最好有心理準備,光榮地死去,免得遺臭萬年。來吧!武藏。” 說完,岩流抬高肩膀拔出腰邊的大刀“曬衣竿”,同時將左手上的刀鞘投入海中。 武藏充耳不聞。等對方說完,又等海浪退去之後,一針見血地說道: “小次郎,你輸了。” “什麼?” “今天的比武勝負已分。你輸了。” “住口!你憑什麼?” “如果你勝券在握,為何丟棄刀鞘?丟棄刀鞘等於丟棄你的生命。” “哼!胡說八道。” “可惜啊!小次郎,你氣數已盡。” “過——過來。” “好!” 武藏回答。 武藏的腳邊響起水聲。 岩流也踩人淺灘,拿著曬衣竿直指武藏,擺好架勢。 武藏在水面下劃出一道白色的泡沫,刷刷刷——他踢著海水,很快跑到岩流左邊的海岸。 岩流看武藏斜跑著上了岸,立刻沿著沙灘追上去。 武藏的腳才踩上沙地—— “喝!” 岩流的大刀已像隻飛魚般咬向敵人的身體。 腳剛離開海水,比較沉重。那一瞬間武藏尚未進入備戰狀態。當他感到曬衣竿即將打中自己頭上的那一刻,自己才剛跑出水面,因而身體有點向前傾。 然而—— 武藏已用兩手將船槳削成的木劍從右邊腋下推向背部,橫擋住身體。 “哼!” 武藏無聲的氣勢隨風撲向岩流臉上。 岩流幾乎砍中武藏頭頂的大刀,只從武藏頭上掠過,落在武藏前方約九尺之處,迫使岩流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隨刀橫閃過去。 這不可能。 武藏的身體儼然如一塊岩石。 “……” “……” 然而雙方已經改變列峙的位置。 武藏留在原地。 他從水中走了兩三步,站在海邊,背對大海,面向岩流。 岩流面對武藏也面對著大海,雙手高舉愛刀曬衣竿。 “……” “……” 兩人的生命完全進入作戰狀態。 武藏心無雜念。 岩流亦無他思。 戰鬥的場面處於真空狀態。 除了波濤聲之外—— 草原那邊的休息場—— 有無數的人屏氣凝神,正注視靜止中的兩個生命。 岩流有無數擁護、信任他的情魂和祈禱。 武藏這一方也有支持他的人。 在這島上有伊織和佐渡,赤間關的海邊有阿通和阿杉婆以及權之助。 小倉的松丘上還有又八和朱實。 雖然他們看不見這裡,卻都對著天默默祈禱。 這個地點,這些人的祈禱和淚水根本毫無用處。這裡無僥倖也無神助,有的只是公正無私的藍天。 當心靈有如藍天般清澈時,才能進入無念無思的境界。凡有生命形體要達到這種境界實在不容易,何況處於白刃對白刃的決鬥之際。 “……” “……” 武藏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臨陣對敵,全身的毛細孔像針一樣豎立。 筋、肉、爪、毛髮——所有生命的附屬物,連睫毛也全都昂揚,一面攻一面守。這種情況下,心靈想與天地共澄淨,有如在暴風雨中希望池塘里的月影不因之紊亂一般困難。 時間感覺很長——事實上卻非常短暫——但只是海浪來去五六回之間。 一聲巨響終於劃破一切。 那是岩流發出來的聲音。幾乎在同時,武藏的身體也發出了聲音。 就像拍打岩岸的怒濤般,兩人的聲息與精神的飛沫合而為一之際,長刀曬衣竿的刀尖斬落天上的太陽般,從高處劃了一道細細的彩虹,直逼武藏。 刀對準武藏的左肩—— 武藏蹲下閃躲。上半身傾斜的同時,右腳往後退了一步。接著,武藏手上的木劍揚起一陣風,這與岩流的長刀對著武藏眉頭切下來的動作,幾乎同一個時間發生。 “……” “……” 瞬間一過,兩人的呼吸變得比波浪還要澎湃。 武藏離開水邊約十步左右,側立在海邊,並沿著舉在眼前的船槳望著奔過來的敵人。 武藏的木劍直指著正前方,而岩流的曬衣竿則高高舉著。 兩人的間隔在相搏的一瞬間,拉遠開來。現在,即使兩支長槍對峙也無法攻擊到對方。 岩流在最初的攻擊時,未傷到武藏半根毛髮,卻佔了地利之便。 武藏一直背對著海,不移動位置是有原因的。因為正午的陽光會反射在水面上,而岩流面對海面,處於相當不利的地勢。如果一直在這個位置與武藏對峙,他的精神和眼睛一定會比武藏更容易疲倦。 好—— 岩流心中暗自叫好,因為他認為佔領陸地就破了武藏的前衛。 岩流小步移動。 他在尋找敵人的破綻,同時又要堅挺自己的金剛之身,所以採取這種小步伐前進。 武藏也慢慢移步向前。 他舉著船槳木劍,猶如要刺向岩流眼睛般直逼過去。 岩流見武藏的動作如此輕鬆,心中一驚,不覺停下腳步,眼前突然不見武藏的踪影。 只見船槳木劍飛向空中。武藏六尺的身子隨之縮成四尺。原來他已雙腳離地,翻滾在空中。 “——啊!” 岩流趕緊將頭上的長刀大大地劃向空中。 敵人武藏頭上的紅色手巾,被他的刀尖切成兩段,飛了出去。 在岩流眼中,竟誤認為那紅手巾是武藏的頭顱,血淋淋地從自己刀尖飛向空中。 岩流眼中帶著笑意。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岩流的頭頂被木劍擊中,頭骨碎成了小沙粒。 岩流仆倒在沙灘和草原的邊際,臉上並無敗跡。他一定認為自己已經將武藏的頭砍落海中,所以不斷地滲出鮮血的嘴角仍帶著一抹微笑。 “啊!啊!” “岩流師父……” 休息場引起一陣騷動。 大家幾乎忘我。 岩間角兵衛也起身,周圍的人個個臉色隆白,也站了起來。但是角兵衛卻望見旁邊的長岡佐渡和伊織,以及其他人都神色自若,他趕緊強作鎮定,並努力安撫周圍的人不要騷動。 雖然如此,相信岩流會獲勝的人無法掩飾臉上失望的表情和悲傷的氣氛。 “……?” 這些人即使親眼目睹事實,仍懷疑自己的眼光。他們吞著口水,茫然了好一陣子。 島上一片寂靜,鴉雀無聲。 只有無心的松濤和隨風搖曳的野草,似乎在慨嘆人間的無常。 武藏望見一朵白雲。他看了一眼,這才回過神來。 看到白雲,才真正恢復自我意識。最後,踏上不歸路的是敵人岩流佐佐木小次郎。 小次郎就躺在離他約十步遠的沙灘上。他的臉橫臥在下,緊握長刀的手上,仍有一分執著的力量。但他的表情一點也不痛苦。因為他已全力應戰,心滿意足了。全力應戰、鞠躬盡瘁的人都是死而無感的。臉上沒有一絲遺感。 武藏看到被砍斷而掉在地上的紅手巾,不禁背脊一陣涼意。 “在我這一生當中,能否再遇上這樣的敵手?” 武藏這麼一想,突然對小次郎心存感激和尊敬。 同時他認為這是敵人給自己的恩澤。小次郎握劍時堅強的態度——以一個武士來說,小次郎毋寧是位勇者,比自己高強。現在自己能夠打敗比自己強的敵人,這是一種恩澤。 然而,面對如此高強的敵人,自己是如何獲勝的? 是技巧?還是上天的保佑? 武藏可以立刻否定,但他也搞不清楚。 大致來說,小次郎的劍法憑著技巧與力量,武藏卻相信劍的精神。兩者只有這點差別。 “……” 武藏默默地走了十步左右,屈膝跪在小次郎身邊。 他用左手試探小次郎的鼻息,發現還有一絲氣息,立刻鬆了眉頭。 “也許還救得活。” 他在小次郎身上看到一縷生命之光。這位令人惋惜的對手不因這次比賽而失去性命,武藏心中非常欣慰。 “再見了!” 對著小次郎,也對著休息場的方向。 武藏雙手伏地行了一禮,最後提著滴血米染的木劍,快步跑往北岸,跳人在那裡等待的小船。 最後小船不知駛向何方。 本來在彥島戒備的岩流門人,終究無法攔下武藏為師父報仇。 人生在世,總免不了受他人的憎惡與善愛。 即使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感情的波濤仍然不斷擴散。在武藏有生之年,對他不滿意的人,仍然在批評他當時的行為。 “那時候武藏倉皇逃跑,狼狽至極。本來應該給岩流補上一刀,他卻忘了。可見他是多麼的膽小懦弱啊!” 動盪騷亂乃世之常。 在人世的波濤中,常混有善於隨波逐流的雜魚,在水中歌唱,在水中跳躍。但是,又有誰知道百尺下的水心和水的深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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